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爷起床气依旧很重,一觉醒来,满身戾气,将手边的东西砸了个遍。

八斗进门,不敢与他多话,将水盆放在一边就要跑。

“站住。”

身子一僵,八斗勉强挤出个笑来:“公子,这也是该起身的时辰了,将军有安排,您今日要去练兵场的。”

烦躁地抹了把脸,李景允抬眼:“院子里其他人呢?”

“回公子,五车在洒扫呢,剩下两个去主院回话了。”

还有呢?

李景允不爽地盯着他的床尾,往日这个地方应该跪了个人的。

八斗双腿打颤,贴着门无措地看着他。

李景允扫他一眼,更来气了:“你怕个什么?”

“回……回公子,奴才没怕啊。”

瞧这情形,就差尿裤子了,还说没怕?李景允舌尖顶了顶牙,扯了袍子便下床,一把拎过他:“爷觉得你欠点教训,跟爷去一趟掌事院吧。”

八斗这回是真尿裤子了,腿软得站不住:“公子……公子饶命啊!”

这位爷压根不理会他的求饶,拎着他径直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嫌弃:“你一个男人,还怕掌事院?”

“公子,整个京华哪个府上的奴才不怕掌事院啊。”八斗很委屈,瑟瑟发抖,“那里头的刑罚都重得很。”

“没骨气,殷掌事上回挨了鞭子出来,可一点事都没有。”

八斗瞪大了眼,连连摇头:“谁说没事的?公子是没瞧见,殷掌事那背肿了好几天,疼得她身子都弯不下去,后半夜还发过高热,要不是奴才发现得早,人怕是都没了。”

脚步一顿,李景允皱眉:“瞎说什么,我怎么没看见。”

八斗眼泪汪汪:“您睡着了能看见什么啊。”

“……”

别开眼继续往前走,李景允加快了步子。

一夜没合眼,荀嬷嬷正想去睡觉,余光往门口一瞥,就见公子爷又拎了个奴才来。

“哎。”她连忙起身去迎,“公子怎么又亲自来了?”

李景允将八斗扔下,漫不经心地扫了四周一眼:“这奴才胆子太小,送来练练,免得回回在爷跟前发抖,看着烦。”

“这……”荀嬷嬷为难,“他犯什么错了?”

“没有。”

“……咱们掌事院有规矩,不罚没错的奴才。”

往旁边走了两步,李景允“啧”了一声:“殷花月也没犯错,怎的就被带走了现在还不见人影?”

荀嬷嬷一愣,不动声色地一瞥,正好看见他腰上挂着的七竹环结佩。

在这院子里混的都是聪明人,荀嬷嬷捏了捏袖口里的玉叶簪,赔笑:“奴婢没见过殷掌事呢。”

话是这么说,可她却侧了身子,往后头暗房看了一眼。

李景允也就是来碰运气的,没想到人还真在这儿,他意外地看了看这嬷嬷,轻咳:“怎么说也是东院的人,问她的罪也该告知一声,免得爷早起发现少了个端水的,心里不舒坦。”

说罢,抬步往暗房的方向走。

“公子爷。”荀嬷嬷假意来拦,“您就算是这府里的主子,也不能坏了掌事院的规矩。”

“什么规矩?”李景允轻笑,吊儿郎当地绕开她,“我是碍着你们行刑了,还是碍着你们往上头传话了?”

此话一出,四下奴仆皆惊,纷纷低头。

见状,李景允笑得更懒散:“随意看看罢了,瞧你们紧张得。”

话落音,他推到了暗房门上的锁,“哗啦”一声响,门开了一条缝。

光照进去,正好能看见个蜷缩的人影。

乌发披散,混着凝成块的血,在灰尘和枯草混着的地上蜿蜒出几道凄厉的痕迹,那人身上穿的是昨日他见过的灰鼠袍,目过之处,艳血浸染,像开得最放肆的海棠,极尽鲜妍。

而半埋在膝盖里的那张脸,从下颔到耳垂,煞白得能与光相融。

李景允不笑了。

他碰了碰门锁,发出嘈杂的响动,可里头的人影仍旧安静地卷着,没有任何反应。

☆、第13章 公子爷也是凡人呐

喉咙有点发紧,连带着肺腑都不太舒坦,李景允拧眉侧头。

“给爷开门。”

冷不防对上他这凌厉的眼神,荀嬷嬷后退两步,飞快地垂眸。

“公子爷。”她屈膝,“咱们大梁什么规矩,您心里清楚,这门都关上了,就没有把钥匙交出来的道理。”

“钥匙不能给?”

