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尘在她院内藤罗架下石凳之上坐定,打量四壁风景,藤上紫花敛蕊,浅香扑鼻,院内巨树参天,显见得已有了些年头,唇边挂了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叹道:“姬副使这院子跟父亲在世时几乎一般模样——”他慢慢掬起头顶垂下来的一蔓花茎,其上伶伶紫萼欲绽,却展眼在他手中被捏碎,残花紫液顺着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流下来,他随意从袖中抽出白绢来擦干净,将白帕厌恶的丢在脚下,见得姬无凤目瞪口呆的模样,清浅一笑:“晚辈从前就觉得紫色很脏,又脏又暧昧,偏偏家父喜欢,真是拿他没办法!”颇是感叹的模样。

姬无凤只觉心中凉的发沉——喜欢紫色的,明明是她!

叶西池常年只着黑衣,这一架紫藤也不过是当年为了讨好佳人,堂堂闻蝶谷主亲手所植而已——这件事情,当年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叶初尘仿若未曾看见她那种难堪又凄凉的表情,一手支颌叹道:“晚辈当年虽然还小,可也并非全然无知的懵懂小儿,犹记得五岁之时,父亲每日在这院中独坐,母亲每每垂泪,心下可是惶恐的很呐!”他虽叹着惶恐,可面上表情并无半点惶恐之色。反倒是姬无凤面上的表情却越来越惶恐,心内打鼓,不知这位年轻谷主的来意是善是恶?

她尝试着张张口,名满江南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谢夫人一时词穷,半日才道:“谷主今日…可是来与属下叙旧?”

叶初尘冷冷一笑,很干脆的反驳:“本谷主从不认为与姬副使还有何旧可叙?姬副使与家父倒有旧可叙,可惜家父早已作古…”

姬无凤一张老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说不出一个字来。

反倒是叶初尘,眸底浅藏讽意,开宗明义:“今日本谷主来,倒有桩旧事想跟姬副使了了——关斐,呈上来!”

关斐磨蹭了半日,方从大门外走踏进,手中郑重其事端着漆金描凤的托盘,盘内红色丝绸上面正正摆着一根簪子,簪身之上一双彩蝶在流云之间翩翩起舞,蝶身镶嵌着许多彩色宝石,极为罕见,栩栩如生,正是那根流云舞蝶簪,当初谢描描及笈出逃之日遗失之物。

姬无凤一见之下双瞳紧缩,怔道:“谷主这是…”

叶初尘拿手轻轻拨拉着盘中簪子,淡淡道:“这簪子乃闻蝶谷历代夫人所有物,夫人当初挟此物私逃,娘亲一生未曾有幸佩戴此物,不过本谷主非是睚眦必报之徒,既然这簪子在姬副使女儿身上,那就还我叶家一个媳妇儿,这桩陈年旧事也就算了了!”仿佛他说着的全然不是自己的婚姻大事,不过是一桩小小的卖买一般。

关斐端着漆盘的手微微一颤,欲言又止,眼瞧着姬无凤结结巴巴推拒:“小女描描…描描她已与雷家堡的大公子雷君浩订了亲…”

“定了亲也不是成了亲,哪又有何难?——姬副使当年逃了婚,谢描描秉承母志逃个一次两次婚,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姬无凤被一口气呛住,倒退了两步方才结结巴巴辩驳:“逃婚…逃婚之事岂是儿戏?”

叶初尘眸中意谓不明,笑得不怀好意:“更何况当初姬副使逃婚还有个奸夫,算得上私奔,谢描描一时半会倒是不好找个奸夫出来私奔,那就直接悔婚好了!”

关斐极是同情的去瞧着这位二十年前名满江湖的女子,今日被个年轻小辈逼的面如纸金,却诺诺不敢言,良久似想起了什么,道:“小女的婚事,向来由夫君作主,既然谷主有此美意,也应与夫君提起,方是正理!”

叶初尘示意关斐将那流云舞蝶簪放在院内石桌之上,长身而起,盈盈一笑,说不出的和善可亲:“此事就容得副使考虑几日,晚辈这便前去征求谢副使的同意——说起来,成亲之时,岳父母不能同在一处受礼,说出去还是有些丢人吧?”

姬无凤眸中火光四起,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面前消失,一掌拍在院内石桌之上,慌得张氏忙忙去拉她:“夫人,你小心手掌!”

