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了的事情,很少会改变主意,但在这件事上,我的确看走眼了。

四月二十五日,冬至加了我的微信,似乎怕我反感,态度小心翼翼,没敢多说。

不过能看出他的想象力很丰富,因为朋友圈里全部都是他在各地旅行时的见闻,连这次去羊城,跟出租车司机聊天,也能写下一大段,挺有意思。

五月一日,今天下班早,工作都处理完了,坐在沙发上拿起手机,头一件事是去看朋友圈,看了几条之后发现这不是自己一贯的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五月二日,应该是从觉得冬至的朋友圈有趣时开始的。

五月五日,以后想要看何遇什么时候在玩游戏,不需要直接找上门了,因为他的朋友圈全部都是游戏升级分享。冬至的朋友圈,就像一个充满烟火气的小人间,很有趣。

我似乎第三次提到他的文字和见闻有意思了,这说明了什么?改天问问宗玲。

五月七日,魔气死灰复燃,战斗远没有结束。

五月十八日,各地魔物事件频发,彼此之间应该都有所关联。

五月二十一日,日本那边果然有异动。

冬至说要请我吃饭,提了几次,我答应了,不过最近太忙,实在抽不出时间。

五月二十二日,我看到他在练习符咒。

对普通人的程度而言,他的进步确实称得上一日千里。虽然他现在还是很弱小,也缺乏足够的判断力和警惕,但他也有自己的优点。

我想宗玲的话是对的,人类远比我想象的复杂,以前我大多只看见人性中的黑暗,而对于优秀的品格,我已与人类中的佼佼者相处过,每每总会拿于谦与其他人相比,得出他们不如于谦的事实。但实际上,人类中有相当数量的,即使远远比不上于谦,却也没有到黑暗的地步,正如冬至,有软弱,也有勇敢,还有对生活的热情。

这也许就是宗玲希望我能体会的人味儿?

不过为什么我在何遇上没有感悟到这一点,反而在冬至身上体会到了?

可能这就是郑穗说的眼缘吧。

六月三日,忙碌。

冬至继续在进步,他以为我不知道,但我一直会留意。

刘清波也不错,但他的优势在于比冬至先起步。

也许我应该收个徒弟了。

六月五日,鱼不悔跟我通话。

同样是欧冶子铸成的剑,严格来说,我与他应该算是兄弟,但我们之间并没有人类传统意义上讲究的亲缘,我们的性格也很不一样。鱼不悔强烈反对我收人类为徒,我知道他反对的理由。人类活得再长也不过百年,而且他们远比我们脆弱,等他们死去,我的寿命却还遥遥无期,按照人类来说,完全就是付出与回报不成比例的投资。

但我不同意他的观点,人间不应该只由我们来守护,它最终还是要交给普通人,由芸芸众生构成的社会,才是世间。

六月十八日,今年的考试即将开始,看得出冬至很想拜我为师,不过我还在观察,看他能否经受得住后面的考验。头一次,我会对事情的不确定性产生期待。我希望他能不辜负我的期待。

他发信息过来的时候,废话很多,开心与否,一目了然,偶尔不忙的时候,我会多逗他说两句话,他的情绪很有传染力,看他高兴的样子,我也会觉得高兴。

最近好像用了很多形容词,和期许一类的词汇。

这就是宗玲说的人味吗?

无论如何,生而化人,我从不悔。

……

几个小时的航程,柳四没有打扰冬至解读那本笔记,但他也一直在默默关注同伴。

见对方终于红着眼睛抬头,柳四关切道:“你没事吧?”

“没事。”一开口,冬至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全哑了。

龙深的笔记让他沉浸其中,全然忘记了时间流逝,要不是飞机降落,他还没有意识到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

柳四体贴地递给他一瓶水,并告诉他:“落地之后我们要转车,估计得在车上过夜了,最起码明天中午才能到达离那棱格勒峡谷最近的地方。”

冬至点点头,表示明白。

两人带着行李下飞机,上了早已在那里等待的吉普车,冬至没有将笔记本放回背包,他始终拿在手里,经过几个小时的临时抱佛脚,现在他看笔记的速度已经快了很多,除了偶尔需要拍照发给程洄,请他帮忙翻译之外,一些常见字基本都能记得,就算认不出来,参考前后语句,也能猜出七七八八。