“绝对不能给。”

“好。”李景允点头,“你吃皇家饭,爷也没有为难你的道理。”

松了口气,荀嬷嬷屈膝就朝他行礼:“谢公子体……”

谅。

最后一个字没能说出来,面前就是“呯”地一声巨响,厚实的木门被人从门弦上踢断,绕了两圈的锁链连带着完好的铁锁“哐”地砸在地上,外头的风赶着卷儿地往暗房里冲,吹起满地的灰尘和草屑。

荀嬷嬷愕然,一股凉意从尾脊爬到背心。

她想伸手去拉李景允一把,可手指就差那么半寸,青蓝色的袖袍拂风而过,这人就这么踏着尘屑进了门。

光随他而入,照亮了半个屋子,也将草堆上那人衣上的血照得更加刺眼。

这么大的动静那人都没反应,李景允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可真的走近,看见那褴褛的袍子下头一道又一道密密麻麻翻皮流血的伤口,他还是步履一僵。

殷花月这个人,嘴硬得像煮不烂的鸭子,有时候气人得紧,让人恨不得把她卷起来扔出东院。

可是,扔归扔,他没想过要她死。

李景允沉默地看着,半晌之后,终于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可能是因为这暗房里太冷了,他指尖有点颤,停在她面前,许久都没再往前进一寸。

草堆上的人动了动。

这动静很小,不过是指尖微抬,蹭在枯草上发出轻弱的声响,可李景允看见了,瞳孔一震,脸一别,飞快地就收回了手。

“爷就知道,你这人,哪那么容易死。”

他顿了顿,轻笑:“炼青坊打的刀都没你的骨头硬。”

花月睁了睁眼,血痂黏着的视线一片模糊,耳边有声音传进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听不真切。等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看清面前半蹲着的人。

这人逆着光,同那日在练兵场上看见的一样,烈火骄阳,朝气满身,蓝鲤雪锦的袍子穿得合宜,正衬外头春色。

莫名的,花月勾了勾嘴角:“外头……”

声音出口就沙哑得不像话。

李景允听不清,皱着眉靠近她些:“你说什么?”

“外头的花……是不是开得很好?”她费力地把整句话说完,喉咙上下一滚,又笑,眉梢轻弯,眼里泛起了一丝光。

这人半个身子都在脏污里浸着,灰尘、杂草、干涸的血泊,与那黄泉里爬出来的恶鬼也没什么两样。可她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花。

外头的花当然开得好,迎春、玉兰、牡丹,庭院里养活得好,早早地就绽了个姹紫嫣红。

李景允看她一眼,没由来地就有些恼:“问这个做什么?”

花月轻笑,目光往下移,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满是血污的手指,捏住了他的衣角。

“奴婢……想出去看看花。”她捏着他的衣角,舌尖轻轻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半只眼望上来,朝他软了眉,“可以吗?”

“……”

李景允垂眸,分外暴躁地低咒了一声,接着起身,毫不留情地将衣角从她手间扯走。

四周灰尘又起,花月慌忙闭上了眼。

她就知道这人恨不得把她扒皮抽筋,向他求救是最愚蠢的做法。

抱紧了膝盖,花月想往草堆里钻,然而刚一抬头,她的小腿就被人抓住了。

“瞎动什么。”李景允俯身,手穿过她的腿弯和后颈,顿了顿,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不就是几朵破花?爷带你去看,看个够。”

杂草扑簌簌地从身上往下落,方向一转,面前突然光芒大盛,光影斑驳间,她隐约看见了李景允的侧脸,镀着光晕,朝她转过来。

花月怔住了,睫毛微颤,缓缓抬手挡住眼。

荀嬷嬷的声音很快在面前响起:“公子爷,人是上头有令关进来的,若是看丢了,奴婢没法交代。”

