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便那份爱,也无法抵消对那个孩子将要有的未来的恐惧。

他闭上眼睛,想象孩子因为玩耍摔破了膝盖,鲜血就汩汩地流出来,他的玩伴们会惊恐地看着他,往后,也会因为这样的病症,渐渐疏远他。

他想象孩子自此小心翼翼地生活、学习、运动,他或许出身名门,一出生就坐拥巨大的财富,可旁人提起他,却还是要叹口气,仿佛认定他会早夭:“真可惜呀……”

他想象孩子的父母因为他的出生而欣喜若狂,可最终还是因为这带了点缺陷的基因而放弃他……

终于还是在这样若有若无的恐惧中,为了心安,他换了家中的常备药。

即便是精于算计的傅长川,大概也没想到,他想拔出自己心底的那一根刺,却又种下了另一根,更硬,更长。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后悔的?

或许是在她得到误服药物的消息,失魂落魄坐在那里的时候;或许是她不肯放弃、去了各大医院咨询的时候;也或许,是更早,自己亲手把全套的家庭药物更换的时候。

如果大学里那个科学狂人在身边,听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客观地评价:你的忧虑毫无道理,因为父母因子更换,你的孩子不会有和你一样的成长轨道。

可这些想法,终究还是太晚出现了。

他的生活随着她的离开,陷入了无序和混乱中,无非是庸庸碌碌地上班、开会、出差、赚钱。画面是黑白枯燥的,唯一的亮色,是阮之误闯进来的那些片段。

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在吵架,她把他气得暴跳如雷,或者她被他气得暴跳如雷。

可是每一帧都那样鲜活。

他觉得很荒唐,他们对彼此的确信、信任,竟然是在离婚之后,在一次次的交锋中增长起来的。所以对于这样幼稚的游戏,他却乐此不疲。

工作的时候,他轻而易举就能猜到对手或下属的心思。

可是对着阮之不行。

他只能从那些蛛丝马迹猜测她的心意。

或许,她找自己要钱,是因为许久没有联系了而找的借口。

或许,她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在乎这段失败的婚姻。

旁人大概很难想象,他竟是这样一个没有安全感、又自卑的男人。

这一生,他做的最勇敢的事,不是只身离开傅家,而是他鼓起勇气,打算向她坦白当年自己白手起家的秘密。

他用这么多年她给他的爱所积攒起的安全感,去请求她的道歉。结果令他诧异,她只是生了半天气的,立刻就原谅了他。

她从来都是这么坦荡而大方,他渐渐放下心结的同时,亦只能祈祷她不会发现那个最可怕的秘密。

阮之最终还是知道了埋在他心底最阴暗的行为。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有没有解释的机会。

可即便是有这样一个机会,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这一切的起因,是因为自己的阴暗和自卑,阮之没有错,什么错都没有。

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期冀她能原谅。

所以,当那把刀毫无预警地插进自己左肋的时候,傅长川竟然觉得轻松起来。

他想过无数个试图弥补、请求她原谅的方法,可是最终,他都觉得自己不值得、也不配被她原谅。

或许,当初他下手毁掉了那个生命,现在用自己的生命来抵偿,是最好的方法了。

他闭上眼睛前,看到她无措的表情,心想:傻姑娘,你该恨我的,不要难过。

昏昏沉沉中,他隐约听到她说:“我等你解释。”

她还是给了他机会。

他的眼珠子略转了转,最终陷入了黑暗。

黑夜之中,其实很难分辨出,到底什么是睡梦,什么又是死亡。

这个梦又这样长,长到他几乎以为,这就是一生。

而这个噩梦最终醒过来,他第一眼看到窗边的阮之。

她那么好,那么亮,仿佛太阳一样,一点点地驱散了他余生一切的阴霾。

 

Special Episode 02醒

 

傅长川坚持在复婚的时候举办一个小小的、温馨的仪式。

邀请的人不多,都是亲朋好友。场地就是在自家花园里。

中午开始,陆陆续续有客人到了,阮之正在房间化妆,傅长川探进半个身子:“我有老同学过来,先下去接待下。”

老同学不就是杜江南么?

阮之心底咕哝了一声,他有什么值得去接待的?

她穿的也简单,一件白色蕾丝连衣裙而已。发型师替她打理好了发型,她规规矩矩坐了一上午,终于能站起来很个懒腰,走到了窗口一看,傅长川还真的在陪着一个男人散步聊天。

那个背影十分熟悉,她不由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然后锁定了一个人选。

——怎么会是他?!

