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肢百骸传来体力透支的酸痛,手臂已经被上好药了,只是手背上有点刺痛,他看见自己床边吊了瓶葡萄糖,已经快输完了,就把针拔出,坐起身体,感觉除了有点头晕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不适。

要不是龙深说,他绝对不会想到自己身上还有降头。

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到他往另一边扭头,才看见龙深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在冬至的印象里,龙深向来很少休息,似乎永远都精力旺盛,在银川苦战,大家都流露出疲态时,龙深却还是精神奕奕。他一度觉得龙深可能是化形前睡得太久了,所以成精以后就不用睡觉,不过这个冷笑话也只敢在心里想想,现在看见龙深睡着的样子,他才终于有点原来师父也需要休息的真实感。

他随手拿起床边的毯子,本想下床穿鞋,却忽然改变主意,直接赤脚下地,无声无息走过去,将毯子轻轻盖在龙深身上。

没想到龙深警觉若斯,几乎刚靠近,他就已醒过来。

冬至动作停在半空,只得解释道:“怕你着凉。”

龙深坐直了身体,点点头,拿过他的毯子,却并不盖,只是放在一边。

“师父,你再睡会吧?”

“不用,我也睡了一夜。”龙深扫了他的脚一眼,“怎么不穿鞋子?”

冬至尴尬一笑:“刚怕吵醒你。”

结果还是吵醒了。

“我看看你的身体。”龙深道。

饶是房间内有暖气,光着脚也的确是有点冷,冬至盘腿坐上沙发,龙深把毯子让他抱着,给他把脉。

冬至留意地看了下,发现龙深神情变化不大,他根本没法从对方脸上看出自己到底是身患绝症无药可救,还是无足轻重的小毛病。

“师父,我的降头很严重吗?”他试探地问。

龙深道:“我能感觉你体内有一股跟你身体不吻合的力量,但具体情况,得去了迟家,让迟家帮你看看,我对降头了解不深。”

隔行如隔山,冬至明了地点点头。

龙深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冬至老老实实道:“还好。”

的确是还好。那几口黑血像幻觉一般,他甚至连口腔内都没有残余血腥味的感觉。

“师父,你都忙完了吗?国际会议准备得怎么样了?”重逢之后首次单独相处,他有点不知如何跟龙深相处了,热情也不是,冷淡他也做不来,只好没话找话。

他见龙深没有答话,以为是自己打听过多,超越职权范围,忙道了歉。

龙深摇摇头,其实他刚才只是在想冬至身上的问题,一时入了神。

“会议这个月底就能结束,到时候我们去一趟海南,在那之前,你多休息。”

冬至很快反应过来:“迟家?”

龙深颔首:“迟家是国内唯一的降头师世家,迟半夏的父亲是一名出色的降头师,以前我们也曾考虑过招募他入特管局的。”

冬至有点好奇,顺势就问:“后来他不愿意吗?”

龙深:“当时张显坤前局长比较看重出身,认为降头术和巫蛊属于歪门邪道,迟半夏的父亲当时年轻气盛,受不得气,就拂袖而去,扬言这辈子再也不进特管局。”

冬至挺讶异的,印象中迟半夏是个甜美活泼的小姑娘,没想到她老爹的脾气如此火爆。

话又说回来,迟半夏现在在特管局工作,她父亲就算是看在女儿的面子上,也不会将他们拒之门外,冬至只是隐隐有种感觉,他身上的降头,可能不是那么好解。

龙深想必也明白如此,才特意提起迟家,给他吃一颗定心丸。

认识越深,冬至越发能感受到他冷淡下面的细心。

“师父,抱歉,是我让你操心了,你原本不需要费这些周折的,现在还要为了我的私事占用你的时间。”

“你是因公受伤,不算私事。”说完这句话,见对方愕然,龙深又补充一句,“我有年假,也很久没去海南了,正好去走一走。”

冬至闻言释然许多,开玩笑道:“三亚那边有不少不错的海景酒店,还有无边泳池,要不我请你住几天,就当咱们师徒俩放假了?”

他纯粹随口一说,也没想过对方会答应,谁知龙深想了想,居然点点头。

“好。”

冬至先是一愣,然后无法控制地浮现起龙深面无表情在水里游着蛙泳的情景。

不,打住,再想下去,他师父一世英名都要在他的脑补里付诸东流了!

