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见得他居然骑马赶来,立定在自己面前,硬着头皮咽下半个菜包,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来,道:“秦庄主不是要去映秀镇吗?定然是哪位兄弟搞错了,不曾跟你说清楚,此队是往同心镇而去的。”

“秦庄主?”

秦渠眉似有不豫,疑惑道:“不是秦大哥么?小兄弟与秦某一见如故,今日相见不知何故却与为兄生分至此?”说着紧挨着她坐了下去。

谢描描偷偷抬头去瞧众人,但见师尊与玉真子皆目注稳坐自己身旁的秦渠眉,其余人等虽低头吃喝,亦在余光之中窥测她二人举动。与她同桌的乃是八卦门的一名中年络腮胡子的汉子,名唤周处,最是爽快不过。早闻秦渠眉大名,见得他竟与自己同桌,连连招呼:“秦庄主一路急驰,先吃点包子垫垫吧。——店家,拿个干净茶碗过来。”

秦渠眉颌首为礼,接过店家递过来的大碗茶,大大饮了一口,瞧着快将头低垂到桌面上的谢描描,笑道:“小兄弟?”

谢描描近日本已认命,虽心痛难耐,但亦想得透彻,素有侠名的秦渠眉与自己这个闻蝶谷的余孽应当再无瓜葛,是以早作好了不再相认的打算。只是秦渠眉这般贸然追了上来,教她一时之间心潮起伏难定。良久,方有勇气抬起头来,灿然一笑,道:“秦大哥说哪里话?小弟籍籍无名,能得大哥青眼自然是小弟的福气,哪里会与大哥生分了?小弟不过是想,大哥贵人事忙,小弟自然不好随意相扰。”

秦渠眉伸出手来,在她头顶不住抚摸,责怪道:“小小年纪,倒很会多心!”

谢描描抬起头来,不小心撞进他的眸子,似被烫了一般又缩回了头去。

过得半刻,无尘与玉真子两位道长招呼众人起身,继续赶路。周处亦笑道:“冷兄弟,秦庄主,出发了!”

谢描描这半日得他照顾不少,对他亦报以善意的笑容,随他站了起来,不防被秦渠眉一把揪住,按倒在凳子之上,笑道:“大哥还未吃饱,不若周兄弟先行一步,我兄弟二人随后再来。”

周处笑笑,追随着商无隐玉真子等人而去。

谢描描眼瞧着众人去得远了,偷偷瞧一眼秦渠眉,见得他满面笑容,只觉喉咙发干,面上作烧,手足无措,幸好她面上尚有一层假面,料得他亦看不到自己发红的面颊,这才稍稍安心。但今日这人目光灼灼,简直不是过去那个与自己同息同止,温声软语之人,陌生的让她忍不住慌乱,慌乱之中偏又夹杂着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兴奋期待之意。

秦渠眉牵起她微凉的小手,被她使力挣了两回,没有挣脱,只听得她小声嗫嚅:“大哥,两个男子牵手,容易让人误会…”

他微笑侧目,见得她在自己目光下瑟缩,不禁莞尔:“旁的人喜欢说什么便说什么,何须去理会?”

谢描描乍听此语,只觉此话简直像叶初尘的口气,而非是向来寡言的秦渠眉所说,不由失神,直愣愣盯着他,冲口而出道:“旁的人自然无须理会,难道嫂夫人也无须理会?”

话一出口,连自己也被唬得一大跳,只觉面上乍冷还烧,暗怨自己做了一件愚蠢之事,不说秦渠眉闻听此语是否刺心,自已竟似被扎了一刀一般难以招架。猛然使力挣脱了秦渠眉的桎梏,向后大大退了一步,目光闪躲,咬唇不语,竟是羞恼之间连眼眶也有些微发红。

不防瞬间,她便跌进了一个温暖熟悉的几乎要令她流泪的怀抱,那人将她揽紧在自己怀中,似带着无限凄凉萧索之意,哑声道:“小兄弟有所不知,你嫂子已不知所踪一年有余,也不知是不是被江湖之中的哪个俊俏儿郎给拐走了,大哥孑然一身,更觉世间女子居心叵测,当日万般恩爱,此后山重水复,哪还记得枕畔情谊,衾中柔情?”

