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为龙深的性命担忧,在为眼前的局面担忧,但龙深自始至终想的,都是大局。

“我来!”

鱼不悔从后面大步流星走来。

“我来顶替宋局的位置!”

何遇红着眼睛对他师父辛掌门道:“师父,也由我来顶替你的位置吧。”

辛掌门把他拉到一边,冲着他后脑勺狠狠就是一下:“你以为是过家家啊?你修为还没到那份上,别废话了,这不是孔融让梨,你也别以为自己没事做,就在我后头跟着吧,如果我顶不住,的确得要你上!”

何遇摸着被打疼的脑袋,嘟囔道:“就不能轻点儿!”

“出来前,我已经交代过你的师兄了,如果我回不去,閤皂派就得由他传承下去。但是,”辛掌门瞪他一眼,顿了顿,“我希望你能回去。”

何遇看着他师父,第一次感受到想哭又不能哭的悲伤。

“别露出这种表情!”辛掌门却笑了,并没有即将做一件可能危及性命的大事的恐惧担忧。“大丈夫顶天立地,但求问心无愧,修行者更要如此,如果这次不出手,以后我自己也会留下心魔,别说修行了,连人都做不好。你去准备准备吧,我们还有些符箓要画,你来帮忙。”

何遇低低答应一声:“我现在就可以帮忙啊!”

辛掌门皱眉:“画符之前要焚香沐浴更衣,心诚方能符灵,现在非常时刻,也不要求你做那么多了,净手净心是最基本的!”

何遇扫了他师父的手一眼:“您的手也没比我干净多少!”

在辛掌门打他之前,他先一步跳开,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

……

放在冬至眼前的,肯定不会是一本童话书,只是套了一个童话书封的笔记本。

这个笔记本,冬至曾经在火车上见过,还曾斗胆翻开过,何遇说它是鬼画符,现在冬至自然知道了,那里面不是鬼画符,而是殄文。

此刻仔细观察,他发现封面看上去是故意做旧的,就像市面上卖的那种怀旧笔记本。

大黄猫和章鱼趴在桌面上,看着冬至跟程洄研究那个笔记本。

“这个本子是何遇买来想要记游戏攻略的,结果被老大发现,就给没收了。”看潮生甩着尾巴道。

冬至失笑,他就觉得龙深不像是会喜欢这种童趣风格的人。

不,应该说龙深不会去特意挑选什么风格,对他来说,一个本子只要能记东西就够了。

“你们去忙吧。”他对看潮生和章鱼梅卡道。

看潮生有点担心:“老大在昆仑山没事吧,我听说宗老都牺牲了?”

冬至安慰他:“没事的,还有宋局他们在,你要相信我师父的能力。”

看潮生的妖力还太弱了,在这件事上根本帮不了任何忙,冬至不欲他多作担心。

“梅卡刚到中国,连中文都说不流利,但我现在没时间带它去见无支祁前辈,所以它暂时还要劳烦你带着。”

“这几天它一直是我带的!”看潮生一脸“这点小事,还用你多说”的表情,率先跳下桌子。

章鱼还挺有礼貌地对冬至挥挥触手,就与白猫一道跟在看潮生后面离开了。

过了两秒,一条触手重新出现在门口,把刚才忘了合上的门重新关好。

程洄目瞪口呆:“智商好高的章鱼!”

冬至心想,等他看见梅卡会说流利的英文,估计会更惊讶。

“抱歉,让你刚下飞机就过来,也没能休息一下!”冬至歉然道。

程洄摆摆手:“我已经听掌门师叔说过了,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开始吧!”

冬至点点头。

程洄翻开笔记本,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给冬至翻译。

冬至聚精会神,拿着本子边听边记,这样过一段时间之后,他也许可以自己尝试去解读,不用劳烦程洄把厚厚的一册都读完。

龙深的字迹龙飞凤舞,但字体并不大,几乎已经写满了一本,最后只剩下两三页,冬至知道,想要最快得知与石碑有关的解决办法,必然要从最后面看起,再慢慢往前翻。

三月十六日,我准备去昆仑山了,希望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冬至很少听见龙深会说“希望”、“期待”之类的话,因为说这句话的本身,就已经把实现某件事情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而龙深从来不会这样做,想要做什么,他就会自己去实践。

这也许是他第一次用文字的形式写下心声。

说明他已经意识到昆仑山的形势远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棘手。

三月十一日,音羽鸠彦死了,丁岚的残魂也带回来了,但事情仍未结束,车白已经牺牲,我想起日本之行前,与宗玲的对话,如果到了那个地步,这也许是唯一的办法了。

什么办法?

