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侍从见得张氏笑脸,一发的热情,饮了口茶道:“夫人有所不知,谢姑娘那时候扮作男儿,便是连我们亦被瞒的死紧,哪里就知道她是个女儿身呢?更不知道她竟然还与谷主有婚约,也枉费了我们庄主的一片情谊,这等大事居然也瞒的死紧?”

张氏闻言,不由替谢描描辩驳:“描描与谷主从前并无婚约,不过是近一个月才有的事!”

周新历来机灵,引他们前来的那老丈又委实古怪,不由多留了个心眼。及止进得院内,瞧着这中年妇人的一番言辞,竟然是谢描描与谢无涯皆不在此处居中,个中缘由虽一时不能尽窥,已教他瞧出了蹊跷之意。如今听得叶谢二人的婚约不过是近一月之事,已是跌足大叹:若是谷主早一月出发,哪里又会多出这桩事来?

面上却还要满溢了笑意,拊掌道:“谷主与谢姑娘,当真是天作之合!”又怅然叹道:“我家庄主若是早知谢姑娘是女子,定然早一月前来拜见谢夫人…”

张氏本来对叶谢两家联姻有些吃不准。她是见识过叶初尘纵火烧毁谢家,又逼得四人不得不回谷的狠戾之举,纵然那位年轻的谷主容色倾城,温雅如仙,亦不能抹去那一幕,也不由叹息道:“老妇瞧着贵庄主倒是位铮铮男儿,可惜了不曾早点来谷中探望描描!”

闻弦歌而知雅意,周新已知面前妇人正是谢描描以前牵念无比的奶娘张氏,又见她温文贤良,对这桩婚事又似极不赞成,不由奇道:“谢姑娘这婚事决定的倒是太过仓促了些?”

张氏已是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呢?”面上虽有尴尬之色,但目中隐现担忧之情。他正要开口询问,已闻得房内嘭的一声,似重物砸翻,接着便是瓷器碎裂之声,张氏神色已是惊惶向他瞧了一眼,连他亦是莫名其妙,也不知庄主在房内与这位岳母说了些什么,竟然闹到了大动干戈?

二人正立起身来,已闻得房内姬无凤一声怒喝:“姓秦的,你今日跑上门来说出这番话,难道就为了侮辱我的女儿吗?我姓姬的虽无别的本事,倒有一把钢刀好使的很!”

秦渠眉温声劝道:“夫人误会了!秦某今日来此,只是想与描描再续前缘。描描与秦某已是夫妻,岂能容她再嫁?叶谷主虽武功高强,但他早知我与描描乃夫妇,却要横刀夺爱,秦某虽不知描描近几月与他发生了何事,但也容不得自己的妻子被人强抢…”

话音未完,已听得房内家使乱响,似桌翻椅倒,壶盏碎裂之声,更夹着拳脚刀锋之声,张氏面上一片惨败,狠狠剜了面前侍卫一眼,慌忙推门进去,正瞧见姬无凤拎着一把钢刀在房内四处追砍那秦姓男子,她冲将上去,抱住了正在暴怒之中的姬无凤,几乎算得上哀告:“夫人息怒吧!夫人,难道你还想让谷中之人前来瞧笑话不成?描描那孩子已经够苦的了,你就忍下来吧!夫人…”

姬无凤手中钢刀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下,目中满布痛悔之色,几乎滴下泪来:“那孩子…那孩子如今哪里还认我这个作母亲的?”

她面前五步之外的秦渠眉虽不曾被她伤得分毫,此刻竟然似被钢刀扎穿了心肺一般,喃喃道:“瞧笑话?”忽尔似有所悟,目中痛色分明,脚步竟然极其沉重,一字一顿道:“夫人见谅!晚辈今日前来,实非迫不得已!无论描描…发生了何事,她…终归是秦某入了洞房的妻子,秦某定然不会弃她于不顾!”脚步沉重,再不顾姬无凤与张氏的惊骇之色,推门而去了。

张氏顿了一顿, 感觉到怀中这具瑟瑟颤抖的身子逐渐软弱了下去,分明无力,那从来强悍的妇人艳丽的面庞之上已有珠泪划过,不由试探道:“夫人,这位秦庄主是否知道了什么?”