刚刚步出院门的叶初尘侧耳去听,啧啧叹道:“这岳母的火气委实有些大啊——关斐,亏了我家描描脾气柔顺许多!”

关斐偷偷在后腹诽:谢描描一言不合即大打出手,那也叫柔顺?

谷主这是有毛病吧?

叶初尘近日许是真的闲出了毛病,从姬无凤院内出来,便顺着谷内青石小径向着谢无涯院内而去。这会子日已正午,若他估计无错,谢描描这会儿正在帐房内与算盘金用午膳,院内怕是只有谢无涯一人罢?

他小心翼翼随侍在侧,边走边道:“谷主可知谢副使对这门婚事有几分赞同之意?”

叶初尘远远瞧见了谢无涯那小小的四合院,回头笑道:“我猜谢副使没有一分赞同之意!”

“那谷主为何定要前往这一趟?”关斐大惑不解。

“本谷主这趟只是好心前去通知一趟罢了,非是要他们哪个人同意!同意不同意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谢描描那小丫头很好玩!”

关斐深深的向着闻蝶谷的帐房看一眼,一时为着过去谢描描对他挥拳相向多了一分幸灾乐祸,一时又有几分同情那丫头黯淡的前景,一时连自己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涌上心头,只有自已知道,谷主此人作为夫君是有多么的不靠谱!

寻常人等总是易被皮相所迷惑,而一时之间难察事物本质。

——所幸的是,谢无涯生就一双洞察世事的眼,极是板正严肃的拒绝了这门亲事,并不曾被叶初尘的口舌皮相所惑。

关斐随着叶初尘走了这一遭,毫无所获,不知为何,竟然长出了一口气,道:“谷主这下可以回去歇息了吧?”

叶初尘双目炯炯,道:“不是说谢描描那小丫头号称千杯不醉么?今日天清气朗,正适宜三五知已好友举杯小酌,你与她也算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将来都是本谷主帐下左膀右臂,不如今日相请她前去本谷主院内对饮如何?”

关斐一颗心七上八下,苦着脸似不能置信:“谷主你莫非?”

眼见叶初尘面色不善,将喉咙里那半句“准备生米煮成熟饭”这句话生生咽了下去,垂头丧气领命前往。

谢描描有日子没见过关斐,听闻叶初尘请她饮酒,对于昨日他及时出现,解救她于姬无凤的无敌大刀之下一事颇为感激,欣然前往,倒令关斐忧心不已,眼见她入毂,惧于谷主威势又不敢出言提醒,那面相不由带了三分苦意。

谢描描瞧在眼中,不由哈哈大笑,指着他的苦瓜脸道:“关斐,没想到几日不见,你见了我居然是这副模样!”又洋洋得意笑道:“怕了姐姐我了吧?你不光拳脚无力,赢我不过,便是喝酒划拳,怕也是熊包一个吧?!”

关斐给她激得面皮红涨,狠狠心道:谢描描你这个无知的丫头,你就等着被人扒皮拆骨吧!

谢描描哪知他心中所想,见得关斐这般颓唐模样,只当他酒量不行,寻常时候三人极少一起喝酒,对他的酒量她倒知之甚少。此时想着将关斐灌醉的种种可能,欢欣鼓舞,及止进了叶初尘的院内,那面上尚有五分笑意未褪。

正是暖春时节,闻蝶谷本就是四季如春之境,处处浓荫匝地,花香袭人,彩蝶蹁跹,又加之叶初尘院内阔朗,不过二三侍卫与三五略有些姿色的侍女,院内花圃一色的白花,不分品种只重颜色,娇白浓绿相衬,看着实是清凉满目。惟正对着厢房窗户之处栽种着一棵桃树,高约有一丈左右,现下正开的粉芳菲菲,灼灼其华,云蒸霞蔚锦簇非凡。

叶初尘一身白色锦衫端坐在桃树之下,袖口领口难得金色云纹叠绣,修长食指与中指之间正夹着一只玉色的小杯,与手指浑然一色。有陈酿的芳香味道正慢慢散开,勾出了谢描描腹中酒虫,她深深嗅了两下,赞道:“谷主今日好精神,这桃树之下饮酒,可是个风雅之事,和着花香,这酒香也格外的浓一些,可否赏属下一杯来解解馋?”

