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先的男子正是关斐,秦渠眉自然识得。他礼貌的微微一笑,笑意还未散尽,目光在瞧见关斐身后的女子之后凝结在了唇边。

关斐的身后跟着三名女子。走在最前面的女子一身艳红描金嫁衣,霞帔在身,面上表情沉静到令他陌生,几乎以为那就是她的另一个姐姐或者妹妹,但那眸中透露出的讯息却教他明白,面前这个新嫁娘模样的女子正是谢描描。

他立起身来,欣喜道:“描描——”

岂料谢描描却在他与叶初尘坐定的石桌前五步站定,规规矩矩施了一礼,道:“谷主唤妾身来,可是有事?”分明对他视而不见,声音清清淡淡,听在他耳中却如晴天霹雳,直炸的他晕头转向,不知所以。

——小丫头自称的居然不是“属下”而是“妾身”?

叶初尘面带兴味的笑意,道:“描描,秦庄主远道而来参加你我的婚礼,可谓忙中偷闲,你与秦庄主也算旧识,今日为他接风洗尘,你我皆是江湖儿女,也就不必避讳那些繁文缛节,一起参加吧?”

秦渠眉身后侍立的周新惊疑的大睁了双目,喃喃道:“少夫人…”被她身后那圆圆脸蛋的小丫头一声怒喝:“大胆狂徒,我家小姐未嫁之身,岂能容得你这般乱叫一气?”

秦渠眉僵立当场,心内翻江倒海,容色不亚于江湖临敌,眉眼锋利,向着叶初尘而去。叶初尘气定神闲,伸出手去,牵了谢描描的手,后者虽僵硬在原地,却也任由他牵了手,不挣不怒,不言不动,直如木偶一般,霎时,他百般滋味涌上心头,脑中立时闪过百十种猜测,那红色的嫁衣映在他眸中是一片焰火般的灼热,挟千里风尘欣悦而来,作梦都不曾想到会是今日的局面…

周新偷偷去打量庄主,只觉他的面色说不出的难看,唇角紧抿,目光发直,半晌,方才挤出了一抹笑意来:“描描…此事可当不得玩笑!”

谢描描此时似乎才瞧见了他一般,静静答道:“秦庄主,过去描描不懂事,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忽尔伸出另一只未曾被叶初尘握着的手,回身将藏在她身后的一名丫环捞了过来,一掌几乎将她推进秦渠眉的怀中,冷漠道:“这才是货真假实的秦少夫人,秦庄主可看仔细了!”

秦渠眉不容那丫环近身,已是轻轻一掌将她推距在自己身前两步开外,分神去看之时,不禁愕然——面前的女子,正是初初与自己有婚约并差点成为紫竹山庄少夫人的顾无华。

她在他面前瑟瑟发抖。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顾无华被迫推至秦渠眉面前,瑟瑟发抖。

脱旧胎

ˇ脱旧胎ˇ

多年以来,自谢描描有记忆始,顾无华便是娇纵跋扈的模样。她自来畏她如蛇蝎,唯一一次的亲善换来的亦是惨痛难言的后果——直接被她给送进了洞房。追根究底,能有今日之局面,其中头功非顾无华莫属。

瞧见她被秦渠眉一掌推开,狼狈的跌落在地,她心中霎时痛意与快意并存,唇边浮上一抹讥诮之意,扬声道:“表姐夫能拨冗前来参加描描的婚宴,实是描描与谷主之幸!表姐——”伸臂捞住了正欲慌不择路逃窜的女子:“姐夫前来接姐姐回家,姐姐怎生是这般模样?”一字一顿,听在顾无华耳中,竟是字字深恨!

顾无华脑中巨震,只觉自己狼狈难堪,几无逃路,不由仰起头来,目中满是祈求之色:“描描——”这却是姐妹俩自出生至今从未有之的情形,岂料不过换得她冷冷一瞥,将她一把拖将过来,紧贴着她的耳根处低低道:“裴——姐姐若是再不认姐夫,描描就将他交给姐夫去处理…”语声恰能入耳,她心中恐惧已极,秦渠眉虽颇有侠名,但相传他的雷霆手段亦是无人不知,裴子礼若落进他的手中,怕是性命成忧,忍不住便轻轻一哆嗦,一张俏脸霎时血色褪尽,满是惊惶之色,几度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反驳。