姬无凤茫然的抬起头来,语声近似痛哭:“他说,描描早在逃婚之时就被顾无华灌了迷药,替嫁进了紫竹山庄,与他作了夫妇已达数月,后来得知谢府出事,那孩子万念俱灰…江湖中无人不知她是紫竹山庄的少夫人…”她缓缓坐了下去,捂着自己的面孔,以从来没有过的懊悔道:“我是个失败的母亲,从来不曾为女儿贴心的考虑过…你说,她现在还肯认我这个母亲吗?”

张氏将瑟瑟而泣的姬无凤搂进怀中软语宽慰,她自己忧心的倒是另外一桩事,听那秦庄主话中之意,竟然似知道了描描与谷主酒后之事?

这可如何是好?

姬无凤从来心性坚毅,不过是软弱了一刻,擦干眼泪之后复又想起另一件事情来,咬牙切齿道:“顾无华这丫头片子,小时候欺负描描,我也只当她生性好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亦盼着描描这孩子能够受她的影响,变得坚强起来。岂料大了还这般欺负描描,今日我若再不教训她一顿,岂非让她觉得描描合该被她欺负?”

张氏虽也深恨顾无华设计了谢描描替嫁,弄成了今日的僵局。虽然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贞洁之事,事关妇德,却已不是小节!此事若传扬出去,不但是姬无凤与谢无涯面上无关,恐怕谢描描会身败名裂,被冠上淫娃荡妇的名声,此后再难有出头之日!

张氏默默打水替姬无凤梳妆,又侍候她换了干净劲装,也不阻拦,由得她一径去了。顾无华不过会一些粗浅功夫,根本用不着姬无凤像追砍谢描描一般拖着把钢刀而去。

姬无凤一路心绪难定,遥遥瞧着谢无涯的院落,只觉心内钝痛,无处言说,越发加快了步伐。她近日极少出房,路上寻着两个仆役,问清楚了顾无华所在之处,不过一刻,已是到了谷中客院。

秦渠眉自她院中出来,心中烦闷,也只在谷游走,并不曾回去。此刻院内除了仆役之外只余顾无华一人。听得门响,她自以为秦渠眉回来了,忙忙立在门口,道:“秦公子这么快就回来了?”

不防大门陡开,当胸一脚就踹了过来,还未瞧见门口所立之人,身子已经飞了起来,她惨呼一声,落下地去,胸口如中巨石,噗的吐出一口血来,眼前已靠近一张熟悉的脸孔,狠狠道:“顾无华,你活得腻歪了?为了自己竟敢毁我女儿的名节?”不容她分辩,两颊已各重重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痛,直痛得她双泪长流,张了张口方唤了一声:“舅母——”

姬无凤冷冷道:“这会你倒记起我这位舅母了?”

顾无华泣道:“舅母明鉴…”被姬无凤揪着她胸前衣襟一把提起,也不管她胸口痛楚难当,怒道:“明鉴个屁!我姬无凤当年一把钢刀横行,到如今没用钢刀跟你算这笔帐,不过是碍着你母亲的面子罢了!就是你那老顽固父亲,嫌弃我谢家乃邪教中人,早些年已经修书一封,与我谢家断了姻亲关系,以后生死再无瓜葛!”噼叭两下,顾无华面上又挨了极清脆的两掌,好好一张俏丽的脸,这时已肿成了猪头一般,她提溜着她如提溜一只小鸡一般:“你既设计毁了我女儿的清白,姓顾的,休怪我心狠手辣。老娘早些年闯荡江湖的时候倒认识一名采花贼,坏人名节这回事,他最在行了。我现下就备了车去寻她。”说着摸了摸她的脸蛋:“你这张脸蛋儿虽入不了他的眼,但威武城主千金这名头总还是入得了他的眼的…”

顾无华已是吓得身子抖成了一团。她素来知道这位舅母说到做到,若打定了此意要坏她名节,定然说到做到。再想到如今生死不明的裴子礼,心中悲苦,不住口求饶:“舅母,你便饶了小华这一遭吧?舅母,我知道我错了,以后打死也不敢了!描描…描描…我以后定然会护着她的!”

姬无凤轻蔑一笑,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就凭你?我家描描武功可比你好太多了!”拖着死命挣扎的她往门口而去!