龙深的心态很稳,每天的重心基本都是工作,几乎不会有常人大哭大笑之类的剧烈情绪波动,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就真是一个无悲无喜的神仙了。他的笔下,同样有喜欢和讨厌,也有失误和期待,通过那些龙飞凤舞的字迹,冬至仿佛看见一个慢慢走下神坛,性格日渐丰满的龙深。

如果不是读到这本笔记,他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些藏在日常里的微小细节和秘密。

车开始发动,载着他们向昆仑山驶去。

这辆车性能不错,司机又是部队里专门跑山路的,把车开得很稳。

冬至在车上稍稍闭目养神,就翻开笔记,继续看下去。

……

昆仑山。

塌陷下去的坑口边缘已经被魔气尽数染黑,一圈的符箓摇摇欲飞,符纸上隐隐出现魔气污染的迹象。

龙深盘腿坐在正北方向的符阵外围,双目紧闭,丝丝缕缕的魔气从坑口冒出,又慢慢往他所在的方向凝聚,龙深整个人仿佛一块磁铁,正逐渐吸收越来越多的魔气。

在他两侧的通道边缘,则分别坐着七个人,他们与龙深的距离不远不近,每个人身前都有一道金色符文悬在半空,恰好以七星拱月的方式,将龙深围起来,仿佛将他困在中间。

为了避免打扰,何遇与宋志存等人又离得更远一些,甚至连说话都下意识压着嗓子,生怕惊扰他们。

“宋局,龙虎山的玉牌什么时候能送过来?”何遇问道。

这几天宋志存的眉头就没松开过。“我刚联系过,张掌教派去的人已经到龙虎山脚下了,但请玉牌出山的程序比较繁琐,还要龙虎山现任所有长老签字同意,如果张掌教亲自回去,可能还容易些,现在他在阵中无法脱身,龙虎山那边就怕会有波折。”

何遇强压怒意:“都什么时候了,难道还有人不同意?”

宋志存摇头:“人心百态,你以为所有人都能顾全大局?玉牌是龙虎山的镇山之宝,张掌教一个人本来就没有权利随意处置,肯定得经过多数人同意,如果有人觉得他有去无回,自己就能当上掌教呢?”

龙虎山家大业大,能人颇多,相应的,纷争自然也要比人口简单的閤皂派多,何遇不是没有听过类似的传闻,宋志存毕竟是当了多年领导,一下子就想到何遇可能没留意的细节。

何遇不免有些心急:“那这边怎么办,替换的灵器一日没到,老大就无法从阵中出来!”

宋志存叹道:“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他从提出这个办法时,就没想过什么替换的灵器,他是要以自己的牺牲,来换取魔气的彻底封印!”

何遇急道:“可老大明明说过,冬至有办法救他,只要替换的灵器一到……”

宋志存淡淡反问:“你觉得冬至真有办法吗?”

何遇微微一震。

宋志存道:“谁也不是神,无法料到每一个结果,所以做每件事之前,肯定要作最坏的打算。我不知道他是否真在冬至那里预留了后路,但我知道,他做这件事的时候,必然已经做好了牺牲殉职的准备。还记得每次新人入职都必须去瞻仰的烈士陵园吗,那就是我们所坚守的信念。”

何遇望入宋志存平静的眼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宋志存:“不止他,还有你师父,我,我们所有人,无不是这样想的。”

“可是……”何遇艰涩地开口,却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他想说龙深从来不会骗人,想说冬至是龙深的徒弟,也许龙深真的传授了什么秘法给他,想说龙深是半仙之体,这世上能与他匹敌的就寥寥无几,但他也想起之前在帐篷中,龙深让他以后遇事要多沉着冷静,要担起责任,不要冲动的那些话,现在听起来,又何尝不是在交代遗言?

