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出于种种考虑,顾虹见并没有告诉林思泽还有孟先生,两人在冬至那一晚的瓜葛,她的直觉告诉她,林思泽不是那种喜欢被揭伤疤的人。

孟先生教了顾虹见一两次功夫,都是很基础的东西,但顾虹见经常要在极冷或极热的天气里干活,动不动被罚站罚跪,居然也有了不错的身体和强悍的忍耐力,因此孟先生颇为满意。

而不知道是孟先生和林思泽用了什么手段,顾虹见很快被调到了林思泽那里去当差——林思泽那儿一年四季都被克扣银两,且地位最低下,谁都不想去,顾虹见要换过去,真是轻而易举。

对于顾虹见来说,在哪里生活都很艰苦,而跟着林思泽的话,还更加自由了,因此她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但是林思泽对她的态度倒是不怎么好。

实际上林思泽对顾虹见态度也无所谓好与不好,他只是不信任顾虹见而已。

但当时顾虹见却只是认为林思泽不喜欢不打扰,因此见他不怎么搭理自己,便干脆也不搭理林思泽。

反正她也是孟先生带来的人,而林思泽又很听孟先生的话,只要孟先生让她在这里,她就可以在这里——年幼的顾虹见已经思路清晰,条理分明了。

她原本对林思泽还是有几分忌惮的,但是见林思泽永远只会无视自己,顾虹见先是有些愤愤,之后反而平静下来想,既然林思泽不理她,那她也可以不理林思泽。

不但不理林思泽,有时候还欺负林思泽。

她像以前的宫女的一样,故意不帮林思泽送衣服去洗,不帮林思泽领衣服,领被子领饭,而林思泽居然也很淡然地照旧自己去领也没跟她说一句话。

顾虹见气个半死,又想出个办法,有时候吃午饭,按理来说她是要吃林思泽的剩饭的,但她故意和林思泽平起平坐,和林思泽一同吃饭。

就这样,林思泽居然也只是瞥了她一眼,眉头都没皱一下,继续吃起饭来。

顾虹见气的嘴都歪了,每天都在发明让林思泽生气的办法,然而很可惜一直没成功,林思泽每天对她说的话依然最多只有“让开”,或者“你下去吧。”

不过林思泽倒是从来不曾对孟先生告状,即便孟先生几乎每两晚就会来一次,会教两人功课与功夫。

只是林思泽毕竟是皇子,比起几乎不识字的顾虹见水平还是高了太多太多,因此顾虹见每次听孟先生和林思泽聊功课方面的问题,都是一派茫然。

好在顾虹见果然有点学武的天分,林思泽却不算是个有天分的习武之人,而平日里顾虹见没事就会自己蹲马步练拳,这样下来,不到一个月,顾虹见的下盘居然就比林思泽稳了不少。

——某一次,御膳房端来的菜里居然有肉,已经习惯和林思泽平起平坐一起吃饭的顾虹见眼睛都亮了,伸筷子去抢,而素来冷静的林思泽大概也很想念肉味,居然也伸出筷子去抢那块最大的肉。

两人的筷子在空中交汇,顾虹见往林思泽那儿看了一样,随即毫不犹豫地反手打开林思泽的筷子,林思泽终于露出个不爽的表情,手臂一翻,也用筷子去敲顾虹见的筷子,而后牢牢地夹住了顾虹见的筷子。

顾虹见几乎要气死,也不由得认真起来,手上的力气随之加大,整个手臂一扬。

然后,林思泽居然就整个人翻到,坐在了地上。

两个人都愣住了,同样不可置信地看着彼此。

顾虹见傻了半响,第一反应也不是把好歹是自己台面上主子的林思泽扶起来,而是赶紧把大肉夹起来吃了。

林思泽眼睛瞪的更大了。

这倒是顾虹见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顿时有点想笑,但还是擦了擦嘴,凑过去假惺惺地道:“那个,平王殿下,我扶您起来吧……”

林思泽猛地站起来,阴沉着脸道:“不要靠近我。”

顾虹见道:“呃,我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您那么弱不禁风,一拨就倒了……跟个姑娘似的……”

不说还好,一说起来,林思泽更是生气,但他也只是闭了闭眼睛,道:“你的功夫何时变得这么好了?”