揭前因

ˇ揭前因ˇ

顾无华心知自己这位舅母从来言出必践,是个十分狠厉的角色。她从前虽然恨叶初尘将她掳来此地,时时刻刻得机便想逃,但此时姬无凤要将她带离闻蝶谷,反倒心下大惧,直恨不得一直蜗居在闻蝶谷中不出去方为上策,是以被她撕扯着向外不由惨呼悲号,百步开外人皆能闻。

姬无凤一擒到手,怎容得她再推捼?她平生止得一女,幼时疏于照管,稍长些,又极是不喜她性格懦弱,全副心神从来只运用在商场之上,倒不曾设身处地为女儿着想过。至如今母女夫妇反目,但凡在谷中遥遥见着谢无涯的身影,他一早避开,从不与之照面。便是女儿,亦是能逃就逃,能躲就躲,再不令她近身,怎不令她伤怀难遣?她心中日夜反思,凄楚孤寂愧悔能以尽述。

此时再闻女儿遭逢大劫,当真怒火万丈,拖着顾无华一路而行,也不顾地上刚刚下过一场春雨,泥泞不堪。

顾无华一生之中,还未有今日这般狼狈过。身下衣裙浸尽泥汤,面上泪意滂沱,又兼着身不由已,一手被姬无凤所擒,一手偶有支地,眼前泪意朦胧,还要反手抹泪,手背之上的泥泞悉数被抹在脸上,生生把一张俏脸给抹得不堪入目。其人还要声嘶力竭,惨声呼号。

她这番惨呼,引得谷中闲人围观,暗自猜测她一个小小丫环竟也胆大包天,惹恼了姬无凤这母老虎,各个唏嘘慨叹,替她婉惜不已。又有那往日与姬无凤有仇怨的,暗讽她脾气暴燥,不但夫妻母女反目,现下连女儿身边一个小小丫环也容她不下。

有那嘴快脚快的,已是一溜烟的窜进叶初尘房里,禀报于他。姬无凤拖着顾无华出了客院不过一里多地,已教叶初尘截住。

叶初尘远远瞧着这架势,笑道:“岳母这是做什么?大张旗鼓要赶一个小丫头出谷?”

姬无凤被这称呼给呛得一口气不曾上来,倒是给顾无华觑着了空子,一把挣脱了姬无凤的桎梏,扑上前去抱住了叶初尘的左腿大呼救命,鼻涕眼泪顿时糊脏了他月白长衫的下摆。

叶初尘嫌弃的后退了两点,无奈,脚下拖着个百多斤重的负累,真正举步维艰,遂低头冷冷道:“顾小姐行这么大的礼,本谷主可真有些生受不起啊!”又扬起笑脸,道:“岳母这会消消气!不过是一个丫头罢了,不值得您老生这么大的气!”

他这般伏低作小,摆出贤婿的姿态来,倒是令姬无凤一腔怒火立时消歇,想起女儿还有一位夫婿,不觉头都大了:“谷…谷主不必多礼,这丫头…这丫头…”她心里发虚,也不知道描描曾嫁人之事叶初尘知不知晓,说起话来便没有方才狠厉。

叶初尘似料到了她的心事一般,淡淡道:“就因为这丫头设计让描描替嫁,小婿这才捉了她来给描描使唤出气,岳母若是将这丫头送出府去,岂不是辜负了小婿一片心意?”

“你…你知道这事?”

姬无凤心下震惊,口不择言:“描描既已与姓秦的作了夫妻…如何还能再嫁?”

顾无华窥得舅母这会心神涣散,狼狈的爬了起来,藏在了叶初尘背后,小心偷看。只听得叶初尘轻笑一声,淡淡道:“描描与那姓秦的,上无父母之命,下无媒妁之言,名不正言不顺,怎能算得上成亲?岳母说笑了!再有十来日便是小婿与描描的大婚,既然岳母无事,闲来还请帮描描张罗一二,顺便教她些妇人之礼。”说着上下将姬无凤打量一番,见她裙角边泥水淋漓,正是拖着顾无华所染,额上发丝浸汗,为难道:“小婿只怕…岳母连妇人之礼也…还是不要教描描的好!”

不远处围观诸人闻言,皆偷笑出声,姬无凤面色灰败,又碍着叶初尘之言,不能将顾无华送出谷去,只得回去了。

这厢顾无华在一众人等指指点点之中灰溜溜回了客院。方进得门来,但见院中立着两人,正是秦渠眉与周新。见得她这番怪模样,秦渠眉不过唇角略勾,眸中笑意上涌,周新哪里还忍得住,早已大笑出声,边笑边道:“顾大小姐这是去哪里郊游了?弄得一身泥巴回来?”