何遇一直觉得自己有两个家,一个是閤皂山,一个是特管局,前者养育了他,后者则是他的生活工作的全部。无论是龙深、看潮生、钟余一、宋志存等等人,还是后来的冬至、柳四他们,没有特管局,他就不会认识这些兄弟朋友。就连平时觉得讨厌的官迷吴秉天副局长,何遇也不愿看见他离开特管局,因为对他而言,这每一个人,就像是特管局里的一个烙印,也是他生命中的一个个烙印,没有谁是可以被取代的。

但现在,残酷的局面却摆在他面前,逼迫他去面对。

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其实早有预感,只是不愿去承认罢了。

轰然一声巨响,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宋志存与何遇猛地扭头循声望去,却见悬于辛掌门额前的符箓霎时红光大盛,在巨响中寸寸裂开,即将破碎。

辛掌门那个方位顶不住了!两人暗暗叫糟,几乎同时蹿出去,何遇二话不说,立于辛掌门身后,结印出符,加固封印。

“把他带走,快!”宋志存喝道。

两名手足无措的特管局成员闻名,立马一左一右搀起已经口角流血,面如金纸的辛掌门往旁边挪,宋志存则飞快坐下,顶替了他的位置。

“宋局!”何遇忍不住出声。

“少废话!赶紧加固封印!”宋志存头也不回。

何遇心下发狠,咬破舌尖,喷一口血在符纸上,手印一结,符纸飞向原来的封印上,符文瞬间有红光闪过,裂痕消失。

这次阵法不稳,是因为从深渊通道中冒出的魔气陡然之间暴涨,除了辛掌门之外,其余六个方位也都受到震荡,但都被中间的龙深及时吸收。也许是一人之力有限,龙深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吸收那么多魔气,所以逃逸的剩余那一小部分才会使得辛掌门面前的阵法出现变故。

虽然小小的变故平息下来,但众人并未得以放下心,因为所有人都看见,身处阵法包围圈内的龙深,周身黑色魔气翻涌不休,仿佛急欲引诱他堕落的恶魔,与潜藏在他体内的恶念遥相呼应,疯狂叫嚣同化着龙深,想要让他也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龙深的表情尚算平静,他一动未动,看上去还没有被魔气污染,但宋志存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时,刚因加固了封印而稍稍稳下的心,却蓦地又提起来。

他看见龙深原本双手结印,放在胸腹之前的,现在结印的十指已紧紧攥住泛白,显然正下意识在用力。

宋志存知道,龙深正与内外交织的魔气抗衡,也许能“以毒攻毒”,最终战胜他们,但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更大的可能性是龙深将所有魔气吸到自己身上,再跃向深渊地狱,以自毁的方式,与它们同归于尽,届时他们再彻底封上通道,就要比现在容易得多。

但他衷心希望,这个可能永远不要发生,他希望这个世上终究有奇迹的存在,也许上天会被他们感动,降下神祇,拯救这一切,但宋志存知道,再多的幻想都是不切实际的,能够救他们的只有自己,而他能做的,也仅仅守好眼前的阵位。

……

冬至发现,在笔记里所记载的七月前后,自己在龙深笔下的篇幅就逐渐增加起来。

那个时候的龙深,已经动了想要收他为徒的念头,只是依旧在暗中观察,而懵懂无知的他并不知道龙深的心思,他依旧谨慎而又雀跃地去制造尽可能多与男神相处的机会,与刘清波“争风吃醋”,为了龙深将青主剑借给自己练习而暗喜。

龙深却已经在笔记里详细罗列了专门针对他的教导计划,从最基础的运气吐纳,到符箓、剑法,用剑的手法、姿势,实践中冬至容易出错的难点。

字字句句,都是深藏心底从不轻易吐露的责任。

第152章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冬至抬头看一眼前方,高大的山脉遥遥可见,过了前面不远,他和柳四就得下车,徒步绕过半座山再进入峡谷,他只能加快看笔记的进度。

八月十三日,北京。

银川归来,人魔被消灭,藤川一行也被扣押待审,我打算用他来换董寄蓝。

但我也知道,董寄蓝很可能凶多吉少了。

虽然活了这么多年,我已经亲眼见证过许多遗憾,但我仍然记得董寄蓝临行前的无畏,若干年前,我去给他送行,那时他已经预料到自己也许会在日本潜伏很多年,也许永远都回不来。

每次进烈士陵园,我都能看见那些新人脸上的肃穆和悲壮。人类固然渺小软弱,但也总有闪烁其中的高贵光辉,他们愿意为信仰去牺牲,而这种信仰,可能不仅为了人类本身,也有为了别的物种,或者为了所有物种生存的空间。

正是这样的品格,让人类即使有许多缺陷,依旧能凌驾于众生之上。

八月十四日,北京。

何遇跟看潮生知道我收徒的事情了,一直追问不休,我告诉看潮生,可以根据他的表现,把扣掉何遇的奖金适当加给他,然后他就去缠着何遇了。

一下解决两个人。

八月二十日,无意中听见何遇跟冬至的对话。

何遇问冬至,有时候会不会觉得我过于严厉?

