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描描被她这声厉喝吓得一哆嗦,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多亏了秦渠眉拉着她。秦渠眉见她吓得哆嗦,将她拉紧了护在身后,淡淡道:“母亲,舅舅既然受了伤,还是先找大夫看伤才是要紧,至于其它,过会再议也不迟。”

秦氏见他护着此女,气得只差上前去甩儿子一个大耳刮子,破口大骂:“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女人将你舅舅给打了,你居然也不管管,还一心护着她!我真是白养了你这个儿子!今日你若是不给个说法,就休要再认我这个做娘的!”。

秦渠眉面上素无波澜,只冷冷道:“儿子知道母亲一向关爱舅舅,只是描描胆子小,虽有一身武功,若非逼急了,轻易不会动手去打人,母亲若一意要惩罚于她,还请明辩是非,再作惩罚不迟。”

突听得不远处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描描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都有胆子打人了!?”

谢描描偷偷从秦渠眉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来,见得说话之人正是雷君浩,也不知他是如何得知,闻风而来,“嗖”一声,又缩回了秦渠眉的身后,紧紧攥紧了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半个身子都贴到了他的身上,只盼着这厮早点离开此地。

哪知道此人不远反近,慢吞吞走过来,与二位长辈随意见了个礼,秦渠眉柔声道:“描描出来,说说你为什么要打舅舅?”

谢描描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来,瞄了苏梓青一眼,吞吞吐吐道:“他…他骂你…”打他虽不全因着秦渠眉,但也有一半的原因在里面,这也算不得是谎话了。

苏梓青这几年靠着外甥接济,虽私下对秦渠眉颇多怨言,但见了面还是亲甥热舅的,倒不曾有失礼的地方,听闻谢描描告状,张口便道:“这丫头撒谎!”被谢描描狠狠一瞪,吓得噤了口——这丫头的拳脚,委实有点厉害!

谢描描激动道:“我从来不撒谎,撒谎的是他!他说相公你是王八羔子,要将你扒皮拆骨,还骂你是小兔崽子,骂我是小贱人,狂风浪蝶,我气不过才同他理论的,理论到最后就…我哪知道他是你舅舅?!”见院内众人皆盯着她看,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嗖一下又缩回了秦渠眉的背后,生怕秦渠眉将她从背后揪出来示众,等了一会却不见动静,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秦渠眉似笑非笑将苏梓青看了一眼,见他面上肿的像猪头,故作沉重叹了一口气,道:“舅父有所不知,外甥这媳妇儿,年龄尚小,却对外甥维护的紧,最不喜欢听到一言半句外甥的坏话,哪知道舅舅你对甥儿如此不满,骂了这一堆,这才引出了她的火儿来。不过舅舅放心,她虽单纯,既然认识了舅舅,以后即使再听见您老背地里骂我,只要不激怒了她,她也不会动手的!”心内只觉一暖,想不到这胆小的丫头维护起自己来,倒是不遗余力,只可恨中庭之内仆从杂役站了一院子,否则真应该把她拖进怀中来,好好亲亲!

苏梓青一窒,腹内暗火汹涌,心道:还有下一次?再有下次老子一定绕道走!老子哪知道你娶了个母大虫回来?

秦母见得弟弟止了哭诉之声,几句话便被儿子堵得哑口无言,恨恨看了一眼谢描描,只可惜谢描描整个身子都藏在秦渠眉身后,她也只能看见一抹紫色衣袂轻飘。

倒是雷君浩闻得此语,心下很不是滋味,又不敢再去逼迫谢描描,只觉她这样胆小的人,为了维护大哥居然也敢将人给打了,实在难得!若自己往常不曾将她捏扁搓圆的欺负,是不是此时她维护的那个人,就是自己了?

一时间思绪漫无边际,只不知酸甜苦辣心里又是哪一味,当真难以分辨。

这当口丫环搬了软塌过来,将苏梓青挪到了软塌上,往屋内抬进去,苏宁向来厌恶自己的父亲,众人面前也不好作的太过,上前与父亲见了礼,目光复杂的看了秦渠眉一眼,尾随着苏梓青的软塌往房内跟着照料去了。

秦渠眉见得母亲目光不善,忙道:“舅舅常年身边无人照料,儿子这作外甥的左思右想,不如趁着今日这些丫头们都在,找一个出挑的给舅舅收了房,也好照料于他?”

