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秦深弯了弯唇,视线在孙尧身上打了个弯儿,跟何有时对视了一瞬间,他走快两步上前开门,把人迎了进去,话音微温:“怎么比昨天来的早二十分钟?”

他出门运动时算好了时间的,却回来迟了。

“今天是周一,出门时错开了上班高峰,一路上都没堵车。”何有时把右手的袋子提高一些,给他看,“还去超市买了梨子和一些菜。”

原本只是雇主和护工的关系,秦先生却会留她用午饭,还会迁就她的口味。何有时过意不去,偏偏合同上写明每天要聊五个小时,再加上来回车程,她怎么调整时间也避不开午饭。只好在楼下的超市买了些水果蔬菜,也算是礼尚往来,不亏不欠。

秦深接过她手里的菜,环保袋上印着“乐华超市”的字样,他知道这是小区里的超市,想来是下车后买的。秦深打开扫了一眼,“山药、莲子、红枣,你喜欢吃这几样?”

何有时摇头:“以前失眠时查过,小米红枣粥、山药莲子粥都有助眠安神的作用,就买了来。秦先生要是会煲粥的话,晚上可以试试看,放十几粒枸杞也可以。”

一问一答,温馨得不得了。

落在后边的江呈倒抽了一口凉气,惊得瞠大眼睛:“才几天不见,我小表哥就谈恋爱了?”

孙尧无奈,压低声音解释:“小江总别乱说。这是你先前说让我请来的那个主播,会AS|MR的那个,秦先生听了她的直播能睡好觉。”

“噢幸会幸会。”江呈挤上前去,目光在鞋柜里新添的那双画风很卡哇伊的凉拖上短暂地停顿了一秒,立马福至心灵,语气愈发热情了两个度:“何小姐是吗?正好这两天我也失眠,AS|MR是什么东西,我顺便听听呗。”

穿着橘色的套头衫,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灿亮的白牙,像个还在念大学的年轻孩子,满身的朝气往外溢,光是大大方方地打个招呼,整个人就仿佛在发光一样。

自大学毕业后,何有时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朝气蓬勃的人了。

其实,她打心眼里是喜欢这样的人的。她爱看人的笑脸,尤其这一年来深居简出,她社交能力退化得厉害,察言观色的能力又总是因敏感的自尊心而偏差,习惯对别人的微表情过度解析,将别人的漠视当作恶意,将好奇看成怜悯。

而笑容灿烂的人呢,乐于对陌生人释放善意,情绪直白鲜明,跟这样的人说话,总比提心吊胆地跟猜不透心思的人交流要安心多了。

可是跟陌生人说话,还是会很窘迫啊。何有时正襟危坐,生怕头回见面就给秦先生的表弟留下不好的印象。

江呈:“做夜间直播很累的吧,我记得这个APP会限制主播的夜间直播时间,因为以前有主播熬夜直播犯了心肌梗塞,后来加了一条规矩,夜间连续直播时间不能超过三个钟头,你怎么能直播四个钟头的?”

正在洗菜的孙尧假装没听到,心中却是好笑,明明小江总就是那个直播APP的最大股东,这是装糊涂呢。

何有时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紧张,努力把情绪调整到一个自然闲适的状态,答得认真:“直播两个小时,中间会下播十五分钟,放以前的录播片段,休息一小会儿。”

江呈笑出一口大白牙,“我也做过直播呀,你玩的那个APP我也有个账号,跟朋友吃鸡的时候就顺便挂在直播上,倒是没什么粉,加个关注以后一起打游戏呀。”

“啊,好的…”他思维跳跃太快,跟秦先生有得一拼,何有时明显跟不上,得小心应对着。她端着杯热橙汁,手里的玻璃杯上沾了一层汗,留下被汗水浸过的指缝纹路。

唠完直播,江呈盯着她看了半天,几乎没骨头似的瘫在沙发上,歪着头,右手托着下巴,笑眯眯来了句:“我哥人挺好的哈?”

