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医生是钟医生的博士研究生,清秀修长的男生,阮之对他印象很好,有几次检查也都是他帮傅长川做的。阮之便笑着说:“小郭医生好久不见了,现在有空么?我想咨询些问题。”

她对他的印象向来是耐心温和的年轻医生,可是没想到他脸色变了变,有些无礼地打断了她:“抱歉,我不负责这一块了,你找负责的医生说吧。”

“他怎么啦?”阮之一头雾水,“我说了什么话得罪他了么?”

护士便一脸惋惜地看着郭医生的背影:“不是的。小郭医生以后不跟着钟医生了,马上要转去北方一个医科大学,现在急着办手续吧。”

阮之半开玩笑:“难道是你们医院待遇不好?”

小护士和阮之也算熟悉了,因为爱追星,还托阮之要过些艺人的签名照。她便压低了声音说:“不是。小郭医生他……可能出了点事吧。”

阮之倒不是想要打探别的隐私,只是有些诧异:“怎么会啊?他挺好的啊。”

“是挺好的,可能也不是故意的吧。所以钟医生也给他留了些面子,把他转到别的医院去了。”小护士耸耸肩,“那天我听到他们在办公室吵,说是泄露了病人隐私什么的。”

许是因为在娱乐圈待得久了,蓦然间听到这句话,阮之就觉得很敏感。

钟医生一直以来都是傅长川的主治医生,没有道理忽然间换了人,再联想到傅长川转让RY的举动,阮之没来由地觉得,这件事的隐情或许和傅长川的病有关。

或许是他向陈昕母子吐露了傅长川的身体状况?

想到这里,阮之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傅长川会不会还是向自己隐瞒了身体的状况。毕竟,如果他想瞒的话,在一张体检报告上作假根本算不了什么。

已经是夏天了,天气很好,医院走廊外边阳光炽烈,阮之却觉得心底发寒。尽管拼命地安慰自己可能是多想了,可她脸色还是很糟,连欢也看出来了,走过来扶住她,低声问:“你没事吧?”

阮之没有把握从连欢口里套出什么话,只好随口找了个理由说公司有事,就先出来了。

医院的门口车水马龙,进进出出的人流中,一张张面孔疲倦而焦虑。她便留心看了看玻璃门上自己的倒影,才发现自己和所有人都一样,甚至比他们还多了一层不安。

室外的风带了丝灼热扑面而来,阮之看到郭医生抱了一大堆材料,正在等出租车,她定了定神,快步走过去,客客气气地喊住他:“小郭医生。”

郭医生看到她,踉跄了一步,手里的资料掉了一地。

阮之连忙蹲下去,帮他一起捡起来,又递还给他,歉意地说:“不好意思。”

郭医生慌慌张张地接过来,什么都没说就要离开,正巧一辆汽车从他身边开过去,带得他往旁边摔了一跤。阮之连忙想去扶他,他却一把甩开了阮之的手,清秀的脸扭曲在一起:“你们为什么还不放过我?我知道自己错了!”

阮之怔了怔:“我没有——”

“我读了七年的医科,都快要毕业了,被导师踢出门……”一个大男人,语气却有些发抖,“我真的不知道后果会这么严重!”

已经有人注意到这里,保安正在走过来,阮之当机立断扶起了他,顺势就走进了医院旁边的一家小奶茶店,安抚说:“你别激动,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给他们。”

阮之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过是顺着郭医生的话往下说。

所幸郭医生此时心慌意乱,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喃喃地说:“他们说董事会要了解傅先生的身体状况,我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不能给的……”

“傅长川的身体状况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阮之一颗心砰砰跳起来,数秒钟的时间,仿佛在等一场末日的审判。

小郭医生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捂住脸,“傅先生身体没有什么状况,一直都很平稳,所以我才以为没什么,把那些材料给他们了。我不知道后边……会这样……”

“你到底给了他们什么?”

郭医生嘴唇嗫嚅了两下,正要开口的时候,阮之身后忽然有人说:“阮小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阮之回过头,连欢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她,又对郭医生打招呼:“小郭医生,我叫车送你回家吧?”

郭医生的表情带了些恐惧,失魂落魄地答应了一声,走出了门。

连欢解释说:“傅先生做完检查,听说你去公司了,怕你打不打车,让我送你过去。正巧就看到你和郭医生了。”

把阮之送到了公司,连欢回到医院,正巧傅长川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她几步赶过去,低声说:“问过了,没什么事。”

因为刚做过检查,傅长川衬衣的袖子挽到了肘间,他漫不经心地低头重新整理了下:“她问你了么?”

