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上一黯,淡淡道:“是吗?只不过是奶娘绣的一条帕子罢了,又不是描描绣的!”

雷君浩唇角一挑,乐了:“大哥你竟不知?描描从小全身衣物皆是奶娘所做,要她学刺绣,不是抱着花绷子睡觉就是丢了偷偷溜出去玩,谁能硬逼着她亲手绣条帕子出来,那还真是本事!”

“怎么大哥,你竟连这个也不知道?”雷君浩分明幸灾乐祸。

秦渠眉面上笑意愈僵,听着雷君浩兴致勃勃细数谢描描的嗜好,面色渐黑。

虚名累

ˇ虚名累ˇ

谢描描醒来之时,已是第二日中午,只觉嗓子眼里痛得厉害,两只手心的皮肉里面似乎缝进去了十几只拱来拱去的虫子,一跳一跳的疼。她抬起两手来看,只见裹的跟粽子似的,再不能伸展自如,猛然醒起自己的处境,冰冷的湖水,不由“呀”的叫了一声,面前立时扑上来一张熟悉的脸孔,彼时她已在阎王殿前转悠了一圈,瞧着这人竟有了两分喜意,必竟此时尚在人间,而不是在冰寒幽冷的湖底做了一尾游鱼,不由疑惑道:“君浩哥哥?”

那人笑意满面,眼眶似微有红意,说话也是结结巴巴:“描描…你可醒了…醒了就好…”记忆之中从来跋扈的雷君浩何曾有过这副狼狈像?她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一时,方才发现自己正好好躺在紫株山庄的卧室大床上,奇怪道:“我是怎么上来的?”

雷君浩目中似放出光来,忍了半晌也只含含糊糊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语多感慨,似被什么东西追着,火烧火燎的去了。

一时里连谢描描也觉得奇怪:“敏儿,君浩哥哥这是避着我吗?嘿——他居然也有避着我的一天?”

敏儿若有所思,“少夫人,听庄主说,你掉下冰窟窿以后,是君少先发现了,奋不顾身跳下去救了你上来,昨夜到今日,他又不肯离开这房里一步,一直在这儿守着你醒来。”

谢描描呆了一呆,直觉这消息是假的,但敏儿素来实诚,从不曾说过谎,她不由信了七八分,疑惑道:“他不是讨厌我么?怎么还会不顾生死跳下去救我上来呢?那冰窟好冷啊!”说着不由打了个哆嗦。

敏儿哭笑不得,虽然她亦听说了君少过去欺负少夫人的事情,当然这事情是从受害者谢描描口中听到的。但这两日看他眼巴巴守在房里寸步不离的样子,隐隐猜到了些内情,不由对雷君浩同情万分,可怜他从来春风得意,偏偏中意这样一根不开窍的木头,当真莫可奈何。

一时里摆上粥菜来,谢描描饿着肚子昏睡了两天,不免食欲大开,可惜双手带伤,只得由得敏儿一口口喂,正吃得带劲,门外面有女子脆声道:“大嫂,你可醒来了?”

谢描描茫然的抬起头,不但想不起来会有何人在紫竹院大声喧哗,更觉得这莫名多出来的小姑子来意不善,眼光只围着敏儿转。敏儿压低声音道:“当年庄主与雷公子闯荡江湖之时曾蒙独孤老爷援手,救二人于危难之时,门外的这位独孤姑娘单名一个红字,正是独孤老爷子的独女,也算得庄主义妹了,虽未行过大礼跪拜,但平日却是以兄妹相称的。”

谢描描眨巴眨巴眼睛,表示明白了,咽下口中小菜,热情道:“独孤妹妹快请进来!”哪知进来一看,这位“妹妹”与她年龄相比,分明是位“姐姐”嘛。进来之后也不行礼,只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目光大胆无礼,也不肯落座,敏儿自去沏了茶端上来,她也随意丢在桌上,睥睨之间颇有几分傲气。

若是别人被这样打量,许是早已耐不下性子去了,可谢描描自小是被欺负惯了的,长大以后只要对不太友善的目光一律无视之,见她不言不语,遂示意敏儿继续,敏儿拗不过她,只得将桌上粥菜不住手喂下去。

独孤红瞪了她半天,见她风卷残云将盘内吃食吃了个底朝天,神情极为满足,就着丫环手中的帕子擦了擦嘴角,笑咪咪道:“独孤妹妹有事?若无事还请走好,恕大嫂身体有恙,要歇着了!”