谢描描不曾抬头,自然未曾瞧见秦渠眉唇边越来越大的笑意,与他此时寂寥的语调大是不符。她正自沉缅在他怀中,只将旧日时光回味不已,岂料听得他此语,心下大慌,有愧有歉,更有恼怒气愤,一面暗惭自己与秦渠眉不曾当面说清离开他之事,一面又恼恨失落不已,只觉他提起自己来,竟是如斯情怀,不但无挂念之心,竟然对自己所扮的这少年郎有了非分之想…若是自己不曾会错他方才话意…

她猛然抬起头来,额头猛然撞上了秦渠眉的下巴,也顾不得他五官瞬时扭曲,在他怀中挣扎不休,恼怒道:“秦大哥,小弟年方十七,家中上有高堂双亲,只盼着小弟能娶媳生子,为我冷家开枝散叶,对男子…对男子…”慌忙四顾,见得不远处那茶棚店家正看得呆住,目光在他二人身上转来转去,尴尬不已,用了几分内力,一掌将毫无防备的秦渠眉推开,如惊弓之鸟一般立定在距他三尺之外,戒备的紧盯着他的动作。

秦渠眉见得自己将她吓得不轻,心内暗笑不已,只将近日眼瞧着她与叶初尘关斐相偕而行的一腔恼火熄灭,畅意无比。偏面上又不能带出一丝笑意来,极是正经道:“小兄弟莫非会错意了?大哥只是遭逢大变,难得寻到二三知已借酒浇仇,见得小兄弟爽快,有心结交而已。”

见得她似长舒了一口气一般,且众人已去得远了,极是诚恳伸出手来,“小兄弟不如与大哥共乘一骑,眼瞧着要落在大家后面去了。”

谢描描犹疑一番,苦于并无代骑,唯有信他一回,伸出手去,被他牵着上了马,揽臂圈在胸前,马儿缓缓跑了起来,有清风拂面,草木清香扑鼻而来,沿途野花遍野,心绪大畅,有笑意渐渐爬上脸颊。

二人行得一段路,谢描描终是忍耐不住,轻声开口状似无意般问道:“秦大哥,嫂夫人…嫂夫人是什么样的人?”

她身后的秦渠眉佳人在怀,早已心猿意马,只觉她发间幽香在鼻息边缭绕,怀中人儿温香软玉,再不是二人同行前往陴城那般万事萦心,不得畅怀,后来她镇日醉酒,体弱,大病,心殇,万事任他安排那般无知无觉,行如走尸。仗着她目光前眺,不曾回头,面上笑意盈满,语气之中却偏带了幽怨之气,道:“她…她就是个不负责任的小混蛋!”

谢描描浑身一僵,顿时语窒。

荆棘竦

ˇ荆棘竦ˇ

暮色四合,这夜群豪宿于距同心镇约摸还有一天路程的五福镇里。五福镇颇有几分繁庶,待梳洗以定,无尘道长邀了玉真子道长坐在客栈的大堂内用些饭食,群豪三三两两散落其间,皆是小声议论闻蝶谷之种种恶行,对明日即将到来的剿杀兴奋不已。

无尘道长饮尽杯中残茶,目光眺望大道,叹道:“怎么不未曾到?道友也曾在紫竹山庄小住,不知道这位秦庄主品性如何?”

她对面坐着的,正是曾在紫竹山庄逗留数月的的玉真子,闻言不免失笑:“道友虽在丹霞山清修了几十年,近年来也应有所耳闻,秦庄主少年俊彦,声名日隆,怎么成了你的徒婿,反倒不放心起来了?”

无尘道长正色道:“江湖之中沽名钓誉者众,这位秦庄主虽与我初初相见,但我冷眼瞧来,他与那位地鼠门的少年…描描那孩子素来虽有些拙笨,我待她也严厉了些,但也不能眼瞧着她在这件事上吃亏吧?“

玉真子失笑道:“道友担忧太过了!据我冷眼瞧来,秦庄主对描描那孩子,还是费了些心的…只是,自一年多以前描描失踪至今,也不知道能不能寻找?——喏,秦庄主到了。”远处一人二骑,渐渐近了,正是秦渠眉怀中拥着那地鼠门的少年而来。

到得客栈门前,那少年从他怀中跳了下来,小二接过马缰,秦渠眉拖着那少年进来,与掌柜定了两间上房,立定在玉真子桌旁,道:“两位前辈,可否允晚辈拼个桌?”