顾无华满心的委曲无处诉说,又被周新这通狂笑,眼圈儿早红了。苦无驳言,只得怏怏回了自己房中梳洗。等她褪了衣衫方才发现,自己身上处处伤痕,稍摸一摸便疼的钻心,不由抱着背子哭了半夜。

第二日,她痛定思痛,一方面虑着姬无凤找上门来,另一方面又怕叶初尘再想出什么诡计,想着谷中现下唯有一人方能庇护她一二,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咬牙去了谢家院内,见得谢无涯正在院内喝茶,扑嗵一声就直挺挺跪了下去。

谢无涯吃她这一吓,见得她这般视死如归的架势,不免惊道:“小花,你这是…”

顾无华扑上前去,抱着他的一条腿便大哭起来,幸得此时谢描描不在院内,院中粗使仆役见得她这般模样,皆静悄悄退开,院内只余了她甥舅两个。

顾无华大哭:“舅舅,我是小华啊,您不认得我了?”

谢无涯素来在这些内务之上不甚留心,听她哭得凄惨,疑惑道:“小华?姐姐的女儿?姐姐的女儿不在威武城中住着,怎的会跑道闻蝶谷来?”目光在她哭得颇为狼狈的面上来回打量,依稀在她面上寻得了些谢留芳的影子,但这消息实是有些惊骇,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不由一再沉吟。

谢无涯此生唯有一个姐姐,那便是谢留芳。父母早亡,姐姐因缘际会之下嫁了威武城主谢冕,自己去进了闻蝶谷。他与姬无凤私奔之后也与姐姐有些来往,岂知后来姐夫谢冕得知他与妻子居然是闻蝶谷中人,极是鄙弃他,修书一封,两家方断了来往。

只是他姐弟二人从前相依为命,这般断了来往实是令人扼腕。先时一年之中他还会抽出空偷偷前往威武城中探望姐姐,暗中瞧她一眼。后来见谢留芳虽然与他断了联系,但顾冕也算得正人君子,对这位发妻倒也算得上照顾,他便放了心,已有好些不曾去威武城了。

顾无华见他不信,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将当初谢描描走投无路之下前往威武城,自己设计替嫁,后来被叶初尘捉回谷中之事重述一遍。她今日早已考虑清楚,就算得舅舅一怒之下打了她,她也唯有忍耐下来。岂料他乍听之下竟然一言不发,到得后来神情都有些不对,只吓得她不住口道歉。

她极小的时候便知道自己这位舅舅脾气顶好。近几年大了,谢留芳有时候还会背着顾冕在她耳边念叨一会舅舅的诸般好处,其中一条便是舅舅的脾气,今日瞧来却有些可怕。

但见谢无涯面色铁青,也不知他心中如何作想,最后只化作一声怒喝:“胡闹!”她吓得磕头如捣蒜,珠泪涟涟:“舅舅,此事…此事是小华作错了!舅母昨日已将小华打了一顿…舅舅若是气不过,也打小华一顿吧?”

谢无涯怅叹一声:“你且去罢!”郁郁闭上了眼。

哪料得到顾无华石破天惊,一语道出:“舅舅,前晚那姓秦的便来到了谷主,谷主设宴招待,他口口声声前来寻妻,昨日还拜访了舅母…”

“姓秦的…描描的…”

谢无涯额头一滴冷汗缓缓坠落。

自谢描描与叶初尘之事在谷中传遍,他又应下了这门婚事,每逢出门总会有不怀好意者明褒暗刺,时日一久,他便很少出门,是以谷中来了客人他倒并不清楚。

他挥挥手赶走了顾无华,一个人在院内团团乱转,一时难以定策。想到被姬无凤一向骂为怯懦的女儿出了这种事情居然也不曾告诉爹娘,他便又是心痛又是生气,眼见她大婚在即,前“夫婿”竟然找上门来,怎一个乱字了得?!

本来出了这种事情,一般来说定然是母亲细心抚慰软语相劝,但想到姬无凤,谢无涯不由得灰心意冷,不再他想。自那日亲眼瞧见她在紫藤架下失声痛哭,已知她难以忘记叶西池——谷中人人皆知那一树紫藤乃是叶西池当年为了她亲手所植!