她虽不知秦渠眉与谢描描之间发生了何事,但想亦能明白,秦渠眉洞房之内发现新娘替嫁,那冰冷的面上应是怎生光景…定然是不好看的很!而素来胆小的谢描描是如何度过初醒的那段时光,异地而处,如今她方省起自己当初的鲁莽任性。——攥着自己的那人似将全身力气凝于只手一般,攥得她生疼,竟也同自己一般带着些微微的颤抖,也不知是痛是悲,那向来怯如脱兔的眸子里怒气悉数暗藏,若有小小火苗,便会立时三刻点燃。

手骨似要被她给捏碎一般,她却只能低低垂下头去,发不出一语来。

只是被谢描描那段话惊得立起身来的秦渠眉目中眸光复杂,略带了些暖意去瞧她,只觉从前那胆怯如鼠的女子此刻眉目间满是决绝,身上大红描金绣凤嫁衣刺得他眼目生疼,几乎是心不由已的,叫出了声:“描描——”带着些连自己都不能确定的惶惑。

那日离开之时二人还在缱绻,不过有数月未见,便似二人毫不相识一般——莫非,她是埋怨自己不曾早点来寻她?

她紧拖着顾无华恨不得直送进他怀中的倔强模样,可不是满腹幽怨么?

暗中思忖一番,他心下一松,眼瞧着满院的侍卫婢子,想要说几句动听的话,碍于人前,倒不好吐出,只得柔声道:“描描,你说的这位姑娘,为夫倒真不曾认识,你我夫妇分别数月,此次恰逢机缘,不如还请描描带为夫前去拜见岳父岳母?!”

叶初尘闻言,握着谢描描的大手一紧,那小丫头这次倒格外老实,一本正经道:“秦庄主说笑了!家父半月前将我许嫁叶家,秦庄主这岳父岳母却又是从何说起?”后面几个字分明咬牙切齿。

叶初尘腹内笑成一团,只觉江湖传言,说什么秦庄主侠肝义胆,高义无双之类分明谣传,他这般迟钝木讷,便是连谢描描这脑子里少根筋的丫头都要看丢了去,婚姻一途,委实坎坷了些!

只是叶初尘这人作事,向来只求负尽天下人,亦不能教天下人负了他,自然不晓得反省乃正途,自已纵然是秦渠眉婚姻大道之上最大一块磐石,亦恨不得再大上几倍,如悬峭山壁难以翻跃才好,哪里会自动让道?

他面上一团和气,言笑晏晏道:“秦兄这是说哪里话?”看也不看,将手中谢描描那冰凉的小手牢牢抓定,使力一拉,本拟将她拉进自己怀中,这次却是他失算,不曾瞧见谢描描侧身站着,她亦用了全力牢牢拉着另一位,简直如一根绳上串着两只蚂蚱,不防之下姊妹两个一同扑向了他的怀抱…怀中巨痛!

叶初尘定眼瞧去,怀中居然重叠状爬着两张如花似玉的俏脸,谢描描带着些厌憎,已是撑手想要起来,另一张面上满是惊骇莫名,显然不能明白自己平白无故怎的就跌进了这魔头的怀中,一双手四下乱摸,摸到了不该摸的地方,令他面色顿僵,难看无比之人正是顾无华那不张眼色的丫头!

院内众人瞧着这一团乱抱乱摸的三人,素来丰姿如玉的叶初尘手忙脚乱,面色铁青瞧着顾无华,若非顾着风姿气度,恨不得立时一脚将顾无华踹开。众人尽皆心内闷笑。便是秦渠眉这般心事在怀者也是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伸出手来欲拉谢描描一把,却被小环抢了先,边扶了自家小姐起身边怒道:“听闻秦公子大老远前来谷中,但我家小姐在外并无婚配,前些日子老爷许了谷主为妻,这却是谷中无人不晓的。公子这般行事,难道与我家小姐有仇,非要毁她清誉不成?”说着偷眼去看天人一般的谷主,瞧见他似并未发怒,心里欢喜,扶着谢描描掸了掸她裙下的土,叹息道:“我明白小花这丫头粗手笨脚,要秦公子承认娶个这般不济事的丫头,也有些为难!不若秦公子带了小花回去为奴为妾或为通房丫头,都成!只是别这般搅和我家小姐的婚事,可好?”

她比顾无华小了不止四五岁,这番故作老成的说词引得叶初尘笑出了声,遥遥指着她赞道:“你这小丫头倒是将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等我与描描成了亲,你就过这院里来侍候吧!”

