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在,还有张充啊,那家伙一看就欠骂,我每天骂骂他就好了!”

冬至:……

他真想知道张充听见这句话是什么个表情。

“行了行了,快走吧,赶紧解了降回来!”刘清波挥挥手,跟赶苍蝇似的,末了还加一句听起来不那么干脆的话,“你可一定得平安归来,不然你要是做了鬼,我也找个通灵师把你的魂魄拘来,天天在你耳边念叨,让你死不瞑目!”

这是刘清波对朋友表达关心的独特方式,冬至含笑收下,与霍诫道别,又托他向唐净问好,才跟龙深一道进入安检通道。

两人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直到对方过了安检又走出许久,身影消失不见,霍诫才轻轻叹了口气。

“但愿他平安无事。”

“一定会的。”刘清波回道。

……

迟家并未像冬至想象的那样,隐藏在某处深山老林,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实际上海南是热带季风气候,日照水分充沛,几乎是许多人梦想中的水果天堂,迟家从很早就开始做水果生意,到现在已经成为国内数一数二的水果批发商,严格说起来,降头术已经成了迟家的副业,生意才是他们的主业。

如此世俗化的迟家,自然也省了龙深他们不少工夫,一下飞机就有迟家的人来接,对方是迟家小辈,迟半夏的堂兄,想必是迟家长辈早有交代,对方待龙深很是客气恭敬,驱车将他们接到市郊一处别墅。

在得知龙深他们已经订好酒店,并且不打算住在他们准备好的房子时,迟半夏的堂兄就让另外一辆车子将他们的行李先载去酒店。

龙深本来联系的是迟半夏的父亲,不过想来迟家对龙深有着超乎寻常的重视,在别墅里迎候他们的,是迟家现任家主,也就是迟半夏的爷爷迟行。

“早已久闻龙局大名,可惜从前因故种种,缘悭一面,幸而今日终于得见,我就是死也无憾了!”迟行十分热情,亲自等在别墅门口,拄着拐杖上前,与龙深握手。

龙深也道:“现在国际交流日益增多,像迟老爷子这种人才,特管局欢迎之至,我们总局荣誉顾问的头衔,随时都为您准备着。”

迟老爷子笑眯了眼,连连道不敢当,迟半夏的父亲和伯父侍立一旁,迟老爷子亲自给龙深他们作介绍,冬至这才知道,迟家并非所有人都是降头师,像迟半夏的伯父,就是普通的生意人,这一行也讲天分,迟半夏和刚才去接机的堂哥,算是迟家这一辈里最有天赋的人了。

寒暄几句,迟老爷子也知道龙深此番特意为了徒弟前来,目光就落在龙深旁边的冬至身上。

“这位小友,你将手伸出来我看看。”

迟半夏的父亲在旁边补充道:“老爷子是迟家最厉害的人物!”

言下之意,如若他老人家也没办法,那迟家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冬至依言伸手,老人枯瘦的手掌在他的手心和手背上反复揉捏,又一寸寸探上去,最后停在手肘处。

“是鬼面桃花降。”他松开手,轻轻吁一口气,给了肯定的答复。

迟家其他人却都闻言变色。

迟半夏的父亲面色凝重:“上回林际,中的就是这种降头。”

龙深点头:“不错,听说后来也是经老爷子之手,才得以化解,所以这次我也只能来劳烦老爷子了。”

迟老爷子苦笑:“不怕您笑话,其实当时我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并无十足把握。降头术千变万化,说白了,每个人手法不同,解法也千差万别,迟家的降头术,虽是从东南亚学来,但也只是其中一支,那里丛林密集,藏龙卧虎,许多降头师用的手法,没有亲眼所见,根本不得而知。照我判断,冬小友的降头,只怕有些棘手。”

龙深道:“老爷子请尽管放手施为。”

迟老爷子:“既然龙局如此看得起我,那我就尽力吧,不知龙局可带了龙骨过来?”