苏家自败落,苏梓青的元配,也就是苏宁的母亲前几年过世了,他身边几名侍妾虽有所出,逃的逃死的死,目下除了一个通房丫头,倒再无别的人侍候。

秦母心内虽恨谢描描,但闻得秦渠眉这话,心内终究得了些安慰,想着血浓于水,娘舅终究是娘舅,那丫头不过是个外面的女人,等过得一阵子,儿子厌烦了再收拾她也不迟!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因此点点头,道:“不知眉儿挑中的是哪个丫头?”

站着的那些丫头闻得要给舅老爷作妾,皆吓得哆哆嗦嗦,特别是胆小的蓝玉,想想那日与翠玉在山石子后面的话,直觉不好,突听得庄主那冰冷的声音道:“蓝玉…”她吓得一哆嗦,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簇簇下落,泪眼朦胧之间见得身旁翠玉得意的瞥了她一眼,那笑容还未褪下去,却听得庄主吐出了后半句话:“…旁边的那翠绿衫子的丫环,就跟了舅老爷好好去侍候吧!”翠玉面上立时僵住,艰难的转头四顾,蓝玉穿着湖蓝色的一袭裙子,周围的丫环只有自己穿着翠绿衫子,身如修竹,妩媚风流,如今却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穷赌鬼去做小妾,直如当头一个焦雷劈下,整个人都呆住了。

秦氏见秦渠眉挑上了翠玉,不由暗暗吃惊。这翠玉是个出挑的,她原想着儿子若不是很中意宁儿,只好将这翠玉也收了房,好歹算作个帮手,哪知道被秦渠眉一眼挑中,不由疑惑可是哪里走露了风声被儿子知晓?要将翠玉收房的意思她也只淡淡给那丫头透露过一次,想着她也算个聪明伶俐的,断然不会做出那种自毁前程的事情,她哪里就想得到,此话恰恰是秦渠眉从那丫头口中听到的。红玉的举动刺激到了他,令他觉得这些丫头里,不知有多少暗存了攀附的心思,不可不防,还是一早送出去为妙。

既然秦渠眉不知道她的意思,那么此次给舅舅挑侍妾,便是诚心诚意了,况挑的丫环又是山庄内极出色的,翠玉这丫头平日不但嘴甜,且有双巧手,针线女红之上也是极出色的,弟弟家中若是有了这样的一个人儿来操持,想来也能过得和顺些。想至此,她点点头,招招手道:“翠玉,你过来!”

翠玉此时头脑昏沉,见得秦氏招手叫她,以为事情尚有转机,感激涕零扑了上去,跪倒在她面前。秦氏握了她的手,缓缓抚摸着,说出来的话却让她止不住的全身寒凉:“翠玉,你在我身边这么些年,是个贴心的孩子,舅老爷家中并无元配夫人,你是知道的。你虽是以妾身进门,但将来也算是个当家奶奶,我只有这一个弟弟,可就托付给你了!”

她只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无可言

ˇ无可言ˇ

待得秦渠眉拖着藏在自己身后的谢描描将秦母送走之后,院中只剩了一干奴仆杂役,还有不远处躺在地上的红玉。那翠玉自此成了舅姨奶奶,自然有人前来将她抬回住处不提。

且说谢描描见得秦渠眉冷冷立在中庭,要将地下躺着的红玉撵走,她半探出脑袋来,颇不以为然:“相公,那丫头撵出去也有些可怜,既然今日你已经成就一段佳话,不如再全了这丫头的愿心,岂不是妙事一桩?”不怀好意的目光在雷君浩身上溜溜打了个转。

雷君浩见她难得正眼瞧自己,忽略了她那声软糯的“相公”,兴奋的连连附和:“大哥,既然描描都说了,你当然要成全她了!”

