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允上下打量她一圈,目光落在她头上的盘竹玉叶簪上,突然微笑。

韩霜跟着看过去,眼神霎时一变。

花月眼角微抽,往后退了半步。

“你躲什么?”李景允满眼不解,转头看看脸色发青的韩霜,恍然,“韩小姐该不会连个下人也容不得?”

这话要人家怎么回答,今日是韩小姐的生辰,主角自然应当是她,结果这个孽障,竟还不知分寸地提点一个奴婢。

韩霜耷拉着眼尾,已经是欲哭之状,闻言勉强撑着答:“怎么会,景允哥哥喜欢的人,小女自然……自然也喜欢。”

音尾都能听出她的委屈。

“那你要不要请她进去吃点心?”

“好……好啊。”她转过身来看向花月,目光有些哀怨,“里面请吧。”

李景允闻言便开怀一笑,朝花月招了招手:“来来来。”

活像是在唤旺福。

花月咬牙,捏着手走过去,低头轻声道:“公子不必在意奴婢。”

李景允仿佛没听见,低头轻声问:“你想吃什么?”

“奴婢不饿。”

“爷心疼你,你便接着,顾忌什么?”李景允挑眉,扫一眼四周,“还是你不喜欢此处,那爷陪你去京安堂?”

“……”花月能感受到韩小姐投来的目光,怨怼,刺人。

她觉得自己像一条在锅里的糖醋鱼,身上有人在撒糖,身下有油在煎熬。

“是不是站累了,怎的都不说话。”他朝她勾手,“快来坐下,让爷瞧瞧。”

糖醋鱼已经煎糊了,花月背对着韩小姐看向他,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借刀杀人,一石二鸟,公子爷实在高招。

-哪里哪里,兵书十万卷,用计自有神。

孽障!花月咬牙。

她眼里冒起了火星子,恨不得扑上去咬掉李景允一块肉,可这在韩家小姐眼里看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面前两人站得很近,郎情妾意,眉来眼去,似是别有一番天地,而天地里容不得半个旁人。

花月仰着头盯着景允不放,他不恼,倒是在笑,指节轻敲,墨瞳泛光,眉宇间有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宠溺。

这是韩霜从未见过的模样。

韩霜觉得憋屈,她等了景允哥哥这么久,可打进门开始他就再也没瞧过她。

这算什么?

面前两人还在纠缠,韩霜起身,想斥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奴婢两句,可她嘴唇刚张,李景允的眼神就扫了过来。

冰冷漠然,带着告诫。

☆、第11章 下作

韩霜想过一万种景允哥哥看她的眼神,可以凶,也可以温柔,她什么都喜欢。

可她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因为别的女人用这种眼神看她。

这一天还是她的生辰。

心口闷堵,韩霜委屈至极,一跺脚一甩手,哭着就往外跑。

“韩小姐。”花月下意识地跟了两步,可手腕还被人拽着,也追不出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跑远。

按照原本的安排,今日李景允亲手赠了韩小姐贺礼,两人就该风花雪月一番,增进感情,好让两家的婚事顺利定下。

然而……是她大意了,被早上李景允乖顺的表象所迷惑,忘记了这个人孽障的本性,以至于眼前这一场灾祸发生时,她根本没来得及反应。

回过头,她冷眼看向旁边这位爷。

李景允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起身将贺礼放在桌上,又转过头来冲她挑眉:“咱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公子。”她忍着火气提醒他,“您不去看看韩小姐?”

李景允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人家都哭成那样了,你还要去看?”

“就算她与你非亲非故,你也要有些同情之心,哪能在人伤口上撒盐?”

他一边说一边痛心地摇头,然后拉着她往外走:“爷虽然不喜欢她,但也不能把人往绝路上逼。”

乍一听可太有道理了,花月几乎要内疚于自己的冷血残酷。

可出了韩府的门,她甩开了他的手。

李景允侧过头,轻笑:“又怎么了?”