小环闻言,喜出望外,连忙施了一礼,脆生生道:“婢子多谢谷主!”挺了小胸脯红着小脸蛋儿乖乖立在了谢描描身侧。

顾无华自方才撞进叶初尘怀中,好不容易才爬将起来,惊魂未定,哪有力气反驳小环?只觉过去数年所受之惊吓不及今日之惊魂,连忙后退了几步,躲在了谢描描身后。又怕那丫头再来个反手擒拿,再离了她足有四五步遥遥站定,方安下心来,一边小心打量秦渠眉的神色。

秦渠眉被个小丫头数落的有口难言,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谢描描,只指望她一时心软,替自己解了这围,岂料得谢描描亦是赞赏的瞧了一眼小环,淡淡道:“小环说得很是!秦庄主大概还未曾睡醒,你我一无媒妁之言,二无父母之命,又是哪门子的夫妻?还请秦庄主注意言辞!”

“你…”秦渠眉身后周新闻得此言,气忿难言,眼前之人明明数月来掌管庄中钱物,顶着少夫人的名头与庄主同息同止,同寝共食,现下却无端翻脸不认人,正欲不顾尊卑开骂,却被秦渠眉伸手拦着。

他偷眼去瞧,来时路上笑颜逐开的庄主面沉似水,早将那一抹喜色敛尽,迟疑半晌,方道:“描描,不谈这事也罢!但你我亦算…旧识,既然为兄前来闻蝶谷,自然要拜见伯父伯母,能否烦请描描引见?”颇有些忍气吞声的味道。

原来秦渠眉虑着二人虽有夫妻之实,但此事乃闺房私密,众人之前自然不好宣之于口。纵是身后山庄之人亦知二人成亲多时,怕是早有夫妻之实,但此时她矢口否认,他亦不能在闻蝶谷众人面前毁她清白,只能盼着此时得机见了谢描描父母,将当初替嫁之事分说清楚,再寻机劝得谢描描消了气,凡事自然好商量,此时示弱退步,却正是以退为进,是以忍了下来。

叶初尘见得不费自己一言半句,便令秦渠眉将那满口的“为夫”收了起来,心下暗喜且疑,面上分毫不露,只浅笑道:“此事不急!秦兄初来乍道,今夜小弟作东,设宴为秦兄接风洗尘,只是岳母近日身体不好,岳父怕是也不会出席,等小弟与描描大喜之日,自然能偿秦兄之愿!”

只因他虑着谢无涯与姬无凤早已不和,夫妻分居两处,秦渠眉初来乍道,自然不好以实相告,便用言语遮掩一二。不料谢描描闻得他这番话,却是颇为感激他这番遮掩,眸光流转,不由朝他多瞧了两眼。

这情景瞧在秦渠眉眼中,只觉心湖平地乍起波澜,连自己亦是惊讶难平——莫非数别暂别,竟令叶初尘窃得芳心,方有了今日听闻的这桩婚约?

他这番猜测在心中,一时无处求证,叶初尘窥得他眉间神色,展颜一笑,立起身来,将手中那冰凉的小手轻轻抚摸,状甚亲昵挽了谢描描的手臂,从怀中抽出帕子来,顾不得谢描描僵硬了身躯微微的抗拒,轻沾了下她的额角,疼惜道:“你看你,这天气虽不热,试个嫁衣也不必欢喜的舍不得脱下来了吧?——小环小花,还不送小姐去我房里歇息一会?拿柜子里那件新作的浅粉百蝶裙给小姐换了,那面料凉快…”

谷中众人早知二人之事,也不过了然一笑,不当一回事,紫竹山庄众人却已是脸色大变。

谢描描自然知道叶初尘这番话听在旁人耳中的效果,不由举步维艰。眼角余光瞥见秦渠眉不自觉僵硬的眉眼,心内怅叹一声,竟是又酸又痛,面上笑意却分外耀眼:“叶郎真是体贴!这嫁衣我欢喜得很!——秦庄主千里跋涉来接姐姐,叶郎就不必使小花了,让她去侍侯秦庄主吧!我身边一个小环就够了!”语声亲昵绵糯。

小环笑嘻嘻道:“小姐才体贴呢!小花还不快去侍侯你夫婿?”睨一眼僵立在当地的顾无华,似手足无措一般,耳边听得自家小姐轻声念道:“裴——”小花面色刹时惨白,不情不愿迈步向着远道而来的秦渠眉方向挪动。

