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的屋子,爷的靴子,爱放哪儿你也管?”他微恼,拍开她抓着鞋面的爪子,轻轻拂了拂灰,郑重地将它放回去。

就差放个香炉在前头,早晚焚香磕头了。

有病么这不是!

花月扶额:“靴子是用来穿的,您明日便要动身,留它在府里做什么?”

“这就是你不懂了。”李景允神秘兮兮地道,“大梁有个说法,新买的靴子摆在架子上,便能当半尊菩萨,若是诚心拜一拜,更是能心想事成。反正爷赴任之后你也能去探望一回,那时候靴子也不算新了,你再带来给爷便是。”

他说得很是正经,眼里一丝调笑的意味也没有,导致花月想骂他胡扯都骂不出口。

这真的不是在瞎掰吗?她疑惑地看看博古架,又看看李景允。

李景允满眼虔诚地站着,没有丝毫逗趣的意思。

犹豫地收回目光,花月想,大梁的习俗,与她无关,她反正是做不出拜靴子这种傻事的。

雨下了一夜,第二日清晨,外头还有沁凉的雾气。

李景允拜别父母去赴任了,临行前拉着她小声问:“你怎么不难过的?”

花月交叠着手与他微笑:“妾身也很难过,夫君一切小心。”

甚是不满地瞪她一眼,李景允上车走了,车轮吱呀吱呀地晃动,碾过不太平整的青石板,一路往宫门而去。

庄氏在低泣,丫鬟嬷嬷在小声安抚,四周人有的祝贺,有的不舍。

花月看着地上的两道车辙,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许是一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日,要想像庄氏那样哭是不行的,只是,与李景允也算是有些感情,一别经年,再见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不过也好,接下来她可以好生陪着夫人,不会有人再来气夫人,也不会有人天天要她帮忙瞒着将军;不会有人给她买集市上的点心,也不会再有人把她戏弄得面红耳赤。

她同霜降说,过两日就搬回主院。

至于为什么是过两日,霜降没问,她也没说。

偌大的东院只剩了她一个主子,每日起居都听不见什么响动,花月倒是觉得自在,每天清理账目,喂喂白鹿,然后陪夫人说说话,日子也不是不能过。

只是,她好像又开始睡不好了,没两个时辰就惊醒,然后披衣起身,点灯看看账目,就这么打发时辰直到天明。

按照先前他的安排,朝凤第二日就过府来陪她了,花月给她拿了点心,坐在软榻上道:“也没什么大事,后宅的女人,哪个不是一日一日捱过来的。”

朝凤轻笑:“你倒是比谁都看得开,先前三爷那么宠你,如今只留你一个在院子里,你也没觉得不适应?”

“没。”花月微笑,“是他多虑了。”

昔日或许算是娇花,如今多少事过了,再娇的花也不会还想着靠人活,身边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差别不大。

只是庄氏当真伤心,花月变着法地哄她,直到谎称肚子里有了孩子,她才振作起来。

这才几日,肚子里有孩子是不可能的,但温故知帮着她撒谎,帮得那叫一个尽职尽责,别说夫人了,就连她也差点信了他的鬼话。

于是夫人对她分外小心,只要她去主院,夫人一定是高高兴兴的。

这样也挺好,花月想。

朝中出了点事,百官祭祀之日竟然有人妄图刺杀当朝丞相,被禁卫拿下,牵扯了几个大臣。花月听见风声,便让人带信给冯子袭,让他先别轻举妄动。

结果尹茹来传话,让她帮忙救一救进了大牢的郑遇,说她已经是将军夫人了,多少能有些门路。

郑遇也是大魏之臣,如今在梁朝做个小官,受丞相被刺之事牵连,也在狱中。

花月觉得好笑,帮不了,也没帮。

她与他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为何尹茹会觉得她就该听他们差遣?

尹茹骂她狼心狗肺,她西宫里曾经的奶娘,穿着一身绫罗绸缎,站在她面前指着她的鼻子骂:“没有大魏皇室,哪来的你这个人,半点情义也不晓得,养条狗都比你会摇尾巴!”

花月不觉得生气,反倒是有些走神。

她去了一趟西侧门,旺福乖巧地窝在墙角,冲着她欢快地摇起尾巴来。

“为什么会觉得我像你呢?”花月疑惑地摸了摸旺福的耳朵。

旺福听不懂,只冲她吐着舌头。

花月给它喂了吃的,起身回东院。

***

沈知落被召回了京华,他没回东宫,倒是搬去了祭坛住着,周和朔一连好几日都往他这儿跑,时忧时喜。

苏妙看得好奇:“朝中又出什么事了?”