秦渠眉将谢描描拉到自己面前,见她双眸清亮如星,却是盈满了笑意,极像夜间盛满了月光的湖水,星星点点皆是流动的光华,一时间心有灵犀,不点也通:“嗯,既然是好事,那就凑成双吧!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君老弟也同意,那今日就将这丫头送听雪轩去,只不过是纳妾,也没必要搞得三媒六证那般隆重!只是大哥对不住的很,一时激愤过了头,将这丫头的肋骨踹断了两根,倒要叫老弟你忍个把月了!”唇角微翘,竟将他面上冷意顿减了几分,与谢描描相视一笑,雷君浩只觉得背后凉意浸透,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儿,醉的辣的都有。

“纳…纳妾?”

他几疑是自己听错了!

“是啊是啊,听说这丫头仰慕你很久,相公既然都同意了,君浩哥哥也不必推辞了,若是今日你不纳这丫头,她可是要被撵出山庄去的,这天寒地冻,外面流民成群,哪还有她的活路啊!当真可怜的很呐!”

谢描描热情澎湃,眸子奇亮,简直算得上推波助澜,偏身子还紧贴着秦渠眉,偷偷窥探着雷君浩,眼见他的脸由白转青,不知为何,唇边笑意止不住的扩大,人却极为警惕,随时准备抱头鼠窜。

秦渠眉见她这般贼头贼脑的小得意里又夹了些小惶恐,只觉得可爱无比,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就不明白了,君老弟生就的桃花双目,芙蓉玉面,翩翩公子,庄中多少女子恨不得如红玉一般胆大无忌,能得他一顾,偏这小丫头见了他便如老鼠见了猫。现下她便是那只硬要凑上前去捋猫须的小老鼠,一边挠一边暗暗观察这猫儿是否会一爪子拍将下来,遭一回灭顶之虞。

雷君浩牙根恨得痒痒,平日若出了这种事,不过一笑置之,也只算作茶余饭后又添的一笔风流颜色,可偏偏今日此事在谢描描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里过一过,打个滚,就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他有心分辩又觉得自己无从辩起,昨夜醉得烂泥一般,今日晨起才想起了这丫头的阴险之地,反观谢描描扭股糖一般缠在秦渠眉身上,只觉刺目,怒道:“听闻大哥御下极严,想不到还有这种丫头,依我说,撵出去竟是轻的了,不若一顿乱棍打死罢了,留在此地还真是脏了这块好地方!”

紫竹山庄中庭遍植紫竹,别的花草算来不过是点缀,幽篁玉栋,别有风情,也算得好地方了。

眼瞧着谢描描目中露出不忍之色来,雷君浩心道:莫非我又说错话了?他此时虽极力想要弥补过去种种,以期与谢描描建立平等和谐友好的婚姻关系,但他也心知肚明,前途不太乐观!倒是秦渠眉见了谢描描的脸色,度其心意,也只得将自己属意的“一顿棍子打死了事”的念头挖坑深埋,另换了温柔低语:“描描可是觉得不忍?不如将这丫头送往附近庵堂里去养伤,待她伤好了再自行离去如何?”

谢描描眉开眼笑,连连抱着他的胳膊,只差跳起来亲他一口:“果然还是相公心肠慈悲!”扬扬得意,睨了雷君浩一眼。

雷君浩为之气结,桃花双目漫卷厉色,至多也不过是惹得那胆小的丫头再度迅速快捷的消失在秦渠眉背后,只余一抹紫色衣角供他缅怀罢了,秦渠眉从来不惧世人厉眼,更何况是雷君浩的桃花双目,不笑也笑,冷意也要教冰雪消融,让人误以为春风拂面,也只有谢描描这种久受欺压的人才能准确敏感的捕捉到他的不豫之色。他只作不知,将院中仆役解散,且伸出手去安抚背后受惊的小佳人。

小妾这种职业,除非特别成功的人,由来最怕大妇。

按理说,像翠玉这种头上没有大妇,且自己年轻貌美的婢女做了名义上的小妾实际上的大妇,应当乐不可支才对。

但自她醒来便止不住的哭,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宛如死了爹娘一般。倒是她的爹娘,却是山庄内一对老实巴交的仆人,一个在浆洗院里,洗的专门是下等仆役的衣衫,一个在马厩里侍侯秦渠眉那匹油光水滑的黑马。后者由于只生了一个女儿,便将这黑马当作自己的儿子一般疼爱,言语之间也是“儿”来“儿”去的,翠玉虽说傲气,小时候还是个黄毛丫头之时,总有仆人戏弄于她:“翠儿,去看看你弟弟吃饭了没?”

