——这样温柔细致的人,没有生病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一盒子圣女果都被他完完好好剥了出来,碟子中流了些汁水,单看卖相确实差了许多。

这么小的圣女果剥皮也就算了,谁家是用镊子剥皮的啊?孙尧坐在一旁默默腹诽。秦先生一向是细节控,做个水果沙拉他都要摆盘,最外边一圈圣女果,第二圈香蕉片,香蕉片上放挖成球的火龙果,第三圈橘子瓣…拿着手里的镊子一点一点摆,就连挤沙拉酱都得横纵五等分。

这等级别的强迫症,孙尧跟了他三个月,已经见怪不怪了。以前他还会絮叨两句,这会儿却没敢说话。

实在是秦先生的表情太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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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秦深盯着这份精致的水果拼盘,眼睛都不挪一下,足足走神了十分钟。

他三个月前抑郁最严重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孙尧战战兢兢捏了一把冷汗,还悄摸摸把桌上的水果刀收走了。

直到书房的门重新打开,何有时开门出来,才打破这种诡异的沉默。她跛着脚踉跄地走到沙发这头,手捂着大半张脸,声音哽得厉害:“秦先生对不起,我能不能请一天假…今天的五小时,我明天补上行吗?”

离得近了,秦深才看清她整个人都在抖,好像不答应她,下一秒就能哭晕过去了。

秦深心脏仿佛被狠狠攥了一下,怔了片刻,点头说好。眼睁睁地看着她背起自己带来的一包AS|MR道具,换好鞋子匆匆走了,连鞋带都没有顾得上系好,比先前每一次都落魄。

直到孙尧跟着出门,李简才从书房出来,手里那包拆开的纸巾被他随手丢到一边,埋进沙发里,摆出个促膝长谈的架势。

随后摇头苦笑:“别看我,什么都没问出来。”

秦深心往下沉了沉。

“先前你问过我视线恐惧是什么,其实这是一种比较常见的社交障碍。生活中有很多人都会在与人对视时觉得尴尬,表现不自然。情形严重一些的,过分在意别人的眼光,羞耻心强,总是过度解析别人的微表情,认为别人的目光有恶意。”

李简继续往下说,语气慎重了很多:“但是何小姐呢,她不太一样。她恐怕不是单一的视线恐惧,还有回避型人格违常,抑郁倾向也很明显,这是多种心理疾病重叠的症状。”

“她的自我认知很差,只要温柔一点耐心一点,很容易冲破她的心理防线。但我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她只肯跟我讲自己的心情,至于诱发这种恐惧的往事,她只字不提。”

“通常社交恐惧的患者,在面对一个可靠的倾听者——比如像我这样的,都不会过分压抑自己的倾诉欲。可何小姐始终不信任我,并非我没办法让她开口,但过分追求效率的心理咨询,往往会留下后遗症。”

李简揉了揉脸:“她不想讲,却反反复复跟我说对不起,最后哭着说‘李医生求你别问了’,我实在没办法继续了。”

秦深面无表情盯着他,眼神凉飕飕的。

李简干笑了两声:“我真没欺负人小姑娘,你听我往下说。她的心事藏得很深,自己不碰,也不许别人碰。这不像是幼时阴影导致的,更像是最近几年内受过严重的心理创伤,这件事将她的人生几乎割裂开来。她会忘掉自己的优秀,反复怀疑自己,尽全力藏起缺点,对人际关系很悲观,不敢与人深交,也就是表现出来的自卑怯懦。”

“像何小姐这种程度的心理疾病没有专业的治疗,很容易愈演愈烈。时间越久,她会越恐惧亲密关系。恋人、朋友,甚至是来自家人的关心,都会让她无所适从。”

秦深用镊子夹起一颗圣女果,待入口,又慢腾腾地拿一个新的把那个缺口补上。

“然后呢?”他问。

李简知道他的毛病,但不想惯着,拿签子把他刚补上的圣女果叉走了。

“那我讲点好的。何小姐在这样的情况下,却还维持着基础的社交,如果我猜得没错,她一直在寻求自救,并有意识的进行自我诱导,强迫自己回归社会。”

“只是这个自救的过程比较辛苦,需要漫长的摸索。她缺乏一个激励机制去引导她面对恐惧,让她一步步脱敏。”

“换个更准确的说法,她需要一个人,以一种强势的姿态,逼她走出来。”

秦深没作声,他这张冰山脸实在招人嫌,李简偏爱一针见血:“最后我想问——”

“秦深,你想对人家小姑娘做什么?”