“什么都没问。我也去找过郭医生,他精神有点紧张,说阮小姐问他交给了别人什么东西。”

傅长川的手顿了顿,眼神微微垂下,掩饰起一点寒光。

“他什么都没说,阮小姐可能会以为是体检报告单之类的资料。”

“我知道了。”傅长川重新抬起头,“尽快把郭医生送走。”

“我已经安排好了。”连欢谨慎地说,“可是我担心阮小姐……”

傅长川简短地打断了她:“我会尽快带她出国,这里的事,你按照之前我吩咐的处理。”

公司里的一切手续都已经办好了,阮之请了三个月的假,走前又特意约了蒋欣然。经历了这场风波,蒋欣然整个人沉静稳重了不少。两人互相扶持这么多年,彼此感谢道歉之类的话也不用多说了,坐下来也不过聊一聊最近都做了什么。

蒋欣然的休假并没有闲着,下部戏的剧组找了老师教她拳击,为新角色做准备,因为运动量大了,她整个人的线条都练出来了,看着也十分精神。

过去的那一页算是翻了篇,蒋欣然精神奕奕的,反而敏感地察觉出阮之状态不大好,又听说她请假了,委婉地问:“是不是家里有事?”

阮之不想多聊:“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RY怎么会突然转手?还有,你陪傅长川要出去多久?”蒋欣然有些担心地说,“没事吧?”

阮之低头拨弄着手链,不知在想些什么,侧脸看上去分外温柔沉静。

“我知道傅长川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她放松了一下,抬头对蒋欣然说,“可他不想让我知道,那我就不去追问了。”

“……这不像你的性格。一直以来,你都是会追根究底的人。”

深爱一个人的时候,会变得柔软,会接受妥协,会更加害怕失去。

阮之微微笑了笑,回答她:“性格是会变的啊。”

拳击教练又来约蒋欣然去上课,她走到门口,阮之叫住她:“欣然,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呀?”她有些诧异地回头。

“是我连累了你。”她轻声叹了口气,有些事情,其实不用说出口,在圈子里混得久了,就算当时想不明白,事后也懂了。

周至源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圈套,套住的是蒋欣然,可最终目的是傅长川。

为了阮之在乎的朋友和事业,傅长川不得不出手。而幕后那个人顺势再说出傅长川起家的事,目的也很简单,是为了离间他们的关系。傅长川不得不分出很大一部分精力来挽回阮之,而陈昕母子有了余地操作,令RY出现疏漏被拿下。

这也是到目前为止,阮之能够梳理出的所有事件的线索。她也想过去找陈昕和傅斯明,可她能感觉到,傅长川并不愿意她再插手。或许是因为他不算快乐的童年和不幸的母亲——他不想让她知道的,她就装作不知道好了。

前后因果的关系,蒋欣然即便没有阮之那样清楚,但大致能猜出来。

这样的事,其实也算司空见惯了。

明星们看着风光,其实是什么?不过是资本运作的门面罢了。

被捧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一天也会跌倒谷底,仅仅因为是靶子,就可能万劫不复。

而她觉得幸运的是,身边还有个不离不弃的经纪人。

蒋欣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返身走过去,轻轻抱了抱阮之:“不用道歉,我等你回来。”

因为打算去国外好几个月,东西收拾起来也不少,黄叔总是担心漏了什么,就连茶叶都要人再去采购了好几罐打包。

阮之在一旁看热闹:“什么东西都能在那边买呀。”

“先生就爱这个口味的,清淡。”黄叔絮絮叨叨地指挥阿姨,“真的不用让厨师跟你们去吗?”

傅长川看着占了半个客厅的行李,沉默了一会儿,诚恳地说:“小之说的没错,我们可以在那里买。”

老人家仿佛受了伤害,停下了动作,落寞地说:“这一去又要很久了。”

阮之心里一酸,想要安慰他几句,而傅长川抢先扶着老人,低声说了几句话。黄叔便欣慰地笑了,自然而然地又多看了阮之一眼。

道别之后,去机场的路上,阮之一直想着黄叔望向自己的眼神,她伸手拉拉傅长川的衣角:“你刚才和黄叔说了什么?”

