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真的冰冷彻骨。

比那些器械进入身体还要冷。

手术时的那些痛楚仿佛重新泛了起来,蔓延至每个末梢神经,阮之忽然间明白,哪怕付出了全部的热血和感情,她还是捂不暖那颗心的。

她扶着墙站起来,走到洗水池前,弯腰下去,用凉水泼在自己的脸上。

镇定了一点,好,就是这样,她冲镜子里的自己扯出一个苍白的微笑,然后走了出去。

手机又响了,她接起来,傅长川似乎松了口气:“你不会在机场迷路了吧?”

“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她答得有些恍惚。

“你在哪里?站着别动。”

她便详细地描述给他听:“这里有一家上岛咖啡,旁边是卫生间和饮水处,哦,对面是21号登机口。”

“好,我知道了。”他忍着笑,“不远,你再等一会儿,我来接你。”

其实她想要脱口而出:“你不用来了。”可到底还是吞了下去,站在那里安静地等着。

不过两三分钟,傅长川就过来了。他的脚步略快,可是走起来却并不会让人觉得是在赶时间,风仪无可挑剔。远远地,他就向她伸出手:“走吧,飞机就等我们了。”

许是因为时间的关系,他并没有注意到阮之的异样。甚至因为找到了她,脚步显得轻松了许多。

“要是找不到我,你就先走啊。”阮之忽然低低地说。

傅长川并不回头,声音却有些不悦:“你以为我就会扔下你么?”

登机口站着焦虑的工作人员,一看到他们,都松了口气。

他是牵着她的手的,忽然感觉到她不走了,于是回过头。

阮之看着他,安安静静的,眼眶泛红。

“你还是扔下我吧。”她勉力笑了笑,挣开他的手,“我没办法和你在一起了。”

没有来由的,他忽然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知道。

全都知道了。

机场落地窗透彻明亮,是万里无云的天气。

而他的心里,电闪雷鸣,那些光亮,一点点地暗下去了。

傅长川勉强笑了笑:“小之,别开玩笑。”

她便后退了半步,轻声说:“对不起,我不能原谅你。”

“先生太太,赶紧登机吧?”地勤和空姐都跑过来焦急地催促。

她看着他说:“我想一个人去散散心。”

他明白她的意思,她要把他一个人抛在这里,分道扬镳。

从此以后,她不会再去为他拦飞机,也不会试图把自己挡在所有要伤害他的人身前,勇气满满地要保护他。

她就这样从他身边走过,走向登机口。

他应该要去拉住她的。

只要跨上一步。

可那个瞬间,他失去了勇气。

是的,连解释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的确是他做错了。

地勤又来确认了一遍:“傅先生你真的不走了吗?”

他茫然站着,通道关上了,他依旧站在那里,看着巨大的机身在慢慢地掉头,然后顺着跑道,一点点地消失地视野的尽头。

只有自己的影子,孤零零地射向地面。

他想起那一天,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好天气,她吃了早饭,站在落地窗前发呆。

那时他出门上班,她就回头看了一眼。

他们的对话温馨而家常,他笑着问:“今天不上班?”

“感冒了,不想去。”她懒懒地说,手里还捧着那个玻璃杯,晶莹剔透地折射出了一道小小的光线,恰好落在桌上的药上,异常明亮,“刚吃了药,有点困,我再去睡一觉。”

那个瞬间,他该知道,发生的一切,无可挽回了。

下一个班次的旅客在这个登机口准备上机,傅长川依旧站在那里,直到连欢找了过来,试探着喊了一声:“傅先生?”

他回过神,冲她笑了笑,可是眼睛深处是冰冷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热度。

连欢什么都不敢问,只说:“傅先生,现在是回去呢?还是帮您改签一班?”

他茫然了一会儿,仿佛才听懂了她的话,微微摇头说:“先回去吧。”

到了停车场,连欢先为他拉开车门,自己再坐了上去,小心地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

他的视线犹落在窗外,低声说:“抱歉,我今天可能有些失态。”

她本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点了点头,尽量简短地回答:“没关系。”

沉默得仿佛窒息一般,连欢稳了稳心神说:“我已经在巴黎找了人,到时候会去接她。您放心,不会有事的。”

他恍若未闻,声线虚浮,有些突兀地问:“我做的事,是不是很难被原谅?”