“秦先生,他是个好人…”何有时怔了一瞬,很是艰难地挤出这句话,这调侃的语气她当真应对不来,内心窘迫得只想拿起手机,假装回别人的消息来缓解尴尬。

偏偏何有时又十分清楚这样太不礼貌,只能僵着身子坐着,当真是坐立难安。

江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自己开了电视,轻车熟路地翻着一个国外综艺节目看起来了。

趁着他拿遥控器换台的功夫,何有时飞快地抬起手蹭了蹭鼻尖上沁出的汗珠子,有点憋屈地想:江先生一定是觉得她太扫兴了,抛过来的话题都不会接,压根没办法聊天。

两颊烧得厉害,何有时唯一庆幸的就是她有涂隔离乳的习惯,就算脸红了,大概也不会太明显。

这个综艺挺好笑的,江呈全程跟着哈哈哈。何有时不那么紧张了,提了好半天的心刚要飘飘悠悠落下,江呈冷不丁地转回头,眼底晶亮,声音带笑。

“我哥他以前没谈过恋爱,要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多担待。”

何有时:“…”

她往浴室的方向望了一眼,脸上的干笑快要撑不住了。

——秦先生冲个凉怎么这么久啊。

*

这中午的AS|MR效果没昨天好。

实在是江呈问题太多了,絮絮叨叨问了好些。他大学学理,做AS|MR用的人头录音麦比较新颖,江呈来了兴致,差点把人家的麦给拆开。

秦深每回酝酿好的困意总是被他打散,有些恼,快到中午三|点的时候,他没了睡意,江呈却给睡着了。

沾枕就着,少年心事埋得浅,被风一吹就能散。这是秦深和何有时都羡慕不来的好本事。

两人把卧室留给他,去了书房说话。

“秦先生有听过外国主播的AS|MR么?设备更专业的那些。现在网络上还有一个新型职业,叫哄睡师,他们的AS|MR也比我专业得多,秦先生有试过么?”

秦深点头:“听过,听两分钟就烦。”

——言下之意就是只喜欢听你的直播。

十分含蓄的表达,何有时却能听得明白,这种被认定的感觉莫名有点甜。她抿唇忍住笑,接着说:“其实,AS|MR现在还算是小众概念,哪怕国外这行发展更成熟,却也没有被纳入心理治疗的医学层面里,哪怕助眠的效果也没有被验证。可能对秦先生的…”

何有时斟酌着用词:“——对你的心理障碍,并没有任何效果,只是能帮助你放松一下,真正要解决问题,还是得找心理医生的。”

直播圈子里也有两个做AS|MR的朋友,何有时跟她们时常聊起这个话题。

她昨晚一直在想这件事,自己到底能不能真正地帮到秦先生。

说起做AS|MR直播的初衷,其实有点难以启齿,是因为这个新型的直播类型最容易吸粉,只要用心去做,主播的热度就能蹿升。可说到底,她不是专业的,不止是设备不够专业,道具不够专业,手法也并不好,没有研究过声音心理学,更没有研究过心理疾病,一切全凭自己揣摩。

这样对失眠严重的秦先生来说,太不负责任了。

她絮絮叨叨说了五分钟,秦深一直看着她的眼睛,他听得认真,但没回应。

“万一没有效果…我怕我做得不好…”何有时说不下去了,她说话的时候不太敢看人的眼睛,那样不仅思绪会中断,说话也会卡壳。可此时她讲完了,都抬起头了,秦先生也没挪开视线,十分坦然地看着她。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窘迫,秦深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枸杞水,放了太久,有点凉了。

他启唇。

“你今天,声音很好听。”

何有时:…

她一直绷得紧紧的小心脏,不受控制的,欢快地蹦跶了两下。

何有时开始深深怀疑一件事。

——秦先生,是不是压根没听她在说什么。

*

江呈午觉睡醒的时候,何有时已经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

“要走啊?留下来吃个晚饭吧,反正哥要做三个人的,多添一份也不算什么呀。”

何有时又拿回家喂猫这个理由解释了一遍,江呈笑笑:“你家猫儿闹腾不?要是不闹腾,以后可以带着一起来呀,先前医生还建议哥养个猫猫狗狗什么的,说是养个活物能当精神寄托,偏他嫌麻烦。”

秦深没作声。

何有时心中一动,把这条记到心里了,向两人告了别,跟着孙尧下楼了。

等人走了,江呈脸上笑意一收,照旧是葛优瘫的姿势,气场却跟先前那个邻家大男孩不一样了,笑得有点贼:“小表哥你喜欢这样的?这姑娘好容易害羞啊,说话脸红,对她笑脸红,把菜换到她面前脸红,喝水呛到了也脸红,连说个再见都脸红,一下午光顾着看她害羞了。”