旁边这人没吭声,就这么站着,一双眼看着他,盖也盖不住地着恼。

在他之前的印象里,殷掌事是高大冰冷的,像块油盐不进的石头。可眼下凑近了仔细看来,他才发现原来这人骨架很小,脑袋顶刚好能够到他的下巴,琥珀般的眼眸望上来,温软得很。

下意识地,他又伸手碰了碰她的耳垂。

软软凉凉,像春日檐下滴在指尖的雨。

花月飞快地后退了一步,将距离与他拉开。

李景允一顿,不高兴地收回手:“爷今日这般疼你,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公子手段了得,奴婢甘拜下风。”她双手交叠,朝他屈膝,再抬眼,眸子里就满是讥讽。

“但,踩着旁人真心作手段,非君子所为,实属下作。”

这话说得有些重,李景允跟着就沉了脸:“你是不是觉得爷当真拿你没办法?”

“回公子,公子为主,奴婢为仆,公子自然有的是法子让奴婢生不如死。”花月面无表情地说着,双眼含嘲,“今日单得罪一个韩家小姐,奴婢就已经是吃不了兜着走。”

“……”

倒还挺聪明。

韩霜善妒,今日受气,定会去将军府告状,让她离开东院。这是秦生的好主意,一针见血,一劳永逸,一箭双雕,殷花月应该也开心才是。

可是,旁边这人的脸色是当真难看,与他一同上车,再不多说半句话,垂着的眼尾清清冷冷。

李景允莫名有点恼。

车厢里的气氛凝固,花月侧头望着窗外,微微有些走神。

今日的李景允让她想起了一位故人,恃宠而骄,目中无人,曾也有多少颗真心捧着递过来,故人不屑,说这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还不如弹珠来得有趣。

谈笑间天光正好,宫殿巍峨,檐飞宝鹤,锦绣山河的长裙就那么拖在地上,铺成了壮阔的画。

车轱辘一卡,人跟着往前倾,鲜活的画面瞬间被泥水一糊,面目全非。

花月回过神,前头已经是将军府的侧门。李景允先她一步下车,似是在生什么气,理也不理地兀自进了门。

她慢吞吞地跟上去,也没打算跟多紧,他不待见她,她亦不想看见他,干脆寻了小路,自己回东院。

李景允一路板着个脸,快走到东院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得,别说低头服软了,殷花月直接连人影都没了。

冷笑一声,他拂袖进门。

“公子。”八斗见他回来,迎上来便道,“温公子他们来了,闻说您不在,便在大堂里喝茶等着,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了。”

“嗯。”

在京华混迹的纨绔,谁要没几个朋党都不好意思出门,不过公子爷这些朋党格外有排场,放旁人那里,朋党定是饮茶碎嘴,斗鸟斗鸡,可这几位不同。

他们自己能斗自己。

李景允一推开门就看见里头鸡飞狗跳,柳成和拿着他墙上的佩剑与徐长逸打成一团,剑光过处,杯盏狼藉。

温故知倒是在劝架,开口就是一句:“柳兄素来看轻徐兄的,今日又有什么好打。”

话落音,两人打得更凶。

李景允“啪”地一声就将门拉回来合上了。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接着就有三个影子扑上门板来一顿猛拍。

“三爷,你可算回来了。”

“三爷你来评评理,这厮在你的地盘上都要与我找不痛快。”

“呸,分明是你拉长鼻子装象。”

“你再说一遍!”

里头咚里哐当锵一阵乱响,李景允面无表情地站着,突然冷笑一声。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

没过一会儿,旁边的窗户“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柳成和伸出半个脑袋来,讨好地道:“爷,息怒,有话好说。”

李景允恹恹地倚在门边,朝他伸了个手指:“一炷香。”

“得令!”

一炷香之后,大堂里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三个人模狗样的东西跪坐在他面前的软榻上,手里都捧上了一盏热茶。

“我们当真不是来砸场子的,只是想着先前你那伤不轻,特意来看看。”

“好些了没?李将军怎么说?”