关斐深恨这丫头懵懂,眼睁睁让他看着往坑里跳,又不能伸出手来拉她一把,委实憋气,瓮声瓮气骂道:“谢描描你个酒鬼,小心喝醉了被人卖了——”被叶初尘泠泠眼风扫过,几乎将舌头咬掉,生生将下文咽下。

谢描描犹自不觉,耳边听得叶初尘浅笑道:“今日天气好,这些桃花开的极艳,我窖中陈酿堆得太多,正要找个人收拾掉一些,想着描描的酒量不错。”简直心花怒放,如奉纶音,三步并作两步,坐定在叶初尘对面,见得桌上尚有两只小杯,佳酿满杯,也不客气,端起一杯来一饮而尽,连连赞道:“好酒!好酒!谷主忒会藏私,往日都舍不得拿出来!”

叶初尘懒懒一笑:“今日是个大日子…”

关斐苦着脸也坐了下来,饮了另一杯,闻得谢描描含含糊糊问道:“今日是什么大日子?”叶初尘只漫不经心道:“今日是个喝酒的大日子,来来来,满上——”

关斐只觉这杯中酒皆化作了穿肠利剑,苦不堪言。

——今日,正是叶初尘生母祭日。

那一年,叶初尘八岁,其母生病久矣,从来郁郁寡欢,那些日子卧病在床,谷主叶西池每日总会去姬无凤从前的院子里坐坐。其母临去之际,也盼着丈夫能从姬无凤的院内走出来,多陪她一会,多看她一眼,却是不能够。

叶母闭眼之时,年仅八岁的叶初尘就守在她身边,父亲近在咫尺却也远在天涯,他就在旧日情人的院内缅思。

关斐,是从五岁之时便随侍叶初尘左右。

他再饮一杯酒,见得这位自己从幼年之时就跟着的主子正言笑晏晏的劝酒,面上瞧来不见一丝心伤之色,仿佛面前的女子正是自己心爱的人儿,然而只有他能明白,他那诚挚的笑意之下掩藏着怎样的寒凉之色,令人心惊。那懵懂的女子面上一派赞赏垂涎之色,其实都不用人劝,一杯接一杯的饮了下去。桌上四色配菜浑如树上桃花,只不过是摆设一般,无人下箸。

忽尔暖风乍起,吹落一树芳菲,有桃叶飘然而下,落在那毫无机心的女子杯中,她低头去看之时,面有欣喜,大笑道:“这东西可是好东西,美容养颜!”说着连同杯中桃瓣一口尽饮。

纷纷瓣瓣而下,有落在那白衣男子发上肩上的桃叶,更衬得其人容颜如玉,丰姿隽永,更有一瓣奇异的粘在他唇上,许是他刚刚饮了酒,唇边润湿,那桃瓣遇酒便滞,居然止了下坠之势,沾落在了他唇瓣之上,似粉蝶独栖,命运难测。

那无知女子已有三分醉意,尤指着叶初尘唇边那瓣桃花,大笑道:“好颜色!”也不知赞的是人是花?

白衣男子伸出粉色舌尖轻揽,那瓣桃花便在他森森如玉的牙齿之下碎成了桃渍,想来满腔芬芳,关斐瞧来却只余心惊!

芳菲尽,酒意沉。

春意闹

ˇ春意闹ˇ

一大早,窗外莺啼雀鸣,吵到了床上沉沉睡着的一双人儿。床帷虽是绡白轻纱垂幔,却也隐约可见帷内凌乱之景,正是一双并头交颈而眠的年轻男女。

只听得女子模糊不耐的咕哝声:“吵死了…”惹来男子轻浅一笑。床上女子半梦半醒之际被这乍起的男子笑声给猛然吓得清醒,紧闭着的杏核双目大睁,樱唇之间瞬时逸出的高昂惨叫惊得门外一众侍卫婢子面面相窥,内中一名吊而郎当的少年伸了个懒腰,敛下唇边一抹苦笑,慢慢吞吞向着院外而去,房门口静静侍立了一夜的婢子顿了又顿,方欲言又止道:“关侍卫,你去哪里?”