“呃?”顾虹见傻了傻,说,“不知道……我每天没事做,不就练武嘛。”

林思泽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顾虹见瞧见他一副受气包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小声道:“林姑娘……嘿嘿。”

当晚,林思泽跟孟先生说了一下这件事,但也没提顾虹见抢自己肉的事情,而是很含蓄地说“觉得顾虹见的武功进步神速”。

孟先生却是一笑,道:“嗯,我早就发现了,虹见自己应该也有察觉吧?”

顾虹见尴尬地道:“没有……只是偶尔干活之后,是觉得挺轻松的,没什么累的感觉。”

实际上当时林思泽内心只有一个想法:你也知道你是偶尔才干活吗?

孟先生笑了,道:“也算我运气好吧,随手选了个人,就是个颇有天赋的人。不过虹见你功课实在差……我也不能单独辅导你,思泽,你平日若是有空,就从基础的千字文开始教教虹见,她虽功夫好,但将来要帮助你,这方面也是不能落下的。”

林思泽顿了顿,才憋出一个“好”字。

顾虹见傻了半天,也只能应下来。

林思泽居然还真的开始教顾虹见文字。

顾虹见武功方面很有些天赋,但是念书方面,却实在很没有天赋。

当时林思泽让她写自己的名字,她歪歪扭扭写了出来,林思泽将她的名字又写了一遍,让她记得每天临摹,又问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顾虹见很尴尬地摇头。

林思泽把三个字写了出来,然而顾虹见记了三天也没能完全写出他的名字,不是林写成木,就是泽写成两点。

林思泽苦不堪言,只觉得顾虹见一定是在耍他,但看顾虹见那副非常努力认真却实在想不起怎么写字的模样,也只能黑着脸,默默不断地写着自己的名字作为示范。

而实际上林思泽猜对了,顾虹见再怎么没天分,也不会这三个简单的字学了这么久都学不好。

她只是很享受看到林思泽气急败坏的样子。

同时,她也很希望自己能把林思泽这三个字写好点,她觉得这是个挺好看,也挺好听的名字,如果能写的像林思泽那样苍劲有力该多好。

所以她故意装作写不来,好让林思泽写了一遍又一遍,自己好慢慢地模仿。

而时光飞逝,如今能凭着自己能力写的一手好字与好文章甚至进入殿试的顾虹见,已经不再是那个连笔都握不好的小女孩,可她写的最好的三个字,依然是林思泽。

一笔一划,毕竟在心间描摹了十余年。

作者有话要说:

第 7 章

顾虹见在这边回忆了半响,实际上也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那边贺芳凝已经极其惊讶地道:“皇上怎么可能没有爱过顾大人呢……”

林思泽倒也不生气,反而像是颇感兴趣地道:“你为何觉得朕爱她?”

贺芳凝想了想,道:“她与皇上自幼相识,如今粗粗算来也有十八年……”

林思泽自己倒是顿了顿。

而后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道:“朕自己倒没注意,居然已经过了十八年了。”

顾虹见心想,若从她初见林思泽开始算,那可足足有二十年啊。

大概是没想到自己反而提醒了林思泽和顾虹见间的“情谊深长”,贺芳凝傻了傻,而后道:“呃……是啊。而且,臣妾来的晚,但当年的事情,也是听说过的。顾大人一直在您身侧,为您扫清障碍,皇上怎么会不爱顾侍郎呢。”

林思泽道:“如今我也看重赵学士和孙将军,莫非朕也该爱他们?”