这个弟弟,便是现在这匹黑马的父亲。

等到某日现下马厩里这匹马出生之后,见了面那些坏心眼的仆人无不说:“翠儿,你家弟弟给你爹添了个孙子,你有小侄子了!”

她的父亲也不恼,乐呵呵的笑,真像自己添了个孙子一般。

只有翠儿受不了这一切,她自小便机灵懂事,找了个机会早早的在秦氏面前露了回脸,便成了庄主夫人的贴身丫环,秦氏更替她改名叫:翠玉。

翠玉翠玉,怎么也是块玉,而不是瓦砾石块了吧?

她从此高昂着头,走路也极其的端正,腰板挺的笔直,鲜少去马厩或者洗衣房去探望父母,努力学习针黹女红,不过几年间便出落得花骨朵一般水灵,又加之父母寡言,很容易让人忘记她的出身。

今日既被庄主送了给舅老爷,自然算是喜事一桩,因此她常年不见的父母齐齐前来探望她,见女儿趴在床头哭得份外伤心,也是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良久,她娘总算说了一句话:“闺女,嫁了舅老爷也算得上是主子了,你且放宽心别哭了!”

翠玉在哭的间隙满怀委曲的想:什么舅老爷?屁!不过就是个赌棍,千万两家产输的精光,连自己女儿都养不活才送到别人家来寄养,哪天穷疯了还不得将自己卖了啊?

这真是前途难测!

她一边一悲啼一边想:我与表小姐本来也算得半斤八两,她摊上的那个爹不成材,她却是尚有一线生机,日后嫁得好了,也等于鱼跃龙门,咸鱼翻身了。如今可倒好,我的后半辈子得拴在这样一个不靠谱的赌棍身上,作他家的姨奶奶,还不如做个紫竹山庄的二等丫头呢!

哭到伤心之处,再看看自家娘亲那肿得跟胡萝卜一般的手指头,自家父亲身上永远也消除不完的马厩的味道,烦恼上头,找出两吊钱来塞进他二人怀中,将她们统统赶了出去。

苏梓青这日在山庄内受了伤,醒来之时闻得一桩美事,只觉全身上下那些疼痛也轻了几分,便盘算着早日将这美妾迎回家中去恣意随性,好在被秦氏相拦,只盼他伤好利索了再离开山庄不迟,连秦渠眉也一意相拦,他不由好生住了下来,也顾不得家中孩子与丫头死活。

倒是打了人的谢描描,自觉理亏,从那日起便将自己圈进了紫竹院,连院门也不出,便是秦母想要她前去请安,也有些困难。

紫竹院门口立着两守卫,如门神一般,除了紫竹院内众人,其余闲杂人等若无庄主同意,必不能进得此院来,连秦氏也不行!

这规矩本是秦家最早那位建了此庄的老祖宗定的,正好被秦渠拿来做了阻挡秦氏进院来惩罚谢描描的借口,可谓有效之极。

紫竹院对秦氏来说,终是个难以碰触的禁忌,新婚只住满了一年便赌气搬了出来,如今院内是何种模样,连她都有些恍惚,她的脚也再无力踏进这院中,倒是谢描描乐得清闲。

她在院中打拳练剑,甚直下雪了拖着敏儿去听雪落的声音,再冷的天不想起的时候直睡到日上三杆,秦渠眉对她倒是颇为纵容,初时也曾试图将她从被窝里面拉出来,后来发现这竟然是项极为艰巨的任务。

那个人,天气愈冷卷的愈像蚕蛹,怎么拖她都只是在床上滚来滚去,既不会大声咒骂,也不会有起床气,只是好脾气的哼哼,他这时候方才发觉,这小娘子其实脾气还是很好的,假如忽略大闹洞房,将洞房砸了个稀巴烂和这次将舅舅打伤一事。

