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描描的记性还未坏到转耳就忘的地步,教她笑颜相对未免有些为难,当下只淡淡道:“苏姑娘身体养好之后,有何打算?”

苏宁心中巨响,只觉从前姑母秦氏生前所虑恰应验在今日,若有一日谢描描当家作主,紫竹山庄可曾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今时今日,苏宁已非昨日那娇怯怯闺中少女,东海门近一年多的生活以及后来落入施琳琅手中的数月,皆能教她明白生活之中孰轻孰重,少女绮梦已碎,但浮萍之身尚无处可存,当下目中含泪,悬而未滴,不添凄婉反增了惨厉之色,声嘶厉竭道:“宁儿不过是想在表哥身边占有一席之地,表嫂若强硬拦阻,难道非要将宁儿赶尽杀绝吗?”

一席之地?

是妻?是妾?

谢描描只觉此语如刀,字字诛心,令人痛楚难言。近日所忧之事既已成真,其中愤懑幽怨偏又无从发泄,几乎口不能言。她从来不是口齿伶俐的女子,连心肠也不够毒辣,气得狠了,也不过是用武力解决一途,然而对着个全无武功且重伤未愈卧病在床的女子,她怎么下得去手?

那非谢描描所为!

到最后也不过是维持着惨淡的笑意,状似不甚在意般道:“苏姑娘多想了,偌大山庄岂无你的存身之处?你且好好将养着!”

苏宁的神色,霎时松动了许多。

夜已近深,桌上残茶渐凉,秦渠眉头疼的揉揉额角:“描描,要不你等我再过段日子陪你回娘家?”

那人侧对着他,一半面孔掩在阴影里,教人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凭着这么久的了解,他亦知道她必定不是笑着的。

小丫头低下了头去,坚决道:“秦大哥,恰好谷主也要回去了,我久已未曾回去,爹娘恐怕会担心,还是这次随同谷主一起回去为好。且此次出谷,还是为着核对谷中帐目,此事未毕,我还有未尽之责,岂能随意弃之?”

秦渠眉起身过去,将她柔软香馥的身子紧紧揽在自己怀中,感觉到她浑身一僵,心中顿涌起从未有之的惶然之色,口中喃喃道:“描描…描描…”俯下身去,亲吻她的额发,她也未曾推拒,软软依从在他怀中,心中不由大定,将那忧惶之色去了大半,心中倒倒涌起一阵燥热,唇边沿着她的眉眼描摹而下,在那紧闭着的明亮润澈的眼眸之上停留了片刻,一路而下,渐至温润樱唇,重重吻了下去。

谢描描心跳如鼓,离别在即,心内难过如斯,心肺壅塞难言,一腔离别情思未诉,竟憋出了满脸的泪花,沿着二人相噙的唇角滑落,连口腔内也不免沾染了咸涩之味。秦渠眉喘息声渐重,却又将她从怀中推出来,只握定了她双肩,低下头去查探她的神色,目中忧色并不曾搀假:“描描…你不愿意为夫碰你?”

谢描描哽咽难言,只微微摇了摇头。

秦渠眉长眉已皱在了一处,柔声软语款款劝慰:“描描这是在担忧什么?莫非是担忧将来为夫会对你不好?”不等她回答,又百般解释:“这些日子为了宁儿之事,大哥冷落了你,描描这般体贴乖巧,定然能体谅大哥心中所想不是?”

谢描描心中凄苦,差点脱口而出:你心中所想我又何尝了解?一个苏宁便教你失魂落魄,我又能多嘴说些什么?忍了又忍,她也只是泪中漾了一丝笑意出来,低低叹道:“我不过是…不过是不愿与大哥分开罢了!”