敏儿在一旁掩口而笑,只觉少夫人言语无忌,怕是要将这位独孤家的大小姐给惹恼了。果然,独孤红大怒,冷冷道:“我叫你一声大嫂是为尊,可你在自己房间里赶人就不对了,便是大哥在此,也不会说出这般无礼的话来!”

谢描描侧头打量她一回,见她眉目舒朗,颇有英挺之气,只是面上浮着焦燥之气,破坏了美感,不由奇道:“独孤大小姐既然知道无礼,进得房来的行为可称得上有礼?便是一般兄妹,也不可随意往兄嫂寝处相扰,更何况无血缘关系的兄妹,万一被别人看见,嫂子倒也罢了,反正已经嫁了人,由得别人去说,可妹妹尚待字闺中,岂不是要相公背上个坏人名节的恶名来?”

独孤红本来见谢描描稚气未脱,想着不过是个小姑娘,怕是几句话就会挤兑哭了,哪知道自己还未张口,倒教人家占了先,心下更不是滋味,三分的气恼酿成了五分,气冲肺腑,嚷嚷道:“便是我闯了,又如何?”

谢描描从来毫无机心,不合适宜的事情做了也不止一件两件,这会见得她面目涨得通红,脑中猛然冒出来苏宁那双柔得能滴出水来的目光,触类旁通,倒教她想了个前后明白,猛然一拍床板,笑道:“我知道了,妹妹定然仰慕相公,一趟趟往他卧房里跑,等到将来别人嚼舌根之时,他不娶你也得娶你了吧?”

敏儿“哧”的一声笑了出来,又强忍着憋了回去。

独孤红的脸色当即变得很难看。

秦渠眉昨夜与雷君浩同守了谢描描一夜,只等清晨她的烧退了方才略略放心,恰巧此次前来的宾客之中有全真教的玉真子道长,最是擅长医术,秦渠眉将她请进房中为谢描描诊脉,知她再无大碍,且放下心来,在前厅宴客。这会闻得仆人来报,谢描描已醒来,对着满堂数十位宾客告了罪,内中有一位八卦门的二代弟子名叫曲双扬的,年纪尚轻,也算得与秦渠眉有数面之缘,只知这位紫竹山庄的庄主少年老成,成名日早,不想今日见得他这焦虑模样,不由打趣道:“闻得秦庄主大婚,这才几个月,竟是连性子也全改了,莫不是少夫人河东狮吼,厉害的紧?”

秦渠眉想起谢描描栗栗如鼠般藏在自己身后的小模样,会心一笑,也不作答,脚步匆匆已是去得远了。这曲双扬身边坐着的乃是游龙帮的少帮主海非川,年约十八九岁,正是姿意玩闹的年纪,转头笑问坐在自己上位的玉真子:“道长今晨前去为庄主夫人诊脉,可见了她庐山真面目?”

玉真子打个稽首,淡笑道:“贫道只顾着诊脉,一时倒未曾留意少夫人尊容。”众人只道出家之人自然不会说谎,方才将这两年轻人的好奇之心给按捺了下去。

诸人谈笑饮食,唯有玉真子心神不宁,总觉得今晨所见的这位少夫人似曾相识,一时半会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单说秦渠眉进去之时,房内两人一坐一卧,独孤红见得他进门,从椅上弹跳起来,一个箭步跨过来,指着躺在床上的谢描描委曲的告状:“大哥,她欺负我!她欺负我!”

谢描描一双清亮透澈的眸子在扯来扯去的二人之间滴溜溜转了一圈,模样极是无辜,偏偏却又双唇紧抿,面上竟难得的添了黯然之色,秦渠眉看在眼里,暗暗纳罕,连忙将袖子上扯着的独孤红揪下来,走近了床边摸摸她的脑袋,柔声问道:“描描还有哪里不舒服?”

不想她却低低垂下头去,极是沮丧道:“难道我竟猜错了?”

秦渠眉一怔,不由问道:“什么猜错了?”

谢描描抬起头来,脸涨的通红,指着独孤红道:“我说独孤姑娘想嫁给相公,她竟说我欺负她了,难道竟是我猜错了,莫非她不想嫁给相公?”她对情事向来一窍不通,全凭本能,此时侧首沉思,面上尚有迷茫之色,看在秦渠眉眼中愈加天真娇憨,但她这话听在独孤红耳朵里,未免不是滋味,答是也不行,不是也不行,自来一段儿女心事被她戳破摊开在阳光底下,未免尴尬的厉害,向来泼辣大胆的独孤红羞窘了一张俏脸,差点急的哭了,又见秦渠眉丝毫不以为忤,只对谢描描嘘寒问暖,一副关爱着紧的模样,心中气恼羞窘更添了百倍,一时之间无言可答,狠狠的跺跺脚,竟然捂着脸跑了。