好不容易将她拖起来了,穿好衣服裹成个大粽子,她便开始在院内转悠,坚决不肯出院门一步,便是连庄内帐房管事的这些人,近日也将要务带了,前来紫竹院与她核算。

细细香

ˇ细细香ˇ

这日,秦渠眉难得早早将庄内要务忙完,更兼着雷君浩居然破例没有来歪缠,赶紧拐了个弯儿回到紫竹院,可喜这丫头今日既没睡着,也没有核帐,见到他双眼顿时弯成了月牙儿,令他心中一软,拉了她的手进屋,只觉凉的惊人,淡淡瞥了一眼身旁侍立的萍儿:“怎么也不给少夫人加件衣服?”已将那丫头吓得面如土色,只差磕头如捣蒜了。

他与谢描描进了屋,亲自从敏儿手中接过大毛衣裳替她穿好,道:“舅舅与翠玉过几日要回家,不如今日我陪你过去看看?”

谢描描近日细想起来,终于发现了秦渠眉的一个好处,这人虽话少,比不得雷君浩那个话篓子,但若是天塌下来了,他也能一肩顶着,还要低头回你一个微笑,将你藏着掖着,护在他的羽翼之下,不溅半点风雨。扳着指头算算,自打她来到了紫竹山庄,大事小事闹腾了不少,到如今居然还是安然无恙,不得不说,这是个奇迹。

她那双秀丽明媚的杏核眼再看向秦渠眉,便带着些小女孩的崇拜信赖的神情,直愣愣瞧着秦渠眉,半日不曾将目光从他身上转开,更将顾无华的坏毛病尽数想上一遍,越发认定这位无法无天的表姐配不上这位“表姐夫”了,那惋惜矛盾的神色便□裸的映在了那双澄澈如镜的眸子里。

秦渠眉见她这神色,虽不知她在想什么,但被这样纯净的眸子盯着,心下也是忍不住的悸动,神色间略有动容,却也尽力掩饰了,状似无心道:“描描在看什么?”

谢描描自打缩在秦渠眉身后尝过几次甜头之后,更将血缘亲情这四个大字抛诸脑后,一门心思替秦渠眉鸣起不平来,她愤愤然脱口而出:“顾无华真是配不上你!姐夫,你是最好的男子!”

他拖着她一路出了紫竹院,边逗她:“怎么个好法?”

“当然是极好极好的!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子!”她尽力想了一遍,只觉词穷,唯有极好极好二字方能概括此人之好,不想远远瞄见了雷君浩的影子,便如刺猬般竖起了全身的尖刺,指着由远及近的雷君浩道:“比他好上一百倍!”

秦渠眉无声的笑了,只觉得拉着这小丫头的手不忍放开。好在,雷君浩并未听到这二人之间的话。最近雷君浩缠他缠的厉害,这小子大概对改变自己在谢描描心中的形象有些泄气,又不能拱手相让,晚间缠着他同眠在听雪轩也就罢了,白日秦渠眉总要抽空回紫竹院去看看谢描描,他也总是想法设法的缠着他,明知道谢描描见自己如老鼠避猫,全然无一丝自觉。

秦渠眉很是头疼。

这比江湖之中的旧怨还让他觉得难解,哪怕是最近柳州赵家的二当家被人缢死在房内,赵二有徒弟为师傅申冤,只道大当家的与弟不合,谋其性命,恭请各方英豪前往柳州为其师尊主持公道,也没能让他觉得是出了多大的事儿。

可惜让他头疼的人并无半点感悟,大睁着那双桃花眼,目露惊喜:“唔,描描妹妹,你今日也有空出来了?有日没见了!”

谢描描窝在紫竹院内好些日子,一则避过秦母,二则避过雷君浩,哪知今日方出了院门便瞧见了这人。好在现下有秦渠眉相陪,她倒不致于惊慌失措,甚直还颇有闺仪答道:“君浩哥哥,好几日不见了!你竟然还在山庄作客啊?”说罢无辜的眨眨璀璨明眸,唇边浅笑不减——她现管着山庄内用度,自然知道这人还未走,只是牵着自己的大手干燥而温暖,谢描描小人得势了。

“我…我…”

雷君浩打出生到现在,头一次在谢描描面前结巴了。

这丫头从前毫无机心,被人欺负了只知一味退让,隐忍,如今头一次学会了刺人,一时之间他在要反驳还是沉默的边缘徘徊。若是反驳了,她又如往日一般见着自己做个缩头乌龟,非他所愿!若是不反驳——那牵在一起的一大一小的手实在是令他刺目不已。

“描描,君浩每年来都要住到快过年才回家的。”解围的是秦渠眉,他其实更是个宽厚人。谢描描心道:哪里如面前的雷君浩这般小肚鸡肠,一肚子坏水?