“要交代还不简单?谁抓她进来的,就让谁来找爷说话,打狗还要看主子呢,打爷的人,总要给爷递个帖子吧。”

“这……”

“爷腰上的玉佩,送予你去交差,给爷滚开。”

他大步出了门,气息有些不稳,她贴得近,能清楚听见他的心跳。

乱七八糟,又快又急。

“让温故知来东院一趟,别声张。”

“是。”

好像听见八斗的声音了,四周的空气也渐渐清新,风吹树摇,庭院里依旧有玉兰的香味。

花月想抬头看看李景允的表情,可这眼皮重得跟捆了两方石磨一般,她刚看见他的下颔,眼前就是一黑。

***

温故知在栖凤楼小曲儿听得好好的,突然就被连椅子带人一起搬去了将军府。

椅子落地的时候,他手里端着的茶还冒着热气。

僵硬地看了面前这人两眼,温故知干脆就着茶盏继续喝:“脸色是不太好,伸手来我给你号号脉。”

李景允揉了揉眉心:“不是我。”

“嗯?”温故知侧头。

内室床榻之上躺了个人,不用走近都能闻见空气里浓厚的血腥味。

神色一凝,他起身,大步走过去探了探她的脉搏。

“三爷这实属过分了。”他皱眉,“怎么把个姑娘伤成这样?”

李景允靠在隔断边,没好气地道:“不是我。”

顿了顿,又别开头:“也算是与我有关。你只要把人救回来,之前说的那个事,我便应了。”

温故知意外地看他一眼,不过也没空深究,拿了随身的保命药给她塞下,又让人去打水。

“三爷回避,我要给这姑娘清伤口。”

李景允点头,转身想退出去,可退了两步他觉得不对劲:“我回避,那你呢?”

温故知莫名其妙:“我是大夫,三爷没听过病不忌医?”

他走回来,顺口就接:“我养的狗,也不忌我。”

眉梢高挑,温故知别有深意地看向床榻:“这就是——那个丫鬟?”

“别废话。”李景允从旁边的镶宝梨木柜里拿出件干净衣裳,“我给她清理伤口,你先等着,把药方给我写出来就是。”

温故知乐了,兄弟这么多年,他头一回看见这人在意谁。原先哥几个都说,三爷平日见人两分笑,但最是冷心冷肺的,任凭京华多少芳心捧在他跟前,他也能看都不看地踩个稀碎,那叫一个远观人间风流客,近瞧红尘无情人。

可眼下……

唏嘘又幸灾乐祸,温故知替他将药水调好,然后就出去继续喝他的茶。

隔断处的帘子落下,李景允坐去床边,没好气地低声道:“我院子里没别的女眷,你想活命就得处理伤口,我上回没怪罪你,你也没道理怪罪我。”

说罢,伸手解开她的腰带。

浅青色的料子被她染成了深红,捏在手里濡湿厚重,李景允嫌弃地扔出去,然后将她拥过来,从背后褪下她的衣衫。

他袍子不厚,又是丝锦,两人身子这么贴着,他能清晰察觉到她的温热和绵软。

不自在地抿唇,李景允拿了浸透药水的帕子就去看她的背。

不看不知道,这人身上的伤还真是不少,衣衫落处,新伤叠旧伤,就没一块好皮。上次挨的打还有青紫的印子在,这回再打,旧伤口破开,惨不忍睹。

李景允越看越烦:“女儿家有这一身疤,这辈子都别想找到婆家。”

话落音,他瞥见了她肩头上的牙印。

这印子还算新,乌青未散,有两个小血痂,看形状应该是有人从她身后咬的,姿势肯定很亲昵。

李景允沉了脸,张口就想骂她不知廉耻,可话还没出口,他脑海里就闪过去几个画面。

烛光盈盈,烧过冰冷的针尖,温柔的丫鬟夹着胳膊给人缝伤口,可那人吃痛,不由分说地就咬上了人家的肩。

“……”

心虚地摸了摸胳膊,李景允轻咳两声,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将她伤口周围的泥灰擦干净,单手在药水盆里拧了帕子,又清理她的伤口。

温故知茶喝了三盏,隔断处的帘子才被掀开。

“哟。”他看向这位爷,轻笑,“怎么,里头热?”