玉真子淡笑:“秦庄主但坐无妨,不必客气。” 那少年似颇为不甘愿,拉着秦渠眉的袖子欲言又止,玉真子眼瞧着秦渠眉露出罕有的温柔神色,在那少年头顶摸摸,温声道:“就在这桌上吧!?”

那少年抬头怯怯看一眼冷着面孔静坐的无尘道长,一脸不情不愿坐了下来。玉真子瞧得有趣,只觉这少年胆小可爱,忍不住多嘴问了句:“冷小公子认识无尘道长?”

那少年下意识点点头,又飞快的抬头瞧一眼无尘道长,眼神楚楚,连忙使劲摇了摇头,连面色冷淡的无尘道长亦十分诧异,忍不住多瞧了那少年几眼。

少年面色微蜜,举止拘谨,那眼神瞧来竟然有几分熟悉,令无尘道长愕然了半晌,小二送上饭菜来,见得那少年斯斯文文的吃相,猛然间教她想起一个人来,又见秦渠眉对那少年颇是温柔体贴,看久了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亲昵诡异,越看越心惊,不由怒从心头起,几乎没拍碎了桌上碗碟,又生恐此事被旁桌上人听去,强抑着怒气压低了声音道:“秦庄主做的好事!”

谢描描失踪了是不假,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找个与谢描描有几分神似的少年拉拉扯扯…这算怎么回事儿?

秦渠眉一愕,难得露出疑惑的表情,道:“前辈谬赞,也不知所指为何?”他眼瞧着无尘道长重重按下手中茶盏,盏中茶水泼出了不少,一字一顿从口中挤出几个字来:“秦庄主是否不记得自己曾娶妻谢氏?这位少年是怎么回事?”

这话方一出口,连静坐一旁的玉真子也给惊到,张口阻拦:“道友…道友…这话…却是从何说起?”

秦渠眉混迹江湖日久,便是连断袖也见过几个,早已不是无知少年,低头见那小丫头连筷子也停了下来,满面畏惧向无尘道瞧了一眼,嘴唇嗫喏,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不由心里一软,伸出手来在她头上揉了两下,轻笑道:“前辈这话…晚辈是曾娶妻,但晚辈妻氏明理,自然不会阻止晚辈与冷小兄弟一见如故!”

无尘道长冷哼一声,硬声硬气道:“道友慢用,贫道先行告辞了!”竟是理也不再理会秦渠眉,只向着那少年投去严厉的一瞥,起身告辞。

玉真子不以为忤,直瞧着她走得远了,这才叹道:“秦庄主,当着无尘道长的面,你也该收敛着些!——无尘道长对徒弟虽然严厉苛刻了一些,但却护犊子的厉害。”

秦渠眉挟了一块黄焖鸡送进谢描描的碗中,低声催促她:“快点吃!”抬头笑道:“前辈多虑了,冷小兄弟初次出门,晚辈多照顾他一点,也是份所应当。———只是,有件事情晚辈不明白,正想与前辈商量一二。”

玉真子向来宽仁,且对秦渠眉信任有加,自然不再与他纠缠此事,浅笑道:“不知秦庄主想问什么事情?”

秦渠眉目光在大堂中巡梭一遍,轻声道:“道长宅心仁厚,又熟知二十年前旧事,可日近日东海镇得云楼那一场屠杀,不知道道长作何感想?”