关斐静静回头,往日吊儿郎当的神色早已敛去,耳边传来房内的怒斥责骂之声,往常怯懦如鼠的谢描描一夜之间尽得其母姬无凤亲传,悍妇本色尽显,口不择言:“叶初尘你个无耻之徒…禽兽…”

他缓缓对着面色极是黯然的婢子道:“聂姑娘,谷主他…”瞧见聂微兰眸中摇摇欲坠的泪滴,终究长叹一声,掉头而去。

房间里面的吵闹声正如火如荼。

不提房内谢描描初醒那一番惊骇的光景,床上与之裸裎相对的男子笑得心满意足,丝毫不在乎她的拳打脚踢与恶意辱骂,房外一干侍卫尴尬无语之境地,门口魂断神伤的一干侍婢,且说流言飞速,不过一刻钟光景,谢大小姐昨晚夜宿谷主房内,便足以教谷中任何一人目瞪口呆。

醒过神的首先是谢描描的父母。两位昨夜本来各自忐忑了一夜,暖阳初起便迎来这惊天大霹雳,几乎被劈的晕头转向。谢无涯向来稳如山岳,也在自家院子里无意识的兜了几个圈子才想起来,昨晚一夜未归的女儿难道现下还在谷主房里?

当下拔脚就跑。

姬无凤从来便是个暴躁脾气,一怒之下扛起把大刀就要向叶初尘院内冲去,多亏得张氏死命拦着,拼了一口气将她拦腰抱定,流着泪苦口婆心劝了半日,也没能将她劝住。她抬头挣扎之间瞧见院内一树藤罗开得正艳,悲愤浇心,狠狠朝后一掌将张氏推开,扑上去将院中那架紫藤砍翻在地,仿佛还可以瞧见叶西池那恣意飞扬的眉眼,笑得狂介,饱含喜悦:“无凤…”令她想起三人困顿纠缠的半生,如今便如这架萎顿在地的藤萝一般。

叶西池虽已先她而去,但如今她与谢无涯夫妇二人虽分居谷内东西二地,却比之寻常陌生人家犹自不如。往者以矣,若要溯本逐源,若非有当日三人纠葛的情缘,事到临头哪会有今日谢描描这一劫?

她扔了手中砍刀,抱着院内花架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谢无涯本拟冲进谷主房内,将他拎出来暴打一顿,半路被暖风一吹,方才想起此事若被姬无凤那暴躁脾气得知,也不知会酿成什么恶果出来。二人数月间未有交集,事关女儿,却也不能不顾虑一二。待到他调整了呼吸,强抑着内心百般焦虑走进院中之时,正瞧见姬无凤蹲在院内檐下那株紫藤下放声痛哭,旁边随意弃置着一把砍刀。

那株藤萝正是当年叶西池为搏佳人一顾亲手所植,初来闻蝶谷之时他居于此间,每日只觉刺目一片,如今瞧见她那般痛惜这株委顿在地的紫藤,心内一窒,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终究未发一言,转头而去。

脚步声惊动了院内正在劝慰姬无凤的张氏,她回头惊愕的发现,居然是数月未曾踏进这院内的谢无涯,连连叫道:“姑爷…姑爷…”见得他头也不回眨眼出了院门,连忙推了推正在 痛哭的姬无凤:“小姐,姑爷刚刚来过了!”

姬无凤抬头,反手抹了一把泪,惊喜已极:“无涯…在哪?”目光在院内巡梭一遍,哪有半个人影?

张氏踌躇:“方才姑父进来,瞧见你抱着这株紫藤大哭,一声未吭就走了,奴婢叫了几声都不曾回头。”

姬无凤只觉一颗心缓缓下坠,向着看不见的深渊而去,抓不住挽不回,暮春暖风吹来,竟令她遍体生寒,久久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一日清晨谢描描回到自家院落,唤了小环烧了热水沐浴。小环那丫头自小在谷内长大,眼内所见者,叶初尘便宛若神衹一般,今日闻得流言,笑容暧昧羞怯,服侍她脱了衣衫,见得谢描描脖颈前胸皆是青紫吻痕,双目游移四顾偏偏又在她胸前流连往返,直气得谢描描恨不得将她一掌拍飞,半晌冷着声音恼道:“小环,看够了没?”