巨大的疑问在冬至心头升起,他与程洄对视一眼,后者又往前翻了一页。

三月一日,宗玲把四象定星灯给了我。

对我来说,即使上面凝聚了白虎、朱雀、青龙的神魂,那也仅仅是一件无法使用的器具而已,但宗玲神魂的注入,使这盏灯彻底活过来。但我对宗玲说,音羽鸠彦有上古石盒之助,力量远比人魔或天魔的分身更为强大,四象定星灯现在充其量只是“灯芯”俱全,还需要有“火引”,才能将其彻底点燃。

宗玲知道我说的是对的,但她也束手无策,我思索许久,终于想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

这个办法就是,由我来作为“火引”,通过引魔气入体,激活四象定星灯,让它困住音羽,而我,就可以趁机将他彻底消灭。

宗玲强烈反对,但我已经决定了。

我知道这个办法可能产生一个隐患,那就是入体之后的魔气也许会失去控制,甚至主导我的意志,最终将我也同化为魔物,万不得已时,我的退路就是冬至。

看到这里,冬至的心越跳越快,呼吸也变得急促。

“为什么退路是我?”

细密的汗水自程洄鼻尖冒出,他接着往下读。

我曾在长守剑注入一半的神魂,这将会分去我一些力量,我不愿让冬至多想,也并未告诉他。

他现在与长守剑越来越契合,终有一日,能够达到人剑合一,神魂相通的境界,到时候,长守剑将会赋予他更多的力量与生机,也许他的寿命会比其他人更长,实现他想要陪我一起走下去的愿望。

但,我知道,并非所有人都喜欢长生不老,至少我就不喜欢。从前我没有太大感觉,只道人来人去,如草木枯荣,顺其自然,但认识冬至之后,我渐渐明白,看着在意的人老去死亡,自己却还活着,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

这也许是我一直无法从半仙之体最终得到突破的原因吧,其实我已经不是一把纯粹的剑了,我有人性,只是我以前了解甚少,从未深入探究。

我虽然希望他一直陪着我,但我不能将这个意愿强加在他身上,我不知道人类如何去喜欢一个人,但我觉得,应该是他想要的,我尽力帮他完成,他不想要的,我绝不勉强。

我没有对冬至提及此事,因为我也担心他对我的感情太深,如果听说可以与我度过更多时间,就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但任何未经深思熟虑的决定,都不是一个真正的决定,也对他不好。

原本我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再找个机会与他好好说,却没想到,现在这个伏笔会变成我的退路,如果我被魔物同化,世间必然再无人可以阻止我,那把长守剑,就是唯一能够解决我,或者拯救我的存在。

希望事情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因为我想陪冬至更久一点。

可惜遇见他的时间太晚。

在这本笔记之前,我还写过很多本,但那些都被我烧掉了,记载并非因为善忘,而是因为我想用文字来留下一些痕迹。文字也是有生命的,即使烧掉,但它们也曾经存在过。

而现在这本,我却有点舍不得毁掉了。

程洄看着泪水盈眶的冬至,轻声道:“还念下去吗?”

冬至闭了闭眼:“程洄,我已经知道怎么帮师父了,现在我要马上去昆仑,这本笔记前面的部分,我想留着路上再看,但可能里面一些词汇,我还得请你帮忙翻译。”

程洄:“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冬至摇头:“那里现在很危险,你师父和师兄已经在那里了,如果连他们都无法解决,你去了也没用,还是留在总局安全一点。”

程洄点点头,也没坚持,毕竟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想当初在广州中了人魔的陷阱,还得劳烦自家师兄和冬至去救他。

“那你们小心,我会二十四小时开机,你有什么疑问随时都可以发过来!”

刘清波他们已经先一步出发去昆仑了,现在在场的,除了程洄与冬至,就只有柳四。

柳四是个很靠谱的同伴,他话不多,关键时刻却总能发挥作用。

他闻言立马起身道:“机票临时不一定有座位,去西藏的航班又少,我马上去联系吴局,让他设法腾出一架专机来,你去收拾一下东西吧!”