他“哦”了一声,侧头看着窗外飞驰的街景,“我说,我和你计划要个孩子。”

阮之的手就僵在他的衣角上,半晌,才默默收回去,却没有开口。

他依旧看着窗外,没有要转回来的意思。许是因为没有得到她的回应,车窗上倒映的表情,带了一丝僵硬。

阮之清楚地记得,傅长川向自己求婚的时候,是如何清楚地、一字一句地告诉自己,他并不想要孩子。而那一次意外地流产导致两人离婚分居,直到现在重新在一起,阮之早已经想明白,童年的阴影既然对他伤害这样巨大,他也一直没有做好成为父亲的准备,她会尊重他,理解他。

“你不用勉强自己……”她定了定神,轻声说,“我身边有你就足够了。”

要长途飞行的缘故,她穿着宽松的T恤,也没化妆,看上去年纪就分外小。傅长川转头看着她,忽然意识到,如果他们都是普通人,他们的孩子已经能跑能跳了。

而她明明那么喜欢孩子,却反过来坚强地安慰他没关系。

他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微微低头,亲吻她的发梢:“对不起。”

阮之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没关系。”

她的声音有着故作的镇定,心底那点小小的脆弱一眼就能望穿。

傅长川的心被微微刺了一下:“我没有勉强。这件事……我也想得很清楚了。很抱歉,结婚前对你说过那些话。那个时候,我的确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他慢慢坐直身子,声音轻柔:“我想要和你有个孩子,就算身上带着我的基因,也没关系。没准将来就有了彻底能治愈的基因疗法呢。这次带你一起出去,也是因为在那边可以详细咨询下医生的意见。有些孕期的检查可以筛选不良基因,我们可以尝试一下。”

心底究竟是感动,还是欣喜,又或是恼怒,阮之实在分辨不出来。

他就是这样,无论内心多纠结、多痛苦,总是不肯告诉她,只会在最后告诉她一个结果。

每回他都说她倔强,可他自己还不是一样?

可她到底还是高兴的,听他的意思,算是抛下了一个心结,也愿意要孩子了。她转瞬已经把那点错综复杂的心思抛开了,好奇地问:“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他凝神想了想:“都喜欢。”

“不要多想啦!”她用一种乐观的语气说,“虽然你妈妈因为这个病遇人不淑,可是你遇到了我呀!所以我们的孩子也会很幸福。”

他的薄唇依旧贴在她耳侧,轻轻“嗯”了一声。

此刻,他心底那样清楚,自己是多么幸运,才能遇到她。

在机场办完了手续,又过了安检,因为还有时间,阮之去书店转了转,又顺手选了几本杂志打算在飞机上看。买单的时候,身边忽然有人低低笑了一声:“阮小姐是要去休假吗?”

陈昕戴着墨镜,卷发经过精心打理,垂在肩头。她的皮肤白细饱满,这个女人的美貌,仿佛挣脱了年龄的束缚,也难怪会令傅魏鸿这样着迷。

阮之知道这不是巧合偶遇,可她也不想搭理她,很快付了钱,转身要离开。

很久之后,回想起发生的一切,阮之觉得有一种奇异的宿命感——尽管她不知道陈昕接近自己的目的,却本能地想要逃离这一切。

可是在那一刻,她转身要走的时候,陈昕不紧不慢地说:“你真的不想知道他在我手里的把柄么?”

咖啡店在机场的角落,这个时间,只有消磨时间的几个客人零零落落地坐着。

“长川把你看得太紧了。”陈昕给阮之倒了杯茶,优雅地看着她,“如果不是追到这里,恐怕我见不到你了。”

“有事说事吧。”阮之看了看时间,“我马上要登机了。”

陈昕也不急,语气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俏皮:“哟,这些事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阮之的眼神带着些厌恶:“那么算了。”

她起身要走,忽然听到陈昕说:“你说得对,我是小三上位。傅长川应该恨我。可是,我也恨他啊,恨他和他妈妈,也恨傅魏鸿。你知道最开始的时候,傅魏鸿压根不想和我生孩子么?你知道斯明是我暗中做了手段才生下来的么?”

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狠毒,显得十分可怕:“阮小姐应该是能理解我的心情的。毕竟,这一点上,傅长川和他的父亲很像。”

阮之身体有些僵住了,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她隐约觉得陈昕真的知道什么,而这个真相,她不确定,此刻的自己能不能承受。

“一个人爱不爱你,很简单的一个标准,看他愿不愿意让你为他生孩子。”陈昕微微一笑,“傅魏鸿不爱我,所以斯明是我想尽办法才生下来的。你觉得,傅长川爱你么?”