她再次看向雷君浩的眼神又不善了几分——如今背靠秦渠眉这座大树,她的胆气壮了许多,见着雷君浩的畏缩之态亦减了不少,自然不必在看他的脸色做人了。

她挺了挺刚刚发育的小胸脯。

目光坦然。

三个人一同去探望苏梓青。

苏梓青全身淤青已褪的差不多了,整个人活奔乱跳。虽然四旬年纪,其实精力还是旺盛无比。碰着有钱的时候,他能两夜一日的耗在赌场里,将双目熬成血红的球。

三人进去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偏厅玩骰子,内室有女子窃窃私语声。谢描描贴着门框静静立了会儿,她本身有武功,耳力极是灵敏,隐隐听着像是有女子小声道:“…你若是现在不抓住庄主,将来可怎么办呢?”

柔酥的声音正是苏宁:“我何尝不想?只是紫竹院里那一位…忒也霸道…连爹爹都敢打…”

谢描描心里极是不舒服,暗中猜测着与苏宁一道的那女子是谁,尔后恍然大悟:定然是新近才成了舅姨奶奶的翠玉了!

倒是苏梓青见这一行人来,虽沉迷于赌具,对外甥秦渠眉也还客气,寒喧了两句。对雷君浩也早有耳闻,紫竹山庄每年入住的贵客,他初时也曾在大门外骂过:“亲亲的舅舅也没见引进庄里来小住,偏弄了个外二路的纨绔子弟来当佛爷供着,这是什么道理?”那时候手中正捏着秦渠眉接济的十两银子出了山庄大门,他正满心愤恨。

如今瞧见这位君少,居然白面朱唇,一表人材,端的是风流人物。往秦渠眉旁边一站,生生将他比了下去。从前他只觉这位外甥生的体面,家中祖产丰厚,也盘算着将女儿嫁进秦家去,光聘礼就够他花销一阵子了。后来虽然秦渠眉娶妻了,他也还生了一种奢望,只盼着自家姐姐能拗得过儿子,将女儿苏宁嫁于他做平妻,最不济做个妾也是好的,嫡嫡亲的表妹,难道还能虐待了不成?

他的目光偷偷往谢描描那瞟了一眼,只觉全身无一处不疼,忍不住一个哆嗦。偏谢描描心有愧意,善解人意道:“舅舅,您老是不是有点儿冷啊?要不我去给您拿件厚点的衣衫来?”

苏梓青往后一缩,手中骰子四散跳开,他畏缩的看一眼这母大虫,口中连连谦让:“ 不用不用,也不冷,只是身子有点不得劲。”手忙脚乱要将桌上骰子收回去。

谢描描心中一软,只觉这位舅舅其实还是很不错的,挨了顿打,最初也嚷嚷着要秦母作主,不过几日就消了气,倒也不曾来为难她。她侧耳细听,内室的女子许是听到了外间人声,渐不闻议论之声。转头盯上了桌上的骰子,只觉这滴溜溜转的玩意儿很有些意趣,不由拈起一颗来细细看了看,苏梓青不由暗暗心痛,但近日他挨了顿打,受了秦渠眉两千两雪花白银,再加一个漂亮的小娘子,只觉这买卖合算至极,一副骰子虽说是他的挚爱,也没舍不得的道理。赌场里欠了赌债捱打之事,他不但天天见,也经过数次,比起谢描描这顿拳头,重了许多,且无人赔医药钱,剩下的倒是面子事宜。可惜面子这种东西,在苏梓青的生活里早就一文不值了,若是值个一文,怕是也被他拿去赌了。因此私下里他反劝着秦母别再惹儿子不高兴,没得母子生了嫌隙,反倒让外人占了便宜去。

这外人,自然是谢氏描描。

谢描描并不知道,自己一顿老拳,让秦渠眉这位舅舅得了多大的利,她并未见过骰子,因此拿在手里不住把玩。

苏梓秦虽憎恨这母大虫,却也知道这母大虫不能得罪,因之陪着小心道:“外甥媳妇进门这些日子,舅舅倒还未送过见面礼呢,只是舅舅身无长物,不如就送了这一副骰子给媳妇儿闲暇时把玩算了?”