夫妻快二十年,亦不能教她忘了那人。唯今之计,也唯有他自己宽心劝解女儿,设法化解当前厄局。

他主意拿定,正欲迈步出门,已听得院门外有人大呼:“谢副使…谢副使…”声音急迫,院内仆役早退得远了,不知所踪。

院门咣的一声,似被人抬脚踹开,紧接着,叶初尘贴身侍卫关斐便闯了进来,怀中还抱着一人,衣裙之上血迹斑斑,他今日心神烦沉,脾气自也没有往日好,恼道:“关侍卫,有人受伤你不送到范大夫那里去,怎么送到我这里了?”

关斐面色惨白,气喘吁吁大步而来:“谢副使,是描描…描描说肚子痛,结果…结果流血了…”听那声音似要哭出来一般。

落瓜苦

ˇ落瓜苦ˇ

谢描描房内,奶娘张氏紧握着她的手腕,拿帕子沾了她额头汗水,刻意放缓了语调,仍不能掩急促惊惶之意:“描描…孩子,忍忍就过去了…”见得谢描描紧咬着唇,唇上已有血珠沁出,面色惨白,双目迷离,却强忍着不吭一声,忍不住心疼的泪如雨下。

范连城诊脉之后,早已遣了小环去寻谷里的周稳婆,小丫头冲出去,差点撞翻了门外焦急候着的谢无涯。亏得谢无涯武功高强,下盘极稳,当此紧急时刻,不过是身子略晃了晃,已伸出手去,欲抓了小环问个详细,那丫头已如一阵风般跑出了院子。

关斐本与谢描描在练武场对打。自秦渠眉来了之后,她心绪难定,出手比之往日不知狠辣几倍。练之一半,她却失手丢了双剑,捂着肚子蹲倒在地,只吓得关斐几乎魂飞魄散,她已长裙透血,委顿在地。

他一路之上紧抱着谢描描而来,已是惊动了谷中数人。进得谢家院内,被谢无涯将女儿接了过去,安置在床上。他衣衫之上血迹斑斑,却一溜烟的将范连城请了来,也不知去洗漱换衣,只呆呆立在院内等候消息。见得范连城推门出来了,与谢无涯一同拥上前去:“范大夫,描描怎么样了?”

范连城为难的立在门口,又回手小心的掩上房门:“谢副使,描描是…流产了!”

关斐一张俊脸立红,急忙转头去瞧谢无涯,见他一张老脸也是涨得通红,似乎说不出的难受,忍了又忍才道:“范老弟,此事开不得玩笑…你可是确诊了?”

范连城身为闻蝶谷中唯一的大夫,且医术奇精,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被人怀疑他的医术。诊断出未出阁的姑娘流产,他本来也是羞于启齿,但见得谢无涯怀疑他的医术,立时色变,恼道:“谢兄,此事难道还作得了假?”心道:你女儿与谷主有染,此事谷中众人皆知,再说了,她不过半月便要作谷主夫人,又有甚好怕?

此事不过一刻钟便纷纷扬扬被传扬开来,最先赶来的便是谷主叶初尘。

他进来之时,谢无涯还立在谢描描门口,左右为难。那周稳婆早已替谢描描料理干净,收了谢无涯二十两银子做谢礼,千恩万谢的走了。奶娘张氏在房里陪着,小丫忙前忙后,被房里院内众人支使的团团乱转。这会刚端了一碗红糖鸡蛋进去,出来见到叶初尘立在院内,神色莫测,她虽对谷主敬仰有加,但自侍候谢描描以来,与之极为投契,恨不得身代她痛,此时也顾不得谷主的威严,怒道:“谷主这下可称心如意了?范大夫说小姐差点小命不保…”小丫头从来心直口快,骂了一半方省起,有些话不是女孩儿能说的,讪讪住了口。

谢无涯似给小环这通怒喝惊醒,抬头冷冷瞧了叶初尘一眼,正欲张口,院门轻叩,有人道:“敢问可是谢副使家?”

来人大概一早已经探问清楚,不等院内诸人回答,已推门而入。谢无涯心头大恼之际,见得平白寻上门来三人,向来好脾气的人此时也禁不住动气,斥道:“老夫既没聋也没瞎,怎么不经同意便有人擅闯进来?”