养伤的日子无非千篇一律,醒来就吃,吃完就继续睡,偶尔去隔壁刘清波和霍诫那里串串门,更多时候冬至还是躺在床上睡觉,仿佛要将过去几天的元气都补回来。

龙深每天都很忙碌,尤其国际会议将近,虽有宋志存和唐净在,但他也不可或缺,冬至在电视屏幕上看见此次国际会议的新闻介绍,创下了历年该会议参与国的纪录,多国领导人顺利会晤云云,不由想到龙深等人在背后默默付出了多少心力。

但不管龙深多忙,他都会到医院里来看冬至,几乎隔天就能见上一回,而且每回都在这里待上不短的时间。

在此期间冬至又吐了两回黑血,但除此之外,他的身体没有更加衰弱下去,也没有突然打通奇经八脉,变得金刚不坏,仅仅是比较嗜睡,生物钟从原先每天睡眠八小时,逐渐延长到十小时左右,可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冬至以前上学的时候,就知道他有些同学一到冬天,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被窝里的。

另一方面,冬至得知,为了不打草惊蛇,原本在各地无头苍蝇似的寻找石碑的行动依旧延续,不过总局暗地里已经下令将搜查重点放在龙脉上。

南方大大小小的龙脉不少,一是秦淮河一带包括金陵,这与何遇他们之前寻找的方向有所吻合,现在就可以更加缩小范围了;一是羊城一带,那里虽自古为夷狄之地,但龙脉与否,并非以出不出帝王而定,勉强也算一条小龙脉;再往西延伸,进入巴蜀区域,以成都为中心往四周辐射,包括峨眉山与青城山,都被纳入搜索范围。这样一来,何遇看潮生他们的工作量也就大大增加了。

为免他们担心,冬至并未对他们提起自己可能中降头的事,但何遇约莫是从龙深那边听说了,给冬至出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主意,连看潮生也打来电话,说如果需要,自己可以提供一片蛟鳞,冬至从他高傲勉强的语气下面听出关心,心头不免感动,于是一不小心钱包失守,又许下三大箱零食的允诺,签订了堪称最心甘情愿的不平等条约。

平静而热闹的日子也并非一帆风顺,西北分局就传来不太好的消息,根据之前冬至和刘清波提供的《少华行旅图》,西北分局在少华山附近找了又找,费尽力气和周折,终于找到位于少华山脚下的石碑所在地,只不过当他们掘地三尺,挖出石碑之后,发现预想之中最不希望发生的情况果然发生了。

石碑碎了,还碎得很彻底,根本无法复原,但就算复原,此处阵法也已失效,而且根据石碑周围的土壤成分对比研究,西北分局的人发现石碑周围的土壤在几百年间都没有被动过,也就是说,石碑可能早在那副画之后的几百年前,就已经损毁了,凶手自然更无从找起,也许跟魔物有关,也许是普通人无意之间的破坏。

但西北分局在少华山所在的华县翻阅当地县志古籍,还真让他们找出一条可能与此有关的线索。

在《少华行旅图》画成的几十年后,也就是公元1556年,发生了明代乃至世界迄今为止记载最严重的地震,死亡人数多达八十多万。当地至今保留的县志记载,地震之时正值子时午夜,有人看见少华山一带亮如白昼,夹杂红光,宛若旭日初升,日夜颠倒,而在那之后,就发生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地动。

当然,这个发现也未必能说明什么,毕竟古人笔下,但凡发生什么天灾人祸,总会有异象出现,以示上天感应,真真假假,莫衷一是。

不过这件事也不是毫无收获,起码八块石碑,目前已知其四,少了一个少华山,也就意味着他们只需要再找出剩下的四块石碑。

这时候冬至才意识到自己中降头带来的麻烦,像刘清波与霍诫,虽然这会儿也还躺在医院,以养伤之名休息,但如无意外,他们很快就可以重新回到工作中,而对他来说,这个时间也许会更长——不知不觉间,他已习惯东奔西跑的惊险日子,画画是伴随终身的爱好,而在特管局,他则找到值得自己不断去追求的理想与梦想,这里有一群性格各异的同伴,有值得托付生死的朋友,更有他最喜欢并尊敬的人。

龙深也没闲着,他给东南亚的白袍降头师协会发出邮件,针对冬至的情况进行询问,也很快得到了回复。

回复他的是一位在泰国十分有名望的降头师,也是协会的副会长,名叫信猜,据说他还是皇室的御用降头师之一。信猜告诉龙深,鉴于他没有亲面冬至本人,所以未敢轻下定论,但根据描述来看,冬至的确很有可能中了降头,而且是黑袍降头师所下的降头。