贺芳凝傻了傻:“……皇上说笑了。”

顾虹见忍不住大笑起来,心想林思泽居然还开这种玩笑,若是让那耿直的赵学士和木讷的孙将军听了,保不齐得吓一跳。

林思泽道:“朕欣赏,也需要有能力又听话的人,顾侍郎虽是女子,但正是这样的人。”

意思很明显——她顾虹见和赵学士,孙将军并无不同,只是是个女儿身罢了。

贺芳凝嘴角扬了扬,又压下去,道:“可是,顾侍郎在后宫内里住过三年,皇上还特意赐了“昭虹”二字……”

林思泽挑了挑眉:“你不喜欢紫云殿?那今日便改了吧,唤作紫凝殿。”

贺芳凝显然十分激动,但还是磕巴道:“多谢皇上……”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林思泽道,“你还觉得朕爱顾侍郎么?”

“不……不觉得了……”贺芳凝显然也知道要顺着林思泽的话说了,道,“皇上与顾侍郎之间,并没有臣妾想的那么……”

林思泽忽然又有些不耐烦了似的,道:“行了,你下去吧。”

贺芳凝识趣地应了一声,一副还有话要说但又不敢说的样子退下了,闻道堂里又只剩下了林思泽与顾虹见一人一鬼。

顾虹见听了刚刚林思泽说的所有话,也并不难受,只依旧飘来飘去,心里平静的不得了。

他爱不爱她这件事,顾虹见早清楚了,也早就在不执著了,再听他说的这么分明,最多也只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已经不能只凭语言就让她难受的要死了,这大概可以算是她的进步。

只是,林思泽为什么这么喜怒无常……

顾虹见实在不懂,却恰好见蒋海福走了进来,小声对林思泽说了声“皇上,左大人来了。”

林思泽当即点头:“让他进来。”

却见走入的人果然是左宁昊。

左宁昊先是行了个礼,林思泽对他的态度极为柔和,道:“平身吧,坐。”

左宁昊道了谢,毫不客气地坐了,又主动开口:“皇上过两日又要驾临左府么?”

林思泽笑了笑,道:“左大人不欢迎?”

左宁昊赶紧道:“当然不是,皇上来,当然是蓬荜生辉,只是每年九月十八,皇上都要来,虽……臣的姐姐是因顾侍郎而死,但说到底,也是自杀……皇上实在不必如此挂心——至少我看顾侍郎自己是毫不在乎的,去年九月十八,我去十字大街买黄纸,还瞧见顾侍郎女扮男装在醉仙楼里喝酒呢。”

林思泽闻言,不喜不怒,只道:“她是没有心的人,朕与她不一样。”

左宁昊撇嘴,道:“虽然顾侍郎是皇上您身边的红人,但臣还是不得不说,这个顾侍郎真的太可怕了。以前我跟我姐姐在一块儿,姐姐对我极好,我从不相信最毒妇人心这句话,可顾侍郎却是实实在在地让我见识了一回。”

林思泽勾了勾嘴角,道:“好了,不说她了。两日后我还是照常去左府,你记得跟左相打声招呼。”

左宁昊点了点头,又掏出个发簪,道:“皇上,虽说有些冒昧,但臣大概也能猜到皇上对姐姐总是有些不一样的。可惜姐姐死后,父亲把姐姐生前所有东西一块儿埋了,一个也没剩下,皇上想必是很遗憾的……不过说来也巧,前些日子府上修葺,下人从花园中发现的发簪……我记得这是姐姐小时候戴过的,大概是她在花园中玩的时候遗落下的。居然还能被翻出来……”

话还没说完,左宁昊手中的发簪便被林思泽接过去了,林思泽盯着那有些旧了的发簪,道:“朕也记得。”

左宁昊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林思泽是说,他也记得,这是左宁嫣的发簪。

“我拿着用处也不大,所以特意带来给皇上了。”左宁昊道。

林思泽点了点头,道:“多谢了。”

“呃,皇上千万别说谢,实在折煞微臣了。”左宁昊摆了摆手,又叹了口气,“只是我也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睹物思人,可人却不在了,只会更叫人伤心。”

林思泽摇了摇头:“你做的很对……若没其他事,你先下去吧。”