来人之中当先一个瞧着年纪甚轻,不过二十岁出头年纪,身形挺拨,五官深邃,凤目悬鼻,当先一步上前赔礼:“晚辈秦渠眉,与描描颇有些渊缘,今日得闻描描有恙,特来探望!”

他背后周新小声嘀咕:“一家子夫妇两个独居也就算了…居然一个比一个脾气古怪…”被秦渠眉回头冷冷睇了一眼,吓得住口。

谢无涯木然立在当地,心中数念电转,一时半刻竟然无言以对,唯觉心苦。他眼前所立二子皆是年少俊逸,比之原来为谢描描所订的夫婿雷君浩亦不曾逊色。但今日院中一时立了两位,却是大大的不好了。

叶初尘见他神游在外,视秦渠眉若无物,心内虽暗笑,倒踏前一步,宛如主人一般拱手道:“描描小恙,竟劳动秦兄大驾,愚弟真是万分感激。”

秦渠眉勉力维持面上表情,实则心内焦慌,向谢无涯行了子侄大礼,他亦侧身避过,冷冷道:“老夫生受不起!”目中戒备之意森严。倒是叶初尘与他寒喧了两句。他转尔询问描描现状,被叶初尘三两句支开。不外乎练功岔力,或与关斐对打,一点小伤,过得三两日即可好转之类给支开。

其实秦渠居之前已知谢描描流产,心中焦惶难定,又不好启齿直言。原来关斐那通忙乱担心,惊动了谷中旁人。周稳婆在谷中向来无事,一年约摸要接生两三个小儿,每日不过与谷人众人闲磕牙,从谢家院内出去之后便被相好之邻拖走,竟加油添醋将谢描描流产之事大肆渲染。

有那不信的,又经范连城之口证实,一时之间谷中人人皆道姬谢二副使的女儿未曾婚嫁竟已有孕,甚尔落瓜。此事闹腾开来,便惊动了客居此地的秦渠眉。他初闻此言只觉心痛难禁,这才忍不住捡了个最不好的时机前来与谢无涯相见。

谢无涯从来决断分明,此时亦彷徨难定,又不耐烦瞧见这二人,遂将这二人晾在院内,自己当先进了谢描描房内。

张氏大惊,结结巴巴道:“老爷…血房不吉,您怎可进来?”

一夕之间,谢无涯望之犹老了十岁,鬓边竟已星星点点。他在床前将昏睡之中的女儿打量一番,又回身捡了房内一张绣屏圆凳坐了,惆叹道:“这时候还管它吉不吉?——描描,可曾进些汤水?”

张氏亦叹:“喝了几口红糖水,也抵不了什么事…这孩子,总教人操心!”

她本想替姬无凤讲几句,她听闻谢描描小产,立时吓得面色苍白,痛悔不已,连叹自己失职,对女儿疏于管理,关心不够,方有了今日之患,又见谢无涯面上晦暗无光,神色颓唐,只得住口不言。

谢无涯不过在女儿房中略坐得一坐,避过那二人,又使唤小环前去送客,只道小姐身无大碍,家中招待不周。小环伶牙利齿,将叶初尘与秦渠眉这两尊大佛请出谢家院子,砰一声关上了院门,隔绝了院外远处一众窥探的目光。

谢描描在梦中被腰腹之间的酸痛惊醒,只觉嗓子干哑,她半闭着眼睛吩咐:“小环,给我倒杯水。”

有脚步声移动,从背后揽住了她,扶着她半坐起来,递了水杯在她手中。她神思昏迷,接过一口便饮得尽了,抬头看时,反被吓得一大跳:“…娘…”欲后退躲藏,方才发现自己身软力乏,匮不能动,脑中猛然涌上娘亲那把锋利的大刀,暗道:糟糕,此次只怕难逃一劫!心中哀绝,唯有闭起眼睛来苦捱,只盼得捱得一刻是一刻,大不了身上带点伤罢了。

岂知等了半晌,却觉不到疼痛落在自己身上,甚是奇怪,偷偷睁开眼去瞧时,只见其母目中温柔怜惜之色大盛。她鲜少在母亲眼中瞧见这般和气的颜色,一时之间不觉呆住,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娘亲…我不是故意的…”

