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诫皱眉:“那我们要不要去接应他,我怕他一个人,也不是怪物的对手。”

冬至嘘了一声,让他们噤声:“你们听,停下来了!”

他说的是铁链,原本从远处回荡的动静慢慢小下来,很快又恢复平静。

这时手电筒耗尽了最后一丝电量,颤巍巍灭了下来,最后一点光明消失,世界重新归于黑暗。

刘清波虽然自诩天不怕地不怕,但他发现自己还是喜欢光明,多过于黑暗的,也许是人类基因密码里的烙印,也许是远古时代遗传下来的习性,在每一个人类潜意识的深处,或多或少将黑暗与危险划上等号。

更重要的是,黑暗环境很容易让人产生恐惧,无助,依赖的弱者情绪。

但对修行者而言,这些情绪恰恰是大忌,有些时候甚至会让他们失去判断力而丧命。

特管局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种修行,在这里永远不会缺少各种意外和危险,吹尽黄沙,大浪淘金,能周旋在人类与妖魔之间,够安然度过无数次困境的人,必然是特管局的精英,也将飞速成长,向修行者的巅峰进发。

在刹那间悟到这一切,刘清波就平静了下来,他无法察知冬至和霍诫的心境,但他觉得那两人应该也跟自己差不多,霍诫比他跟冬至早入特管局,也许心理素质更好一点。

然后他就看见,一朵光芒慢慢亮起,宛如开在黑暗中的花。

刘清波:……

“你哪来的手电筒,不是掉水里了吗?”霍诫有点惊喜。

光线自然不可能把整个洞窟都照亮,但聊胜于无,最重要的是能看清脚下的路。

冬至压低声音:“备用的,我刚才看你们的都还能用,就没拿出来,现在总算派上用场了,惊喜吧?”

惊喜吗?不,刘清波想打人。

你有干嘛不早点拿出来!

他强忍住骂人的冲动,侧耳倾听远处的动静。

铁链已经不再拖动,但出于修行者敏锐的直觉,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朝他们靠近。

“你们感觉到什么没有?”他忍不住问。

“是不是怪物挣脱了铁链?”霍诫道。

如果不是怪物,那就是比怪物更厉害的角色,他不敢想象下去。

刚才几句玩笑只是为了缓解紧张,冬至把手电筒关掉,三人不再说话,各自暗中戒备,冬至屏息凝神,握紧长守剑,将剩余不多的体力悉数调动起来,随时准备发起最出其不意的攻击。

“等一下它过来,不管是什么,我跟老刘先上,霍哥你不用硬撑,看机会先走也无妨。”

霍诫点点头,随即意识到这个环境下点头对方也许看不见,忙道:“我明白!”

刚才他跟怪物交手的时候最先上,受的伤也最重,现在他们三人里随便一个人出了事,都会拖累另外两个人的后腿,冬至知道他现在没有余力,才会说这句话,霍诫并没有觉得被冒犯。

来者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冬至已经感觉出来了,那根本不是怪物的动静,倒更像是——

一个人在疾步往前走?

如果是人……

“舒壑?舒哥?”他出声试探。

声音在洞窟内层层盘旋回荡,传向远方。

这时候发出声音,无疑是在告诉对方他们的方位,但如果不出声,也容易误伤队友。

“是我。”

不是舒壑,是另一个更为熟悉的声音。

冬至一时呆住。

刘清波却大喜过望:“龙局!”

他见冬至半天没动静,忍不住抢过他手里的手电筒,打开往前照去。

光线照射范围有限,半天才隐隐绰绰照出一个身影。

刘清波和霍诫还不大能确定,冬至却一下子就认出来。

那的确是龙深。

他完全没有想到师徒俩会在这么一个时间,这么一个地点重逢,脑海里空白茫然,从前设想准备过的许多话,此刻全忘得干净,直到被刘清波推了一把。

对方低声道:“那真是龙局吗?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有古怪?”

冬至回过神,发现刘清波因为他不声不响而怀疑龙深有假,有点哭笑不得。

“应该是。”

对方脚步不慢,手电筒微弱的光线照在他身上,竟有些暖融融的感觉。

龙深的轮廓逐渐清晰,刘清波跟霍诫都松了口气。

哪怕他们的心志在许多人里已经算是十分坚定强悍的了,难免也会生出奇兵天降,天不亡我的庆幸和惊喜。

“龙局,您怎么会在这里?”

“您有没有遇到那怪物?”

霍诫跟刘清波几乎同时发问。

龙深跟他们一样,浑身都湿透了,衣服全贴着皮肤,露出肌肉匀称的身材,想必刚才也是从水下过来的,只不过一身黑色不大明显,走近了才能看出来。

“明弦和地魔那边解决了,唐净还要善后,我先赶过来。无支祁被我打伤了,一时半会追不上来,我们先找到铁链另一端的源头再休息。”

龙深的目光扫过他们,落在冬至身上,稍稍停留了片刻。

他寥寥数语,言简意赅,刘清波他们却从这句话里听出一段风起云涌惊涛骇浪。

第103章

冬至见对方朝他伸手过来,忽然有了反应,却是后退一步。

龙深的手停在半空。

冬至拉住刘清波,让他也往后退,神情小心翼翼:“我觉着,我们现在看见的,会不会又是那怪物布下的幻觉?”