小环似笑非笑回过神来,口中连连道:“看够了看够了…”被谢描描抄起浴盆旁边的水瓢砸了过去,只将她砸得抱头鼠窜,绕过屏风冲了出去。

谢描描将大半个身子都泡在浴桶里面,想起今晨叶初尘房内那一片狼藉,堪比自己替嫁那夜与秦渠眉的洞房花烛夜…如今想起这个人,简直令她心头有着说不出的刺痛之意…

叶初尘那厮向来脸皮堪比城墙,今日晨起居然嘻皮笑脸耍无赖,一边抵挡着她的拳打脚踢一边讨饶:“描描别气了…酒后迷失了本性…如今既然生米煮成了熟饭,不如过得两日我便去与你父母提亲吧?”

她当时五内俱焚,不可期然的便想起了秦渠眉…那个人,已与她渐行渐远…随之招呼到叶初尘身上的拳脚便愈加有力,仿佛是将近一月间内心的郁愤要尽数发泄在他身上一般。

叶初尘偏偏要火上浇油,将她双手制在头顶,唇角毫不避讳扫过她脸颊,轻声道:“莫非,描描还想着那姓秦的?”

双目倏尔刺痛,有酸涩之意直冲鼻翼,拦也拦不住,有泪如倾!

那些至今令她想起来始觉可笑复可叹的恋恋不舍,到如今可还有回头的余地?她曾将那人视为此生倚仗…如今游目四顾,良人又在何方?

如今在这个莫测的男子床上醒来,始知此生浑噩,世事繁杂,非当初那丹霞山上简单纯良的谢描描所能应对的。

叶初尘又岂非怜香惜玉之辈?——见得床上女子珠泪涟涟,瞳色渐深,却俯下身来,不顾谢描描挣扎反抗,伸出舌头来,舔尽了她颊边泪珠,哑声轻笑:“描描以后,可要乖乖听话啊…如今谷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你是我的人?”

谢描描瑟缩了一下,不自禁朝后退去…她的身后正是雕花床栏,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一如斯时斯境…

不过两三日功夫,谷中传得纷纷扬扬,皆将此事作了笑谈。

姬副使与谢副使当场拒婚,岂料其女春心萌动,当晚便宿在了谷主房内。谷内众人虽与谢无涯姬无凤二人算不得至交好友,二十年前二人私奔已是谷中笑谈,二十年后一家三口重新沦为谷中众中笑柄。

姬无凤当日本是闻蝶谷堂堂正正的谷主夫人,不但悔婚且私奔,其中缘由已是令人深究,她生出的女儿居然佯装醉酒爬上了谷主的床…当真是女承母志,无可救药!

谢描描再往帐房内去算帐,便是连算盘金这样不闻世事之人也在大摞帐本之后笑微微瞧定了她,叹息道:“听人说,谢丫头不但在帐房内打得一手好算盘,肚子里更有个如意金算盘…”

谢描描唇边浮上讥诮之意,冷冷道:“徒儿倒是不知,此事连师傅也要过问。”

算盘金算得是谷内元老,只是他此生只好与人管帐,嗜酒,余者皆不上心。能作他门下弟子,自然也算得殊荣。他虽不曾教导谢描描武艺,但帐房管理却悉数教了谢描描。这两日见得她心不在焉算错了好几笔帐,不过是留心听了几句闲言,便是应兆。

见得小丫头仿佛刺猬一般,他抚着颔下所剩不多的胡须,红着一双宿醉未醒的眸子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疑惑道:“谷主美女如云,叶小子那双眼神忒也不济,怎么会看上你这不修边幅的小丫头?”

谢描描大怒,几乎要将手边酒壶掷过去,耳边还传来算盘金那啧啧叹息之声:“叶小子莫不是中了邪了?”

脑中有什么东西重重砸下,砸得她心中钝痛,连她自己亦要疑惑,叶初尘这般费尽心机要与她成亲,难道有所图不成?

谷中各色美女如云,比之谢描描这幅小家女儿的姿色,不乏天人之姿者,等闲难得叶初尘一顾,他如今死皮赖脸非要强娶,甚直不惜将她灌醉,哄骗上床,大张旗鼓,好教众人得知这桩笑柄,无非是逼她与家人就范,他所图者又是什么?

关斐曾欲言又止,她酒醉那夜他几次三番,不惜触怒叶初尘,也曾提醒与她,叶初尘究竟想要什么结果?