出得紫竹院来,只觉指间湿凉,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然滴下泪来。

她自十五岁与秦渠眉雷君浩相识,彼时这两人已算得年少俊彦,论样貌雷君浩比秦渠眉还要英俊几分,且雷君浩唇舌伶俐,又惯会逗女孩子开心,花样百出,江湖之中喜欢他的女侠不知凡几,但不知为何,她独独记住了沉默寡言性如玄铁的秦渠眉,想尽了办法去纠缠,最后逼得自家爹爹独孤信出面,这才换得秦渠眉以兄妹之仪相待。

那时候,她早知秦渠眉已有婚约在身,却都不如今日亲见他温声软语,对那女子软语呵护,方才能信,这个人,竟已有白首伴侣,双宿双飞了。

怎不教人神魂俱失,伤心落泪?

她正自怨自怜之时,闻听得一把熟悉的声音极为惊奇的叹道:“啧啧啧,居然真有人将独孤大小姐惹得哭了,可真是极为难得啊!”抬起头之时,只见头顶巨大的香椿树上懒洋洋坐着一个人,正是雷君浩。她恼他撞破了自己狼狈的样子,抬头狠狠瞪他一眼,悻悻走了。

雷君浩跳下树来,四下看看,敛了面上嘻笑神色,向着前厅宴客之地而去。心内暗嘲:我这也算是好兄弟了罢?大哥娶了弟妇,巴着不放,做兄弟的还得替大哥去前厅宴客,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啊?

辨事非

ˇ辨事非ˇ

武林中人向以侠义正道而存,近来江湖中人多有耳闻,紫竹山庄施恩德,设粥棚,收难民,在武林之中备受赞议。此次玉真子一行人前来,便是因着江淮及西北之地多有几个门派无故被挑衅,其中虽未牵涉人命,事态也算不得严重,但足以引起诸人的警惕之意来。

曲双扬与海非川年纪尚轻,正是游历之际,碰见了玉真子等人,便结伴同行,恰逢独孤红早闻秦渠眉婚娶,大喜之日本欲前来,被其父独孤信留在家中,这些日子家中看守松懈,方才偷跑了出来,正与玉真子等人在小镇相遇。玉真子与独孤信也算得相熟,这才有了今日厅中这济济一堂。

雷君浩进去之时,山庄宴客厅内正推杯换盏,见得他来,有与他相识的,介绍一番,小厮上前添碗加筷,坐了下来。众人正在热闹之时,内中一位九华派的二代弟子名唤欧震的,与曲双扬拼酒,喝得醉意醺然。二人一路行来切磋较量了几日,欧震输的居多,此时酒意上头,不免叫嚣:“曲扬你小子休要得意!赢了我也不是什么稀奇的,若你能赢了姓叶的,才算得少年俊杰,欧某定然对你服气!”

他此言一出,座中几位年长者先变了脸色,玉真子尤为明显,面上僵白了一瞬,方问道:“不知道欧公子从何得知姓叶的?”

欧震一路而来被曲扬挫败数十次,心内早就愤愤,但他一向掩饰的很好,此时见得厅内众人皆瞩目于他,大是满足,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洋洋得意道:“这事说来话长,像曲扬小儿自然不知道姓叶的是何来路,但各位前辈应该知道吧?”

“莫非…”玉真子迟疑道。

欧震见得曲扬果真一脸茫然看着自己,模样颇有几分傻气,心中块垒不由消了几分,斜睨了他一眼,道:“说起这姓叶的,今日欧某就为曲兄分说清楚。三十年前,江湖中人无人不知闻蝶谷。闻蝶谷主叶西池,手下聚集了无数能人异士,在各行各业中皆是楚翘。初时各派并不以为然,但过得五六年,这才觉出可怕来。叶西池不用动手,各派之事已尽在他耳中,且此人武功深不可测。闻得谷中有四位副使,专门监管各地之事,无论朝廷江湖。叶西池可谓安坐谷中,尽知天下。此事引得武林中人惴惴难安,叶西池虽未做出恶行,但其人之耳目如影随行,着实让人难以忍受。正在此时,东海门的少门主与闻蝶谷中一位铸剑师发生冲突,二人打斗之际,这位少门主被铸剑师刺死,东海门主震怒,借机纠集武林中人,封杀各地的闻蝶谷人。众人虽听说闻蝶谷,但闻蝶谷在哪,至今仍无人知。叶西池震怒不已,率闻蝶谷中人与东海门决一死战,决战的地点就在东海之滨,那一战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东海门主被叶西池所杀,更有无数参加的各派弟子命丧叶西池之手。之后叶西池再无当年隐忍不发的姿态,恶意挑衅各大门派,将江湖之中闹了个鸡飞狗跳,不得安生。但闻蝶谷也是元气大伤。如此过得四年,忽一日各地再不见闻蝶谷之人,到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江湖后辈之中知道闻蝶谷的人少之又少。只是如今江湖风波不断,总有些门派被人挑衅,听说前去挑衅的是位年轻公子,自称姓叶,也不知道是不是叶西池的儿子…”