“这…”玉真子万不曾料到他会问起这件事情来,迟疑道:“这件事情江湖早有定论,闻蝶谷人十恶不赦,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莫非秦庄主还有异议?”她初听秦渠眉话中对得云楼一战,所用二字乃“屠杀”而非战,亦是小心瞧了周围一眼,见得堂中之人皆围坐在各自的桌上,议论江湖中事,并不曾有人真正关注这桌,这才稍稍放下一点心。

谢描描听得秦渠眉话中之意,目中光芒一闪,似生怕被人发现一般,忙忙低下头去,只觉心跳得厉害,捏了一把冷汗静等着秦渠眉回答。

“道长可曾瞧见了那日从得云楼归来的众人,人人染血,个个嗜财如命,晚辈听说得云楼中根本不曾遇到过抵抗,楼中伙计竟然没几个懂得武功,只懂得经营,便是那日被砍之时,也是枉自丧命。而前往得云楼的人居然连后院厨娘都不肯放过…晚辈有两日也曾差人打探,这得云楼的厨娘是本地人,只因丈夫早孀,独自己拉扯着一对儿女,极是不易。后来遇上了一位年轻公子,那年轻公子送了她一块玉牌,令她将那牌子将了给得云楼掌柜,她才有了那份足以糊口的活儿——只是十五日却被冲进去的人乱刀砍死了…”

玉真子被他这话惊得呆住,但她认识秦渠眉日久,知他轻易不会说慌,重情信诺,心下已然信了七分,见得秦渠眉额头青筋暴跳,怒气一触即发,那少年闻言只静静趴在碗上,低下头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看得到扶着碗沿泛白的指尖,似乎恨不得将这碗挠出一个洞来一般,心中微微一动,似有什么念头稍纵即逝,只因此时全副心神被秦渠眉所说之事占据,无暇分神,只紧盯着秦渠眉道:“这厨娘的一双儿女?”

秦渠眉长呼了一口气,借以压下心中怒火,这才缓缓道:“那厨娘一双儿女已被我庄中人带回去教养…只是这笔血债纵然我不说,将来若他兄妹二人要报此仇,又要去哪里找寻仇人?”

玉真子心中渐沉,喃喃道:“冤冤相报何时了?——照你这么说,得云楼枉死了不少人?只是若得云楼如此,哪我们此次前往同心镇的得胜前庄,难道要重演得云楼之事?”

谢描描闻得这些事情,似乎又想起得云楼那些笑脸来,心下一阵黯然,喉中已似堵了硬块一般,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只垂下头去,低低道:“秦大哥,我吃好了,先上楼去了。”意欲起身,却被秦渠眉一把拉住,立定在桌前。

秦渠眉见得玉真子拧在一处的眉头,知她心内已有计较,多说无益,只轻声道:“此事烦劳前辈多多费心,众人受海门主所激,凭着一腔血勇诛杀闻蝶谷众人,群情激愤之下,难免伤及无辜,这却不是侠义正道所为,八卦门的商老前辈做事历来是个稳健的,前辈若能与商老爷子多多商议,定然稳妥一些。”立起身来,牵着那蜜色肌肤的少年上楼去了。

楼下众人议论之声不绝,只听得一粗哑的嗓子道:“上次得云楼一战,你们几个都大捞了一笔,这次要去诛杀的是个钱庄,那可是真金白银,奶奶的,让我老吴也大捞一笔。”

旁边立时有人起哄,竟是个尖尖细细的嗓子,如指甲刮着瓷器一般,令人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那人道:“只要看见个人,闭着眼睛往上砍去,定然不错。闻蝶谷听来名气颇大,但不过是些精于百业之人,却没几个精于武功的,杀起来切菜砍瓜一般,也没什么可怕的。”

另有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疑惑道:“吴叔,既然闻蝶谷那些人并不精通武功,为何要对他们赶尽杀绝呢?”

只听得“啪”的一声,紧接着“哎哟”一声,似乎是那少年头上被人狠拍了一下,那之前粗哑着嗓子的男子愤然道:“小岩,你就是个榆木脑袋。管它闻蝶谷是不是十恶不赦,吴叔一把年纪也看得透澈,只要跟着海门主发财就决没错…”

玉真子静坐在堂中,这些话一句句砸进了她的心上,那往常总是慈蔼笑着的面上再无一丝笑意,褪的干干净净,如石雕一般生硬冷漠。

这夜谢描描辗转反侧,至三更之时,侧耳听去,隔壁秦渠眉房里鼻息轻浅,似已熟睡,她偷偷摸黑将衣衫套上身,穿鞋,收拾妥当,将叶初尘送自己的金算盘揣在袖中,推门出去了。

自上次自己在伍仁镇客栈撒泼以后,双剑便被叶初尘收走,也不知他藏在了哪里,令谢描描好奇不已,每日目光在他身上巡梭,到得最后,叶初尘似被她这灼灼目光给盯得难受不已,后来送了她算盘之时,指着算盘之下的一处小孔道:“喏,这边可发细如发丝的牛毛针,皆是淬了毒的,你这么笨,我怕你不小心将自己毒杀…只是双剑么,先借我玩几天。”

谢描描从来是个任人欺凌的性子,近一年以来虽已渐有改观,小节之上总也还是保留着过去的习惯不容改观,那时也只无可奈何道:“记得还我!”