也没等冬至道谢,他就已经出门了。

……

两个小时后,冬至与柳四已经坐在了前往昆仑山的飞机上,由于是专机,飞机将会在距离龙深他们所在最近的军区机场降落,再从那里坐车过去,不过就算如此,起码也得一天之后才能抵达,这还没有把入那棱格勒峡谷的时间算在里面。

系好安全带,听着机场内预告即将起飞的广播,冬至低下头,再度打开平放在自己膝头的两个笔记本。

一个是龙深的笔记本,另外一个是他自己从程洄那里学来的翻译笔记,但就算有了这个笔记,还得逐字对照填写,再连起来阅读,对于他这种初涉殄文的人来说,需要耗费许多时间,但冬至不以为意,他已经知道了龙深所说的办法,所以这一次,他选择从头看起。

这本笔记开头,是从冬至认识龙深的三周前记起的。

那时候特管局刚刚发现魔物的异动,并从东北分局提供的线索中,得知一伙日本人在正常入境之后就改名换姓,悄然失去踪影,而根据情报,这几个日本人曾在长白山附近出现过,于是龙深带着何遇跟看潮生,踏上了前往长春的列车。

二零一七年二月十五日,火车上出现大规模的潜行夜叉,并导致一人失踪,一人死亡,这是二组的失职,也是我错判的责任。车上有名叫冬至的乘客,他的名字很巧,身上还有淡淡魔气,怀疑他可能与魔物有关联,待核实。

这是这本笔记里,从头开始,第一次出现与冬至有关的记载。

在那之前,基本寥寥数语的工作纪实,甚至没有什么个人感情色彩,符合龙深一贯的性格。

现在回头去看,连冬至也觉得自己出现的时机的确太凑巧,由不得人不去怀疑。

他在踏入修行者之后也才知道,冬至是一年中阴阳交界的节气,从科学上来说,这一天北半球白昼最短,昼短则阳衰,而从修行的角度来看,数九首日,阳气闭塞,商旅不行,他的生辰本来就偏阴,又用了冬至这个名字,恰好当时距离冬至节气也不远,所以在火车上才会被人魔看作绝好的猎物。

如今他自然知道自己当时的处境有多危险,要不是刚好遇上何遇和龙深他们,现在估计坟头草都三米高了,但当时他火车上那一系列奇遇之后,非但没有太多恐惧,反倒好奇心占了上风,还继续前往长白山旅行。

可谁又能想到,他一念而起,人生就硬生生拐了个弯?

就算回到一年多前,他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冬至轻轻叹了口气,继续往下看。

二月二十三日,原来日本人真正的目标是石碑,而不是骨龙。

石碑上的符箓是什么来历?之前没见过。待核实。(重点标记)

龙深在这句话下面画出石碑上的符箓,应该是根据自己的回忆画的,也许是为了防止泄密,他只画了一半。

骨龙伏诛的时候冬至也在场,但他没有亲眼见到石碑碎裂的情景,直到后面,他自己也参与其中,见到了那块原本应该由无支祁所守护的石碑。上面的符箓,的确与龙深画的基本没有太大区别。

此后接连几条,都是与公事有关,与其说是日记,更像一本工作性质的备忘录,因为用殄文书写,几乎没有人能看懂,程洄说过,龙深用的殄文属于古殄文,与现代少数流传的鬼书文字还有很大区别。而且冬至能感觉到,笔记上面应该下了某种禁制,也许是到了一定时间就自毁,又或者就算落入歹人手中,龙深也能知道。

为了左右对照查找翻译,冬至看得很慢,他也知道龙深的笔记里,肯定不会像常人那样,絮絮叨叨描述一堆心情琐事,但他依旧不想放过任何一条记录,因为那是龙深留在世上的每一个足迹。

在当时的龙深心里,追查日本人的目的和石碑的后续,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冬至这个过客,在查证他与魔物无关之后,自然也不会再值得对方去关注。

看到此处,冬至不由无声笑了一下。

他很好奇,再往后翻,龙深会如何写他。

一个好奇心旺盛,却毫无自知之明的凡人,还是锲而不舍,执着可嘉的拜师者?

窗外层云起伏,霞光万丈。

而他,正循着那人曾经走过的路,一步步往回走。

第151章

三月二十七日,石碑无进展,日本方面已派人持续跟踪藤川师徒,期间藤川与音羽财团总裁音羽鸠彦往来两次,可疑。

三月二十八日,北京。宗玲问我把笔记记得怎么样,我拿给她看,她好像很无奈,说我把日记记成了工作总结,但除此之外,我也没有什么可写的。

记日记的习惯也是她建议的,几年前偶然一次谈话,她说我在人世活了这么久,身上还没有人味儿,我问她什么叫人味儿,她说就是烟火气。但我不知道烟火气具体又是怎么样的,像普通人一样工作吃饭睡觉,还不算有烟火味吗?