雷君浩立闻言,大是惊讶。此事他确是闻所未闻,大概座中年轻人也是初次听闻,海非川与曲扬皆移目玉真子,以确认其事。座中数她德高望重,见得她神色僵硬,微微点了点头,已是承认欧震所言非虚。曲扬忍不住问道:“不知欧兄从何得知?”

欧震此时头脑虽有几分清醒,说话也有条理,但只觉今日不吐不快,也忘了顾忌,笑道:“这事是上次我在师傅房门外偷听到的,还听得师伯颇为忧虑,真不知道有啥可忧虑的?大不了再纠集一帮人与闻蝶谷决一死战罢了!难道还怕这些邪魔歪道不成?”他正是年轻气盛之际,又是个憨直的性子,有话就说,倒不懂藏私。

玉真子勉强一笑,道:“欧少侠喝醉了,海少侠与曲少侠一路同行,还请劳驾扶欧少侠前去歇息!”

海非川与曲扬早有此意,闻得玉真子施令,立即恭声道:“晚辈谨遵前辈之意!”雷君浩代秦渠眉客气几句,已见二人挟着欧震向外而去,欧震一路哇哇乱叫,被曲扬暗中在腋下软肉处捏了一把,叫得更凶。有山庄管事的早早迎上来,引着三人向客房而去了,一路尚能听到欧震的叫声。

这里酒宴已毕,将各人安顿妥当之后,雷君浩前去找秦渠眉,将他所闻一一道来,见得秦渠眉也是茫然之色,不由奇道:“这事大哥莫非真不知道?”

秦渠眉苦笑道:“那欧震也说了是三十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为兄还未出生呢!”

二人默黙在书房坐得一刻,眼见日渐西移,雷君浩颇有些踌躇之色,坐立难安,秦渠眉见状,知道他记挂谢描描伤势,道:“我出来之时描描也已睡了,这会怕是要醒来了,不如君浩同我去看看?”

雷君浩连连点头,心内忽喜忽忧,只是不知道谢描描见了自己可否还是过去那般模样?二人各怀心思,不多时已到了紫竹院,在门外只听得谢描描咭呱咭呱说个不听,丫环敏儿似极为无可奈何,拖长了调子道:“少夫人——”秦渠眉当先一步掀帘而入,但见敏儿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将谢描描堵在床上,谢描描正软语诱哄敏儿将药倒掉,那丫头死不松口,见得秦渠眉如见了救命的菩萨一般将药塞进他手中,连连道:“庄主,少夫人不肯喝药!”

秦渠眉端着药碗走近,身后雷君浩紧跟着,开口道:“描描莫不是想让自己双手溃烂?连药也不肯好好喝。”

谢描描探头去看时,一双笑盈盈的凤眼正睇了过来,不知为何,她初次觉得这人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讨厌,冰窟惊魂之后,前怨也已消的差不多了,朝雷君浩微微一笑,道:“君浩哥哥,多谢你救了我!”

秦渠眉手中药碗轻微颤了一下又被端平,他紧抿了下唇,闪身让背后的雷君浩站了出来。雷君浩本来做好了准备,一俟谢描描逃窜他就先窜出门去,也省的这丫头再扑进秦渠眉的怀中,碍了自己的眼。哪知道她微微一笑,再无平日畏葸之态,竟是郑重谢他,拱着一双包的如粽子般的双手施礼,一怔之下他不由呆在当地,只听得她“扑哧”一笑,方回过神来,不觉间两颊已烧的厉害。

秦渠眉将手中药抿了一口,不知是否心有所思,只觉得这药汗顺着喉咙口一路而下,连心肺都苦不可言,回头斥责敏儿:“药既然这般苦,怎么不知道拿些糖来?”