叶初尘胡乱点了下头,早已不见了踪迹,徒留她在帐房内对着算盘费脑子。

这夜月白风清,寒星只随意几颗,黯淡无光。她轻轻立在走廊之上,瞅准了方向,纵身一跃便出一只鸟般出了客栈,向南而去。

走廊之上又轻轻打开了一道门,亦有人执剑追了上去。那人身后,如大鹏般掠起一道身影,紧随而至。

飞纵而出的谢描描不得而知,她回头去看,并未曾发现任何人,便循着今日进镇之后看到记号之处而去,寻摸了一会方在城南一道小巷子里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

那人见得一陌生少年而来,转过身来之时,却听得那少年轻叫道:“老应——”这人正是在紫竹山庄闹事之人。

“你是——”这少年面目陌生,但此间能知道老应者只极少数人。

谢描描上前递上叶初尘的信物,那人面上微讶,也只恭敬道:“不知谷主有何指示?”

谢描描将近日之事讲述一遍,只嘱他尽快通知各店转移,避免人员伤亡。这原是叶初尘之意,三人皆是身陷群豪之中,一时半会若脱身不得,自然是谁有机会,便宜行事便由谁去通知谷中诸人。

老应正点头应承,只听得一声冰冷的怒喝:“站住,你个闻蝶谷的奸细,朔夜报信,真以为你逃得了么?”

谢描描只觉脑中轰然而响,这声音份外熟悉,正是她师尊无尘道长。无尘道长素来严苛,谢描描师从几年,吃了不少苦头,此时心下发苦,一把推了老应,急道:“快走,门下诸人就指着你救命了!”

老应欲待迎战,被她踹了一脚,怒道:“你打不过她,不是去送死么?一切有我,快走!”

老应愣得一愣,无尘道长剑风已至,谢描描心内打憷,事到如今自己连件趁手的兵器也无,师尊这脾气何时容得别人解释了?一把摸出怀中金算盘,挡了上去。老应见得那金算盘,愣得一愣,似明白了一般,抽出腰间长剑扔了过去,道:“你多保重!”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谢描描一挡之间那算盘差点被砍成了两半,亏得老应剑扔的及时,这才回手挡了无尘道长第二剑,头上束发小冠子已被她了下来,长发顿时披散开来。

晓大义

ˇ晓大义ˇ

无尘道长怒火攻心,眼瞧着那少年挡了自己去路,令传信之人逃脱,满腔怒意顿化作了泼天剑雨向着那少年而去。那少年早已发披满肩,手忙脚乱迎了她数剑,挽了一半颓势,随手一招挥出,正是往日练得最为畅熟的“霞影漫天”,恰是丹霞山绝学,久负盛名,虚虚实实,攻其上中下三路,连无尘道长也一时难测其意,不由后退了两步,厉喝道:“贼子,你居然偷盗丹霞山绝学,且吃我一剑!”

谢描描惊慌之际,顺手使出的自然是平日练得最为熟顺的剑招,可惜招招乃师从无尘而学,无尘道长一剑快似一剑,招招凶险,直指谢描描全身要害,她虽尽力去避,全身已有几处划伤,血珠汩汩。眼瞧大势不妙,她心里暗暗发苦,只得将近一年多在闻蝶谷所学施展,有其父谢无涯所授剑招,更有关斐与叶初尘对练之时所学,甚是宠杂,此时施为,犹被无尘道长瞧破,惊恼道:“果真是闻蝶谷的无耻之徒!”手中愈加不肯留情,招招欲置谢描描与死地而后快。