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李景允想起殷花月每天给他打的那个可笑的蝴蝶结,薄唇微抿:“伤好了,老头子不知道此事。”

“不知道?”

柳成和瞪大了眼,接着就泛起了怜惜之情,哽咽地拉过他的手:“咱们这些生在贵门之人,难免要少些亲人关爱,无妨,就让我们惺惺相……”

话没说完,就被人干净利落地扔出了窗外。

“呯”地一声响,屋子里安静了。

李景允垂眸坐回去,表情恹倦。

“怎么回事?”温故知终于察觉到了不对,“三爷今日心情不佳啊。”

“伤不是好了么,也没出大篓子,韩霜也送回去了。”

是啊,一切都挺好的,李景允也不知道自个儿在烦个什么,就是觉得心里憋闷,出不来气。

想了片刻,他问:“你们觉得我下作吗?”

温徐二人满脸惊恐地看着他,一人飞奔过来探他额头,一人给他递了热茶:“您先清醒清醒?”

李景允“啧”了一声:“我认真的。”

认真的就更可怕了啊,整个京华谁敢说这位爷下作?哪怕大家看起来都是不正经的纨绔,他也一定是他们当中最如松如柏的那个。

“三爷今日受什么刺激了,说给咱听听?”

“也没什么。”李景允顿了顿,“一个丫鬟信口胡诌。”

“嗨,我当是什么大事,一个丫鬟?”徐长逸往回一坐,不屑,“三爷喜欢什么样的,往我府里挑,我府里什么样的都有,打包给您送来。”

“不是。”李景允斟酌着开口,想了一个来回,又叹了口气,“罢了,当真不是什么大事。”

一向雷厉风行的人,突然唉声叹气了起来,这还不叫大事?

温故知琢磨片刻:“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奴才得罪了三爷?您指给我看看,我替您收拾了去。”

李景允斜他一眼:“我府上的人,轮得到你来做主,我自己不会收拾还是怎么着?”

他已经收拾了,而且收拾得很好,就是收拾的时候被咬了一口,心里不太舒坦。

毕竟长这么大还没人骂过他,生气也是人之常情。

放平了心态,李景允喝了口茶顺气。

被扔出去的柳成和顽强地爬了回来,脸上还带了点春泥,他拍着衣袍委屈地道:“人家关心你,你怎么忍心对人家下如此毒手。”

徐长逸哼笑:“关心三爷的人,你看有几个没遭毒手?”

“三爷行走江湖,向来不沾儿女情长,儿儿情长也不行,你往旁边稍稍,别脏了我刚做的袍子。”

柳成和撇嘴,然后道:“你院子里什么时候有了个丫鬟啊,不是不喜欢近侍么?”

脸色一沉,李景允冷笑:“你可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不是故意的啊,不关我的事。”瞧着苗头不对,柳成和连忙举起双手,“我就是刚看见后院有个丫鬟被人押走了,才有此一问。”

☆、第12章 我的命很贵重

手里的茶盏“咔啦”一声响。

李景允回神,平静地将它放到一边,然后抬眼问:“押哪儿去了?”

柳成和摊手:“这是你府上,我哪能知道那么多?不过看她没吵也没闹,兴许就是被李将军传话了吧。”

殷花月是掌事,主院里夫人的宠儿,他爹要当真只是传话,能让人把她押走?

李景允有点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椅子扶手,似乎要起身,但不知想了什么,又坐下了。

温故知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他,突然扭头问柳成和:“什么样的奴婢啊?”

“我就扫了一眼,没看清脸。”柳成和摸了摸下巴,“不过腰是真细,浅青的腰带裹着,跟软柳叶子似的。”

他比划了一下:“估摸一只手就能握住一大半。”

李景允侧头,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

背脊莫名发凉,柳成和搓了搓手,纳闷:“都三月天了,怎么还冷飕飕的。”

温故知唏嘘,看看他又看看三爷,还是决定拉柳成和一把:“他这里有毛病,三爷没必要同他计较。”

“三爷怎么了?”徐长逸左右看看,点了点自己脑门,“谁这里有毛病?”