他闻听此言,容光大盛,仿佛狂喜,几乎教她看得呆住,竟与过去那稳重谦和的秦渠眉大是不同,俯下身来再次噙住了她的丹唇,蒲扇般的大掌紧扣了她的小脑袋,不等她有所反应,那舌已钻进了她口中,另一手将她拉了起来,紧紧揽在了他怀中,手掌已沿着她尾椎骨缓缓向上抚摸…

第二日,谢描描从秦渠眉书房塌上醒来,身旁已是衾冷枕寒,人去无踪。她睁着眼睛躺了一会,感觉自己全身犹如车轮辗压过一般酸痛难忍,心中却已豁然开朗,身犹在而心已逝,纵然将要分隔千里,从前诸多譬如昨日逝,往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她既已打定了主意不再强求,虽觉伤怀,亦勉力起身,准备洗漱。刚将床头粉荷色肚兜穿起,摸索着要系背后带子,已被一把大掌悄无声息按牢,倒大大吓了她一跳。那人热热的呼吸就在耳边喷洒,惊得她一把扯过被子,也顾不得肚兜带子,没头没脑钻了进去,将自己裹成了一团。

外面那人不紧不慢拍着被子:“描描…描描出来吧,待敏儿抬了洗澡水来,你且洗洗吧…”尾音缱绻,思及昨夜种种,顿教她全身红透,如一尾虾般,拒不肯出来。

此间乃是山庄重地,寻常人轻易进不得,昨夜秦渠眉情动难耐,居然在此间成其好事,瞧着被中隆起的一团,不禁哑然失笑。将昨日郁色一扫而空。他心中并不曾多想,只以为近日自己一心处理苏宁之事,冷落了她,小丫头有几分怨气罢了。经得昨夜之事,想来她定不会再提回谷一事,心中暗喜。

岂料,等敏儿捂着嘴偷笑,帮她洗浴干净,他欲共赴鸳梦之际,叶初尘与关斐前来辞行,小丫头竟然也要离开。

秦渠眉只觉不知从何说起,面上喜意瞬间敛去,惊疑莫名:“描描…”

那小丫头笑微微立定在他面前,拽着他的袖子撒娇:“秦大哥,我离家这么久,再不回去,爹爹怕是会生气,不如等我回去,你若有空,前来闻蝶谷寻我,可好?”

叶初尘与之相处也有一段日子,知他行事有君子之风,遂不怀好意将闻蝶谷去路详尽解说一遍,末了淡淡叮嘱:“描描的母亲…姬副使的脾气向来不是很好!——想来秦兄是豁达之人,既然不在意闻蝶谷在外的声名,登门拜见岳父岳母,也算不上为难罢?”

秦渠眉恍然大悟:“描描昨夜伤心,原来是为夫不曾前去拜见岳父岳母之故啊?倒是为夫的疏忽了,等此间事了,为夫定然快马加鞭前往闻蝶谷!——倒是叶兄谦虚了,如今谁人不知闻蝶谷乃商界楚翘,最是规矩不过。东海门既是被诛,谁人还敢污蔑闻蝶谷之名?”也不知是讽是赞,莫棱两可。

江湖之中到如今怕是无人不知,东海门的行为触怒了朝廷,朝中水师亲往东海剿匪,闻蝶谷主心怀天下,献出白银百万两,以作军饷。自海烈父子被诛,东海门尽数被围剿,各派皆是召回本派弟子,不欲再掺和此事,街市之间的凶悍之徒皆被归为匪类,尽遭诛杀腰斩,以平民怨。江湖之中那些行凶之人虽未曾遭到恶劣报复,但自此之后各派产业皆是凋零几至赔本,便是诸如八卦门丹霞山华山等派,也是捉襟见肘,果腹都有困难。帮中弟子不堪其苦,也有离了帮派自寻生路的,一时之间,过去曾车马如龙的名门大派凋败堪比玉树秋霜,只过了一季就不复繁盛之姿。

叶初尘唇角笑意分毫不减,只拱手道:“好说!好说!”

秦渠眉见得既是劝不了谢描描,也只得嘱人准备了车驾送她三人上路,只盼苏宁能快快好起来,自己离了山庄前往闻蝶谷拜见岳父岳母。

敏儿见得昨夜二人圆房,今日谢描描便要离开,心中惊疑不定,偷偷拉着她往一边,悄悄询问:“少夫人可是因为苏姑娘方才要离开山庄?”这二人过节她从头至尾皆知,也不讳言。

谢描描万料不到她竟然这般说,虽有几分确有其事,一时口哑倒说不出什么,只缓缓摇了摇头,“敏儿,你想的太多了!苏姑娘既然是秦大哥的表妹,此时若连山庄都不肯收留她,你让她一个孤身弱女子去哪里?”