原因无它,他觉得眼前太不真切了,虽然在脑海里千回百转的想念,可也没料到没想过在濒临险境时就正好能看见对方,梦想成真的一刻,反而虚幻起来。

刘清波和霍诫一听也有道理,就都齐刷刷望向龙深,眼神升起探究与戒备。

饶是龙深再淡定,也不由有点啼笑皆非:“我不是幻觉。”

刘清波突然问:“我们在特管局培训头一天,蒋局长给我们讲课,之后发生了什么?”

龙深:“之后你们被困在丧尸都市的模拟训练,你抛下大部队独自躲进特管局,侥幸过关。”

刘清波:……我为什么要嘴贱问这个问题?

重新被提起自己的黑历史,他脸上火辣辣的。

龙深又对霍诫道:“舒壑没事,他找不到你们,先返回岸上了。”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冬至身上。

“你离开北京前,送了我一幅画。”

这下三人总算可以确定龙深的的确确及时赶过来,并不是他们的幻觉。

冬至挪动脚步,有点尴尬:“师父,我刚才不知道……”

龙深:“你足够警惕,没有因为看到我就放松,这很好。”

被湖水浸泡许久,感觉由里到外都是湿冷的,这人一出现,就让所有人重新拾起动力。

冬至尤甚。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而且跟龙深之间隔了一个霍诫,有意无意拉开距离。

龙深似乎也没留意,刘清波问起岸上的情况,即使龙深再言语简洁,也得说上好几分钟,末了他道:“根据明弦临死前提供的线索,这片水域下面就是石碑所在的小龙脉。”

短短几个小时之内,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众人一时静默,需要时间去消化。

至于程缘,霍诫虽然不认识,对冬至和刘清波来说却是个老熟人,他们甚至曾经一起参与了女明星惠夷光被魔气附体的事件,当时大家都没料到程缘会通不过面试,结果出来之后还唏嘘了一阵。程缘对考试结果的确情绪不高,跟他们说要去历练一段时间,谁知再相见时,他竟已投身敌营,甘愿与魔气融合,成为地魔的代言人,与昔日同伴兵刃相见。

一念之差,程缘已走了这么远。

霍诫问道:“龙局,您说那只怪物是无支祁?”

龙深嗯了一声:“古籍记载,水兽好为害,禹锁于军山淮水之下,其名曰无支奇,形若猿猴,金目雪牙,轻利倏忽。”

作为上古异兽,无支祁曾将淮水搅弄得天翻地覆,后人甚至将它作为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原型,这就难怪冬至他们根本不是它的对手了。

其实像无支祁,三头巨蟒这样生存了成千上万年的异兽,虽还没到与天同寿的地步,但它们身上,无不隐含天地造化命数,这与人类独得灵秀神智一般,算是另一种方式的天眷者,哪怕有实力斩杀,修行者也不愿为了它们背上杀孽。更何况,它们实力强大,又是地头蛇,上回在地底,冬至他们就没能杀了三头巨蟒,顶多只是把它打得落荒而逃罢了。

刘清波惊疑不定:“但淮河离这里还很远……”

龙深道:“若干年前,淮河与长江并不相连,如今淮水最后也注入长江了,地下水脉本来就纵横交错,许多暗流在地面无从得知。”

古人成书大多是概数,说在军山,也不一定就在军山,说在淮水,也没有说明到底在淮水哪个方位,从古至今,传说仅仅是传说,他们作为特管局成员,偶尔才能印证传说与现实,普通人更加无从得见这个世界瑰丽玄幻的另一面。

冬至从骤见师父的震撼与尴尬中慢慢回过神,也逐渐恢复了思考能力,他很快把大概的来龙去脉梳理出来。

“是不是当年为了让无支祁镇守石碑,最终没有杀它,而是将它锁在这里,就像长白山骨龙那样,而音羽鸠彦得知之后,就让程缘过来,不断杀人炼魂,引诱无支祁入魔,让它去破坏石碑?”

龙深道:“我的推测也差不多,最终还是要先找到石碑再说。”

他的话,将众人下水以来遇见的疑惑都解开得七七八八,冬至他们三人已是精疲力尽,还要顾着赶路,也就没工夫再多想,一时间洞窟变得无比安静,只有沙沙的脚步声在往前移动。

也不知是太累还是走得快,冬至冷不防被绊了一下,人倒向旁边石壁,正好压在刚才被无支祁一爪子拍过来的胳膊上,顿时冷汗直冒,不自觉呻吟出声。

“怎么了?”龙深问道,手已经伸过来将他扶起。

龙深语调一贯的冷淡,手却是热的,烫得冬至微微一震。

“没、没事。”他发现自己无论做了多少回心理建设,在与对方肌肤碰触时,心里依旧会生出异样的感觉。

他不想让对方察觉,也不想对方误会自己表面答应维持师徒关系,实际上还心怀不轨,就强忍痛楚,主动将胳膊抽回来,侧身拉开一点距离。

“你的手可能有点骨裂,出去我给你看看。”