温故知朝他露出一个微笑:“没谁,趁着还早,咱们去罗华街上逛逛吧,就不打扰三爷休息了。”

“这就要走了?”柳成和惊奇,“不是说要来与三爷商量事,还要去一趟栖凤楼么?”

“改日吧。”温故知将这两人抓过来,按着他们的后脑勺朝上头颔首,“告辞。”

行完礼,飞也似地跑了个没影。

吵吵嚷嚷的东院又恢复了从前的宁静。

李景允坐了好一会儿,烦躁地甩了甩衣摆。

就是个丫鬟而已,她不在,就再也没人拦着他出府了,挺好。况且她有庄氏护着,就算去掌事院,也有的是人给她放水。

他才不操心。

***

日头西摇,掌事院里没有点灯。

花月跪坐在暗房里,姿态优雅,笑意温软,若不是额间的血一滴滴地往下淌,荀嬷嬷还真当她是来喝茶的。

“没什么好商量的了。”荀嬷嬷别开头,“你平日不犯错,一犯就犯个大的,就算是夫人也保不得你。”

血流到了鼻尖儿,花月伸手抹了,轻笑:“总归是有活路的。”

“能有什么活路?那韩家小姐是长公主抱着长大的,她容不得你,整个京华就都容不得你。”

只手遮天啊?花月眉眼弯弯:“那我去求求她如何?”

“要是有这个机会,你还会在这里?”荀嬷嬷有些不忍,“别挣扎了,倒不如痛快些受了。”

伸手比了个“八”,花月耷拉下眼角,笑意里有些委屈:“二十鞭子我咬咬牙倒也能吃下,可这八十鞭子,就算是个身强力壮的奴才,也得没了命,嬷嬷要我受,我怎么受?我这条命可贵重了,舍不得丢。”

月光从高高的窗口照进来,落在她的小脸上,一片煞白。

荀嬷嬷有些意外:“这么多年了,你也没少挨打,可每一回你都没吭声,这院子里的人,都以为你不怕疼的。”

“哪有人不怕疼啊……”花月扯着嘴角,尾音落下,满是叹息。

她打小就最怕疼,稍微磕着碰着,都能赖在榻上哭个昏天黑地,直将所有想要的东西都哭到跟前来了为止。

可后来,她挨的打实在太多了,疼到哭不过来,也就没关系了。

没人来哄她,她得学着自己活下去。

侧着脑袋想了想,花月拔下头上的盘竹玉叶簪递上去:“长公主只说了八十鞭子,没说打哪儿,也没说怎么打。”

“嬷嬷行个方便,今日二十鞭受下,剩下的迟些日子还,可好?”

呆在掌事院这么多年了,殷花月是头一个同她讨价还价的人,荀嬷嬷低头看她,觉得好笑,又有些可怜。

在这梁朝,奴才的命是最不值钱的,主子一个不高兴就能打死,冤都喊不得一嗓子。进了这地界儿来的,多半都心如死灰,发癫发狂。

但殷花月没有,她想活命,不用要尊严,也不用要保全,就给她剩一口气就行。

荀嬷嬷想拒绝的,可她似乎猜到了她想说什么,一双眼望上来,浅褐色的眼瞳里满是殷切,眉梢低软,捏着玉叶簪的手轻轻发颤。

没人见过这样的殷掌事,像一把刚直的剑突然被融成了铁水,溅出来一滴都烧得人心疼。

沉默许久,荀嬷嬷抬手,衣袖拂过,玉叶簪没入其中。

“多谢嬷嬷。”花月展眉,恭恭敬敬地朝她磕了个头。

***

一夜过去,将军府里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奴仆们进出有序,庭院里的花也依旧开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