敏儿紧盯着她的脸,连一丝一毫都不肯放松:“老夫人临去之时有遗言,若它日苏姑娘有事,定要庄主照顾一二,庄主当日是跪在老夫人灵前答应了的。只是如今不比往日,苏姑娘若真能安安心心住下来,倒也没什么事,若苏姑娘还有什么了不得的想头,少夫人就不该这么快回去!”简直算得上苦口婆心。

谢描描摇头轻笑,拍了拍她的头,道:“敏儿,你想的太多了!”说罢往回走,上了马车探出头来还在朝她轻笑。

马车还停在大门口,便有回暖园的小丫头匆匆而报:“庄主,表小姐这会在咳血,还请庄主快去看看!”

谢描描面上笑意敛了回去,缩进了车厢之中,沉声道:“关斐,出发!”

叶初尘骑马,关斐驾车,绝尘而去。

旧时怨

ˇ旧时怨ˇ

闻蝶谷的帐房之内,算盘金与谢描描各抱着自己的金算盘,各踞一案,将自已面前那摞帐簿翻得哗啦响,二人案上各放着一壶酒,忙得口干舌焦,便抱起酒壶来,嘴对嘴来一口,继续低头忙碌。

良久,算盘金摇了摇空了的酒壶,叫道:“小花,打酒来!”咚一声,将那青铜酒壶重重放在桌上,门口不情不愿蹭进来一个人,暗暗朝天翻了个白眼,磨磨蹭蹭靠得近了,将酒壶拿在手中,小声嘀咕道:“酒鬼!”不得不去打酒。

等她一壶酒打了回来,对桌坐着的谢描描拿起自己桌上的酒壶轻摇,淡淡道:“小花——”

名叫小花的女子眉目英挺,面上怒气一闪而过,不知想起了什么,紧咬了唇角出去打酒。

算盘金摇头晃脑叹道:“老夫还未曾见过小花这般乖巧!”也不知是叹是讽,此话被那名叫小花的女子听到,脚步一僵,狠狠跺跺脚走了,直惹得谢描描笑出了声。

“师傅,您老可别再逗她了,没见她都气成什么样儿了吗?堂堂威武城主的女儿被逼做人家的小丫头,真是——”感慨。

这被人呼来唤去的名叫小花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逃婚已达一年多的顾无华。自被关斐带人捉回闻蝶谷不过一月,谢描描便回到了谷中。

顾无华自逃婚之后,与裴子礼双宿双飞,柔情佳期,蜜意缱绻,可谓遂心顺意,万事称心。

只是不过一年光景,她已对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百般厌倦。

她自小生长在威武城,平日也是自由跋扈惯了的。那一年城中举行赛马大会,嫁期已近,她心知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参加盛会。岂料在那次赛马会上,认识了从江南而来的裴子礼,此人不但温文尔雅,且言语温柔,体贴人意,与冷冰冰的秦渠眉完全无可比拟。素来英姿飒爽的顾无华大胆的上前搭讪。裴子礼久居南方,何曾见过北地女子的豪爽洒脱?立时被面前这身着红色骑马装,容颜如玉笑容洒脱姿意的女子吸引,暗订鸳盟。

后来才知,这女子正是威武城主的幺女,与赫赫有名的紫竹山庄庄主秦渠眉订有婚约,只是彼时为时已晚,二人已有巫山之亲,云雨之期,正在难解难分之际。

顾无华既有退婚之意,几次三番游说父母悔了这桩婚事,被威武城主顾冕严词拒绝,关入绣楼之内,若非谢描描逃婚到威武城,顾无华怕是会被押送进紫竹山庄成亲,哪有机会逃脱?

她原来还想着,自己逃婚,迷晕了谢描描替嫁,无论如何,秦渠眉定然会派人搜寻,是以东躲西藏,万不曾料到,表姊妹之间再次见面,却是她与裴子礼无故被掳至此。

被掳之始,她亦胆颤,与裴子礼私下偷偷议论,估摸着不知是不是秦渠眉所为,不过两日功夫,见得马车一直向南不曾停留,非是往北,二人这才沉下心来。

关斐做事机灵,此次所嘱者又是谷主心腹,纵是二人被押在叶初尘院内密室,谢无涯亦不知道外甥女顾无华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谢描描到达谷中那日,叶初尘笑嘻嘻道:“描描,听说你院内只有小环一个丫头,不如,我送你一个丫环如何?”