左宁昊很自觉地说自己没什么事便离开了。

林思泽手中握着发簪,神色莫测,顾虹见在他身边飘了一会儿,还是看出了他脸上的表情大抵可以被称为“伤心”。

过去了这么多年,他果然还是会为了左宁嫣伤心啊。

顾虹见看着那发簪也发了会儿呆,她也认得那个发簪,款式很简单,是一朵白莲,下方坠着玛瑙,许多年前的冬至的那一日,左宁嫣就戴着它。

林思泽将发簪轻轻贴在额边,仿佛像是想从这个死物身上汲取任何来自左宁嫣的气息一般。

顾虹见忍不住笑了。

还真是……一往情深。

谁见了不得动容呢?还好,左宁嫣看不到。

而她,一直看着他对左宁嫣的爱,早习以为常。

林思泽又拿出一副画卷,轻轻展开,上面赫然是左宁嫣的画像,画像上的她还是许多年前有些年幼的模样,却依然动人,一袭白衣飘然宛若仙子。

这是林思泽当年画的,虽然画技不如现在,但胜在一份深情,那一笔一画间的情谊跃然纸上。

顾虹见看了,倒也不嫉妒。

林思泽画这画的时候,她还在旁边研磨来着呢。

而后林思泽将画收好,又忽然站了起来,让蒋海福进来生了盆火。

此时虽然已经九月且都城偏北天气较凉快,但也不至于要生火,蒋海福显然也有点疑惑,但也不敢多问,生了火便走了,林思泽一人坐在闻道堂里,终于放下了发簪,而后起身,走向了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书柜。

那书柜里摆的都是些不怎么有名的画师的画,之前某任皇帝酷爱收集这类画,后来的皇帝自然都不大喜欢,但扔掉也不好,便都卷起来堆在一个书柜里。

林思泽从第二层的里面拿出了一卷看起来十分普通的画轴,而后放在桌上,缓缓地展开。

顾虹见原先还很好奇,然而等林思泽展开了一点点,她便整个儿地愣住了。

这画中画的是一个女子。

画画的人技术挺好,然而画中之人的姿态却实在不算可以入画——那女子穿着一身官服,头发披散着,蹲在花丛中,脸上挂着恶作剧般的笑容,手上还拿着一小捧迎春花。

这个人,顾虹见真是不能再熟悉了。

那就是她自己。

这幅画的落款是平昌三年二月十八日,盖章盖的是林思泽的章。

下面还有句小小的话。

平昌三年春,花与人俱美。

后面又补了一小行字:然人摧花,余亦欣然之。

这幅画,的确是平昌三年的春天,林思泽给顾虹见画的。

比起他画左宁嫣的那幅,这一副画技更好了,感情上似乎也没输多少。

那大概是顾虹见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人画像,当时她才下早朝,偷偷溜进了后宫,又嫌弃头冠重,摘了头冠。

当时朝中大臣都纷纷在劝说让林思泽扩充后宫,顾虹见在早朝上当场就黑了脸却一言不发,下了早朝却直接跑去御花园摧残才开没多久的迎春。

林思泽也并非不知道她的小心思,却故意装傻,道:“虹见你怎的把迎春都摘了?”

顾虹见撇嘴,奸笑道:“因为我瞧这花迎春而开,风头太盛,怕她太夺人目光。”

林思泽忍俊不禁,让蒋海福去准备了纸笔,干脆就在亭子里画起了顾虹见来,顾虹见本来都打算撤了的,但忽然发现林思泽好像在画自己,顿时又开心而激动起来,在迎春花堆里待了许久。

等见林思泽已经画的差不多了,她才凑过去,先是为画而满意,又见下方小字,顿时有些不高兴,道:“原来人花皆美啊,那皇上想必是想兼得咯?”

林思泽勾了勾嘴角,补下一行小字。

看了“然人摧花,余亦欣然”,顾虹见才真正展颜,第二天便伶牙俐齿地舌战群臣,硬是没能让他们继续劝林思泽扩充后宫。

那幅画后来顾虹见倒没向林思泽要过,毕竟画上是她,她是很希望林思泽留着没事看看,不要忘记她的。

再后来两人关系重新变僵,那幅画的存在连顾虹见都快忘记了。

但想不到,林思泽居然留着……

可他现在为什么会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