阮之穿着拖鞋就下楼去了,正巧傅长川陪着客人走回来,正面遇到了。

她看着这两人,脸上阴晴不定。

已经是暖春,甚至还有些热的天气,来访的客人一丝不苟地穿着全套西服,衬衣扣得完完整整。这人寒冬的着装和此刻唯一的区别是,大雪中他会多穿一件大衣而已。

璩应城。

“你们认识吗?”阮之看着傅长川,“他为什么会来?”

“阮小姐,我答应傅长川来这里的原因如下:第一,上一次你忘了将水电网费转给我;第二,他是我的学生,我们也是合作愉快的工作伙伴。”璩应城一板一眼地回答,“最微不足道的第三点,是想来见证你们的婚礼。”

阮之和傅长川对视一眼,最后傅长川清了清嗓子说:“我纠正一下,应该说我们是校友,而非师生。实际上,我们是同一年出生的。”

璩应城皱了皱眉:“我比你早入学四年,当年你的实验课上,我的确就是你的导师。”

“你只是班助而已——”

“行了!”阮之打断了他们,“所以现在你们可以向我解释一下,我‘租’你的房子,究竟是巧合,还是阴谋了吗?”

璩应城转头看了看傅长川,正要解释,不过被傅长川用眼神制止了。

傅长川轻轻咳嗽了一声,显然不想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惹得阮之发火,只好说:“璩应城是我的好朋友,你一个人在国外,我的确是不放心。所以托他照顾你一下。”

“我想去看看那边的植物。”璩应城微有些不耐烦,但依然礼数周到地打断了他们,“你们还要再聊的话,我就先走开了。不介意吧?”

傅长川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走到一半,璩应城又回过头,提醒说:“账单我已经重新发到你邮箱,阮小姐,请查看一下。”

阮之只好点了点头,侧过脸看着傅长川,有些哭笑不得地说:“所以你把我交给他照顾,就放心了?”

他肯定地点点头:“当然。如果你知道他到目前为止,没有交过一个女朋友,没有喜欢过一个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阮之嗤地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喜欢上我啊?”

傅长川微微低头,看着妻子,她穿的蕾丝裙很美,松软的发丝垂在肩上,仿佛沐浴在温柔的光线中,漂亮得难以形容。

“小之,你今天很漂亮。”他犹豫着说,“至少在我眼里,无与伦比。”

阮之脸颊微红:“嗯?”

“可是你要知道,在璩应城心里,恐怕……你不会是他的菜。”他酝酿了下用词,“他可能会觉得你,呃,有点蠢。”

“喂——”

傅长川连忙伸手揽着她的肩膀,抿了丝笑说:“你知道么,这也是我放心的理由。”

婚礼结束后,被剧组关了半年才放出来的蒋欣然悄悄拉着阮之问:“你是不是怀孕了?”

阮之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蒋欣然惊喜交加:“什么时候的事啊?”

“不到三个月呢,还不想公开。”阮之不自觉地抚了抚小腹。看了眼不远处正在同客人们聊天的傅长川,“他坚持要办这个仪式,说是不想让孩子将来……觉得自己是随随便便生下来的。”

如傅长川所愿,生下来的是一个小姑娘,天蝎座。

阮之花了一天一夜才把她生下来,护士把她抱过来的时候,小胳膊小腿蹬得非常有力。她也携带了那一点点并不正常的基因,不过是潜在隐性的。

阮之觉得女儿生下来就圆滚滚的,就叫她小丸子。

小丸子出生之前,连欢就和优优私下讨论过孩子将来的教育问题。

他们一致认定,按照这对夫妻的性格,阮之会是无限溺爱的那个,而傅长川大概会是严父——可是小丸子出生之后,事实却是反着来的。

傅长川压根受不了女儿一声啼哭。只要她耍脾气要人抱,在床上哭一声,年轻的爸爸就会冲过去把她抱起来安慰。特意请来的月嫂和护工都婉转劝过他,有时候可以让孩子哭一哭,稍稍训练一下,不用那么依赖怀抱。

傅长川就抱着小丸子,淡淡地说:“她还这么小,非常需要爸爸妈妈的怀抱,倒是不需要训练。”

阮之觉得两边都有道理,不过他这么宠女儿,也有点看不下去,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傅长川已经指着书房的方向,有理有据地说:“书架第三层左数第一本育儿书,上边写着父母的怀抱会让孩子有安全感。”

阮之哑口无言。

在她怀胎十月的期间里,傅长川每晚苦读育儿书,甚至在学术网站上下载了无数婴幼儿教育的论文。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和一个学霸争论学术问题。

小丸子大了一点,小手指变得灵活有力,东抓西抓的,经常把爸爸的脸上、手臂上抓出一道道血痕。

阮之心疼傅长川的伤口迟迟不能愈合,就抓着小丸子要给她剪指甲。

小家伙非常不喜欢剪指甲,张牙舞爪地在床上哭闹。

傅长川边打电话边进来,看到女儿愤怒成这样,连忙挂了电话,问:“怎么了?”