披着外袍,沈知落咳嗽了两声:“能有什么事?有人想对康贞仲下手,结果误刺当朝丞相,陛下本就对东宫禁卫久乏人才之事颇为忧虑,这事又是在东宫禁卫的眼皮子底下出的,陛下便张罗着让太子整顿禁卫,挑选人才。”

苏妙眨眼:“这是好事啊,太子爷怎么还不高兴的模样?”

也就只有她这个脑子才会觉得是好事了,沈知落摇了摇头。薛吉死后,禁卫统领无人补上,太子是想培养自己的人坐上这个位置,奈何没有人选。若是皇帝让他挑,那挑来的人就未必是听命于他的了。

不过也有好处,那就是太子能去巡查御林军,那是中宫权势之下的东西,皇帝开了口,中宫不敢拦。

周和朔三番两次跑来,就是想问他该怎么做。

分明已经失去了一大半的信任,慌起来却还是会来找他。沈知落摇头,眼含嘲意。

“嗳,问你话呢,都没答怎么就又露出这种神情了?”脸被人掰过去,下颔微微有些疼。

沈知落回神,不悦地道:“你表哥不是什么都告诉你么?问他去。”

“他才没空跟我说这些。”苏妙撇嘴,眼珠子一转,突然抱了他的胳膊问,“朝中不是正在科举吗?情况如何?”

眉心直跳,沈知落敲了敲面前的茶桌:“苏小姐,三公子派你来我这儿住着打听消息,已经是不合规矩,你能不能在打听消息的时候适当遮掩一番,别问得这么理直气壮?”

长长的狐眸眯起来,苏妙不耐烦地拧了他一把:“哪儿那么多弯弯绕绕啊,我想知道,你说给我听。”

“……”

别人家藏的是奸细,他身边这个是个土匪?

沈知落长叹一口气,又咳嗽了两声:“大梁人才济济,科考自然是英雄辈出,但陛下对去年三甲入殿试前受贿之事颇有忌惮,放榜之前是不会有消息透露的。”

苏妙遗憾地收回胳膊撑着下巴:“你算卦也算不出来?”

额上青筋突起两根,沈知落咬牙提醒她:“苏小姐,在下是大司命,不是街边算命的。”

“哦。”她点头,看他咳嗽得厉害,微微有些不悦,“让你早睡,你天天熬着看什么星宿,还不如人家街边算命的,能睡几个好觉。”

沈知落别开头,已经是懒得理她了。

“今晚我陪你熬。”苏妙突然握拳,“夫妻就得是同林鸟,虽然还没完礼,不过也就是这个月的事了,提前同一同林也没什么大碍。”

面前这人冷笑:“你熬不住。”

“小看谁呢?”她叉腰,火红的衣袖差点甩到他脸上,“今晚就熬给你看!”

豪气冲天,言辞凿凿。

结果子时刚过,这团火就靠在他的肩上睡着了。

沈知落捏着罗盘看着满天星宿,听着她嘟囔的梦呓,无奈地摇了摇头。

女人的话信不得,尤其是他身边这个。

“大人。”星奴过来,看了苏妙一眼,声音极轻地道:“咱们还要在祭坛住多久?”

“怎么?”他问,“宫里有事?”

“也不是,奴才只担心您这身子。”星奴给他拿了披风,小声道,“祭坛冷清,湿气也重,哪里比得上东宫,您在这儿住着,总是要咳嗽。”

肩上的人脑袋一滑,沈知落反应极快地伸手接住,慢慢放回来。

侧眼一看,这人睡得跟猪没两样,吵也吵不醒。

眼里有笑意一闪而过,沈知落回头看着星奴道:“不妨事,宫里总归不太平。”

是宫里不太平,还是宫里守卫森严,容不得苏小姐随意出入?

星奴欲问又止,还是闭嘴退下了。

沈知落继续观星,紫色的瞳孔里一片璀璨。

第二日下午,他睡醒起身,就看见床边坐了个焉嗒嗒的人。

“我想回去几日。”苏妙眼下乌青,打着呵欠同他道,“左右也快到婚期了,有好些规矩要学,加上表哥走之前就吩咐了,让我多陪陪小嫂子。”

眼眸一垂,沈知落拂开她去洗漱,闷声道:“你来时没问过我愿不愿意,走时也不必问。”

苏妙嘻笑:“我这不是怕你舍不得吗?”