秦深没理他。自顾自地打开手机,在备忘录里添了一行新内容。

【嗜甜:糖醋里脊】

江呈换了个姿势,舒服得趴着,“哥你打算休息到什么时候?爷爷天天跟我叨叨,让我探探你的意思。前几天还打电话到了姑父那儿,两人说不到一块去,吵得厉害。”

话里的姑父,就是秦深的父亲。

秦深刚拿起财经杂志的手顿了顿,看不进去了,索性丢到了一边。

江家,在这A市也算得上是上流门第了,提起江氏传媒怕是无人不知。然而面上光鲜,真正在这个圈子里的知根知底的人,提起江家怕是得笑。

江老爷子本有一子一女,女儿便是秦深的母亲,年轻时嫁给了门当户对的秦爸爸,婚后潇潇洒洒过了十年,夫妻恩爱,没受过半点委屈。三十多岁时却像鬼迷心窍似的,抛夫弃子,美名其曰追求真爱去了,嫁到了欧洲一个小国,几乎跟江家断绝了关系,跟秦深都很少联络。

而被江老头寄予厚望的独子,六年前死在一场车祸里,一同没了的,还有江呈的母亲。

因为这一场车祸,老头子犯了急性脑梗,董事长车祸身亡,江氏传媒几乎垮了。几个大东家虎视眈眈,那时持股最多的江呈还是个刚上初中的网瘾少年,纵天降大任,他也没那本事接下担子。

秦深是那个时候接手的,那时的江氏还没转型没上市,算是家族企业。可他是外姓人,话语权得靠自己博,操的心太多了,反倒落埋怨。

江呈又絮絮叨叨说了些公司的事,秦深却已经听不清了,挺久没犯的耳鸣汹汹袭来。他阖上眼,揉了揉眉心。

有些事不能多想,谁犯的错,谁就得赎,愧疚这种情绪,丁点用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会小修前文,更新在凌晨,白天显示的更新是假的,不用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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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上周头晕出冷汗是因为低血压,现在血压稳定多了,110/70,可以适当地做些运动了。”

何有时刚跟着孙尧进门,就听到这么句话,她愣在原地,有点懵。茶几前说话的两人都朝她看过来,孙尧先给她介绍了:“这是秦先生的私人医生,李简。”

“何小姐?秦先生跟我说过你的。”

李简扶了下眼镜,笑容很是和煦,与她对视了一瞬。

“李医生好。”何有时绷紧下颔,率先错开了视线。

她害怕和人对视,害怕看人的眼睛,害怕自己聪慧到能一眼看懂别人的冷漠。却尤其怕这样的,情绪圆融内敛的人,仿佛生着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尽管他笑得友善。

何有时又跟秦先生打了个招呼,换好鞋子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等着,竖起耳朵听李简和秦先生说话。

茶几上放着一沓A4纸,没拿订书机装订,是一页一页零散的,扉页单独放在一边。

何有时凝目看了一眼。因为字大,并不费力就看清。

——第七十四周(8.18-8.24)心理分析报告。

足足有十几页的样子,秦深漫不经心地一页页翻看,脸上没什么表情。何有时离得太远,只能看到每页全是字,密密麻麻的,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自她和孙尧进门后,两人就没再讨论病情了,何有时心想,这大概是顾忌她这个外人,犹豫着要不要借口去个洗手间。

“我以为你今天会把猫带来。”

沉默被秦深一句话打破,何有时呆了一下,这才想起小江总昨天提过一句的。本是句玩笑话,秦先生却放在心上了。

秦深扬起下巴,示意她看墙边。

好嘛,猫爬架都准备好了,盛好猫砂的厕所房也在墙角靠着。

何有时没忍住笑,下意识地想要拒绝,话还没出口,她又记起小江总昨天说秦先生这病该养养宠物,能放松心情。

心念一动,她改了口:“猫有点认生,好像还有点晕车,过几天我试试看。”

正事说完,李简十分识趣地起身准备告辞,秦深却朝他抛来一个眼神,两人短促地交换了一下视线,秦深无声地点了点头。

情商高的人交流效率高,一个眼神对方就能明白了。李简略一停顿,笑着开口:“冒昧问一下,何小姐是做AS|MR直播是么?之前我一直想做一个与声音心理学有关的分析,研究对象却不太好找,何小姐愿意跟我谈谈吗?”