谢描描这些日子失魂落魄,全无精神,闻听此言也只淡淡道:“随便!”无精打采回了自家院落。

谢无涯闻听女儿回来,喜出望外,督促着院内厨子做了一桌好菜犒劳女儿,奶娘张氏与姬无凤在自己院内亦治办了酒席,可惜谢描描只与其父在共聚天伦,绝口不曾提起母亲姬无命。

酒至半酣,门口有侍卫高声道:“谢小姐,谷主命属下送你的小丫环带到!”

谢描描摇晃着杯中酒,醉意朦胧道:“进来!——爹爹,谷主既然送了个小丫头来,不如就让她来侍候女儿,让小环去侍候你。”

谢无涯不知叶初尘这番有何意谓,倒是小环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好!”谢描描在谷中率性而火,偏小环不会武,寻常时候寻她吃个饭也得将谷中寻遍,苦不堪言。若是侍候谢无涯,不过饮食起居而已,倒是清闲不已。

正说着,那侍卫领了一名身姿修丽的女子进来,谢描描将杯中酒饮酒,侧头去看时,不由噗嗤一声笑了:“爹爹你瞧,这小丫头倒是跟顾无华那贼婆娘长得极像!也不知道这小丫头叫什么名字?”

顾无华的面色当即变得十分扭曲。

谢无涯这么些年也不曾再见过这位外甥女,印象还停在过去那个跋扈骄纵的小丫头身上,他倒比不得谢描描酒至半酣,醺然欲醉,细细端详了一回:“这丫头可比小华大多了。”

谢描描又自斟了一杯酒,饮了下去,眯着一双水汪汪的杏核眼,指着顾无华道:“谷主有无说过,这丫头叫什么名字?”

“回大小姐,谷主说这丫头叫小花,就是山间随意生长的小花,随便大小姐使唤,只留着一条命就成!”

这话倒像叶初尘的话。

谢描描摇摇晃晃立起身来,大着舌头道:“小环——不,那个小花,过来扶我去睡会儿!爹爹,女儿喝得高了些,不陪你了。”

“好,去睡吧!”谢无涯道:“小环,让厨房煮碗醒酒汤过来,一会你盯亲自盯着小姐让她喝下去!”叶初尘既然莫名其妙送个丫头过来,谢描描又在醉中,饮食一途他自然不是很放心。

小环答应着,去了厨房。

倒是那名叫小花的丫头如木头桩子般立着,被谢无涯一声厉喝:“还不快去侍候小姐?”给喝得一颤,疾步跟了上去,扶了踉踉跄跄的谢描描往前。

她越走越是愤恨,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挽着的谢描描的内臂,谢描描在醉中痛感虽不强烈,却是出于练武之人的惯性,飞起一脚就将身旁这人踹了过去,只听得重物落地的声音,伴随着女子的惨叫,她睁开了眼睛去看,其实唯有院内父女二人刚刚喝酒吃饭的石桌旁立着盏琉璃灯,浅浅一抹光晕,照的不甚分明,倒是谢无涯,被唬得老大一跳,纵身跃了过去,连连急道:“描描,怎么啦?怎么啦?”

谢描描摇摇沉重的脑袋,极力去分辨,良久才道:“爹,我没事,就是感觉痛!”指着自己内臂。

谢无涯将她宽袖拉起来,就着微弱灯光去看,女儿雪藕般的内臂之上已经紫了一大块,用手去摸,已是肿了起来,当下怒不可遏,大喝一声:“来人,将这丫头关进柴房去,两天别给东西吃。”

不顾那女子躺在地上的呻吟之声,小心翼翼扶着女儿回房去休息。

两天以后,等得谢无涯想起那女子来,使人去看,顾无华已经奄奄一息。那守卫倒是心肠软,回来禀报:“副使…那女子若再不延医用药,怕是会出人命!”