她尾随着自家小姐,一步一步,不曾再回头,向着半月都未曾踏进的谷主卧房而去。

进退艰

ˇ进退艰ˇ

顾无华犹不心甘,却也只能小心随侍,只等秦渠眉与叶初尘二人茶饮了数杯,寒喧亦无可寒喧之时,方在叶初尘的授意之下,一路小心随同秦渠眉前往客院。前头引路的正是谷主贴身侍卫关斐,他与秦渠眉亦算得旧识,窥着秦渠眉不善的眉眼,装聋作哑,只将些谷中风物拿来搪塞。秦渠眉好几次张口欲问谢描描近况,皆被他拿别话岔开。好不容易将这一干人送往客院,交待了院中仆役要殷勤侍候,以顾无华哀哀欲绝频频求救的眼神只作不知,只借口谷中事务繁忙,匆匆告辞而去。

秦渠眉长眉微拧,顾不得千里风尘之色,未及梳洗,便冷冷朝着身后之人抛下一句:“跟我来,其余人等在院内等候!”

顾无华茫然四顾,心下微微窃喜,只以为逃过此劫,若秦渠眉对已不闻不问,定然是前事揭过。不成想她身后立着的周新猛然推了她一把,“还愣着作什么?庄主要你进去!”抬眼看时,房门口只余秦渠眉片余衣角闪过,眼错不见。

周新早知此乃庄主媒妁之妻,深恼她逃婚悔盟,背弃了庄主,哪里还会有好脸色给她?更兼着如今瞧来,她竟然被现任庄主夫人驱使,为奴为婢,其中恩怨曲折,他也略知五六分,自然更不会客气,当下连推带搡,将满心不情愿的顾无华给推进了房中。

闻蝶谷的客院清静幽雅,房内一色的紫檀木家具,向阳一角更摆着一盆普陀紫光,秦渠眉背身而立在那株普陀紫光面前,淡淡道:“顾小姐不必拘谨,你我婚约已然解除。”

自她逃婚之日起,日夜耽心,又有愧于心,倒不曾回过威武城,是以并不曾知道,自谢描描遣了她的随身二侍女回到威武城,其父顾冕大怒,一顿鞭子差点将二女打死,羞惭欲避,爱女难寻,只得修书一封,尽数将秦府聘礼退了回去。谢留芳记挂着谢描描,又遣人去接,却被秦渠眉暗地里打发了,只转告来人,谢描描既已入了紫竹山庄,与之成亲,再无回去的道理。

自此,威武城与紫竹山庄再无婚约。

不过是一句话,已教顾无华喜笑颜开,长呼了一口气,笑叹道:“过去无华莽撞,与庄主多有得罪,一年以来心内总是不安,庄主宽容大德,无华今日在此谢过!”有衣衫轻擦地面之声,定是那女子弯身施礼下去,他并不曾回身,目光只凝聚在那株普陀紫光的花心,那花中间部分有淡淡的晕黄,重重叠叠的粉瓣边缘是浅浅的紫色,许是这花的娇艳悠远之色令他心绪平静,他也只淡淡道:“顾小姐不必多礼!”客气而陌生,似二人之间全无芥蒂。

很久以前,他初次认识威武城主的千金,只觉她高贵美丽,又有男儿飒爽英武之气,又是父亲为他定下的良配,相伴一生亦无憾事。——洞房惊魂一记,新娘弃他而去,那时候他未尝没有愤怒的!

江湖之中固有侠名的秦庄主从不曾想到过,有一天会被未婚妻子抛弃,简直是刻骨的耻辱,一朝一夕之间岂能忘记?

然而,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当他的目光渐被另一个懵懵懂懂的少女所牵引着,竟然冲淡了那份耻辱,至如今相见,再难寻觅当初的一丝一毫怒气!

他转过身去,目光浅浅掠过面前的女子,虽觉她容色未变,那目光却完完全全的透着股冷意,瞧着眼前的女子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甚而那语气亦是冰寒透顶:“顾小姐请坐!秦某今日单独约见小姐,不过是想询问一些描描的近况,还请顾小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秦某将不胜感激!”

顾无华在他这种冰寒的调子之下,心内暗藏了大劫后的喜悦之情,心内一边庆幸着自己当初悔婚弃逃的选择,一边为谢描描哀悼:谢描描你这小丫头简直是从狼窝入了虎穴,自求多福吧!