谢描描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她于人情事故之上实是不通,只当这是人家真心,连连点头道:“谢舅舅的见面礼,那甥媳就不客气了啊!”说说笑笑,将骰子揣进了怀中。

苏梓青眼巴巴看着她将骰子揣进了怀中,不由肉痛万分,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怀着极为渺茫的一线希望问道:“甥媳可会玩这东西?”他这副骰子当初请人制的时候苏家还未败落,实是请了匠人在里面动过手脚的,贴身带着把玩了许多年,一夕之间就揣进了别人的怀中,简直不由得他不沮丧。

谢描描目光奇亮盯牢了秦渠眉,道:“舅舅不用多虑了,甥媳让相公教我玩就成了!”

秦渠眉含糊的笑了一下,只觉第一次无限同情这位嗜赌如命的舅舅。

小丫头这招就好比是夺了侠士的剑,名士的驹,专往人心上戳刀子!可惜始作俑者眸光清亮透澈,对自己纯然依赖,竟教他舍不得开口。

苏梓青再次哆嗦了一下。

这次不是肉痛,是心痛。

意凋零

ˇ意凋零ˇ

没过得几日,苏梓青要离开山庄,秦母替翠玉置办了丰厚的嫁妆,也够弟弟挥霍一阵子了,苏梓青这次心满意足,又加之临近苏宁生母祭日,每年这时候秦母总还要使人陪着苏宁前往苏府祭拜亡母,不若这次陪同其父一同回去的稳妥些,于是吩咐下去,替表小姐收拾行装。

苏梓青自那日见过雷君浩之后,将往日欲与姐姐作儿女亲家的心思早早歇了,对苏宁旁敲侧击了好几次,只盼着这女儿脑袋瓜开窍,把对秦渠眉的一腔痴意早早收回,凭着自己温婉秀色能将雷君浩降服,比屈居母大虫谢描描之下来的不知要畅意多少倍?

因此离开的前一日,他特意邀请了君少前往苏府作客,也顺便极为客气的邀请了外甥秦渠眉与甥媳谢描描。他原想着,外甥秦渠眉虚长二十有二,去苏家仅有的一次还是外祖过世前去奔丧,这般客气相邀,铁定不会前往,这一点他倒颇为放心,只虑着君少不肯前往,同苏宁使眼色,苏宁近日听得父亲念叨的多了,也只装没看见。

哪知谢描描这实诚孩子,闻得雷君浩与秦渠眉婉拒了苏梓青的盛情相邀,见他垮下脸来,不免心有不忍,义气了一回:“舅舅,我去我去!”

秦渠眉一愣,见她小脸发光,似是对此行非常之憧憬,将往日那一点圈在院里的阴霾全部赶跑,心下不由一软,想着她父母生死未知,大约这样开心的日子 也过不得几日了,若再有确切消息传来,他便不能再将谢父谢母之事隐瞒到底了。一时之间只觉心上压了块大石,勉强笑道:“既然描描愿意去,舅舅——”转头对苏梓青道:“那甥儿便不再客气,同甥媳一同拜访,算算查干湖冬捕也到日子了,正好带着描描去玩玩。”

苏梓青极为诧异,将谢描描浑身上下打量了又打量,似完全不能相信这样一个毛丫头居然能让外甥改变了主意,当真纳罕。

岂料,雷君浩道:“大哥,哪有将我一个人丢在山庄的道理?既有好玩的,哪我们一同前往吧?”目光却越过秦渠眉与苏梓青,真视谢描描。

谢描描被他吓得久了,这次自忖靠山稳固,居然横了他一眼,拖着秦渠眉收拾行装去了。

雷君浩摸摸鼻子,极为无奈的笑了。

陪尽了小心,终于换得了她不再四处逃窜,也不知这算不算得上好事多磨?