一年多以前,叶初尘初入江湖,闻得无尘道长声名,曾上过丹霞山挑衅,他天性聪颖,武功造诣又高,不但逼得无尘弃剑,她刚烈的性子,当时几乎横剑自刎。被个小辈胁迫至此,视为平生之耻。此时再见闻蝶谷剑法,深恨再不能掩,恨不得剁了谢描描,剑雨如瀑,饶是谢描描师从丹霞山,与她相处也有七年,居然从未见过她这般暴怒,心头瑟瑟,几乎要脱口而出唤一声:“师傅”,偏又心有所忌,方能死咬着牙根忍着她的刀霜剑雨,犹如在飘泼大雨之中泥泞而行,艰难险阻却不得不奋勇而行。

无尘见得这少年咬牙不语,虽剑述远逊于自己却也是咬牙相抗,全身已有数处血迹淋漓,目如星矢,居然带着点难以名状的哀伤一般,只道他是自知死期将至,也未多想,侧首一剑荡去,正正要砍在那少间颈间动脉之上——那少年已被她迫至巷子墙角尽头,退无可退,猛然间眸中泪光闪动,竟是横颈就刎一般,闭起了双目。

只听得“铮”的一声,她的长剑被格开,虎口隐隐发麻,面前不知何时多出一人,玄衣如墨,与夜色凝成一片,但双目似寒星,手中长剑在月色之下隐隐泛着寒气,冷冷道:“还请道长手下容情!”

“这闻蝶谷贼子通风报信,岂容得他苟活在此?秦庄主且让开!”

眼瞧着那少年双目大睁,目中喜色难掩,向着秦渠眉欢呼一声,“秦大哥——”顾头不顾腚,极是亲昵的扑进了他怀中去,更添她三分气恼。

秦渠眉极是爱怜的轻抚那少年头顶,柔声安慰他道:“你且别怕,相——秦大哥在此,自然会护着你!”抬头抱拳对无尘道:“久闻道长大名,但这小兄弟不过顽劣些罢了,何至于让道长痛下杀手,意欲除之而后快?”

无尘道长冷哼道:“秦庄主只瞧着这少年蜜口滑舌,便一味纵容,岂知他却是蛇蝎之人,早知此次行动,趁夜通风报信,放走闻蝶谷之人。贫道若今晚不能取他首级,如何对得起前往同心镇的众位侠义之士?”狠狠一剑,向着秦渠眉怀中的少年刺去。

秦渠眉本与她说着话,万料不到她竟然毫发之间挥剑而来,谢描描后心大敞,全无防备,他祭起手中长剑,再一次架住了无尘的长剑,面罩寒霜,怒道:“前辈不分清红皂白便欲置人于死地,是不有失欠妥?”

无尘道长长剑被架,一手指着他怀中少年怒火冲天,目光森森,冷冷喝道:“你问他做的好事?被我当场捉住还要找你来庇护,难道秦庄主也与闻蝶谷有关?”

这话仿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谢描描心间,直令她倒退了一步,从秦渠眉怀中挣了出来,迫使秦渠眉将长剑撤了,她低垂了头,涨红了脸,却是凝聚了平生最大的勇气,猛然转过身来,对无尘道长强辩:“秦大哥…秦大哥他与闻蝶谷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要信口胡说…”

秦渠眉看不到她的眉眼,只看得到她微微颤抖的纤秀身姿和紧握成拳的双手,心中暖流一荡,心知她这是为了怕带累自己方才开口。无尘不知面前少年是谁,他却知道这是素来胆小如鼠的谢描描,对面这怒气冲天的正是她的师尊。

“秦庄主与闻蝶谷无关,这件事贫道自然相信。但冷小门主与闻蝶谷怕是一丘之貉吧?莫非老道眼花,看错了?”她这话充满了嘲讽之意,料着这少年的无耻,怕是轻易不会承认。

岂料那少年只是咬唇瞅了她一眼,便老老实实点头:“晚辈确是闻蝶谷中之人,秦庄主与晚辈半点关系也无,不过一路气性相投,他见不得晚辈被欺强于挺身出头而已,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还望前辈不要坏了秦庄主声名!”