我并不认为自己严厉,人说师徒如父子,从某种角度来说就是一种责任,我有责任为他的性命负责,最好的方式就是严格要求,不让他出现一点错误,他才不会在实际行动中丢掉性命。冬至的起点比别人低,他如果真想进入这一行,就得面对现实。

我以为冬至会碍于情面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又或者跟何遇诉苦抱怨,但他的回答却出乎我的意料。

他说我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所有严厉都只是为了别人着想,因为他看见过我在喂一只流浪猫,说我更像一颗红毛丹,看似布满长刺,但那些刺却是软的,剥开坚硬外壳,就能发现里面甜美的软肉。

红毛丹我吃过,的确像他形容的这样,但我觉得自己并不是他形容的这样。

不过偷听本来就不礼貌,虽然是无意的,我也不准备和他提起这件事了。

八月三十日,这一届的新人安排已经确定,即将奔赴各地。

今年留下的人很多,能力也各有所长,这是一个好消息,长江后浪推前浪,特管局终究会这样一代代传承下去。

八月三十一日,离别。

冬至给我买了一盒月饼,说中秋的时候他不在我身边,先给我过节。

其实我从来没有过什么节日,何遇他们没来的时候,每年都是在工作中度过,二组组建起来之后,有时会跟何遇他们一起过春节,但只是在一起吃个饭,我还是没法体会人类对团圆的执着,也许是我见过的离别太多了,人的一生,对我也就是一场聚散。

但是冬至对我说,师父,这盒月饼,就代表我的心,希望你以后每一年,都圆圆满满,开心快乐。

忽然就被感动了。

我想我会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直到……我的生命终结吧?

九月一日,广式月饼皮太厚,我还是更青睐皮薄的苏式月饼。

但这是第一位徒弟送的第一份礼物,还是吃完吧。

写下这句话之后才发现,我也开始讲究起一些不必要的形式了?这样不大好。

九月五日,冬至临走前,给我留下了一幅画,和一本素描册,都是他画的。

素描册里是他这几年去过的地方,有风景和人物,他甚至把我日常办公,看潮生变成猫在吃东西,何遇躺在沙发上玩游戏,钟余一坐在饭桌边走神的样子都画出来了。

出门前我在长守剑上注入神魂,可以随时察知他的危险处境,我知道这样不好,放飞雏鹰不应该给他留下后退的余地,才能彻底成长,所以我没有告诉他。就当是师父为徒弟所能做的一点事情吧。

九月十六日,音羽鸠彦的身份可能另有隐情。

九月二十日,音羽可能布了一个局,可能与石碑有关。

暂时未解,待查。

九月二十二日,那盆玉露被我注入生机,我与它在某种程度上是心意相通的,可以听见它所记录下来的声音,但我宁愿自己没有心血来潮去听。

看到这里,冬至不由无声地吐了口气。

盘桓在他心中的许多谜团都解开了。

急刹车让后座上的两人不由自主往前倾,伴随着司机师傅哎呀一声,冬至抬头望去,发现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阴暗下来,狂风卷着砂石到处肆虐,豆大的雨滴很快落下,砸在车窗玻璃上,发出砰砰的嘈杂声响。

司机是当兵的,也是当地人,对路况很熟,柳四就问他:“师傅,这种天气常见吗?”

“少见得很了,我也很少看见风这么大的。”司机有些担心,车速也放缓下来,但雨势越来越大,很快发展成暴雨,道路积水泥泞,连性能绝佳的吉普车也给陷入泥坑里,抛锚了。

不得已,三人只得下去推车,柳四让司机在前面发动,他们两个在后面推,忙活了大半天,总算把车子推出泥坑,这时雨已经大到能将所有一切都隔绝开,两个人面对面大吼大叫都未必能听见对方在说什么,可不光是雨,风也和不要钱似地挂着,天地模糊不清,雨刷已经不管用了,司机只能将车停下来,等待这一场风暴过去。

但冬至和柳四都从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中看出一丝不寻常。

这里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他们不知道,罕见的天气骤变,会否也与龙深他们那边的情况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