谢无涯沉吟半晌,想着谷主送来的人,不过三天便被他父女二人弄死,也着实有些说不过去,这才命人送去救治。

十天以后,顾无华再次被送回谢副使的院内之时,谢描描正从练武场回来,一身臭汗,进得院门,便有个身着桃红衫子的丫头低头道:“奴婢小花,侍候小姐沐浴!”这十天之内,她除了救治,又一次见了令她胆战心惊的谷主。

叶初尘闻得自己送过去的这丫头伤了谢描描,惹得谢描描大怒,一脚踢伤了她,深感颜面大失,着人领了回来亲自调教了几日,方送了回来。

顾无华自出生至今,何尝受过这般侮辱?日夜痛悔椎心,偏裴子礼被他扣压,一时半刻连面儿也见不着,谢描描装醉不说,便是连舅舅谢无涯也是狠心至极,不但不认自已,连大夫也不肯替自己请,怒火浇心,日日不得安宁。

最令她奇怪的莫过于谢描描,既然替嫁至紫竹山庄,怎么又会出现在此间?还弄人撮了自己夫妇两个过来,百般折磨?

当下唯有强忍了一口气,由得叶初尘磨挫,最终学得些低眉顺眼,方才被遣了来。临来之时,叶初尘笑得分外和善,道:“小花啊,你可知道谢大小姐是何人?”

她低低答道:“奴婢不知!”心中冷笑,描描那丫头居然也有攀上大树的一日?

叶初尘淡笑道:“谢大小姐可是未来的谷主夫人,小心侍候着吧!”

顾无华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现下她低了头,奴言卑膝,立定在刚进门的谢描描面前。谢描描侧头去看,似有一刻的迟疑,旁边小环嘴快,笑道:“小姐,她就是前些日子谷主送过来的小花。”

谢描描自离了紫竹山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这会猛然间灵光一闪,想起一件事情来,眼中放光,道:“小花,抬起头来!”

小花抬起头来,英挺的眉目之上满是愤愤之色,谢描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揉着肚子半天直不起腰来,“小花,小花。小花…哎哟,这就是小花啊?”

至此,小花便成了谢描描的贴身婢女。

空回首

ˇ空回首ˇ

闻蝶谷自来山花绚漫,怪石竦立,清溪横涧,谷口又有巨石怪阵,等闲难寻,却也等闲难逃。

顾无华自被掳来此处,也曾借着行走之名趁机寻访裴子礼,或是寻机出逃,均以失败而告终。谷内守卫初看平平无奇,行事间却是处处防备,容不得她有隙可趁。可恨谢描描再不是小时候任她欺辱的黄毛小丫头,只会紧皱了眉头强忍泪意,而是任着算盘金指使她脚不沾地,忙得团团转,那丫头犹在一旁凉凉看戏,从不出言阻止。

初时她极是愤怒,有一次二人从谷内帐房出来,行至背僻之处,她也曾将谢描描堵定,压下差点被这丫头踹折了肋骨的恚怒,宛如过去般熟稔道:“描描怎的不认表姐了?

谢描描神色漠然,漫不经心答道:“表姐?我倒从不记得自己还有过一位表姐?小花姑娘这是中了哪门子邪了?”冷冷推开了她继续向前。

她被推得一个趔趄,只觉肋骨处隐隐作痛,稳了稳身形,在她身后连连顿足:“谢描描你个不知好歹的丫头,亏得我替你择了一门良配!”

向前行走的背影僵了一瞬,果然回头,只是面上却堆满了嘲讽的笑意:“良配?既是良配,怎的你不去配却拿我来顶替?”表情似要吃人一般。

顾无华被她这罕有的表情吓得几乎倒退,不由心虚的想道,莫非是秦渠眉那根木头果真让这小丫头受委曲了?若非受委曲,这丫头好端端不在紫竹山庄住着,怎会在此间久住?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想到那位温文而狠毒的叶谷主的命令,再想到生死未卜的裴郎,她咬了咬牙,忍下近日被百般折辱的郁气,扯出了一抹笑意,义愤填膺道:“描描可是在紫竹山庄受了什么委曲?跟表姐说说,表姐替你去教训教训这姓秦的木头!”