*

何有时刚来没多久就走了,导致秦深打乱了自己一下午的计划。

他没午休,没出门散步,没浇花,也没看财经新闻。晚上随便熬了点粥,在今日的健康三餐计划表上打了一个叉。

到了夜里十点半,秦深像过去的两周一样守在笔记本前,打开了直播软件。

何有时做的是深夜直播,每晚十点半准时开播,连续四个小时,一直要做到凌晨两点半。

十点半整,镜头里出现的姑娘像往常一样戴着口罩,遮着下半张脸,卧室里照旧亮着两盏小夜灯,暖黄色的光线很柔和。

很多主播不够细心,不说那些喊麦的,就算是做AS|MR的很多主播,在深夜直播时也会开着很亮的灯。他们甚至意识不到失眠的人在夜里看到这样强的光线,其实很刺眼。

唯独她,总是这么温柔且细致。

可惜光线不够亮,秦深看不清她眼睛肿没肿。只能听出她声音闷闷的,开口头一句就是道歉:“对不起大家,今天着凉了,有点头疼,实在没有精力,所以今晚放以前的剪辑,实在抱歉。”

【悠悠姐怎么病啦?心疼_】

【好好休息。】

【哭唧唧,今晚怕是要失眠…】

【悠悠姐睡觉去吧,我们听视频就好啦】

弹幕里没有抖机灵的,更没有差评,纷纷表示让她好好休息,何有时却还是过意不去,一连道了好几回歉。大概是怕在线的一万多观众不高兴,她还发了很多红包,房间里下了足足五分钟的红包雨。

一点都不像个粉丝十几万的主播,软得跟个棉花团似的,谁都能揉一把。

视频剪得很好,是何有时这段时间拿来练法语讲给观众听的童话故事,因为之前有观众说不会法语听不懂,她还细心地加了中文字幕。为了助眠效果,她录法语童话的时候是轻声耳语,声音绵软,有些不太准的发音,在她说来反倒觉得俏皮。

甚至是因为麦克风离得太近而留下的换气音、口水音,听起来也悦耳极了。

秦深听了一段,听不进去了。看着弹幕上频繁出现的“悠悠姐”,生出一种微妙的不满。

——瞎起什么昵称。

何有时注册的主播ID是“有时说”,化用了名字,与“悠”谐音。又因为她平时做直播时遮着脸,衣品沉稳又低调,又一向温柔细致,很容易被人判断错年纪,爱在弹幕上活跃的粉丝都喊她悠悠姐。

看到弹幕里很多人说晚安,秦深跟着敲了几下键盘,屏幕上炸开一排金色的五号字,这是宗师级vip刷礼物时才有的标志。

【祝好梦。】

一群蹭大佬的白字弹幕飞过,秦深看得眼睛疼,合上笔记本,翻箱倒柜找了十分钟。

他隐约觉得自己烟瘾犯了,尽管戒烟已经有三年了,这会儿却不知犯了什么魔怔,嗓子痒得厉害。

理所当然,最后什么都没翻到,勉为其难地咬了两颗薄荷糖。

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震了一声,秦深不假思索地拿过来,看清是流量提示,他脸色更难看了。也不再忍,翻出通讯录,找到何有时的电话拨过去。

十几秒后才接通,秦深甚至能想象得到她在那头看到来电显示,犹豫着该不该接的表情。

“…秦先生?”

声音很轻,鼻音也重,惨兮兮的样子。

“恩,你还没休息?”秦深明知故问,说完沉默了一会儿,“今天的事,抱歉。”

何有时慌忙回:“没有没有,是我不好。明天我早一点过去好吗?把今天差下的五个小时补上。”

话里的生疏谁都听得明白。压在舌下的薄荷糖凉丝丝的,秦深声音压得极低:“我不是说这个。”

“那…是说猫?”小心翼翼地征询。

秦深抿唇:“也不是。”

两头都是寡言的人,这个对话显得艰难极了,长达半分钟的沉默,也没人吭一声。

秦深没她有耐心,斟酌着用词开了口:“李简是专修心理学的,会尊重你的隐私,你不用有顾虑。”

没答。

“你,在怕什么?”

秦深耐心等了一会儿,照旧没回答。

“睡着了?”

对面的姑娘又是好半天不作声,秦深呼吸更绵长了,漫长的等待中,他觉得自己都快被她的沉默逼得就地成佛了。偏偏急不得催不得,她跟蜗牛一样怂,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要缩回去了。

过了好半天,总算听到她憋出了一句:“秦先生对不起…”

又是一句对不起,秦深今天听她说了好多遍的对不起,上午落荒而逃时说,不能直播跟观众道歉时说,现在还在对不起。

他几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何有时听到这声沉沉的叹息,一下子慌了神,“秦先生你不要生气…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今天李医生那么认真地想帮我,我还是说不出口…我真是,糟透了。”

她哭了。

秦深僵坐着,掌心一大片湿汗,滑得几乎抓不稳手机。

上午时她走得太快,直到她离开,秦深才将将回过神来,连她哭起来是什么样子都没看到。

可此时,隔着电流传过来的哭声清晰极了,直直撞入他的耳里。

她哽得几不能语,偏偏字字句句都像滚烫的烙铁,把秦深的心烫得紧缩成一团,渗出一背潮热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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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秦深听过很多人的哭声。