“不会。”他抹了把脸看向外头,“没什么要紧。”

第54章 爷从来不骗人

人这一生都在舍不得,舍不得屈居人下,舍不得背井离乡,舍不得骨肉分别,舍不得儿女情长。

沈知落是最不愿意与凡尘俗世一样的,他不会说舍不得,也不会问她为什么非要走,哪怕浑身都是烦躁的气息,他也只是望着窗外,将帕子里的水一点点拧干净。

狐眸微动,苏妙到底是撑着床弦起身,从他后头伸出手去,脸颊贴上他的脊背。

“很快就会再见的。”她笑。

他不喜欢与她亲近,这般姿势,是一定会发火的,苏妙反应倒是快,在他发火之前就迅速收回手,一溜烟地跑出了大门。

“等着我来与你成婚呀。”娇俏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卷着外头炎热的风,轻轻拂过他的背。

沈知落顿了顿,眸子里泛上一抹难解的情绪。

他放好帕子转身。

知了在树荫里发出嘈杂的叫唤,换好了水的鱼池里波光粼粼,目及之处,祭坛空荡冷清,已经是半个人影都没有。苏妙向来是这样,来得快走得也快,话让她说了个尽,半句也不会给人留。

冷嗤一声,他拖着半搭在臂弯里的紫黑星辰袍,恹恹地往外走。

苏妙回到将军府,进门就觉得莫名的干净。

她纳闷地上下扫视这门楣,扭头问门房:“哪个院子的下人犯了错,被罚来清扫了不成?”

门房愁眉苦脸地道:“哪儿能啊,自打三公子去赴任,这府里没谁敢犯错的,是少夫人闲着无事,每日都在洒扫。”

小嫂子?苏妙愕然,将行李扔给丫鬟就朝东院跑。

李景允走的时候与她说:“你小嫂子那个人,看着温软,实则冷心冷情的,爷走后她不会伤心难过,但你有空也去走动走动,看看她在做什么。”

顿了顿,他又自己懊恼地道:“能做什么,总归是不晓得惦念爷的。”

苏妙还笑他来着,说被留下的人没成怨妇,这要走的怎么倒还哀怨上了。

李景允摇头说:“你不懂,能讨你小嫂子两分真心,那可太难了。”

他当时的表情太过认真,眼里还隐隐有些难过,以至于苏妙当真觉得,小嫂子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过。

结果——

抬步跨进东院,苏妙就见花月正站在主屋的博古架面前发呆,她好像又瘦了两分,柳叶儿似的身段,一动不动地立着。

走近两步,她听得一声冰冷的低语:“鬼才信你。”

这是在说谁?苏妙不解地挑眉,想了想,还是笑着喊了一声:“小嫂子。”

花月一愣,回过身来看她,眼里含了两抹笑:“表小姐回来了。”

“祭坛里呆着无趣,我赶着回来看热闹。”苏妙进门去拉了拉她的手,“小嫂子最近可好?”

花月点头,给她倒了茶,又拿来一盘点心:“三公子不在,这院子里倒是轻松了,只是闲得有些发闷。”

苏妙笑:“你如今是这将军府的少夫人了,再闷也没有亲自去洒扫门楣的道理。”

“闲着也是闲着,他们那几个偷懒的奴才每次灰都扫不干净,今日便去教了一教,倒传去你耳朵里了。”她说着,又拿了几个绣花小样出来给她看。

“表小姐婚期将至,夫人吩咐我帮忙挑选盖头的花样,这几个是绣娘送来的里头最好看的,你瞧瞧?”

苏妙只扫了一眼就道:“小嫂子随便挑了便是。”

花月有些意外,别家姑娘成婚,样样东西都要挑自己称心的,毕竟成亲大事一生也就一次,表小姐倒是好,看都不看?

察觉到她的疑惑,苏妙眯起眼眸笑:“沈知落若当真是心甘情愿娶的我,那我巴不得每根丝线都自己来挑。可他是不愿的,赶鸭子上架,让我捡了便宜。这婚事我要是再来精挑细选,那就没意思了。”

花月若有所思地看向收着自己嫁衣的那个嵌宝柜。

“哎,我这跟你那是两回事。”意识到她在想什么苏妙连忙将她的脑袋转了回来,认真地道,“我表哥娶你那可是真心真意,小嫂子也不是……嗯,也不是那么不愿意嫁,吧?”

说到后头,苏妙自己都心虚,狐眸直眨。

花月想了想,朝她点头:“嗯,我自愿的。”

她这个身份做将军府的儿媳,便是要当出头鸟,少不得被人究查,也许哪天暴露了身份也不一定。所以她给庄氏行礼的时候,霜降急得差点把地板跺穿。

花月后来安抚她,说这是不得已,也说反正三公子要进宫了,满足人家一个愿望,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

但是她很明白,那礼行下去,就是她自己愿意。

苏妙看着面前这人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情绪,嘴巴张得老大。

她认识殷掌事也算有些年头了,印象里的这个人圆滑懂事又温顺,几乎从来不会犯错,把将军府内外管得是井井有条,但是这么久了,她也鲜少在殷掌事身上看见什么女儿家的柔情。

甚至潜意识里,她没把这个人当姑娘家。

然而眼前,殷花月眼眸低垂,捏着小样的手指微微收紧,像是想起了谁似的,勾唇一笑。

这笑得可太甜了,像将整个京安堂的蜜饯熬化在了里头。

苏妙看得心尖都颤了。

她突然意识到了不妙。

自己那神机妙算的表哥,好像少算了一样东西。

“表小姐可还有什么东西要置办?”花月面色恢复了平静,低声问她。

眼珠子转了转,苏妙笑道:“我也不清楚,要不上街去看看?”