龙深道:“带来了。”

他将随身提着的手提包递过去。

冬至这才知道,师父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已经做了许多准备工夫。

迟老爷子拿过包,让大孙子跟着自己进去,迟半夏的父亲则留下来陪龙深他们说话。

那位伯父是普通人,帮不上忙,就知趣告罪先行离开,免得添乱。

迟半夏的父亲,就是那位年轻时要进特管局,却气性大而离开,几十年过去,他的脾气似乎收敛不少,整个人看着祥和许多,冬至看出他对龙深颇为敬重,不像是接待一位特管局副局长,倒像是在接待自己的偶像。

对方就向冬至他们说起林际中的降头术。

“世人都以为最厉害的降头术是飞头降,其实那只是对修炼者本身的难度而言,实际上最恶毒的,是各种鬼降,因为降头师会将枉死或横死的人拘在身边,用各种方法激起它们的怨气,然后将其炼入降头里,再加入各家的秘书,这种降头极难对付。”

龙深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林际的鬼面降,是不是跟冬至的不一样?”

对方点点头:“虽然同样叫桃花鬼面降,但林际的桃花在胸口心脏处,而冬至的在后背,我觉得这不是偶然,可能是下降者用的方法不一样。上次林际是做生意得罪了人才会被下降头,下降者可能也是受人所托,没把他当回事,而这次……”

他面露难色,没再说下去,但冬至和龙深都明白了。

这次冬至是在铲除魔胎的过程中着的道,对方肯定已经盯上他了,其中甚至还有天魔的身影,饶是龙深带来了龙骨,迟家也不敢乐观。

少顷,年轻人出来通知,说可以进去了。

冬至跟在龙深后面,走入房间,立刻被蒸腾热气模糊了视线。

房间布置很奇特,四周是环形水槽,中间有个半人高的大木桶,里面满是黑乎乎看不出原料的热水,却飘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迟老爷子道:“你身上的桃花印记在哪个位置,我看看。”

冬至脱下上衣,那朵“桃花”在他的后背右肩下方,颜色明显比昨天又更鲜艳了许多,连龙深都禁不住皱眉。

迟老爷子道:“林家的人来求助的时候,林际的情况比你严重许多,但愿你中的桃花降与他一样,我且试试。”

龙深道:“有劳您了。”

“龙局客气了,那些歪门邪道的黑袍降头师仗着自己掌握秘术,就肆无忌惮害人性命,我总不能让他觉得咱们堂堂中国就无人制得住他了!”迟老爷子还挺豪气干云。

“冬小友,你现在进桶里,水有些热,但要忍住,脖子以下都浸泡进去,我没说结束,就不能出来。”

冬至问:“老爷子,我需要光着身体吗?”

迟老爷子:“不用,这样就行。”

冬至看向龙深,见后者微微点头,便不再犹豫,走向木桶,一跃而入。

然后他就被烫得差点从桶里跳出来。

迟老爷子似乎察觉他的举动,在他身体一动的时候,直接就按住他的脑袋,把人给硬生生按下去。

冬至只觉自己浑身皮肉都要被热水烫熟了,只还记得龙深在旁边,所以苦苦咬牙忍耐没喊出声。

迟老爷子沉声道:“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不过要忍住,能不能解降就在此一举了,药汤里加入了龙骨磨成的粉,切莫让你师父的努力付诸东流!”

冬至如何不知,他自然是知道的,龙深固然贵为特管局副局长,但龙骨珍贵无比,以龙深的自律,这次肯定也是为自己破了例的。

其实泡得久了,疼痛也变得迟钝麻木,倒不是不能忍了,他能感觉到自己心跳越来越快,快得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到后来,连带呼吸与意识都开始模糊微弱,但体内乱流涌动,似有什么东西不甘于被烫死,而急于寻找一个出口逃窜出来,最终那股乱流涌上喉咙,冬至张开口,吐出一大口黑血!

“扶他起来!”迟老爷子喝道。

站在冬至后面的龙深与迟半夏父亲早已时刻准备,闻言立马动手,一左一右将人从水中搀起来抬出浴桶,此时冬至已经有些气力不济了,脸色被烫得发红,但唇却是白的。

迟半夏的父亲拿来浴袍让他穿上,迟老爷子道:“扶他去客房好好休息一下,等身上热气退了,我再看看。”

第107章

迟家准备周到,客房干净宽敞,早已被仔细打扫过,大床的被褥枕头也一应都是新的,冬至在水里被烫得皮肤发疼,被身上衣料磨得发疼,根本没法躺下去睡觉,只能勉强换一身干净衣裳,坐在床上稍事休息。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迟老爷子看着他背后仅仅只是颜色变浅,却没有消失的“桃花”,禁不住沉下脸色。