却说关斐告辞出来,百无聊赖,生怕再回谷主院内,万一再被谷主揪去陪练,那份辛苦简直无从说起,旁人瞧着他被叶初尘锻炼的鼻青脸肿,定然会以此为荣,倒不如自己寻个清静之地去活动筋骨。这般想着,脚下不停,一径向着练武场而去。

人还未至,早闻得熟悉的刀剑飒鸣之声,倒令他颇为好奇,今日谷中这般热闹,一干闲人应是早早避着谷主围在一处闲聊,哪会有人前来练武场?好奇的沿着树林穿行而过,猛然间钢刀横颈而来,惯性使然,他轻飘飘朝后跃去三尺,停在刀锋伸刃之外,笑睇着对面那张纠结的面孔,嚷嚷道:“谢描描,你别心情不好就学姬副使大人一般,扛把钢刀来砍人,小心嫁不出去!”

不提姬副使还好,一提姬副使,顿教谢描描心火大起,冷冷哼道:“关斐,好歹过得几日,我也是谷主夫人,尊敬些与你并无大的坏处罢!”钢刀抡圆了使劲砍过去,关斐在她盛怒之下倒占了上风,纵腾挪跃,换着法儿的躲避,反倒是他身后花树,一时惨遭肆虐,若是教谷中照料花木的老林头瞧见,又是一番痛心疾首的责问,这老林头年纪渐老,唯爱花木,又是叶西池在世之时手下一员宿将,武功自是不弱,便是连叶初尘都买他几分薄面,似关斐这般在他眼中便被直呼以“猴崽子”,若是落在他手中,可有得苦头吃。

关斐一面后退,一面心中叫苦不迭。只是谢描描腹中今日分明窝着一团火,先时赌气将顾无华推了给秦渠眉做侍女,其实顾无华出身大家,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笨手笨脚,若论起侍候人的工夫,反倒不及小环。究竟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立在秦渠眉央前之时,恍若再世为人,苦辣难辨,四顾无路,何去何从,连自己也茫然无措。

不过在叶初尘房中待得一刻,便觉气闷不已,特别是房中那张大床,每每教她忆起那日清晨醒来,荒唐仿若一梦,前院叶初尘与秦渠眉高谈阔论,一言一句虽入耳却一时并不能明白其中之意,仿佛大脑自动将那些话意隔绝,唯有秦渠眉那清冷的语声与叶初尘蕴含笑意之音在耳边环绕,令她心口闷痛,撇下小环悄悄从后院潜出,回了自家院子。

谢无涯今日也不知去了何处,院中静悄悄,连个洒扫的粗使都无,她悄悄换了嫁衣,只作道姑打扮,便直奔练武场。

练武场内素来十八般兵器齐全,出来之时昏头涨脑,也不知带剑,只随手在兵器架上捡了一柄钢刀,似泄愤一般使将出来,比之双剑,果真威猛霸道出许多。今日想及自己老娘抡圆了大刀来砍的情景,尤其伤心,岂料得关斐竟然哪壶不开提哪壶,更教她愤恨不已,刀刀凌厉霸道。关斐初时虽仗着心气平稳,占了上风,但他手无余刃,谢描描又是拼了命的架势,摆明了今日这场架他占不了便宜,还有可能吃大亏,两难之境,猛听得林中大喝一声:“谁人在砍花木?”中气十足,正是老林头。

关斐借着老林头这一声喝,谢描描愣神之际,顾不得死活,出手如电,握了她的手,牵起来便向着另一头跑,连连道:“快丢下手中钢刀,老林头来了!”

谢描描被老林头那一声虎吼吓得不轻,不及思索便按着关斐之言弃了手中钢刀,二人携手一溜烟的跑了,去得远了,还听得到老林头的呼喝之声。

待得二人跑得累了,正到达谷中一处山涧清瀑,正是晚霞初起,流瀑清溪,粼粼波光,溪中鱼虾怡然自得,二人捡了溪边大石坐下,却是近日来难得的幽静时光,连关斐也有一时的错觉,只觉那静静坐在山石之间沉默的女子带了些萧索之意。她沉默良久,忽尔转头笑道:“关斐,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现下成了谷中笑柄,也是活该?”

关斐从来只见她神彩飞扬,与自己相斗寸步不让,何曾会料到她也会有这般无精打彩之色?一时怔住,良久方道:“你只要无愧于心即可!”心中不期然浮起叶初尘独自停留在房中之时,眉眼之间的戾色,只觉不详。

他与叶初尘自小相伴,稍长些之后,武功比之谷中同龄之人又高出许多,又是副使之子,谷主身边近侍,正是少年得意,谁人也得罪?瞧着谷主面上,亦要容让他许多。是以虚长了十七八岁,身边竟是无一人如谢描描这般对他非打即骂,喜怒不忌。二人相识至今,连他亦不免对面前的女子多了几分喜爱之情,只觉二人这般相斗下去,去了岁月闲淡之意,亦是不错。如今却见她愁眉不展,心中却也有了几分替她发愁之意,有心替她排解排解,无奈二人向来随意惯了,这会谨言慎行,良久方憋出一句话来:“描描是真的不想嫁谷主吗?”