不过是一句讨饶,立时让姬无凤目中滴下泪来,跪坐在女儿床上,紧握了她的手,连连道:“描描,是娘的错…是娘的错…”

她愈是这般软下来,谢描描愈是手足无措。凶狠的抡起大刀的母亲或者是笑着的母亲她尚有应策,但这般软弱的甚直流泪的母亲,却是她从来不曾见过,亦无法应对的。

姬无凤见得女儿这般惶恐的神色,悲从心起,扑上去一把将女儿揽在怀中,痛哭失声。她幼失怙恃,一生好强,从不曾为了什么人而作小伏低,行事全仗着一把大刀说话,那仅有的怜女之情从前因着女儿这怯懦的性格,也尽数付予了顾无华。至如今回头去瞧,胸腔里面溢满了悔恨怜女之情,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女儿总教她记起她甫一出生,自己初为人母,将之捧在怀中,如珠如宝,日夜呵护,寸步不离…是什么时候,自己与女儿竟然陌生到这般地步?

是家中静谧的环境难缚她久在江湖的心?一次次周旋于郫城富商之间的宴饮与商战,而忽略了家中那嗷嗷幼儿,将之丢了给奶娘去抚育?

到如今那孩子在外撞得头破血流,却打落牙齿和血吞,至今不曾向她吐露过一言半句。——她紧紧抱着怀中僵硬的女儿,千般歉意万般怜惜从心底溢出,却痛不能言,只有紧抱了她,哽咽落泪。

良久,感觉背上搭上来一双僵硬的手,在她背后笨拙的轻拍。“娘亲,别哭了…娘亲…”

冰封的大地瞬间融化。

斩情丝

ˇ斩情丝ˇ

谢无涯晨起去范连城处为女儿拿药,不过一刻钟,回来但见家中仆役皆散,院内阒无一人,女儿房内传出痛哭之声,却分明不是描描那丫头的声音,不由呆住。他在门口矗立良久,听得房内号啕大哭逐渐转为低泣,心中酸涩难当。——明明夫妻二人已形同陌路,听得她这般号啕难当,还是令他心中油然而生怜惜之意。

夫妻二十年,他极少见过姬无凤这般失态。哪怕强敌当颈,她也不过且笑且战,全力以赴,何曾哭得这般风云变色?心绪飘动,他神色一阵茫然,再凝神去听房内动静,姬无凤已停止了哭泣,小心翼翼探道:“描描,我瞧着那秦庄主人也不错…如今…你跟娘说句真心话,谷主与秦庄主,你到底喜欢哪一个?”

自秦渠眉出现,谢无涯知晓女儿替婚之事,此事亦是他心头所系,听得妻子得问,一时竖起耳朵细听。良久,方听得描描怅然一叹:“娘亲,此刻纵是喜欢,又有何用?难道逃婚吗?”

谢无涯心内一跳,只觉女儿此语饱含万千委曲,心下暗测:莫非,这丫头当真喜欢那姓秦的?

姬无凤从来爽利,虽长久哭泣,嗓音有些沙哑,亦不减铿锵之色:“描描,婚姻大事自然以你的喜恶来定。纵是逃婚,又有何妨?”

谢描描似有几分难以启齿:“娘亲…你当年逃婚,与爹爹私奔,可有后悔过?”

门外凝神立着的谢无涯闻听女儿此语,一颗心险险从嗓子里蹦出来。女儿这句话简直问出了他心中多年深藏之语。夫妻二十载,有多少次他欲探问,终是忍了下来,只是家常小事之上越发的体贴于她,纵容于她。

姬无凤不知想起了什么,并不曾立时作答,倒听得女儿嗔怪一笑,道:“娘亲,就算你不想回答女儿,也不用这般笑模样吧?”谢无涯立在门口,焦心不已,暗暗猜测,显是女儿这句话让姬无凤想起了年少之事,面露笑意?

被女儿这般打趣,姬无凤方从往事之中回神,与以往爽利大是不同,柔声缓缓道:“娘自与你爹爹离开闻蝶谷,蜗居一隅,从不曾后悔过!”