冬至往后回头照镜子,自然也发现了。

“抱歉,我能力有限,看来这世上的高人太多了!”迟老爷子摇摇头,虽然不甘却只能苦笑,“现在这种情况,降头应该稍微被压制了一下,但治标不治本,如果想要解降,恐怕只有一个办法,解铃还需系铃人,找到下降的那个人,杀了他,降头自然也就解了。”

他也知道自己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能下这种降头的人,心思之狠毒毋庸置疑,对方又怎么可能让冬至他们轻易找到?哪怕最后费尽周折找到,恐怕也来不及了。

冬至有些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他早就预感事情可能不会那么轻易解决。

“老爷子,如果这个降头不能化解,最后是什么结果,我会死吗?”

迟老爷子迟疑片刻,但冬至已经从他脸上看到了答案。

“那如果我死了,魂魄会不会被下降者拿去做别的事情?”

冬至害怕死亡,他像每一个求生欲旺盛的人那样向往热爱生命,他还有许多梦想没完成,但他更怕自己死了之后还要被当作傀儡,站在自己曾经的朋友同伴的对立面,才那真是求生无门,求死无望。

迟老爷子还未回答,冬至的肩膀就已经被人按住。

龙深道:“你不会死。”

迟老爷子暗暗叹息,又向他们表达了遗憾与歉意,看得出老人家很受打击,不仅是因为没能帮到龙深他们,更因为这件事让他意识到自己虽然也算厉害,但这世上还有许多他也无能为力的降头术。

解降失败,两人都没什么心思再参加迟家的接风宴,迟老爷子知道他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和商量对策,也没有多加挽留,亲自送他们离开,又承诺之后有什么进展需要帮忙都可以随时来找。

迟半夏的堂兄,那位送他们过来的年轻人,又亲自开车送他们回酒店。

“我已经帮你们办好入住手续了,行李也都拿进去了,你们直接上去就行。”

冬至谢过他,接过房卡,与龙深一道上楼。

他们订的是同一层相邻的两个房间,位置绝佳,房间里有一面巨大开阔的落地窗,拉开窗帘就可看见绚丽流霞伴着夕阳缓缓掉进海平面,三三两两的人在沙滩漫步,将这里当作绝佳的浪漫之地。

“师父,接下来你有什么安排吗?”他勉强打起精神。

龙深道:“带你去西北,见一个人,他可能有办法。”

连龙深都说了可能二字,可见把握并不是特别大,但冬至并没有追问下去,反而道:“明天就走吗?”

龙深摇首:“你不是说要在这里多留几天吗,我订了五个晚上。”

冬至笑道:“那太好了,这几天我们可以在海边走走,去吃海鲜,三亚我来过,我来当导游,带你好好玩一玩。”

龙深说好。

“师父,我有点累了,想先睡一觉,明天早上我再去找你吧,晚饭也不用叫我了。”难得两人单独相处,冬至却主动表示送客,眉间流露出浓浓倦意,声音也有些无力。

龙深注视他片刻:“那你好好休息。”

目送对方离开,关上门,冬至还来不及松口气,就被汹涌扑来的疼痛淹没。

他弯下腰,后背抵住门慢慢滑落,手紧紧攥着胸口的衣服,密密麻麻像被针扎似的疼痛穿透后背,疼得他做不了其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减轻痛楚。

其实这次发作不如上次来得激烈,也许是迟老爷子的办法起了缓解的作用,但冬至却仍旧不想被龙深看见他如此狼狈的一面,因为刚才他分明看见龙深眼底来不及收起的怜惜和伤痛。

龙深本该是强大而无所不能的,在他所走过来的几千年岁月里,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霜雨雪,可现在好不容易收个徒弟,非但半分没享受到徒弟带来的好处,还要为徒弟操心奔走。

连冬至都为龙深不值,因为他收的这徒弟非但不能像他一样享有漫长的寿命,还在刚能做出点成绩,就被下了降头,面临不得好死的结局,若是时光倒流,对方估计也会后悔吧。

想及此,他不由笑出声,却引来心脏又一阵抽疼,这次更剧烈了点,冬至闭了闭眼,告诉自己只要强忍过去就好,上回发作那么厉害,自己都捱过来了,这次肯定也可以,但眼泪却不知不觉冒出来。