“好。”花月点头,二话不说就去拿了银票随她出门。

苏妙明白了,她的小嫂子并不是有多爱洒扫,她就是怕自己闲下来,怕自己想起什么,所以拼命地在给自己找事做。

这人先前陪她上街,没一会儿就要打道回府的,可今日逛得她腰酸背痛了,花月都还指着前头问:“那家绸缎庄看过了没有?”

苏妙揉着腿苦兮兮地想,表哥造的孽,为什么遭殃的人是她?

“看吧。”她叹气。

绸缎庄的掌柜似乎是有喜事,给她们拿绸缎都是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还不惜多给她们量半尺料子。

“您是家里添丁了不成?”花月笑问。

那掌柜的摆手便道:“我这个年纪,哪儿还能添丁,只是我那不肖子有出息了,入了科考场,至今还未遣返。”

大梁的科举,因为当今陛下的一些顾忌,所以在京赴考之人都吃住在考场,落榜之人会被遣返,一榜一榜地遣,越晚归的越好,直到三甲殿试问状元。

算算日子,如今已经是殿试之日了。

苏妙惊叹地拍手:“这可厉害了,掌柜的也不消开这铺子了,跟着儿子享福去啊。”

“哪里哪里,他也就是运气好。”掌柜的谦虚着,脸上却是遮也遮不住的骄傲。

花月挑好料子,终于与她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揉着自己的小腿,苏妙眨巴着眼道:“要是我表哥没听将军的话,选择去科考该有多好,另择官职,还能在府里住。”

花月浅笑:“木已成舟,再论也无用。”

她抱过刚买的绸缎,抚着上头的纹路,又开始想要给夫人做件什么衣裳。

苏妙看了一眼她的手,微微皱眉:“小嫂子你休息两日吧,瞧瞧这上头的小口子,表哥回来非得把八斗挂在后门当腊肉不可。”

“这与八斗有什么关系。”花月轻笑摇头,没往心里去。

等李景允回来,她这手上的皮都怕是已经换了两层,哪里还有什么口子。

苏妙回了府,花月的事情就又多了一些,每天做一盅乌鸡汤送去主院、清算府里的账目、收拾两个不听话的下人、再添一添嫁妆的礼单。

这样的日子很充实,但不知道为什么,苏妙看她的眼神里总带着些担忧。

花月知道苏妙在担心什么,她觉得自己没有要借忙碌来逃避什么的意思,也没有很想念李景允。

几日恩爱罢了。

不屑地摇摇头,她低眸继续看账本。

天近黄昏,所有的事都安排妥当,晚霞在天边晕染开,东院突然就空旷了起来。

花月站在主屋里,僵硬地瞪着博古架上那一双锦靴。

她昨晚梦见这双靴子从架子上跳下来,变成了一个人,那人生得讨厌,眉眼讨厌,身子讨厌,浑身的痞气也让人讨厌,墨色的瞳子朝她看下来,带着三分笑意七分揶揄。

她狠狠地把他揍了一顿。

可是醒来之后,屋子里只有靴子,没有人,想揍也无处可揍。

恼怒地瞪着这靴子,花月的拳头捏得死紧,莹润的指甲因用力而泛出清白色,指节搅在一起,一处红一处青。

然而,片刻之后,紧捏的手指慢慢松开了,指尖动了动,往上一抬,与另一只手合做了一处。

-大梁有个说法,新买的靴子摆在架子上,便能当半尊菩萨,若是诚心拜一拜,更是能心想事成。

博古架前站着的人微微有些恍惚。

她盯着靴子,薄唇微动,喃喃念了一些什么,然后朝着那双崭新的靴子,虔诚地弯下了腰。

一瞬,两瞬,屋子里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反应。

半晌之后,花月直起身子睁开眼,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恼怒地甩袖:“骗人!”

天边的霞光突然一盛,昏黄的光线从门口照进来,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花月没注意,扭头就想往门外冲,结果余光一闪,她僵在了原地。

修长的身子靠在门框上,被勾勒出一圈光晕,衣摆上的蓝鲤绣纹逆着光,变成了一片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