一眼看去,却见她脸色都变了,额头冒出许多冷汗来,面孔亦变得惨白,直吓得手足无措起来,连连道:“算我说错了!描描你别恼!实在不行我去替你求谷主…”却见她苦笑着咬牙道:“关斐,我肚子疼得厉害,你别乱想了!”

他连忙伸出手去,道:“我这就扶你到范大夫处去看看?”

谢描描捂着小腹萎坐在地下,死活不肯起来:“不过是小毛病罢了!近几日总是这样,你且别急,坐一会子就好了!”

曲罢欢

ˇ曲罢欢ˇ

这日晚宴,谢描描沐浴梳洗完毕,换了干净衣衫,许是下午与关斐那场架打得泄了心头之火,面色略带了些苍白之意,被小环硬按在梳妆台前,涂了些胭脂,稍稍掩了那苍白之意,多了几分娇媚之色。

等她到时,叶初尘与秦渠眉已经在坐,关斐与周新在下首作陪,顾无华在秦渠眉身侧侍立,眉眼闪烁,瞧见她款款而来,急忙侧头假作不知,只瞧的她心内暗暗冷笑,叶初尘已是立起身来,笑道:“描描快来,坐这里!”

他身边,正空着张椅子。

谢描描坐下之时,感觉到对面灼热的目光,将心中暗藏的痛意牢牢掩藏,仰起头来,浅笑道:“秦庄主早到,描描竟然现在才来,真是失礼得很,自罚三杯,还请秦庄主休得见怪!”

秦渠眉眸光复杂,待要阻止,已听得叶初尘笑道:“描描就是善饮!秦庄主千万别见怪!”已瞧见她连饮了三杯下去,连她身后倒酒的仆役眼神都变了。

关斐见得她这般猛饮,又忧心她重蹈覆辙,偏偏叶初尘一意纵酒,竟然从身后倒酒的仆从手中接过酒壶,兴致勃勃替她倒起酒来,面上笑意未减,一边劝酒:“秦兄远道而来,愚弟家中简陋,山野之间,不过是些野味粗食,秦兄万勿见怪!只这酒,却是山间猴儿所酿的果子酒,埋在地底下也有个几十年了,酒劲凛冽,秦兄可要好好品品!”

秦渠眉淡淡一嗅,果真酒味果香扑鼻,幽香馥郁,是为佳酿。面前女子又已端起一杯来,浅笑道:“秦庄主可要尝尝,这猴儿酿后劲十足,很容易喝得醉了,人事不知!”他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早仰起头来,将杯中酒喝得涓滴不剩。不知为何,这闻起来酒香诱人的佳酿在他口中竟然有了苦涩之意。

叶初尘爽朗笑道:“秦兄有所不知,上次也是愚弟与描描同饮,这丫头就喝了个烂醉如泥…”谢描描紧握手中酒杯,指节泛白,面上笑意不减,大脑却一阵阵的泛懵,连她自己亦察觉出了醉意,小腹不合适宜的绞痛了起来,她面上带着茫然笑意大着胆子去瞧秦渠眉,却见他脸都似乎黑了,与之相处日久,倒将他的性情摸透了十之八九,这番就是他极为恼怒的样子了。

她淡淡一笑,抬起僵硬的手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摸起手边一双银箸来,指着桌上下酒菜,一一介绍:“谷主说是山野之味,秦庄主也别小瞧了,这乎乎的瞧着不起眼,却是山中地苔菜,与野山蒜山猪肉一起炒了,可是美味,庄主不妨一试!”

那人面目沉郁,瞧着像是要大怒的样子,却还是拾起手边银箸来,搛了一箸喂中口中慢慢咀嚼,似人间美味一般,细细品尝。

他身后顾无华只瞧的胆战心惊,小心翼翼上前斟酒,不意秦渠眉又倾身向前,正欲再挟一箸地苔,大半壶酒正撞在秦渠眉肩上,直将他前襟淋得湿透,酒香弥漫大厅。

谢描描拨高了声音,冷冷道:“莫非小花去拿酒, 自己先偷着饮了半壶,所以这会子醉了,居然将秦庄主淋得湿透,还不快扶秦庄主下去更衣?”又侧头笑道:“谷主与秦庄主身材相仿,不如送秦庄主一套新衫?”