“给她剪指甲啊!”阮之还在和女儿搏斗,“要不你按住她?”

傅长川一把就把女儿从床上抱起来,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对阮之说:“她不喜欢就别剪了,或者下次。没看都哭成这样了么?”

阮之只好恨恨地说:“随便,反正她最爱抓的是你。”

小丸子玩了一阵就睡过去了,阮之悄声问他:“刚才和杜江南打电话吗?什么事?”

傅长川淡定地说:“没什么事,闲聊。”

阮之好奇,两个大男人还会闲聊:“聊什么?”

傅长川看着小丸子的眼神非常自豪:“聊我女儿才这么小,手指就已经很灵活有力了。”

此刻,对这个爸爸来说,脸上的抓痕,仿佛代表着荣誉。

小丸子一眨眼都三岁多了,有一天阮之和蒋欣然打电话聊天,说起昨晚又和傅长川吵了一架。想起来真好笑,生死离别也经历过了,孩子也生了,可他们还是会吵架,还吵到不可开交。

“为什么吵架啊?”

“小丸子脸上被蚊子咬了个包。”阮之翻了个白眼,“他说我没看好她。”

蒋欣然嗤的一声笑了。

“我的女儿哎,我辛辛苦苦生下来的,难道还不知道心疼?!”

阮之吐槽得正高兴,蒋欣然打断他:“小丸子呢?”

“她在花园里玩呀。”阮之往窗外瞅了一眼,小丸子穿着碎花小裙子,正跟着黄叔给花花草草浇水。

“不是,我是说你们吵架的时候,小丸子在哪里?”

“呃……”阮之顿住了,“她和我们在一个房间。”

“你们这样不大好吧。看到你们吵架,小孩子会有心理阴影的。”

“可我就是忍不住啊。”阮之心底也有些愧疚,“就是忍不住要冲他大吵大闹。”

蒋欣然有些心疼:“小丸子被吓哭了吧?”

“好像……没有。”

“呃,你们在吵架的时候,她在干吗呀?”

阮之想了想,昨晚她对傅长川大吼大叫的时候,小丸子就在卧室的贵妃椅上,低着头,晃着小脚丫,淡定地、津津有味地……看她的图画书。

她一脸黑线地回答好友:“那个,她在看书。她好像已经……习惯了。”

挂了电话,阮之反思了一下,觉得夫妻俩为了小事老是吵架的确不好。

别看小丸子才这么点,没准她就都记得,要是长大养成了她爸那么别扭的脾气可就不好了。

正在沉思,房门被推开了,傅长川走进来,随手解下领带,问:“今天小丸子午睡了多久?”

她心底还有气,可是想想蒋欣然的话,就板着脸说:“两小时不到。”

傅长川解开领子上第一颗纽扣,笑着走近阮之,柔声问:“还生气呢?”

她“哼”了一声。

房门半开着,走廊上传来动静。

连欢牵着小丸子回来了。

连欢看到阮之和傅长川都在,把小姑娘送进房间,冲她眨眨眼睛。

因为今晚的晚宴请了傅家三口,连欢也知道夫妻俩又为琐事吵架了,早就关照了小丸子,让她喊妈妈一起去。

小丸子玩得满头大汗,这会儿就着爸爸手里的保温杯大口喝水,百忙之中,声音响亮清脆:“欢姨,妈妈一定会去的。”小姑娘眉眼弯弯,十分可爱地说,“早上我还看到爸爸趁妈妈睡着偷亲她呢!”

阮之想要阻止女儿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看着连欢若无其事地出去了,小丸子滚到了妈妈怀里,还是没心没肺地说:“妈妈抱抱!”

夫妻俩看着小女儿,又对视一眼,不由自主地都笑了起来。

作为父母,他们还有很多要改进的地方。

彼此的人生,一开始也各有不幸,可是所幸能在一起,竭尽所能地,对女儿付出全部的爱和关注。

他们的小丸子,会这样充满安全感,古灵精怪地长大。

这大概就是最美、最值得期待的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