世间降头种类千千万万,其中不乏降头师自己别出心裁弄出来的降头术,可谓千奇百怪,穷尽想象。世间皆有因果,降头术自然也不例外,下降头害人,害人者也会遭遇反噬,严重者同样会丧命,许多降头师轻易不愿施为,但也偏偏有那种不择手段的降头师,出手必是要夺人性命,而且会用替身来消除降头术对自己的反噬,从而继续为所欲为,甚至特意把人抓到手之后又不杀,对受害者进行百般折磨,令他怨恨而死,再将怨魂炼为降头,中者无法可解。

这位信猜上师的邮件,最后以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结尾:这些年我行走各地,见过无数离奇古怪的事情,龙,我亲爱的朋友,你永远无法想象人性能恶毒到什么地步,祝你的弟子好运。

他虽未明说,但言下之意,就算他亲眼见到冬至,但冬至身上的降头,他可能也束手无策。

如果连信猜这种降头术宗师级人物都这样说,海南迟家还有必要去吗?

第106章

冬至去隔壁串门回来,就看见龙深对着电脑屏幕皱眉沉思。

“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见他走过来,龙深合上笔记本电脑。

并不是不能给对方看,而是他觉得看了也无济于事,反而可能会让冬至沮丧。

冬至也没多问,扬了扬手里的食物袋子:“这是刚才护士小姐姐给我的生煎包子,她说她们叫多了,吃不完,让我帮忙消灭一点,还热着,一起吃点吧?”

“好。”

换作以往,龙深估计是会拒绝的,他并不是看潮生那样的吃货,但最近,连冬至也察觉龙深对自己诸多纵容妥协,几乎有了那么点宠溺的意味。

在那夜龙深断然拒绝了他的表白之后,冬至现在已经将所有不该有的心思都压到了最深处,只隐隐感觉龙深的变化也许跟自己身上的降头有关。

他弯腰把盒子打开,病号服从肩膀往下滑,露出领口的锁骨,连带修长的后颈。

龙深目光一凝。

“你后面,是什么?”

“什么?”冬至茫然抬头。

龙深道:“坐下,转过去。”

冬至依言解开衣服,龙深拿来镜子,让他转头,冬至便看见自己后背肩膀上多了一团玫红色印记,细看有点像桃花,浅浅的,在白皙肤色上还有那么点儿暧昧浪漫的气息,如同小说中遇见真命天子才会浮现的胎记。

但龙深不仅没觉得暧昧,反而脸色一冷。

冬至更是咦了一声:“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昨天还没有。”

龙深脑海里浮现出五个字。

鬼面桃花降。

冬至也想起来了,不确定道:“林瑄的父亲是不是就中过这种降头?”

龙深肯定了他的猜测:“是。”

但降头术种类繁多,哪怕起着同样的名字,因为降头师习惯不同,化解的方法也未必相同,上次林瑄的父亲中的,仅仅是普通的鬼面桃花降,就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差点没了半条命,最终还是林瑄从特管局这里拿到龙骨,才得以化解,这次天魔甚至能通过降头在梦中与冬至交手,只怕还要更加棘手百倍。

沉思中,冬至拍拍他,递来一双筷子。

“师父,先吃包子吧,快冷了,你不吃,我都不好意思动了。”

虽然也担心,但冬至不愿再给龙深增添任何困扰或压力了,因为他知道,龙深只会比他更希望能够化解自己身上的降头。

包子果然已经冷了,一口咬下去,没了酥脆又热乎乎的口感,连带里面的汤汁也变得有点腥,冬至吃了一口就不想再吃,感叹道:“这种天气,要是能吃火锅就好了!”

他住院多天,吃的都是标准建康餐,哪怕不像看潮生那样嗜吃如命,也忍不住开始嘴馋。

龙深也放下筷子。

“你想吃什么火锅?”

“最好是鸳鸯锅吧,四宫格也行,番茄清汤菌菇麻辣各来一份,再涮点羊肉肥牛筒骨,还有鸭舌,在番茄汤底里涮过之后最鲜美了,汤底最后可以下面条或粉丝,肯定筋道入味!”

估计也是馋久了,他自己说着说着就开始咽口水,冬至跟无支祁那种皮糙肉厚的异兽打久了,自己也变得皮厚不少,假装没听见自己肚子也捧场地咕噜一下。

他见龙深还真拿起手机开始点火锅外卖,忙伸手按住:“师父,病房里不能吃火锅吧?”

龙深道:“这一层只住了你们几个,我去说一下,可以破例。”

冬至一听有门,不由眉开眼笑:“那我去把老刘和霍哥都叫上,老刘天天抱怨伙食清淡,要知道我不喊他,肯定得把我骂死!”