敏儿哪敢回嘴,立时诺了一声出去了。

他这里哄着谢描描喝了药,含了敏儿拿来的方糖,三个人坐了一回子,便被雷君浩拖着回了听雪轩。

第二日谢描描正在吃饭,秦母院内的福玉与秦渠眉的贴身侍卫前来相请,只道庄主在回暖院内,有桩事情要少夫人做证。

谢描描去时,见他母子二人皆在沉默,平日随侍的一屋子丫环嬷嬷皆屏声静气立在门外。福玉掀帘请她进去,秦母容不得她开口便先发难:“谢姑娘,听说你受了伤,掉进冰窟差点淹死,却诬赖是宁儿将你推下去的?”

秦渠眉闻得此言,面色铁青,缓缓一字一顿道:“还请母亲别忘了,描描是儿八抬大轿娶进门的,何来的谢姑娘一说?”

秦母冷哼一声,不以为然道:“是与不是你的夫人还有待商榷,不过此女城府极深,来了不过几个月,挑唆着我们母子反目,如今更是恨不得将宁儿赶出山庄去,实不可再忍!”

谢描描进门至今连一句话还未来得及说,便被这母子二人抢了话头,一时之间进退不得,又不敢多言,生怕一言累及秦渠眉,只呆呆站在当地。却听得秦渠眉道:“母亲此言差矣,苏宁若是不曾心怀恶意,儿子也不是容不下她,不过就是一双筷子,将来多一份嫁妆罢了,但她竟然对描描下此狠手,我紫竹山庄就容她不得!描描你来说说,当日为何会无故掉进冰窟?”

秦母狠狠瞪她一眼,道:“谢姑娘还是实话实说,休得撒谎!若有不实之处,小心下拨舌地狱!”

谢描描将双手小心护在怀中,只觉手心疼得厉害,早就不耐烦同秦母纠缠,生死之间走一遭,胆子亦大了不少,当下牢牢盯着秦母,道:“老夫人,苏宁有没有推我,我不知道。”眼见着秦母大松了一口气,话锋一转,道:“不过当时我与她一同站在冰窟处,我在前她在后,我只觉自己被重重撞了一下就掉进了冰窟,浮了两下看见她站在岸上,似乎说了两个字…”不等她说完,秦母怒叱:“你胡说!”

秦渠眉担忧的看了她一眼,只怕秦母再用刻薄言辞侮辱于她,却听得她反驳道:“老夫人,若说我胡说,难不成当时你在场?你若在场证明我胡说,那自然是好的。但如今你不在现场,无论你相不相信,当时我掉进冰窟浮上来之时,如果我没有看错,苏宁说的正是‘去死’两个字!至于要不要苏宁回山庄来,山庄容不容得下她,此事轮不到我来作主,自有人去裁度。如果无事,描描先告退了!”说罢也不管秦渠眉还坐在房里,气呼呼转头走了。

惜香玉

ˇ惜香玉ˇ

苏宁再回到山庄已是七日之后。

出了谢描描掉冰窖的事情之后,苏梓青自然不会再雇车送她回来,依着他对外甥秦渠眉的了解,早就心头打鼓,心虚难捱,更怕被揪着痛处,以后连个截长补短打秋风的地儿也没了。

苏宁在苏家日子也算艰难。清茹算是个温顺,且又怀着身孕,虽天性不与人计较,却也被初来的翠玉激出了一腔的火来,差点弄成了早产。翠玉原是苏宁房里的大丫环,在山庄内也有向分体面,往常也只要动动嘴皮子,稍微在苏宁面前应个景儿就成,她手下还辖治着几个粗使的丫环婆子,哪知来了苏府之后竟是连山庄之内的粗使丫环都不如,不过两日便将一双水葱儿似的手给冻得裂开了口子。且她煮的饭菜基本难以下口,洗的衣服从来也不见干净,还得劳动清茹挺着肚子再洗一遍,就连前几日好的蜜里调油一般的苏梓青也长吁短叹,直叹这小妾不如意,事事不会做,哪里是迎了个女人回来,简直是接了个姑奶奶回来嘛。

两下里一夹气,翠玉对着苏宁便没有什么好脸色了。

苏宁生母的祭日一过,她便不住冷嘲热讽,往日的主仆两个差点扭打在一起,天寒地冻,积雪未融,苏府内宅却乱成了一团。苏梓青烦闷异常,也顾不得清茹将要临盆,从翠玉的首饰匣子里拿了几样值钱的东西便不见了踪影,待得翠玉醒悟了回去点省自己的东西,不免又哭双闹,将苏宁骂了个狗血淋头,连带着苏绮苏晟也不放过。

苏宁自那日听了翠玉的蛊惑出了事之后就开始后悔,此时趁势泼凉水,二人互不相让,终于打了起来。清茹挺着大肚子试着去拉人,却被苏绮与苏晟死死拉住。

“让她们打,谁有本事就把另一个打死算了!苏家虽穷,草席子也是有的!”