“别废话。”李景允皱眉,“你看看她怎么还没醒。”

温故知起身,慢条斯理地道:“姑娘家身子骨本来就弱,挨这一顿好打,失血过多,一时半会儿肯定醒不过来。方才一号脉,她脉形端直,脉来虚软,定是操劳少睡,有这机会多休息,也没必要吵醒她。”

李景允松了口气:“那她醒了就没事了?”

“三爷想得也太轻松了。”温故知摇头,“她命硬就能自己醒,命不硬,今晚跟着来一场高热,也就不用醒了。”

将写好的药方递给他,温故知转身就道:“到这个份上,御医也帮不上什么忙,您按方子抓药便是。”

脚刚跨出门一步,后领就被人扯住了,温故知眉心一跳,有个十分不好的预感。

作为御医,他经常听人说的一句话就是:治不好某某,你就给她陪葬。

他对这种惨无人道的句式实在是深恶痛绝。

可是,看三爷这意思,大概是也想说这句。

温故知一脸坚决地看着他,打算给他展示展示御医宁死不屈的风骨。

然而,李景允没这么说。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晌,只道:“你之前说的那件事,我想了想,还是没空。”

“……”

“爷。”温故知垮了脸,将跨出去的脚收了回去,“您别着急,小的给您守着,里头那位就算是魂归了地府,小的也给您捞回来。”

☆、第14章 摇尾巴

泛亮的银针扎进白腻的肌肤,屋子里药香四起,光透过花窗,照出一缕缕翻卷升腾的青烟。

李景允安静地看着,修长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腰间挂竹节佩的位置,眼里墨光暗转。

“公子。”八斗从外头回来,站在隔断外小声道,“已经打点好了,主院那边收不到风声,但掌事院那边……许是要给个交代。”

温故知闻言,手下一顿,愕然侧头:“掌事院?”

“嗯。”李景允漫不经心地应着,“你继续下你的针。”

“不是,三爷,您这一遭要是小打小闹,兄弟也就不问了。”温故知皱眉,“可这人要是你从掌事院捞出来的,那总要提前与咱们几个通个气。”

掌事院是什么地方?与内阁同司,由中宫亲掌,美名其曰替京华官贵唱红脸,惩治下人,以正家风,可实际是做什么用的,大家心里都门清。

这位爷前脚进掌事院救人,后脚宫里就能收到消息。

且不说事大事小吧,放在平时,就没有这么往宫里递事的理。

“你救完人再说不迟。”李景允摆手,袖口轻收,“我能解决。”

温故知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突然尾指一翘,掐着嗓子学着宫里的公公道:“这行大事者呀,最怕的就是红、颜、祸、水~,小的看您这架势,颇有前朝昏君的遗韵,要不咱就不救了,一针送这小祸水归了西,也省得将来您举棋不定,误了大局。”

瞳孔往上一翻,李景允给了他个毫不留情的白眼:“滚。”

委屈地收回兰花指,温故知叹息:“三爷行事向来干净利落,半分不会连累兄弟,我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爷,哥几个喝过关公酒的,没道理回回都是您一个人顶着事,那不合适。”

捏起最后一根银针对着他看了看,温故知轻笑:“下回有这种事,烦请捎带上咱们。”

银光泛泛,衬得面前这人的脸格外冷淡,他眸子扫过来,眼神颇有些嫌弃,可沉默片刻,他还是点了头。

“嗯。”

温故知舒坦了,眉目展开,麻利地就将银针落了下去。

床上的人皱了皱眉,轻哼一声。

“怎么?”李景允俯身过来看了看,皱眉,“你这当御医的,行针还三心二意,是不是扎错地方了?”

先前的欢喜一扫而空,温故知鼻子都差点气歪了:“三爷,我是御医,御用神医你懂不懂!哪个神医能把针扎错地方?”

“那她哼哼什么?”

“您身上要是有这么多口子,不会痛得哼哼啊?她能哼两声都算好事,还有得救,您慌个什么。”

神色微松,李景允不屑:“我没慌。”

“是,那外头天也没亮,全是小的眼瞎。”温故知揉了揉腮帮子,咧着嘴嘀咕:“老铁树开花,看得人牙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