算盘金虽醉后昏聩,然则他从来不是无的放矢之辈,一年四季他虽有大半日时间浸在酒缸里,但若有细心之人去检查闻蝶谷帐务,便难以置信,偌大闻蝶谷帐务竟然是这样一个一天之中有十二个时辰皆在醉中的昏聩老儿在打理。

谢描描缓缓将手中酒壶放下,抱了头蜷缩在宽大的楠木大案之后,恨不能将自己缩成微不足道的一粒尘砂,世人难见!

又过得两日,谷中流言纷纷,甚嚣尘上,谢家三口再无颜面立足与谷中,便是连谢描描亦有了退缩之意,几乎要鼓动谢无涯离开闻蝶谷,便是这个时辰,叶初尘大张旗鼓,令身边侍卫挑了聘礼往谢家院内而去,直惹得谷中众中尾随,当作笑谈一般,涌进了谢家院内。

谢描描自那日与算盘金一番对话,便告病在家。闻得门外乱纷纷,顾无华探头出去,又回来,颇为焦虑道:“好像是送聘礼的…描描,你若是嫁了叶谷主,秦木头怎么办?”

谢描描唇边涌上凄凉讥刺的笑意:“秦木头…自然是你的夫君,若过些日子他能来,你便随他回去吧!”

顾无华惊得老大一跳,结结巴巴道:“我…我还有裴朗,岂能随他而去?”

谢无涯在女儿房前徘徊良久,也不见她开门,只得了她一句心灰意冷之语:“一切但凭父亲作主!”

曾经一腔孤勇早已被消磨殆尽。

谢无涯思虑良久,终是收下了叶家聘礼.

尘埃落定。

郎心顾

ˇ郎心顾ˇ

大婚的物品源源不断的送进了谢无涯的院子里,有些首饰衣衫是要新娘子过目,有些则是娘家准备的,亦有叶初尘全权作主,将之备齐。简言之,谢家只要准备好了新娘子,不费一铢一钿。

自谢无涯应下婚事那日算起,婚礼便定在一个月之后。大红的嫁衣在半月以后送进了谢描描的闺房,由小环与顾无华服侍着她穿起来,试试嫁衣合身与否。

谢描描自始始终如提线木偶一般,由得她二人折腾。

小环见她喜服上身也不曾开颜,故意叹道:“听说今日谷主送了凤冠嫁衣过来,谷中大半姐妹们都是哭哭啼啼,小姐不费一拳一脚就令这些人败下阵来,怎的还是不开心?”

谢描描心中只觉嘲讽,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身披嫁衣,却都不曾体会过那种小儿女的甜蜜心思。第一次浑浑噩噩,人事不知,第二次也是随波逐流,不过求一安身立命之所而已,她实看不出有何开颜而笑的必要。

只是小环不过是一小丫头耳!眼中素来只有谷主叶初尘,瞧她眼中满满的羡慕之意就能明了,她这作主子的嫁了叶初尘,连她这做丫头的也有些与有荣焉的喜悦之情,

她侧身问一旁正帮她系腰带的顾无华:“若大婚之日这嫁衣披在小花身上,小花可会开心?”

顾无华似被吓得老大一跳,双目惊骇不定,牢牢盯着谢描描的脸孔,在她面上瞧了半晌,竟然看不出一星半点开玩笑的意图,支唔了两声,欲辩无从辩,目光游移,已教小环不悦,佯恼道:“小花,谷主乃世间少有的美男子,难道还比不上你的情郎?”

谢描描轻轻一笑,手指在她额头一点,怅叹道:“小丫头还是太注重皮相了!”

歪着头去打量顾无华,见得她这副样子,已是心知肚明,她对那姓裴的男子倒是真情实意,真正令人叹服!