清茹猛然回头,似不能置信未及十岁的孩子会说出这么刻薄恶毒的话来,但他又实实在在拉住自己的衣袖,死死不肯让她去拉架,明明一片回护之心,却让她觉得一片寒意。

苏绮冷冷一笑,长吐了一口气,道:“清姨,你觉得我是个恶毒的孩子?我虽恶毒,却不及姐姐恶毒,旁人看着姐姐端庄娴淑,又是姑妈拉扯大的,只当大家闺秀一般,可是那天我却看见她一把将表嫂推下了冰窟,若非君少跳下去相救,只怕那天表嫂就要没命了!”

清茹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抓着这孩子的手臂,急切道:“你说的可是真的?你亲眼所见?”

见苏绮嘲讽一笑,自弃道:“清姨难道觉得我是常常说谎的孩子?”

苏绮与苏晟皆是小妾所生,二人出生之后苏家家道中落,苏梓青不肯上进,不过两年,苏晟的母亲过世,苏绮的母亲跟个家中的仆人私奔了,留下兄弟二人由清茹抚养。清茹原是苏宁母亲身边的小丫环,自小父母双亡,在大雪天被苏氏救了回来,自此尽心尽力在她身旁侍侯。苏氏临终之时也曾托付清茹照顾她父女两人,她这才留了下来,年纪稍长便被苏梓青收了房,后来抚育苏绮兄弟两人,也算历尽辛苦。

此时猛然闻得苏宁如此恶毒,偏苏梓青从来也算不得良人,且新进门的翠玉又不是个善茬,苏家哪再有她的容身之处?如此一想,不由心灰意冷,静静拖着两个孩子的手,柔声道:“假如清姨要离开此地,你们兄弟两个是愿意跟着清姨离开苏府还是继续住在此地?”

苏绮一愣,眼眶渐渐有些红了,似不信般道:“清姨愿意带着我们兄弟两个离开?”他是被自己亲母所弃之人,心中总有打不开的结,倒不像苏晟,是其母亡故而孤。

清茹坚定的点点头。

苏绮也是个玲珑的孩子,扶着清茹进了屋,将她小心翼翼扶坐在椅子上,拉着苏晟跪下来,语声微凝:“清姨若真愿意带着我兄弟二人离开,便收我们为子。”提心吊胆静等着清茹的回答,眼中却是满满的渴望。

清茹如何不知晓这孩子的心事?微微一笑,道:“绮儿晟儿,从今往后,为娘便只有你两个相依为命了。日后有娘一口吃食也必有你们一口吃食。既然要离开此处,趁着这会你爹爹没来,快去收拾行李吧。”

万幸翠玉来时苏梓青交了一百两银子作家用,再加上谢描描来时,也曾封了两张一百两银票做为与两位表弟的见面礼,路资还算充足,各个也只准备了一件小包裹,偷偷出了后门离开了苏府,另雇了马车向南而去。

等到苏宁与翠玉两个将对方抓挠一番,从前庭打到后院,再从后院打到前庭,打的饿了使唤清茹弄饭之时,才发现这三人竟不知所踪。

可叹苏梓青此时正赌的昏天暗地,哪里还记得府中之事?

苏宁一边整理自己,一边朝着翠玉怒道:“不过是个贱货,以为做了姨娘就真成了主子不成?”

翠玉自不肯示弱,“呸”的一声啐了一口苏宁,讽道:“就你家这破落户,还想着在人前摆主子的款儿?好不好,被你那杀千刀的爹赌输了卖到窑子里去,做你的小姐梦去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少夫人做了什么?那日我在门口可全听得清楚了,依着庄主的性子,怕是恨不得将你剁了喂狗吧?还想着回紫竹山庄呢?”幸灾乐祸大笑两声:“我回不去你也别想回去享福,不如就让你在苏家陪着我!”

苏宁自此才算是知道翠玉的险恶用心。她本不是愚人,前后一想自然知道走哪条路最合算,当下微微一笑,将散乱的发挽了挽,道:“你若不信就等着看,我这就回山庄去!”