无论如何,第二日苏梓青回苏府,同行的倒是添了好几个。

苏府离着紫竹山庄也不过半日路程,中间还要路过一处极为繁华的城镇。只是今年流民颇多,也算得影响了本地的经济,只见人来人往而成交者量少。那些小摊小贩更是牢牢看紧自己的东西,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被流民偷抢了货物而去。

苏梓青往日便在这城里参赌,十赌九输,今日路过此地,恰好车上还有赌资,一时不免手庠,若非被翠玉缠住,说了许多软话,权衡利弊,想想后面马车里那个终日板着脸冷冰冰的外甥,他早将请客之事抛诸脑后,窜进赌场去了。

他挫败的坐回马车去,无精打采把玩着手中一支金钗,这却是刚刚与翠玉挣扎间从她发间摸下来的,放在手中他暗自猜测这东西值白银若干。

翠玉见他这神情,眼中一抹厌恶之色一闪而过,巧笑倩兮道:“老爷,你既然将妾身的钗子给取了下来,莫非是想学那些酸腐文人风雅一回,要亲自给妾身描眉插钗?”

苏梓青早在翠玉被送到自己在紫竹山庄住处前去服侍他的时候,就忍着全身痛意让她侍寝,结果一试之下更喜这丫头娇俏可喜,讨好人的功夫一样未曾落下,越发喜爱的紧。

他将那金钗慢慢替翠玉簪了,翠玉长舒了一口气。一行人马不停蹄赶到了苏府,却是日当正午。谢描描抬头看时,只见苏府倒也颇为体面,与紫竹山庄一般的阔朗,不由奇道:“闻得舅舅家境困难,却有这样大宅子住,莫非在哭穷不成?”

秦渠眉冷冷一笑:“这宅子虽是苏府,可不一定姓苏!”

“怎么说?”雷君浩亦很是很奇。

秦渠眉苦笑道:“当年舅舅将祖宅变卖,后来被父亲高价赎回,如今这苏府的房契地契还在我手上。”为了这房契的归属,秦母不知与秦渠眉闹过多少回,每一次差不多都要将过世的老庄主翻出来痛骂一番,只盼着秦渠眉恼了,好将房契交给苏梓青。

雷君浩与谢描描早已熟知秦母秉性,二人对于她无条件维护弟弟,皆是不能苟同。闻言,相视一笑露出了然的神色来,谢描描猛然醒起雷君浩以往恶行,又追加了一记白眼,转头下了车,惹的雷君浩轻声而笑。

一行人推门进来,但见苏府外面瞧着还算鼎盛,内里却完全败落了。院内积雪掩映,古木枯败,另有条青石小路之上积雪扫得干干净净,向着后院而去。中庭大锁悬挂,窗牖凋旧,有朔风穿堂,空余吱呀之声,响个不住。秦渠眉长眉拧在了一处,犹记当年粉墙朱户,画阁琼楼,虽在丧中,却也是悼客盈门,不过是十几年,竟凋落至此,心下滋味难辨,举步向前。谢描描张大了嘴巴,不曾想到这别有洞天也可作此景之注解,只觉中庭破败碜人,她悄悄上前抓住了秦渠眉的手,方觉得安心一点。雷君浩面上虽仍在浅笑,但目中异色早露,翠玉苍白了脸,跟见了鬼似的,恨不得抱起自己全副身家撒腿便跑,但苏梓青一直不曾放开她的手,她被半拖半拽向前而去。自始至终,唯有苏宁父女面色平静,似平常惯见的风景,并无特意之处。若细细看来,便能看见苏宁紧抿了双唇,肩膀僵硬平直,每走一步必用了全身的力气,一步步向着自已家中走去。

每一年的这几天,她必须得听从姑姑的吩咐,来经受一遍这种难堪,若有可能,她宁愿从来不曾来过,从来不必前来此处。

扶着她的丫环翘儿感觉到了她微微的颤抖,不安的嗫嚅:“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