阮之愈发不安,双手在身侧悄悄握拳,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两年前,阮小姐有过孩子吧?”

她不知道陈昕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可直觉告诉自己,接下去她说的话,自己不应该听。她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想要立即离开。

看出了她此刻的逃避,陈昕加快了语速:“你真的以为自己是不小心吃了感冒退烧药,不得不把孩子打掉的么?”

阮之嘴唇微微颤抖,想要说什么,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的笑意更深,“你觉得我是用什么把柄,才让傅长川同意把RY交出来呢?”

阮之的双手握成了拳,又再松开,反复了好几次,表情渐渐变得坚硬:“你说。”

“钟医生你认识吧?他是傅长川的私人医生,而傅家的规矩,是每一次检查治疗,都会有录影。我找了钟医生的学生要了那些视频存档,然后恰好发现了很有趣的一幕。”

“两年前,大概是你发现自己怀孕前吧,傅长川来找钟医生,要把家里医疗箱的药物换成特定的——那些确定会对胎儿有影响的种类。”她紧紧盯着阮之,眼神充满狠毒,“他比你想象的还要关心你,不是么?你怀孕的事,他可是比你早知道。也一直未雨绸缪,不让你生下来。”

阮之站着,忽然一阵轻微的晕眩,两年前的事,就这样清晰地跳进脑海里。

她工作忙,月事本就不大准,所以一直没在意。结果得知怀孕的时候,孩子已经三个月了。这样说起来,傅长川的确是可能比她更早猜测到怀孕的事。

他没法接受那个孩子,暗中让钟医生换了药,最后用这个借口,顺水推舟让自己打掉孩子,的确是他的做事风格。

阮之的大脑一下子有些混乱——

不可能——要相信他!

刚才……他不是还信誓旦旦地告诉自己,想要一个孩子么?

陈昕看着她剧烈变化的表情,毫不掩饰唇角地笑意:“你当然可以怀疑。可是最好的证据,就是为什么他这么心虚,甘愿把RY转让给我,也不想你知道这件事。”

尽管情感上还在抗拒着她对自己说的一切,可是理智已经在告诉自己,陈昕说的,或许就是所谓的真相。

傅长川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他知道这件事一旦就这么血淋淋地扯开,会让两人原本就已经带了裂痕的关系彻底破裂。所以才一声不吭地接受了陈昕的威胁,不惜将RY转手。

两三年的时间里,这件事一直是她的心结。

她曾经一心一意地想要把孩子生下来,最终却还是去做了手术。

那一次手术,虽然不能怪谁,却令她觉得,和傅长川这样用协议和理智维持的婚姻模式,自己是不能接受的——这才有了分居和离婚。

现在,如果陈昕说的是真的,她的脊背一点点开始变得麻木发凉。

他所谓的“爱”,原来这么自私荒唐,根本抵不过他心底深处的猜忌和阴影。

最近发生的事,一件又一件,她曾试着去原谅他,可信任的消磨终究还是不可逆的,一点点地,在变薄,变脆弱。

直到现在,啪的一声,碎得彻底。

“哦对了,那段视频已经发到了你邮箱里,有时间可以看看。”陈昕看了眼自己的手机,“网速有点慢,不知道你上飞机前能不能看到。”

阮之没有再说话,站起来往外走。

咖啡店的不远处是卫生间,她走进去,随手拉上门,含有附件的新邮件正在用缓慢的速度下载着,缓慢到她有足够的时间去点放弃。

要放弃么?

她心里很清楚,看不见的网络信号里,零碎的信息正在一点点地汇聚成一把锐利的刀,鲜血淋漓地试图斩断她和傅长川的联系。

当然会痛,会难过——

可是已经到了这一步,她不点开,就能当做这一切都不存在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卫生间的广播开始催促旅客登机,阮之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而手机则在不停地震动,傅长川也在找她登机。

她脑海里反复出现视频里的那一幕,钟医生又问了一遍,傅长川的侧脸出现在镜头里,沉默了一会儿:“我已经想得清楚了。”

“可是……”

傅长川大约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说:“她未必是怀孕。也未必用得上这些常备药。我只是,以防万一。”

钟医生还是开了处方,放下笔的时候,无奈叹口气:“你这样对她不公平。”

他没笑,全身上下,甚至连发丝都透着冷硬,只淡淡地说:“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不伤害她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