他从来都是高深莫测,心底想了什么、决定做什么,从来不会吐露一丝半点,也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可现在竟然会问出这样一句话……可见,是真的无措到失态了。

“我不是阮小姐,没法猜测她的想法。”她只好恳切地说,“或许过一段时间,她不会这样生气。”

车里的空气这样低沉,仿佛此刻窗外蓦然阴云密布,一场暴雨即将落下。她将他送回了公寓,看着他上楼,终于还是不放心,悄悄打了个电话给杜江南。

杜江南飙车到的时候,连欢一直没敢离开。外边已经开始下暴雨,杜江南一辆黑色轿跑车身溅满了泥水,他砰地关上门,嚷嚷着问:“怎么了?他没走?那阮之呢?”

连欢只好说:“阮小姐一个人走了。他……就把自己关在家里了。”

杜江南一听就知道事情不大好,但也没办法,一个人上了楼,拼命砸门。

许久,傅长川才出来开门。

他没换衣服,浅蓝条纹衬衣和黑色西裤,并没有什么不妥,可是神情看起来是狼狈的,眼眶赤红,带着一股酒精的味道,不耐烦地问:“你怎么来了?”

杜江南也没解释,只是侧身挤进来:“喝酒呢?一起喝啊。”

也不管他答不答应,他拿起桌上那瓶酒就看了看,咋舌说:“这酒你就这么牛饮啊?啧啧,糟蹋了。”

傅长川没说话,拿了酒杯出来,给他倒满了整整一杯,然后一仰头就把自己那杯喝了。

杜江南心疼地说:“你这是啤酒的喝法。你看,这一杯也得两三千了。”

“不喝是么?”傅长川的嗓音有些哑,“不喝滚。”

杜江南连忙喝了一大口,示意自己不说话了。

两个大男人闷头喝了好几杯,杜江南有心缓和气氛,又带了些微醺的酒意:“还记得你怎么公开和阮之的关系的不?”

也是在酒桌上,那场饭局是杜江南做东,阮之是陪着杜江南一起来的。一起的还有些容城的朋友,平时也都是呼风唤雨的。恰好这天傅长川的新公司拿下了一个大项目,在座的哪个不是消息灵通,便纷纷向他敬酒祝贺。他不算是太随和的性子,旁人敬酒也不敢闹得太过,大多会说一句“我干了,你随意”。阮之得了杜江南的授意,给自己倒满,站起来就要敬他。

他微微蹙了眉,旋即笑了起来,放下自己的酒杯,当着那样多的人,向她伸出手去。

她便怔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他探身,去把她手里的酒杯拿过来,毫不忌讳,一仰头干了,眼神温柔得像要滴下水来:“别逞强,你酒量不行。”

他当然记得那一天,那一杯的缘分。

在所有人的眼里,阮之就是他的了。

到了今天,终于尽了。

傅长川一手撑在案桌上,另一只手握着酒杯,眼神幽深晦暗,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杜江南,我他妈……真是个混蛋。”

杜江南伸手去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说:“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小之的脾气我知道,不会生太久的气。”

他摇了摇头,惨然笑了笑,低声说:“你知道这辈子……我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吗?”

杜江南便试探着问:“遇到了阮之?”

喝多了酒,他的视线有些涣散,过了很久,才哑声笑了笑:“不,是……让她遇到了我。”

每个人都说,阮之不会生太久的气,笃定她会回来。

可只有他知道,她对自己这样宽容,是因为深爱。

也是因为深爱,这一次,她不会再原谅自己。

因为那个时候,他心底的阴影、不安,真正毁掉的,恰恰也是,她的爱。

Chapter 06咫尺盲心

阮之在德国的这座小城里生活了三个多月了,再粗略地算算,离开容城,已经快半年了。

再回忆起来,机场发生的一切都很恍惚。

她被他牵着往廊桥走,他的背影逆着光,修长、模糊,她的声音也是恍惚的:“对不起,我不能原谅你。”

是的,对不起。

她知道他的脆弱,所以她可以说服自己不在乎家产,也可以大方地原谅他。

可是孩子不行。

那是她曾经在两人若即若离的关系中,唯一笃定能拥有的。那个时候,她不确定他爱不爱自己,可她知道,自己一定会爱那个孩子。那点基因上的小缺陷,也只有他那么在乎。

后来因为误服的药物,她疯了一样去找了很多医生。傅长川也放下了手里的工作,陪她去各个医院,大多数时候,他都不说话,只听医生的建议。

每一次,他都就坐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可她看着他的侧脸,却觉得他的表情越来越冷漠。