顾无华直吓得手足无措,伸手去扶秦渠眉,被他使力拂开,大大的倒退了一步,当着满屋的人,面上一时青红不定。秦渠眉哪管她面上颜色?早有关斐立起身来,掩饰道:“秦庄主倒是有了些醉意,谷主,不若属下带秦庄主去换身衣衫,去去就来?”

叶初尘略一点头,关斐陪着他,已是去了。

这厢里谢描描只觉腹痛难耐,忍了又忍,无奈额头冷汗都渐渐出来了,只得立起身来告罪:“谷主,这酒后劲十足,描描不胜酒力,先行离去了!等秦庄主来了,烦请谷主替我告个罪罢!”

叶初尘瞧着她面色也确然不好,遂点头道:“也罢,你先回去歇着罢!”眼见她起身,脚步已至门口,似喃喃自语般道:“近日我做的新衫都是准备大婚之后所穿,也不知秦庄主穿着可还合身?”尘儿扶着已是走到门口的脚步微微一僵,终究不曾回头,步履似极为艰难,一步步去得远了。

等秦渠眉换了身月白色的衣衫回转,席间已不见了谢描描的身影,关斐担忧道:“描描呢?可是肚子又疼了?”

秦渠眉猛然转头,目中已有忧色,便是连叶初尘亦惊道:“肚子疼?——她说有了些醉意,要向秦庄主告罪,已是先回去了。这肚子疼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关斐暗恨自己口无遮拦,只得老老实实答道:“下午的时候在练武场,我见她疼得厉害,要送她去范大夫那里去瞧瞧,她也不肯,只说不妨事,我只好送她回去了。”

秦渠眉顿时坐立难安,一顿晚宴只恨吃不到尽头。叶初尘瞧在眼里,温雅笑道:“这身月白色衣衫是愚弟作来大婚之后所穿,愚弟也未曾上身,许是谷中绣娘做得不甚合身,竟令秦兄坐立难安?”

秦渠眉闻言,全身立僵,只觉这新衫颜色极是刺目,便是连布匹,亦是粗糙的厉害,隔着下面一层中衣,竟然还觉得肌肤磨砺,难以忍受,众人面前,亦不好再说什么,拿起面前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将酒杯重重顿在了桌上,细瓷小酒杯的底座竟然将那张紫檀木桌面深深砸下去了一个坑,半个酒杯已深深陷进了桌面,叶初尘面上倒是一派悠然之色,其余谷中众人暗暗咋舌,只道江湖传言果真不是虚妄,这紫竹山庄年轻的庄主内力修为已是一等一的高手,谷中能与他匹敌的怕是非谷主莫属。

倒是周新等人,初次见识庄主这般怒色,个个噤若寒蝉。

第二日清晨,秦渠眉梳洗已毕,带了自己身边侍卫出了客院,在谷中转悠。顾无华有心跟上,又牢记着昨晚他的嫌弃之色,若跟上了实属不智,只得在院中驻足。

谷中有那消息机灵的昨日听闻又一年轻男子寻上门来,竟然自称是谢副使与姬副使的女婿,庄主雅量,不曾打将出去,昨夜竟然设宴抬待,令一干等着看谢家女儿笑话的闲人大惑不解。

今晨便有人陆陆续续从客院门前经过,只盼能瞧一眼那自称是谢家女婿的男子一面。内中有一人姓陈,名桐,当年同姬无凤争过副使之位,最后败在姬无凤一把钢刀之下,其后在叶西池手上不得重用,日日酗酒,只在谷中领些闲差。叶初尘上位之后,又不喜他颓唐,不堪大任,是以在谷中最是闲散。最近数月每闻谢家之事便畅笑一回。这日亦难得清醒,正从客院经过,恰遇到了从客院出来的秦渠眉,端看迎面而来的年轻人五官分明,目似寒星,虽面上一片冰寒之气,难掩其挺拨风玉之姿,冰魄之质。他的武功虽在姬无凤之下,但识人之处却也不差,那年轻人行走间脚步轻盈,不疾不徐,修为怕是与现任谷主叶初尘不相上下。

那年轻人近前,声如冰击玉碎,却是甚是有礼,道:“前辈可知谷中谢副使与姬副使居于何处?”