龙深知道他体力耗尽,原想直接上手背他,见徒弟主动避开,想起上回两人不欢而散的情景,抿了抿唇,也没再把背人的话说出口,只往冬至腰上托了一把,让他站稳。

刘清波跟霍诫似乎没有察觉师徒俩之间的古怪异样,霍诫昏昏欲睡,体力不济,不得不通过说话来提神,就有一搭没一搭跟刘清波说话。

冬至跟龙深不知不觉落在后面,洞窟里的路崎岖不平,并不宽敞,两人并肩而行,难以避免肩膀偶尔总会轻轻撞上,冬至有心摆脱这个尴尬的局面,脚步自觉挪开一些,差点又撞上旁边尖锐的棱角,这回有一只手及时揽住他的肩膀,将他往中间带,附带一句略带不悦的嘱咐。

“别乱动。”

冬至身体一僵。

两人之间距离为零,又有龙深搀扶,路果真好走了许多。

其实尴尬这种事,破罐子破摔之后也就好了,冬至知道两人说开之后,他师父的确就当他是徒弟,只有他自己还在纠结罢了,可他师父以剑化人,虽然与人无异,但也不是个九曲回肠的性情,更加不会去琢磨他这些心思,也因此纠结尴尬诸般情绪,就仅仅也存在于他一人身上而已。

为了转移注意力,冬至把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的脑子集中放在石碑和无支祁这件事上,渐渐地果然自然了许多。

“师父。”

“嗯。”

龙深感觉徒弟的身体自然放松了很多,心里浮起一点欣悦,在听见对方喊自己的时候,语气也比刚才不自觉柔和了些许。

“你是不是不打算杀无支祁?”

听见冬至的问题,龙深有些讶异,讶异于他的敏锐。

“如果石碑完好的话,我会将它身上的魔气驱离。”

纵是无支祁原本是作为凶兽才被镇压在这里,但它守卫石碑数千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因音羽和程缘别有用心,才使得它凶性复燃,重为祸患,一来这件事说到底,无支祁也是被利用的,二来如果无支祁一死,石碑就无人守护了。石碑既然作为阵法的一部分,就不可能被挖出来运去特管局里保护,所以无支祁依旧是石碑的最好守护者。

这番打算,龙深刚才没有说出来,但冬至却猜到了。

众人的脚步虽然不如一开始那么快,可也一直是在往前的,但洞窟仿佛再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刘清波甚至懒得再去计算时间,腿上像是绑了两个铅球,每迈出一步,都要提起巨大的勇气,这让他想起小时候每天被祖父勒令脚绑沙袋跑步的日子,旁边霍诫的伤势比刘清波重许多,但也坚持在走,这让刘清波越发不肯示弱。

能聊的话题已经聊完,霍诫口干舌燥,实在没力气说话了,两人一时沉默下来。

身后,冬至正给龙深说起他在鹭城的经历,让大家勉强分散一点注意力。

其实冬至他们在鹭城做的事情,总局收到的报告上都有写,龙深早就一清二楚,但报告毕竟是书面文字,总有些细节,是不足为外人道的,龙深也是头一回听对方说起。

抛开令他无法回应的告白,这个徒弟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对方甚至比自己所期待的做得还要好。

从前看见冬至在他面前言听计从,说什么就乖乖干什么的样子,龙深一度觉得,对方在外面可能适应不了独当一面的工作,但事实证明,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冬至非但适应良好,而且频频立功,总局现在提起冬至,都说他不收徒则已,一收就收了个好徒弟。

斩妖除魔,维护人间秩序,曾经龙深以为自己对弟子的要求只有这一个,但现在,他却不大确定了。

因为他还希望冬至能好好的,不要总受伤,每天开开心心,像从前在自己跟前那样,一点小事就能乐上半天,拉着他眉飞色舞介绍特管局周边哪间餐馆更好吃。

他知道吴秉天与宋志存私下谈论起自己的儿女弟子时,偶尔也会流露出担忧他们的情绪,龙深如今也能体会到这一点,他想,自己也许给不了冬至想要的,但他的确在意这个徒弟,更甚于以往任何人。

这是爱吗?

他不清楚。

但听对方事无巨细,娓娓道来,语气中不时流露出重逢的喜悦时,他心中同样浮起淡淡欣喜。

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化形之后,头一回登上峭壁险峰,在高山之巅,以人类的视角俯瞰芸芸世界,听风声凛冽,飞鸟振翅,见云卷缥缈,流霞万方,纵然情境不同,但微妙的欣喜,却殊途同归,令他感觉到,他的血是热的,心是跳动的,他确确实实,是一个人,有了人类本该有的情绪起伏,心境变化。

耳边听冬至说起飞机上的噩梦,龙深微微蹙眉,伸过去握住他的手腕,三指搭在脉搏上。

微暖指尖与肌肤触碰,冬至下意识僵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任凭要害被龙深捏着。

“你身上没有魔气。”

龙深下了跟唐净一样的结论。

但听见师父这么说,冬至还是松了口气,笑道:“那应该是我大惊小怪了。”

幽暗中,龙深面露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