谢无涯心头剧震,一时回想往事,少年之时钟情谷主未婚妻,此等隐秘之事当年也不知折磨了他多少个日夜,难以成眠,及后被她堵在谷中练武场,直言相逼。

那时的姬无凤刚毅果决,风华天成,扛一把大刀堵住了他的去路,大胆道:“谢无涯,和我私奔吧!”他当日手足俱颤,只以为自己被思恋之情折磨的出现了幻听,只痴痴傻傻立在当地,不发一声,却被那大胆的女子误以为这是拒绝的意思,立是将刀抵在他脖颈,刀刃锋利无匹,他颈上立时沁出一串深红色的血珠,她亦毫不动容,恶狠狠道:“你若不同我私奔,今日我就让你血溅五尺!”

他心潮起伏难定,甚直感觉不到劲处的疼痛,低低答她:“好!”唯恐声高惊醒了这场美梦。

那女子将大刀撤下,微微一笑,主动牵起了他的手,道:“那我们现在就走吧!”身无长物,头脑发晕,牵着她温软的手,二人乘夜离开了闻蝶谷。

他心神稍散,亦不知这母女又说了几句什么,再去捕捉,复听女儿不解道:“听说那位前任叶谷主,仪表出众,武艺高强,当年独独钟情娘亲…娘亲既与他订了亲,为何还要逃婚?”

“…这又是哪个多嘴的蹄子嚼的舌根?”姬无凤恼道:“你这个小丫头,也信?叶谷主不错是仪表出众,武艺高强,但他性格也是狂妄得很,容不得别人多说一句。他虽然独独钟情于为娘,可为娘性格亦是好强,后来虽然生了些误会,也决不至于逼到为娘离谷与人私奔…”谢描描更加不解:“娘亲,既然如此,你为甚么还要与爹爹私奔?”

姬无凤语重心长道:“女儿啊,你这般年纪又无甚心计,也不知替自己打算,自然还是父母尚在人世,大事皆有人作主之故。为娘自幼便是孤儿,习惯了凡事为自己留后路。又生来性格好强,但凡有了争执,必不会无故退让,婚前叶谷主尚能容忍为娘一二,但若婚后二人争执得多了,感情再深也有转薄的时候,叶谷主从来狂妄自大,唯我独尊,到时只怕为娘的下场更惨!为娘纵然当年一颗心肠全系在他身上,也不敢拿一生幸福来押此豪赌。”

这些话,自二人当年私奔出谷,谢无涯便不曾过问过一句,姬无凤亦从不提起,不成想今日在女儿房外听到了姬叶二人当年分开的真相,内心不是不震憾的。

他从来不敢问,也不曾问过:当初,为何要与他私奔?

而今立在女儿房外,万料不到竟听到了她的一番肺腑之言。他一早就明白,明智机警如姬无凤者,纵是在一颗心尽数系于男子身上之时,亦不会让自己陷入不堪之境。她是能理智到挥剑斩断情丝,全身而退的别样女子。

能得她一句:“从不曾后悔过。”他亦满足!

只听得描描那傻丫头似恍然大悟般道:“看来,娘是不能相信叶谷主会做个好夫君了?!难道更相信爹爹的人品,二人之间总觉得爹爹更能做个好夫君?”

谢无涯可不知道,姬无凤闻得女儿此语,面上颇有些赧色,似矛盾万分道:“娘亲从前觉得自己中意的男子便是你爹爹那般温润如水的男子,偏偏与叶谷主有了一段情…后来嫁了你爹爹,对他也并不是全无情意…“此事她当年便想不清楚,为何自己明明与叶谷主在一起,也觉叶谷主一表人材,又是年轻一辈之中的楚翘,纵然脾气大了些,也还是因为一帆风顺之故。只是连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婚期定下来之后,心中总是惴惴不安,疑神疑鬼,总是疑心这婚姻不太牢靠。她自小尝遍漂零之苦,世间百态,人世炎凉,无不亲历。八岁之前更是沦落街头,几乎饿死,后来若非得叶初尘之父,叶老谷主收容,哪得她这般如意的生活?

少年时代的叶初尘对这位初进谷面黄肌瘦,双目犹如恶狼的小丫头并不曾经心,从来呼来喝去。

她十五岁的时候,谢无涯入了闻蝶谷,她永远不曾忘却,那一日天气大热,她在练武场练得唇舌焦渴,嗓子烟里似要冒火一般,那俊秀的少年递上来一杯水,淡淡道:“喝水!”似二人自小一起长大一般,口吻极是熟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