陈桐心念急转,心道:这年轻人问起姬无凤那婆娘与谢无涯,竟是全无异色,想来多半还不曾知道谢无涯与姬无凤那婆娘早已分居两处,不如…

面上堆起笑来,道:“这位公子不必多礼!老朽闲来无事,正巧路过,不如老朽便领公子前往?”他年纪不过四十出头,只是常年累月不肯梳洗,胡须留得老长,又加之酗酒,面目苍老, 望之如六十许人,是以这声老朽倒也名副其实。

秦渠眉见得这老头虽身上泛着一股酒馊味,但他自来谦谦,况这老丈十分热心,竟然要亲自带他前往,如何还肯嫌弃,只作漫步,同那老丈缓行。

这老丈行来十分之缓慢,似力有不逮,倒是十分健谈,不过同行一刻,竟将秦渠眉姓名门第问了个清楚。秦渠眉初来乍道,只当这老者十分关怀谢描描,况他生来坦荡,虽言语简短,到底一一回答清楚。

方到了一处十分清幽的院门口。那老丈点点头,道:“公子,此处便是姬副的使院子了,老朽还有事,公子自便!”说着脚下甚是敏捷,全然不似来时之态,几步便不见了人影。

周新探头瞧着那老丈去得远了,不免诧异:“庄主,这老丈好生奇怪!不知他是不是哄了我们?”

秦渠眉抬手敲门,答道:“只要敲开了这扇门,自然便知。”正说着,院内脚步声响轻,有中年女子柔声道:“谁呀?”

秦渠眉恭敬答道:“请问这里可是谢描描的家?”

院内的女子似是沉吟了一瞬,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口立着一名中年妇人,容色秀丽,黛眉微蹙,见这一行人,疑惑道:“请问公子找哪位?”

“晚辈前来拜见谢姑娘的父母,有位老丈引了晚辈来此!”

那中年妇人长叹一声,道:“公子请进吧!只是此间住着的只有描描母亲一人,描描与她父亲另有居处!”

周新见那妇人头先领路,忙捅了下秦渠眉的袖子,小声道:“庄主,难道少夫人的老爹在别的院子里还有姬妾?怎的一家子不在一处住着,委实有些奇怪!”

“多嘴!”

秦渠眉冷冷一眼,将周新吓得乖乖住了口。

慈母心

ˇ慈母心ˇ

这些日子,姬无凤甚是牵挂女儿,却苦无借口接近。谢描描现在远远见了她便如兔子一般逃遁,令她心内日益苦闷。便是谢无涯自那日撞见她在紫藤花架之下痛哭,亦不曾再踏进此院一步。

后来听闻奶娘张氏道,他已应下了女儿的婚事,并遣了谷中之人前往雷家堡解除婚约。他做事从来周全,万不会顾此失彼。前两日前往雷家的人也已回来,兼且带回了当初订亲的信物,与雷堡主亲书一封。

这日清晨起床,她不过恹恹而卧在房内竹榻之上,手中握着本书,半日不曾翻得一页,听得院外叩门之声,不过一刻,张氏在门口回报:“夫人,门外有一年轻人求见,说是描描在谷外的旧识,今日特来拜见长辈!”

姬无凤手中的书哗啦一声掉到了地下,张氏知她近日心神恍惚,慌忙推门进来,见得她神色之间极是欢喜,站起来将鬓发抿了又抿,她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何曾有过这般失措的模样?不过是爱之深情之怯罢了!

张氏心里一酸,上前替她整了整衣裙,请了门外那男子进来。那男子见得姬无凤,深深下拜,郑重其事,瞧在张氏心中,多少有些诧疑,若是故旧,虽是晚辈亦不用行此大礼,心神不定倒了茶进去,却被姬无凤遣了出来。

张氏怜她近日心悔难言,每每欲作补偿,却被描描那孩子几次避过,这年轻人瞧着一表人材,来得又恰是时机正当,不但是姬无凤欢喜,便是她自己亦很是欢喜。

她立在廊下与那年轻男子的侍从闲聊,一面分神细听房中动静,虽不知姬无凤与那男子说了些什么,也知二人相谈甚欢,便放下心来,只与这年轻侍从说些闲话。

这年轻侍从倒性格活泼,不过几句话就教她问了出来,原来里面这位姓秦的男子却是去年谢描描与谷主关斐三人出去查帐,在外结识的大哥。途中这位秦公子对描描倒是百般回护,此次听闻描描与谷主大婚,这才不远千里而来恭贺。

张氏心中大喜,对这秦姓公子更是喜欢,又听这年轻侍卫言谈间对描描颇为熟悉,便是连她喜欢的吃食亦一清二楚,更去厨间斟了茶水,与这侍从作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