谢描描心下又是委曲又是难过,想到自己回谷这么久,也无人过问自己在外是否受了委曲,秦渠眉这个人,父母不晓得也就算了,便是连叶初尘与关斐二人,明明与自己一路同行而回,自离了山庄,竟然也是从不曾提过那人一句,仿佛“秦渠眉”三个字便成了她的禁忌,提也提不得。有时候她甚直要怀疑,是否自己真的曾经认识过秦渠眉其人?想不到首先提起的居然是顾无华,虽知她必定没安着好心,也当真令人可笑复可叹。

这般想着,她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之间沾了笑意便压下了那股冷漠之气,令顾无华误以为自己一语中地,正在洋洋得意之间,却见她立时冷下脸来,淡淡道:“小花既然忘了,容我多句嘴,如今你为奴为婢,就该谨守奴婢的本份,休要越疽代庖,忘了分寸!”

顾无华当即被气得面色铁青,立时恼羞成怒,早忘了面前的小丫头此刻还是自家主子,依着往日的脾气,手指几乎戳到了她的鼻尖上:“谢描描你别不识好人心,拿着旁人当亲人,却将亲人当路人!那姓叶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描描眼风里瞧见不远处缓缓而来的孑然出尘的青年,心灾乐祸道:“你是说姓叶的?”

“对!我说的就是那姓叶的,他是什么坏路数,你跟着他混难道还能落个好不成?”她亦瞧见了谢描描背后缓缓面来的美貌妖娆少妇,竟然是舅母姬无凤,当即大喜,连连招手道:“舅母快来,描描这丫头正犯傻呢,你可要好好教导她一番!”

来到谷中侍候谢描描这些日子,她日常并未瞧见姬无凤与谢描描父女二人同住,只当是她有事外出,虽有疑惑却无人解答。偏在此处遇到了她,几乎狂喜。

姬无凤却是自谢描描出谷以后,日夜难安。但她素来好强,张氏在耳边劝了数次,亦不能教她低下头去,与谢无涯握手言和,一笑泯怨。张氏惟有在她背后叹息无数。

这些日子听闻谢描描回来,在谷内帐房行走,她虽立心想见女儿一面,却苦无机会,每日早早遣了丫头偷偷去打探,生恐与谢无涯相撞,这日恰巧小丫头来报,谢描描只与新来的小丫头出了帐房向谢副使的院内而去,走的却是一条极为僻背的小路,她方才携了张氏急急而来。

岂知远远瞧了一眼,却被一声“舅母”给叫得懵了,边行边回头小声问张氏:“怎的我听见有人叫舅母?难道无华也来了?”

张氏也极是疑惑,接连瞧了好几眼:“描描身旁立着的那丫头瞧来确有几分像表小姐!”

此事却怨不得二人寡闻,实是叶初尘严令手下一干人等不许泄露风声,许多人虽知道谷主极为赏识谢副使之女,赏了名丫头给她,哪知道这丫头与谢副使之间的渊缘?由是二人至今也不曾知道,顾无华已来了谷中好些日子。

顾无华自小便十分佩服这位舅母,喜欢她年轻干练,事事不肯依从男人,家中但凡大事小情皆由得她作主。反倒是舅舅谢无涯颇有几分令她瞧不上眼,总觉得他少了男儿气概。且舅母也待自已极是亲切,二人之间比起与谢描描来,更显亲密。

只是她甫一叫出口,便有些后悔。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便是连谢无涯也是不肯认自己这亲外甥女,但不知舅母可会认自己?——其实此事却是她冤了谢无涯。往年她居于谢家之时,谢无涯镇日忙碌,便是连自己女儿谢描描亦不曾好好看过几眼,何曾有闲情去关心过寄居在自家的外甥女?后来却是因着顾冕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谢无涯夫妇二人的身份,便是连姬无凤曾是闻蝶谷主叶西池的未婚妻子这种事情都已知晓,江湖传闻之中,叶西池又是个睚眦必报之徒,顾冕那些年刚刚坐稳威武城主的位子,岂能受这种事情的牵累?当即修书一封,断了两家的来往。谢留芳虽百般啼哭,奈何她是个婉顺的性子,家事概不由她作主,也只得作罢!

隔着许多年的烟尘岁月,当年的小丫头如今长成什么模样,谢无涯是当真记不清楚了。

倒是姬无凤向来喜欢顾无华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总觉得她这一点与自己极像,倒是谢描描那种懦弱的性子与自己大姑子谢留芳有几分相似,当真令人不喜。这般想着,走得近了些,她嘴角也不禁沾了些喜意,笑着对张氏道:“果真是无华那孩子,经年不见倒是越发出息了!只是不知她怎的寻到了此处?”