宗玲说普通人写日记,都会在日记里适当宣泄负面情绪,或者写能够令自己开心的事情,但我既没有不开心,也没有什么开心到想要记下来的事情。

不过我也希望自己活得更像普通人一点,所以我在宗玲的建议下,开始写日记,写一本,烧一本,这样既不至于泄密,又能在某个阶段自我回顾总结。

但我太忙了,日记很快变成周记,现在又变成笔记,希望这个习惯能继续保持下去。

三月三十日,音羽鸠彦这个人的履历太完美了,二战后白手起家,在战后日本工业繁荣起飞阶段赚取第一桶金,逐渐发展出一个庞大商业帝国,中间一帆风顺,几乎没有遇到过任何障碍,我们询问了几个商务部的同事,他们说这几乎是在创办企业过程中的奇迹,除非这人在战后历届政府中的权力能够一手遮天,竞争对手都不敢得罪他。此人值得深挖下去,待查。

宗玲今天送了我一本《小学生优秀作文大全》,说我的笔记像记流水账,我在她走后,把书转送给了看潮生,他到现在连写个报告都能挑出一堆错别字,这本书更适合他。

三月三十一日,何遇太胡闹,他不仅跟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普通人走得很近,还一直撺掇他报考特管局。对方根本不是此道中人,就算根骨还不错,现在也早已错过学习的最佳年龄。作为一名特管局成员,何遇居然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被我扣了三个月的奖金。如果他屡错不改,今年的奖金就不用想了。

宗玲曾经跟我说过,如果一个人能够接二连三引起我的注意,并让我对他产生某个持续的念头,无论正面还是负面,那就证明我还是很有人性的,只是不善表达。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何遇,每次看见何遇,我都想扣他的钱,这就是所谓的牵绊?

还是算了,我不想跟何遇度过一辈子,有时候甚至想拿针把他的嘴巴缝上。

四月三日,郑穗特地给我打电话,请我手下留情,还说冬至那孩子有修行的天分。难得他会为了这点小事亲自给我电话,那个叫冬至的普通人,应该很投他的眼缘。我也知道他有天分,但世上有天分的人很多,但他就算能顺利通过考试,也未必能熬过接下来的培训考试。

我问郑穗,他为什么一门心思想进特管局,郑穗居然说他是因为在山上看见我斩妖除魔的样子,觉得很威风。我无法接受这样的解释,化形这么多年,我知道人类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心血来潮,而做出一些事后就反悔的冲动事情。这样的人进了特管局,只会浪费资源,我不可能同意。特管局不是陪他玩耍的地方。

四月九日,今天会后,何遇问我对冬至的看法,我告诉何遇,我不赞成让对方进特管局。何遇给我展示了那人画的符,说对方只看他画了一次,就能画出这种成果,说单从符箓而言,这是个难得的可造之材。我问何遇有什么打算,他说他师叔这辈子没收徒,想找个合缘的徒弟,一直没找到,如果进不了特管局,就想带他回閤皂山,让师叔掌眼。

我知道何遇打的什么主意,等那人进了閤皂派,就算是踏入修行界的大门,到时候再想报考特管局,我也没有阻拦的理由了。

下班之后,那人的履历报告正好也下来了。三代清白,背景干净,大学毕业后就在一家游戏公司从事美术工作,辞职之后前往长春旅游,正好遇上我们。凭这份履历,他想要在前线部门任职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想考特管局后勤,也未必没有机会。不过我暂时不想告诉何遇。

四月十日,北京。何遇把人带进特管局,还让他住在自己的宿舍里,他今年的奖金可能不想要了。

何遇跟我保证,说对方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想要报考特管局的,绝对不是一时冲动。

先观察吧。

四月十五日,何遇师弟程洄出事了,也许和人魔有关。

冬至只是一个什么也不会的普通人,何遇却要带他一起过去,我知道何遇想磨炼他,向我证明冬至有这方面的潜质。这样的举动很危险,但我没有阻止何遇,他应该学会怎么去担负起一件事,为别人的安危负责,他现在还缺乏这方面的大局观,只有真正发生危险,才能让他警醒。

何遇是二组里最有潜力的人,但他的缺点也很明显,我不可能永远在他身边提点,在他们头顶遮风挡雨,他们必须成长起来。我不会让他拿普通人的性命去冒险,所以在冬至身上做了点手脚,以防万一。

四月十七日,果然出事了。

如果不是我提早防范,又通过他心通跟冬至交流,昨天他们两个可能会永远被困在结界里出不来。何遇明年的奖金也没了。

经过我的警告,看潮生和钟余一应该不敢再借钱给何遇。

四月二十日,冬至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

这次在羊城,他们能降伏人魔,他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