当下收拾了自已随身细软,昂首阔步离开了苏府,将翠玉一人丢在了那所破败的宅子里面。

这些日子谢描描手上有伤,寒气入体,得玉真子道长诊疗,倒与玉真子道长熟识起来,兼且独孤红每日不怀好意,玉真子德高望重,又与其父独孤信熟识,在道长面前她自然不敢放肆,到得后来一天中大半时间她竟是缠着玉真子在一处。

那些来客皆是初次见谢描描,只觉紫竹山庄这位少夫人稚气未脱,远远不及独孤红一团烈火。但胜在待人诚挚,笑意盎然,也算不错了。再熟识两日,又见她处理庄中事务,将钱财打理的一清二楚,更将山庄外的灾民安置的妥贴,又觉得这份细致却是独孤红及不上的了。

天寒地冻,虽然山庄组织人手与灾民一起搭了草庐作栖身之处,又提供了冬衣棉被等物。山庄商队更是往返各地,将粮食与药草押送了许多回来,但灾民聚集之处也不断有人病倒。

别人尚且不说,玉真子倒是慈悲为怀,又精通医理,见得如此境况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每日穿梭在灾民之中问诊,谢描描手虽未好,也套着个皮手筒跟在她后面调度物资。

便是连曲扬与海非川,欧震几人,也觉出独孤红及不上这位的地方来。

独孤红见得谢描描抛下自己夫君,整日跟在玉真子身后忙碌,虽被秦渠眉与雷君浩拦了几次,道她身体未好,实不宜操劳,也未拦住,只得由她自忙,独孤红心中不由乐开了花,借机整日跟在秦渠眉身后痴缠,只恨不得秦渠眉一天之中十二个时辰都在自己身边才好。

秦渠眉要处理庄中事务,还要款待来客,忙的团团乱转,又不能得罪了独孤红,眼见着谢描描专心一致处理灾民事件,顺便跟在玉真子道长身后学习,早将心女情长丢在一旁,他也唯有苦笑的份。

这日苏宁雇了马车来到山庄门前,只见前门静悄悄,她也不言语,打发了赶车的便直挺挺跪在了大门前。

秦渠眉自收留灾民之日起,已在山庄一里之外陆续搭建草庐,后来见能容得十之六七的灾民,便将粥棚设在了那里。苏宁来时,谢描描与玉真子恰在草庐,是以并未撞见。

倒是曲扬海非川等人今日结伴而行,出了山庄大门便见门口跪着个袅娜的女子,满脸泪痕仍不能掩其丽色夺人,娇怯怯哭的海裳带露,当真惹人怜惜。几人又是血气方刚的少年,早起了怜香惜玉的心肠,当间又以海非川更解男女情事,缓步而来立定在苏宁面前。

泪眼婆娑中,苏宁见面前走近了一双玄色厚底锦靴,心中暗喜,虽知不是秦渠眉也知今日自己并未白跑一趟,目中珠泪更是急如瀑布,噼哩叭啦不住往下掉,差点将面前锦靴打湿。

泣绝艳

ˇ泣绝艳ˇ

海非川见得面前女子只一味的哭泣,黛眉之下一双眸子楚楚招人,心神不由一荡,蹲下来柔声问道:“姑娘可是有事相求?恰巧在下与这山庄主人有几分渊缘,想来庄主也会卖在下一个薄面,不如姑娘讲给在下听听?”

苏宁抬头见面前年轻公子眉目舒朗,全无一丝郁气,显是家境优渥,少有琐事来烦,更何况见他们一行从山庄大门出来,定然是近日上门的客人。今日她本就是与翠玉赌一口气,若能被后院的秦氏知道,定然会带自己进去。山庄守卫她向来知道,外松内紧,若无秦渠眉的同意,想要进去势比登天还难,左思右想,也唯有跪在此处一途了。

她心中计量一番,只觉这三位年轻公子来的正是时候。她虽在后院,也知秦渠眉在江湖之中略有薄名,必然不能做自打嘴巴的事情,当下抽抽咽咽道:“奴家本是秦庄主的表妹——”一句话便让这三人眼前一亮,随即疑惑,“你既是他表妹,为何长跪在此?”