一面笑着,一边偷眼去打量近前的谢描描,倒是张氏偷偷捅了捅她:“夫人,谷主也过来了!”

谢描描亦瞧着渐渐走近的叶初尘暗暗心喜,早在顾无华叫出“舅母”之时,她便哆嗦了一下,脑中自动勾勒出了姬无凤拿着大刀片子砍过来的情形——这委实怨不得她胆小,谷中但凡与姬无凤齐辈的,无不怯她三分。当初叶西池与姬无凤定下婚约,已教谷中众人心存绝望,未来的谷主夫人让人顿觉前景黯淡,只是后来出了个谢无涯舍身伺了姬无凤这只母老虎,方才有了一干人等二十年的平静岁月。众人不是不感激谢无涯的!

只等姬无凤走得近了,微微颌首:“见过谷主!”顾无华面色惨白转回头去,距着她与谢描描三步之遥,正立着一名挺拨尔雅的青年,面上笑意看在她眼中却跟妖魔无异,她在危机关头回头去看面前的谢描描,心底竟然升出了一丝幸灾乐祸——谢描描那丫头显然是被这位叶谷主吓得呆住,全身僵如石塑,极是艰难尝试着要去回头向姬无凤求救,却未能成功。只不过眨眼,面前的人影已经一闪,大大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丫头许是头脑错乱,居然藏至叶初尘背后,揪着叶初尘的衣袖,用几乎带着点颤音的调子道:“谷主快走!”

姬无凤的脸色,当即变得很难看!

顾无华眼睁睁瞧着,谢描描那小丫头死命揪着叶初尘的衣袖,只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贴在那位可怕的谷主身上,战战兢兢头也不回的走了,整个过程令她叹为观止!

她回头去看,姬无凤似被抽了全身力气一般,几乎要瘫倒在当地,若非奶娘张氏扶着,便要摇摇欲坠,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今日只除了求助谢描描未遂之外,倒另有一件令她大喜过望之事——姬无凤竟然出现在了她的眼皮子底下。

顾无华向来是个实干的人,思忖一番之后连忙不失时机上前亲亲热热挽住了姬无凤,略带着点回护之意的责备道:“描描这丫头也太不懂事了些,也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淘气的事情惹得舅母生了气,亲生母女,有什么不能开解的,居然撒丫子跑了?今晚见了她,我定然替舅母数落她几句,也好教她懂事一点,别尽惹舅母生闲气!”

姬无凤被她挽着的那支胳膊,当即僵了!

还是谢描描的奶娘张氏心内明白,暗叹了一声,支开了话题:“表小姐怎的到了闻蝶谷?”

——此事说来话长。

顾无华心虚的瞧了她一眼,只得半真半假将自己逃婚之事讲了一遍,中间隐去迷晕了谢描描替嫁一节,还得绞尽脑汁将自己与叶初尘之间从未有之的瓜葛编造一番,好在叶初尘的皎雪驄也确然丢了,最后也是她与裴子礼驱驰,倒也算得是物证,姬无凤也不曾起疑,只将这年轻谷主夸赞了一番,宽言安慰了她一番,令她回去。

顾无华只得怏怏无功而返。

芳菲尽

ˇ芳菲尽ˇ

过得几日,姬无凤在院内迎来了叶初尘这尊大佛。

新任谷主叶初尘向以纵性任情而出名,一年之中倒有大半年都不在谷中,更遑论关怀下属生活?倒从不曾听闻他还曾亲自去哪位下属院内坐得一坐!

姬无凤得了这般大的殊荣,只觉内心忐忑,不知祸福。她自逃婚至今,重返闻蝶谷倒也全非自愿,纯粹形势逼人之举。叶初尘倒是个干脆的,当初为了逼她与谢无涯回谷,一把火将她夫妇二人一手打拼的谢家化为灰烬,令她二人全无栖身之处,再加上出动了谷主贴身十二鹰卫,想要放手一搏全身而退亦非易事,是以夫妇二人方才有了今日的蜗居闻蝶谷的消闲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