“小兄弟——”秦渠眉出声阻止不及,眼瞧着无尘道长挽起剑花,当胸便刺了谢描描一剑,那小丫头毫无防备,只觉胸前巨痛,下意识低头去看,只见胸前直扎了一把剑,那把剑分外熟悉,过去的七年里曾与这把剑对练过无数次,背上有一股巨大的内力奔涌,将那剑从她胸口震了出去,她伸出手来捂住流血的胸口,瞧见师尊那张陌生到可怕的面上,正带着快意的笑容,不由缓缓叹道:“师傅——”

身子向后倾倒,软软跌进了秦渠眉的怀中…

秦渠眉惊怒交加,极目四顾,周围皆是小巷子,怀中女子已是不支,微微的呼吸掠过他前胸,轻如蝶栖,随时会有离去的可能,无尘道长手中长剑铛啷一声掉了下去,她似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师傅给吓着了,颤声道:“你…是谁?”

夜色渐渐黯沉,也许过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谢描描如是想,疼痛无边无际,唇边却绽开了淡淡的笑意来,无尘道长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空着手欲扑上来,秦渠眉生怕她再发怒,补一刀给怀中的人儿,抱着她大大后退了一步,语声森森隐带杀气,道:“杀人不过头点地,道长要想让她死,再补一剑便是了,何苦还要伸出手来恨不得掐死她?”出手如电,已是点了她胸前几处大穴止血。

“你是…描描?”

无尘道长似乎此时才想起什么,见得秦渠眉面上嘲讽之色甚重,似有了一丝愧疚之意,但她从来便是强硬之人,一时之间哪里说得出软话来,听得他怀中之人轻声呻呤,也只硬声道:“即便是描描,若是真入了闻蝶谷,贫道遇见了,也应是大义灭亲,而不是姑息养奸!”说着俯下身来,将长剑捡了起来。

谢描描此时清醒一时糊涂一时,只拿手捂着胸前伤口,穷尽目力只痴痴盯着怀抱自己的那人,极是歉然道:“秦大哥…我…不是故意要骗你…”

秦渠眉朝着怀中之人绽出一抹极尽温柔的笑意来,安慰她道:“我早就知道了,你这傻姑娘!乖…别说话,我带你回去治伤!”

方迈开两步,便被无尘道长拦剑所阻,她极力不去看秦渠眉怀中之人,语声生冷似冰块相击,溅起无数冰花,令秦渠眉怀中之人尽力畏缩,她道:“就算是描描,我既亲眼瞧见她私通闻蝶谷之人,定然要给江湖同道一个交待,否则于理难安!”

秦渠眉冷冷一晒:“道长就算爱惜声名,也不该拿描描来祭奠你那好名声!”身如烟松,纵上墙头而去,徒留无尘道长拄剑而立。

客栈的房间里,少女胸前的血洞甚是骇人,纵是四周穴道被点,亦有血缓缓流出。她身上衣衫早被脱得精光,莹润女体如山峦起伏,玲珑有致,只可惜上面新布了不少伤口,正有鲜红的小血珠沁出,令人怜惜。

床边立着的年轻男子剑眉朗目,额头冒汗,颊染红晕,暗道好险,轻颤着手替她处理伤口,轻轻抚过女子每一寸肌肤,轻叹这胸口剑伤偏了半寸,若是再左进半寸,只怕就命丧当场了。

漫漫长夜,再无人前来打搅,男子将这少女身上伤口一一处理妥当,只静坐床前,许久,似想起了什么旧事,面上渐浮上一丝温柔笑意,轻叹道:“你既然回来了,我便再无放你走的道理!”似誓言似赌咒一般。

仿佛回应他的话一般,静静躺着的少女紧蹙了黛眉轻轻呻吟了一声,男子堪称石雕一般的完美瞬间打破,慌乱道:“描描,哪里痛?哪里痛?”

床上的女子只是无意识的呻吟,他拿自己的大手去抚摸她通红的小脸,感觉手下烫人的肌肤,顿时吓得缩回手去。想想,起身向着隔壁而去。

天将大亮,玉真子被人从床上拖了起来,进来的那人一反平日的从容有礼,也顾不得男女有别,只拍门叫道:“前辈,快快起床,请救救我的夫人!”