苏宁微低下了头,珠泪儿滚滚,道:“三位公子有所不知,那日表兄与表嫂前往奴家家中去游玩,奴家与表嫂一同去观看冬捕,结果站在冰面上脚下打滑,竟然失手将表嫂推下冰窟去,差点令表嫂丧命。奴家心中愧悔不已,虽不是有意却差点酿成大祸,更怕表哥不肯原谅,只想长跪在此求得她二位的原谅!”她心中已有计较,若咬死了不肯承认自己将谢描描推下水去,怕是更惹得秦渠眉怒火滔天,唯有真真假假,推便推了,只是却不是故意,而是无意的,冰面上脚下打滑不过是常事,既然是失手,若秦渠眉再追究便有损清名了。

海非川平常与之厮混的女子不是烟视媚行便是性烈如火,全无一丝娇怯羞涩之意,眼见着面前女子轻声软语被他紧盯着羞红了脸,只觉心里似被猫挠了一般痒痒的难受,落不到实处。他再上前一步,恨不得将面前女子搂在怀中,但碍于她是秦庄主的表妹,自然不能做此非分之举,只得一味道:“姑娘休怕!不如随了本公子一同进去与庄主分说明白。秦庄主向来仁义,定然不会怪罪于你!再说庄主夫人如今精神百倍,不过双手受了点伤,也无大碍,姑娘不必多虑!”

苏宁见状,更是伤心难禁,“公子休要哄骗奴家!表兄疼爱表嫂,又岂会原谅宁儿?”

几人正在僵持间,院内暗卫早回报了秦渠眉,不过一刻钟便见秦渠眉寒着脸立在了山庄门口。苏宁眼角其实早看见了秦渠眉,只时此时实不宜过去认错,唯有抽抽咽咽将自己从小失母,幸得姑母养育与表哥爱护,方有今日的自己之事声情并荗讲述了一遍,只听得海非川三人唏嘘不已,更觉她寄人篱下的不易。

曲扬转身发现秦渠眉正板着脸立在大门口,客气道:“秦庄主几时来的?你看苏姑娘这事?”

苏宁此时方抬起头来,假作愕然:“表哥…表哥你什么时候来的?”悲悲切切啼道:“那日的事将宁儿吓坏了,今日前来就是求得表哥的原谅的!还请表哥原谅宁儿的无心之失,宁儿决不是有意的…表哥你一定要相信宁儿!”

海非川眼见秦渠眉不为所动,面前的姑娘哭的愈加楚楚可怜,不由恼道:“早闻秦兄宽宏大量,侠骨仁心,哪知道外面所传全是假的!苏姑娘诚心认错,又不是故意的,秦兄怎么就不肯请苏姑娘进去呢?”

便是连曲扬与欧震也觉得这秦庄主有些顽固,忽听得一把甜甜的声音道:“海公子此言差矣,相公岂是铁石心肠之人?表妹既然来了,何不赶快进门?天寒地冻的跪在此处,若是冻出病来可怎生是好?”

众人去看时,正是谢描描与玉真子相携而来,二人面上都极是疲倦,但谢描描面上向来带着笑意,此时走上前去,扶了苏宁双臂将她托了起来,心疼道:“妹妹身子单薄,也不知道自己好生保养,尽做这些傻事。你看我不是没事吗?”

苏宁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便像要使劲挣开她一般。谢描描双手近日虽已结痂,被她这样一扭,差点将伤口重新弄开,她吸了一口气凉气,闲闲道:“妹妹不让我扶,莫不是想让海公子扶?”

苏宁正跪的头晕倒涨,加之与翠玉那一架将全身力气耗尽,闻听此言,含羞带怯看了海非川一眼,只得任谢描描扶着。只是谢描描此人看着小小年纪,身板也算不得丰腴,手劲却恁大,双手扶到哪里,苏宁就觉得自己的骨头要被捏碎一般,再抬眼去看她微笑着的双目,只觉得热情的似要喷出火来,将自己燃烧一般,哪里还敢再说什么,只得低下头去忍着臂上痛意,随她往庄内而去。

秦渠眉立在门口,丝毫没有要让开的意思,却被谢描描一拉,甜甜道:“相公,本来描描还想着派人去接宁表妹回庄的,只是近日事忙也给耽搁了,表妹既然回来了,还是住在母亲的回暖园为好。只是翠玉已经出嫁,要再挑一个丫头出来才好呢。不过这事还是交给母亲来办,你觉得如何呢?”

秦渠眉被她这声甜甜的“相公”叫得心都要融化了,虽心中恨极了苏宁,但见她已决意要苏宁回庄,只得随意点头:“这事还是你看着办吧!”

苏宁自回秦母处不提。海非川眼睁睁看着佳人芳踪已渺,与秦渠眉客气一番方出门办事。玉真子近日与谢描描相处愉快,今日在灾民处又发现一例疑难杂症,急急赶着去配药,也与秦渠眉夫妇告辞。

秦渠眉见得四下无人,方疑惑道:“描描怎的不生苏宁的气吗?”

谢描描看四下无人,俏皮的吐了吐舌头,小声道:“怎么不气?我恨不得将她也抓住扔进冰窟里面去喝一肚子冰水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