他看见跟行李一起放在床边的长守剑,擦干眼泪蹒跚爬过去,将剑抓在手中,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力量。

他畏惧死亡,他畏惧黑暗未知的世界,他想跟何遇看潮生刘清波他们一起战斗,面对未来的危险,他更想默默陪在龙深后面,哪怕自己就算健康,生命也只有对于器灵而言片刻须臾的几十年,哪怕他们终其一生只能是师徒,他想再为龙深画一幅画,他想把那句“有我在,不要怕”牢牢记在心里,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不会忘记。

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长守剑的剑鞘上,此刻似乎只有这冰冷的温度才能传递一点慰藉。

对不起,师父。冬至无声道,我本来可以更小心谨慎一点,这样也许就不会被暗算,我因为自己的私心,要当你的徒弟,现在却反而累你为我伤神,你应该拥有一个能陪你度过漫漫岁月,跟你一样强大的徒弟,而不是像我这样软弱无用……

剑鞘上凸起的纹路硌在脸上生疼,可那疼比不上降头发作时的万分之一,冷汗已经浸透了整个后背,他死死忍住呻吟,借由窗外的景色来转移注意力。

可那轮红日已经彻底被海水淹没,余下天边一丝橘色的明亮还在宝蓝色的天幕间垂死挣扎,很快也敌不过铺天盖地的夜色宣告阵亡,天地之间归于黑暗,海滩边点点灯火亮起,可那零星火光,又怎能温暖心头的冰冷?

风从窗户里吹进来,纵使这里一年四季都没有严寒,但冬夜的风,依旧是带了些凉意的。

冬至一动不动,坐在床边,仿佛睡着了。

后来什么时候失去意识,他也忘记了,只知道自己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一身干净,盖着被子,床边有犹冒热气的白粥小菜,还有一个熟悉的人。

“师父。”

这一张口,冬至才发现自己喉咙撕裂般的疼,鼻子也塞住,声音闷闷的。

他想了想,觉得估计是后来坐着入睡时被风吹得感冒了。

龙深嗯了一声:“先吃粥,再吃药。”

他若无其事,冬至却反而心虚,也不敢说什么,乖乖端起碗,一口口把粥都喝完,又接过对方递来的水和药,一口吞下,忍不住陪笑:“师父,你怎么进来的?”

龙深:“我有你房间的房卡。”

那之前自己抱着剑满脸泪痕的样子,他也看见了?冬至越发心虚了。

“对不起。”他秉着坦白从宽的原则赶紧先道歉。

龙深看着他:“为什么发作也不叫我?”

冬至低头小声道:“我知道你为了我的事情,费了许多神,也做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帮不上什么忙,不想让你更担心了。”

龙深淡淡道:“在这件事上,我不希望你瞒着我,你是我的徒弟,也是我迄今为止唯一收的徒弟,我愿意牵挂你,也不觉得是负担。”

刚开始冬至还乖乖点头不敢应声,听至后来,他忍不住抬眼望向龙深。

龙深道:“我不是你想象中那样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人,我也有七情六欲,可能比普通人更淡,更迟钝,但毕竟是有。以前,我也以为是被你的执着努力打动,才会收你为徒,但后来想想,如果不是一开始就另眼相看,又怎么会去注意你的执着和努力?”

冬至怔怔回不过神,他发现自己的理解能力出现了偏差,头一回听不懂龙深的话,又或者,他根本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龙深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你要继续睡吗?”

冬至摇头。

龙深:“今天天气还可以,下去走走?”

冬至听见窗外传来的海浪澎湃,有点心动,就点点头。

他有点感冒,龙深拿来外套让他穿上,冬至掀开被子欲下床,却忘了现在降头发作之后浑身无力,脚一软差点就往前栽倒。

迟疑片刻,他对龙深说:“师父,要不明天再去吧?”

龙深看出他不想让自己背,大半夜的背着个人去海边的确也有点麻烦,关键是海边未必有地方坐,龙深顿了顿,说“等我一会”,就转身出去。

冬至也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可十几分钟之后,龙深居然推来一张轮椅。

“先坐这个吧,上下也方便一点。”

冬至一乐:“师父,你的别名叫小叮当吗?”

龙深还挺认真地解释:“酒店有轮椅出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