因为她没来由的认定,他在她身边,却并不期待这个新生命。

最后的结果无法挽回。

她认命,去医院做了手术,然后提了离婚。

她一直以为,虽然他不期盼孩子,但是误服药物真的只是意外,现在想起来,真是讽刺。

傅长川没有挽留,给她非常丰厚的赡养费。可那段时间,她的账户上还是常常会赤字。她没日没夜地工作,近乎任性地花钱,给很多新生儿的基金会捐善款,微博上看到有家庭因为孩子而求助,二话不说就划钱过去。情绪最不稳定的时候,有寺庙需要修缮或是举办法会,她都会记下来,回头就从个人账户里划出大笔的金额。

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发疯,可她控制不住自己,仿佛只有这样做了,才会买到一点点可怜的心安。

而这些,傅长川是知道的,也不会约束她。

这算是补偿吧?

补偿他骗光了自己家的钱,也补偿他算计了那个孩子?

用他最不缺的,金钱。

思绪被一阵突然卷进来的寒风打断了。

“嗨,中午好。”有人推开了餐馆的门,然后在阮之身后的那个餐桌坐下,又脱下了身上的黑呢大衣,掸了掸放在一边的座位上。

“和昨天一样,对吗?”来自越南的老板娘热情地迎上来。

“是的。一模一样。”他强调,又拿出了公文包里的餐具,仔仔细细地放在了餐桌上。

阮之半转过身,看着他的动作,勾了勾唇角。

这个叫璩应城的男人,是她来到这个德国小镇后认识的。

她在这条步行街上闲逛,随便进了家亚洲餐馆,点了一份鲜虾炒饭。老板娘刚端上来,她还没开动,忽然听到后座有男人用英文说:“为什么这一份饭有六只虾?”

阮之便回头看了一眼,是个亚洲男人,黑发黑眸,有些瘦,文质彬彬的样子,穿着黑色修身西服,眉目俊朗。

长得是好看,就是有点计较……连少了几只虾都要数清楚。

她盯着自己点的,那份一模一样的鲜虾炒饭,五只虾,比他还少一个呢。

老板娘跑了过来,弯腰数了数,然后十分诚恳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她看了眼阮之,又解释说,“你的那份和那位小姐的弄混了。”

可是……自己这份才五只虾不是吗?阮之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让厨房再做一份。”

“我固定在十二点三十吃饭。”男人抬了抬腕表,用一种很快的语速说,“来不及了。”

阮之捏了捏额角,走到他面前:“中国人?”

他就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点了点头。

“换一份吧,我还没吃。”

看上去这个方法他并不算非常满意,但是也接受了,礼貌地点了点头:“谢谢了。”大概是察觉到她的不解,他不大情愿地解释,“我习惯五只虾配一份米饭,这样可以控制吃饭的节奏。”

阮之:“……”

“当然你会问为什么不扔掉一只虾。”他补充说,“因为你看到了,这一只虾就有近15克,在一份食物总重量相对稳定的情况下,多一只虾,显然,米饭的重量就少了。”

真是奇怪的人……阮之在心底感叹了一句。

她默默吃着饭的时候,忽然听到那人又问老板娘:“有人问过租房的事吗?”

老板娘摇了摇头。

阮之一抬头,恰好看到餐馆墙上贴着的那张租房启事。

“说真的,贴这里效果不大吧?最好还是放在网上,或者问问你的学生。”

“一般来说,如果饮食习惯相近,会免去很多生活的摩擦。”男人一本正经地说,“不急,我可以等一等。”

怪人……不过挺有趣的。阮之回过身:“我想租房子。”

然后,她在这里住了三个多月。

房东,就是那个古怪的年轻男人,叫璩应城,是大学教授。阮之算是和他同居在一个屋檐下,不过她住二楼,他住一楼。彼此都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

他们的交流不多,因为大多数时候见不到面,当然,见面了,也会觉得彼此是来自两个星球的,完全无法沟通。

唯一的默契是两个人都喜欢这家越南餐馆的鲜虾炒饭,午饭常常遇到,背对背的,会开口交流几句。

“对了,今天在浏览国内新闻的时候,看到了你的前夫。”璩应城习惯这样坦率地说话,以此作为必要的沟通交流。

阮之忽然间很后悔,因为要租他的房子,当初不得不接受他对家庭情况的询问评估,自己竟然诚实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他的公司贡献出一个很经典的商业案例。”他补充,“你可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