何有时上身无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微微张大了嘴,样子有点呆。

*

秦深是被关出门外的。

“秦先生?”李简扶着他的肩膀往外推,另一手去关书房的门,笑着说:“给我留一刻钟就好。”

这是要他尊重病人隐私的意思。

秦深眸色深沉,避过他的视线,又往门里看了一眼,正好与何有时对上视线。她表情张惶,看到他回头,唇微微颤了两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一瞬间眼里迸发出微弱的哀求之意。

何有时清楚的。尽管她深居简出,极少与陌生人面对面交流,但恰恰相反的是,她对人的微表情、动作和语气有十分敏锐的洞察力。

在李简说要谈谈的时候,她还没有察觉异常,但在李简把秦先生往门外请的一瞬间,何有时就清楚,对方的目的绝不仅仅是问她关于AS|MR的事。

秦先生的私人医生,心理分析报告。

这个人是什么身份,已经不言而喻。

她知道自己有挺严重的心理障碍,也不是没有看过心理科,一次因为创伤后应激障碍,一次因为社交恐惧症,但这两次经历留下的印象都十分糟糕。

被素昧平生的人探问隐私和底线,开门见山,毫不遮掩,找准她内心弱点一针见血地戳,最后轻描淡写地告诉她“问题不大。自己注意调整情绪,别想太多。”仿佛一句话就定人生死。

光是回忆一下那种感觉,何有时就想逃了。

可她这份脆弱稍纵即逝,眼中那一瞬间闪过的哀求之意,短促到几乎没等秦深看清,何有时就飞快地收回视线,坐直了身子,好像一瞬间找准了自己的立场。

秦深听到她的声音,不太稳:“对不起,秦先生能先离开一会吗?”

午后耀眼的阳光被遮光帘挡得只剩一小片,更显她侧影纤瘦,胸口快速起伏,是在以深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

——即便她此时不安恐慌,对他也没有多少信任感。

这个认知让秦深莫名不爽。

“秦先生?”李简对着他笑。

秦深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眼,转身出去了。

书房的门关上,何有时的呼吸又急促了一些。唯一庆幸的是,书房里两张单人沙发是侧放的,不用面对面被审视,对她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欣慰。

“实在冒昧,之前秦先生提起你,说你可能有一些困扰。”

李简眸光温良,语气和煦,用词谨慎,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露出善意的微笑,就像一个心无旁骛专心致志的学者:“能讲给我听听吗?”

战栗感从指尖往上蹿升,何有时后背骤冷,脖颈僵硬,脸颊滚烫,放在膝头上的双手开始颤抖。

一分钟前刚做好的心理暗示通通被打回原形,何有时彻底慌了神。

“想开窗通风么?”李简问她。

何有时摇头,想说不用,开口却发现自己紧张得几乎失语。

李简多等了一会儿,见她稍稍好转了,自己换了个坐姿,把单人沙发挪了个向,朝向了另一侧。

“我不看着你,会不会好一些?”

何有时怔怔转过头,只能看到他的侧影。

*

秦深这一等,就等了半个小时。

书房的隔音太好,一点声音都泄不出来,更没法让他安心。索性洗了一小盒圣女果,一颗一颗细致地剥皮。

尽管知道李简是斯坦福心理学博士学位,经手过的病例都十分漂亮,主修的人格心理学也正好对症,秦深却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焦虑。

有那么一瞬间,秦深甚至在想,自己这样子会不会过分了些?

他看过有时两周的直播,这是他们第四次见面,一起用过一次早饭,两次午饭。所有的交集不过如此,他有什么资格干预她的生活?

长至如今,秦深曾做出过无数选择。以前每走一步,他想要什么,该做什么都能严格掌控,这却是头一回,秦深连自己的动机都想不明白,完完全全的凭心。

实在要找一个原因,应该是,他不想看到这个姑娘自卑怯懦的样子。

他是真的十分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