年幼时,他那个放浪形骸的母亲临出国前抱着他说“妈妈对不起你”,声泪俱下。

六年前,因为车祸而失去双亲的江呈像被掐着喉咙的狼崽子一样的哭声,盯着他,眼睛有恨;外公急性脑梗,说话都不利索了,抖着手,抹了一把浑浊的泪。

那时公司资金链断裂,裁员的风声传得沸沸扬扬,公司内部论坛里有管理员发起了视频帖,大家录一段想对公司说的话。

至今,秦深还记得那个帖子的标题——携手同心,砥砺前行。

传媒,男女比例2:8,姑娘天生感性,骂他的有,辞职的有,支持他的有,祝公司越来越好的也有。更多的,却是在哭。

秦深看完几百个视频,听过不下一百种哭声。无论是伤心狠了的那种哭,还是只抬手抹抹眼睛的假哭,他都听过不少。

他这几年来身上担着很多人的期待,瞻前顾后举步维艰,没有做过一件真正洒脱的事。谁对他哭,常常就意味着一份责任,他得担起来。

却从没听过这样的哭声。

每个字都得费劲去听,哽咽之时尤其喘得厉害,快要换不上气似的。好像平时垒得高高的心防,因为深夜这个电话,一不留神破了一个小缺口,积攒了很久的情绪就这样溃了堤。

“秦先生对不起,对不起…”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担不起这样的责任的…我不知道心理特护怎么做,我做不来的,我就是图你的钱…心理特护的薪酬很高的…”

“我上周就不该签合同…我看到薪酬就心动了,都不想自己能不能做得来,我真是糟透了…秦先生真的对不起…”

“我查过躁郁症,这种病很严重的,需要特别专业的心理辅导才行…我不行的…”

“我自己都过得乱七八糟的,我帮不到你的…秦先生真的对不起…”

一声声的“秦先生对不起”。

如果“秦先生”三个字是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撩|拨,那“对不起”三个字,就是在剜他的心了。

痒,也疼。

像沾了欲。

“有时。”

秦深听到自己这么喊了一声,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好像周围的场景全都扭曲拉伸,好像在飞快地穿过一条时空甬道,眼前是无数光怪陆离的绚烂光点。哪怕他坐在椅子上,竟也生出头重脚轻的晕眩感。

对面迟迟没有应声。好半晌,呐呐开口:“秦先生?”

这一声拨云散雾,如空山鸣钟,在秦深乱得跟浆糊一样的脑海深处“叮——”得震响,秦深一下子就醒了。

何有时等着他开口,可秦先生沉默的时间比她还要长。这是秦深头回这样喊她,不是之前一样生疏有礼的“何小姐”了,去掉姓氏喊她“有时”,听来亲密,却也叫人窘迫。

良久,秦深开口。

“没人能否定你。”

这么个心灵鸡汤式的开头,何有时屏息听着,以为会听到像李医生上午劝她时的类似说辞。

这回她却想岔了,秦先生声音低沉,咬字极重,又喊了她一声。

“有时。”

“你想不想有人帮你?”

她先前一番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秦深只听出她对自己的怀疑。正如李简所说,她会忘掉自己的优秀,会把潜在的困难看成是不可逾越的,前路稍有点阻碍就会反复怀疑自己否定自己,而这种思维模式已经形成了反射,很难随着时间而好转,更容易愈演愈烈。

“有时。”

攻心从不是易事,所以他谨慎得字斟句酌:“我觉得,我能帮你。你想不想有人帮你?”

何有时怔怔听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一下子就被打散了。

想不想呢?

于她来说,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个诱人的蛊惑了。

她放弃读研,搬出家里,离群索居,跟以前的所有朋友都不再联系。每晚拿AS|MR哄睡上万观众,自己却失眠成疾。

因为没人帮得到她。

也从没人认认真真问一句——“有时,你想不想有人帮你”。

秦深克制着自己的呼吸频率,一声声压抑着喘,怕她听出异常。

“我不催你,来日方长,你慢慢想。”

他没敢多等,先挂掉了电话。

书房里只他一人,秦深坐在黑暗里,闭着眼睛,将每一次呼吸都放到最长。像有人拿着小锤子在他两边太阳穴上突突突得敲,头疼得眼前发黑,深至骨头缝的倦意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唯独头脑无比通透。

因为他总算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自上午李简带她进书房谈话时就开始的焦虑,总算找到了原因;听有时直播的这两个礼拜来的好眠有了解释;乃至整整三年夜不能寐积攒下的所有疲累,都像是找到了出口。

他走过漫长的夜路,也不畏惧一人独行。却有人带着他转过一个浅浅的弯,便一下子豁然开朗,柳暗花明。

秦深低头,看着自己的裤子,好半天没动作。

自嘲,也羞耻。

越是情商高的人越会骗人。嘴上说的话是用来骗外人,心里萌生的正直的念头用来骗自己。

像他回答李简的——“因为同情”;像他心里想的——“不想看到这个姑娘自卑怯懦的样子,想知道她没有生病以前是什么样子”,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连他自己都差点骗过了。

只有身体的反应,最直白,也最坦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