玉真子听得清楚,这声音分明是秦渠眉,但这份心慌却非他所有,心内沉思:莫非,谢描描那小丫头回来了?

生死道

ˇ生死道ˇ

谢描描这夜在生死间走了一遭,再睁开眼时,天光早已大亮,面前俯下来一张欢欣喜悦不已的面孔,连连感叹:“醒了,醒了!道长,描描醒了!”

正是秦渠眉。

她吃力的从被中伸出手来,感觉铁臂一般沉重,终究是抚上了自己的脸,那份触感,确信无疑是自己本来的面皮,不禁哑然。良久方道:“相…秦大哥…”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他。

秦渠眉目中喜悦因着这声称呼,更有海上日出,粼粼金波之光,他不及回应,便被人一掌推了开去,一人头戴道观,俯视了下来,探手去摸她额头温度,长吁一口气,叹道:“可算是救回来了!”

这般慈蔼与毫不掩饰的担心,居然也能从父母之外的长辈身上得来,谢描描不禁微红了眼眶,极是艰难道:“前辈…晚辈又劳烦您了!”

玉真子见得这孩子微红了眼眶,再想想无尘的火爆脾气,还有她那骇人的伤口,也不知该如何劝起,只得握着她的手,道:“你且好好将养!”

谢描描甚直谈不上好好将养,已听得门前乱糟糟吵嚷成一片。

“将闻蝶谷的贼子交出来!”

“把这通风报信的奸细拖出来!”

“哐啷”一声,秦渠眉铁青着脸拉开门,只见门口挤满了同行的江湖豪客,每人皆是手执武器,先头一人正是谢描描的师尊无尘道长,手握剑柄,冷冷道:“谢描描在你这里?”

谢描描吃力的仰起头来,只觉胸口痛得厉害,几乎跌回枕上去,玉真子连忙上前要扶了她躺下,却被她摆手拒绝,只得让她倚在她怀里,谢描描苦笑着转头问道:“前辈,晚辈乃是闻蝶谷的人,前辈不生气么?”

玉真子轻挪她靠在自己颈间,寻得个舒适的位子,才轻声道:“我只认识那个紫竹山庄慈心仁术的少夫人。”

谢描描惨然一笑。门口秦渠眉一夫当关,声如冰棱玉碎,俱是寒意,道:“谢描描乃是晚辈的夫人,前辈若要她,还请从晚辈身体上踏过去!”

无尘道长似是一震,难得苦口婆心:“秦庄主少年英才,为何非要收留闻蝶谷的人?这次江湖同道誓要诛杀闻蝶谷中人,秦庄主这般执着,却不是什么好事!”

玉真子只觉怀中那人使力挣了两挣,似要站起来一般,无奈身有重伤,终究不曾坐起来,只喘着气,断断续续道:“前辈…让…让秦大哥放他们进来…要杀要剐…晚辈一力承担,决不想带累了他!”

不料秦渠眉转头怒道:“你这丫头给我乖乖躺着,相公说话哪轮得到娘子插嘴?”

谢描描被他这话吓得一怔,下意识去看他,只瞧见他赤红的眸子,想是一夜未睡,眸中虽有盛怒,但半点也惊吓不了她,相反,却令她内心冰封一角渐渐消融,只觉面前男子如山岳般令人信赖,目光渐渐模糊,一年多以为辗转矛盾的心结似悄然解开,虽心内万般不忍,面上却渐有凄然笑意扬起。

玉真子替她紧掖了被角一下,亦是含笑道:“今日你若是紫竹山庄少夫人,贫道自然豁出命来护你周全,你若还是执意要做闻蝶谷的谢描描,不与秦庄主有半点瓜葛,那今日贫道也护不了你,由得门外这些豺狼将你给撕了!”

谢描描难得心思剔透了一回,回味她话中之意,凄凉甜蜜俱上心头,真不知是什么滋味。但此话被秦渠眉听在耳中,却是波澜骤起,一时之间,他紧抠着门框之上的手指都有些发白,一边与无尘道长争执,一面侧耳凝神去听床上那小丫头的话。只听得她极是轻细的声音,断断续续:“…若是…秦大哥…他不嫌弃我…闻蝶谷之人…自然…我还是愿意…做秦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