龙深自然没意见,直接把手机拿给他,让他把喜欢的点上,自己则起身往外走,去跟院方提前报备一声。

“师父。”

冬至忽然出声。

龙深站定回头。

他的弟子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这种犹豫不决的神色了,尽管龙深不喜欢这样的表情,但他仍旧很有耐心地等待对方开口。

之前几回,话到嘴边却又情怯,此刻趁着氛围正好,冬至终于把话说了出来。

“上次在电话里说的话,我是开玩笑的,不是故意想气人。你、你就当我一时冲动,我一直想和你说抱歉,给你增添困扰了,师父。”

他终于把这声道歉说了出来,也意味着从今往后,必须将所有非分之想都死死按在心里,决不能逾越雷池半步,谨守彼此的界线。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自己喜欢龙深,可更不愿他有半点愤怒负担。

喜欢是为了让对方快乐,假如这份喜欢不能为对方带来快乐,那么放弃才是最好的结果。

但龙深非但没有他想象中如释重负或淡然点头的反应,反而笑了一下。

不带任何嘲讽意味,就是纯粹的一笑。

冬至彻底懵住。

没等他想明白这个笑容到底是什么含义,龙深就已经推门出去。

他想跳起来把人拦下质问,但对着无支祁都敢拼死一战的冬主任却不敢拦自己的师父,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离开,门关上。

所以其实中降头的人不是他,是他师父吧?

半天之后,冬至只能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那天晚上的火锅以热闹开场,却以意外收场,众人没能尽兴而归,因为冬至跟刘清波在抢一个鱼丸的时候,突发心绞痛,痛到筷子都掉在地上,弯下腰,整个人半身倾倒,扫过桌上的青菜香菇,他自然也不知道自己当时脸色惨白,把所有人都吓到了。

在倒地之前,龙深把他拦腰抱住,但痛楚并没有因此减轻,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反复揉捏,疼痛又从心脏四面八方辐射向身体各处神经,每一次呼吸都是难以忍受的折磨,冬至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被龙深抱在怀里,他冷汗直冒,浑身发抖,只能死死攥住心口的衣服,恨不能把皮肉和里面的心脏也一并抓出来丢掉,这样就不必再忍受那样的痛苦了。

等到这一波痛苦缓过去之后,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冬至喘着气,慢慢恢复意识,他发现火锅小聚已经结束,刘清波跟霍诫不知去向,桌上残羹冷炙,还有大半没吃完,锅内的热汤还在保温状态,热气袅袅升起,只是没有食材投入,倍显孤独。

“师父……”他一开口,声音有点沙哑,身上也有种湿淋淋的虚脱感,这是流汗过多的后遗症。

“我在。”龙深松开他,“不疼了?”

冬至点点头,看见自己刚在在龙深手腕和手背上抓出来的血痕,不由一惊。“你的手……”

“没事。你的情况不能再拖了,我们明天就去海南。”

龙深把他扶起来,冬至没力气站着,他直接把人打横抱起放在床上。“今天就不要洗澡了,我去拿条毛巾给你擦一下。”

冬至抓住他的手腕,忍不住问:“师父,我这种情况,如果降头一日不解,以后是不是还会发作?”

龙深刚才已经看过他背上的桃花印记,的确比之前又更深了一点。

但他并没有说,只是道:“不要怕。”

冬至浑身乏力,青白脸色没那么快恢复过来,闻言软软一笑:“我只是怕以后还会抓伤你,等我下次发作的时候,你拿个毛绒玩偶给我抓着吧。”

“不用。”龙深用手把他额头上的汗抹掉,想了想,又加一句,“我一直在。”

龙深动作很迅速,在冬至休息的时候,他就已经把机票酒店,连带与迟家的会面时间都约好,带上冬至直飞海南。

临别前,刘清波跟霍诫都去送行,冬至不在,刘清波自然而然成了鹭城办事处的临时负责人,但冬至对他这暴脾气挺担心的,难免多叮嘱了几句,无非是让他压着点脾气,让着点同事,刘清波听得白眼直翻,却还是没有掉头拂袖走人。

“我说你要是不放心,就直接跟我回鹭城去得了,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啰嗦!”

冬至干笑:“以前有我在,你跟我斗嘴就把精力发泄光了,这次我怕没人给你捧哏,你会寂寞!”

刘清波:他又不是说相声的,还捧哏!

但看在对方生病了的份上,他仍是勉勉强强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