小环嘟着嘴唇,将顾无华推到一边,替谢描描收拾妥当,捋平了裙子上的褶痕,正要退后几步去看,已听得门外仆役通报:“小姐,谷口来了些人,其中有位姓秦的说是小姐的…小姐的夫婿…正朝这边走来,谷主让小姐早作准备…”

小环大大退了一步,撞上了身后面色惊愕的顾无华,两个跌成一团。小环是从未听过的,早已朝门外斥道:“大胆!小姐过几日就是谷主夫人了,哪来的夫婿?大天白日的说浑话,还不滚下去?”反倒是顾无华心下骇然,对于曾经有过婚约还差点成了夫妻的秦渠眉,她向来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只觉他冰冷无趣,眉间煞气颇重,实不是能令她倾心的男子。

她大着胆子去打量谢描描,见得她茫然立定在原处,面上血色尽失,却又在颊边浅浅晕染一抹绯色,目光绝望又暗藏欣喜,两手死攥着两侧裙摆,手上青筋突起,似在立时破门而出,又似要后退一般。

只这一刹那,门外又有脚步声匆匆而来,也不管礼仪,嘭的一声推开了房门,口中已经嚷嚷道:“描描,姓秦的来了,人已经进了谷,你见还是不见?”那人见了房中情景已是目瞪口呆,只见谢描描身着霞帔,面色惨淡,似极为艰难才从口中挤出几个字来:“ 既然来了,当然是要见!关斐,前面带路!”

匆匆而来的正是平日漫不经心的关斐,此刻他似被人捏着了嗓子一般,半日方才一言不发,转头向外而去。

谢描描朝前两步,身后小环莫名其妙跟了上去,却被身后的顾无华扯住了袖子,她狠狠瞪了一眼后者,耐心俱失,似乎对这平地惊雷冒出来的“姑爷”很是不满,连带着对顾无华也没有好脸色:“小花,扯着我作什么?还不快让开,让我去瞧瞧何方大胆狂徒,敢对未来的谷主夫人不敬?”

顾无华有苦难言,指着前面一身大红描金嫁衣的谢描描,小声道:“小环,你就让小姐穿着这一身大红嫁衣前去?”

小环拍开她扯着自己袖子的手,不解的翻了下眼睛:“不就是个嫁衣么?这会子哪里那么多讲究?”门口红色衣袂一闪,谢描描已经不见了踪影,二人只得连忙跟上。

闻蝶谷内,今日艳阳正好,谷中众人闻听得谢副使的女婿找上门来,沉寂了半月的谷中又热闹了起来。谷口虽有巨石怪阵,但秦渠眉带着四个长随在谷口就已经传声拜见,叶初尘闻得秦渠眉到了,不由大喜,连连吩咐侍卫去接。

叶初尘近日正巧心神不定,也不知谢描描那丫头这些日子为何不曾前来闹事,沉寂的简直不像她。哪怕是他每日送了大婚之物过去,派去谢家院内的人皆说小姐每日不肯迈出房门一步,院内凡事皆有副使大人亲自料理。

秦渠眉一路缓缓而行,他身旁郑新边走边在心底惊叹,闻蝶谷四周皆是悬崖峭壁,等闲难寻,若非庄主先前得了叶谷主提示,无论如何寻不到此间。更何况外间气候尚不及此地温暖,端看谷内风景,花木葱笼,彩蝶翩然,谷中房屋错落有致,田间阡陌纵横,如世外桃源一般。不过行了约有两里左右,便已到了屋宇之处。各处院落瞧起来虽散落无序,却也遥相呼应。领着他们一行人进谷的那名侍卫径自将他领进了一座阔大的院落,院内浓荫如墨,花香敛白,一片素颜之间惟有一株桃树半凋,虽有许多残瓣零落在地,但树枝之上残红也未凋尽,算得上院内最浓的颜色。

树下稳稳坐着一名白色锦衫男子,眉目悠远如远山浅黛,此刻优雅起身,微微一笑:“秦庄主远道而来,舍下略备一杯薄酒为庄主洗尘!”

秦渠眉略微皱了皱眉,抱拳回礼:“叶兄与在下相交不止一日,客气的话秦某不再多说,今日前来乃是为了拜见岳父岳母,还望谷主成全!”

叶初尘连连点头,极是体贴人意道:“在下自然明白秦兄的迫切心情,已着人前去知会描描,想必描描一会便到。秦兄不妨稍坐。”

秦渠眉见得他言词恳切,不疑有他,遂过去坐定。有丫环上前斟了热茶,不过盏茶功夫,院外已有脚步声起,秦渠眉耳尖,已听得一个小丫头清脆的声音:“小姐,等小环进去将这狂徒轰出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狂徒,竟敢毁了小姐清誉…”话音未尽,已有一行人从大门口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