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看着他。不是因为说不下去了,而是…在她看来,这个故事说到这里就该停下了。可她又忍不住问:“你猜后来怎么了?”

祝嘉译想也没想,就说:“女藤井树发现男藤井树喜欢她对吗?”

蒋谣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他像是有点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你自己一开始就说这是一个关于暗恋的故事,暗恋这种事是只有学生——尤其是中学生才会做的吧。所以我猜男藤井树喜欢女藤井树。”

“可是为什么不是女生暗恋男生呢?”她又问。

祝嘉译摇头:“不会。”

“为什么?”她觉得奇怪。

“因为我觉得这个女藤井树就跟你一样没心没肺。”他竟答得很理所当然。

蒋谣怔了一下,然后真正地哭笑不得。

“她一开始都没想起那个男生,说明她不喜欢他。女人至少会记得自己喜欢过的人吧。”

“好吧,”她苦笑,“这也算是一个理由。”

“所以这个故事是一个悲剧喽?”他说,“因为男主角一开始就死了。”

“嗯…”她抬了抬眉毛,“也不能这么说吧…至少最后,渡边博子慢慢从思念和回忆当中走了出来。”

他忽然看着她,定定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你在想什么?”她摸了摸他的脸。

他的眼神有点闪烁、有点落寞,然而,他却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蒋谣被他这副表情激起了好奇心,不过,与其说是好奇心,倒不是说,是一种不安。她对于自己如此在意他的眼神这一点,也感到有点惊讶,但是不管怎么说,她忽然很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非常想!

“祝嘉译!”她喊他的名字。

他还是垂着眼睛,直到她翻身扑倒他,将他的脸按在昏暗的灯光下,命令道:“快说,不然我生气了!”

他眨了眨眼睛,细密的睫毛看得人心底发痒:

“我…我只是在想…”

“?”

“到底怎么才能够让人念念不忘…”

“…”蒋谣愣了一下,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他到底在说什么。

他抬起眼睛看着她,认真地说:“这个叫藤井树的男人死掉了对吗,而且死了好几年了,但是渡边博子还是没办法忘记他…你也是。”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才继续道:

“你不肯离婚,不肯离开‘他’,不是因为你还爱‘他’,是因为你忘不了以前的‘他’。其实你跟渡边博子差不多…”

蒋谣看着祝嘉译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除了挫败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情绪。她起初没有明白,现在她才知道,原来是怜悯——是对她的怜悯。

她忽然觉得自己浑身发冷,原本将他压在身下的力气已经渐渐消失,连架着他脖子的手也开始发软。因为她忽然发现——他说得对,也许他真的说得对!

她自己也曾想过这个问题,然而每想一次,就觉得头疼一分,于是最后她决定逃避。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个比她小了五岁的大男孩,在这件事情上,竟比她更透彻…

她颓然坐起身看着他,昏暗的灯光让她看不清他的眼睛,她想,也许他也看不清她的…

“你生气了?”祝嘉译也坐起身来,伸手来握她的手。

她下意识地躲开了。其实她没有生他的气,一点也不,她没有理由生他的气,她气的其实是她自己。

“我去洗澡。”说完,她趁他还怔在那里,便起身走进了浴室。

她锁上门,打开浴缸的水龙头,滚烫的热水如激流般涌出来,蒸汽很快就将窄小的浴室包围起来。洗手台后面那块占据了整面墙的镜子中央有一块很小的地方被设计成不会因为蒸汽而起雾,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露出苦笑。

难怪祝嘉译会露出怜悯的眼神,因为她真的很可怜,可怜到连面对现实的勇气也拿不出来。

车子仍旧沿着海岸线飞驰,车上也仍旧放着那首法文歌,低沉而醇厚的男中音唱得人脑海中浮现出蔚蓝海岸的景象。

可是车厢内的气氛却有些沉闷。祝嘉译沉默地开着车,蒋谣则沉默地把头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连绵了两天的冬日细雨已经结束,如今天气晴朗,连接着深蓝色海岸线的,是无云的湛蓝天空。阳光洒在海面上,泛起刺眼的波光。沿海公路很快就结束了,车子驶入隧道,经过了一分钟的黑暗之后,他们进入了山路。

“饿吗?”一首歌结束,祝嘉译问。

“不饿。”蒋谣拨了拨肩上的头发,一手靠在车框上,支着头。

他们是十点半从小樽的酒店出发的。昨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以后,她就直接睡了。他像是还想跟她说什么,但她只是拍了拍他的手,便背过身去,假装困了。祝嘉译叹了口气,不过很快的,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她却几乎一夜都没睡着过。

脸颊上忽然传来温暖的触感,皮肤上痒痒的,蒋谣回过神来,发现祝嘉译正用蜷曲的食指摩挲着她的脸。

“别生气了好吗,”他软言软语地说,像是在恳求,“好不容易出来玩…”

她心底有一根弦被拨了一下,轻柔地,缓慢地,却激起了剧烈的震荡。

“我没有…”她假装面无表情地说。她不是要给他脸色看,而是,如果她不这样的话,她怕自己要开始落泪了。

祝嘉译伸出左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右手,他还在开车,所以没有看她,可是他那张严肃的侧脸让人觉得有点可怕。

她有点想把手抽回来,因为她真的想要落泪了。然而他张开手指跟她的交握在一起,紧紧地,不给她任何一点逃跑的余地。

蒋谣只好别过头去,看着窗外,逼自己想些开心的事,好转移注意力。

然后她忽然发现,她脑海里浮现的,是阳光下他大笑的样子。他笑起来的时候,两只眼睛都眯成了细细的线,像月牙一样弯。

离洞爷湖还有二十几公里的时候,忽然开始堵车了,而且是堵在一条隧道里。隧道并不长,甚至可以看到出口的光亮,可是他们被堵在隧道的中央,昏暗之中,前面和后面都是一片黄色的双跳灯和刹车的红光。

蒋谣有点心急,祝嘉译却拉上了手刹,转过头来看着她。他一言不发,只是那样看着她。

蒋谣叹了口气,说:“我真的没生你的气。”

“那为什么从昨晚到现在你都没笑过?”

“…”她有点想翻白眼,“我干嘛要一直笑?”

他又沉默了,什么也不说,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昏暗中,她试图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便伸出手来,轻轻握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到光亮的地方。

他的脸上,是倔强和…彷徨。

“跟我在一起不开心吗?”他忽然很轻地问道。

她摇了摇头。恰恰相反,很开心。可是就是因为开心,有时候才更让她害怕。

她看着他的脸,觉得自己无计可施,最后只好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嘴唇。但他还是倔强地看着她,好像现在生气的人不是她,而是他。

蒋谣苦笑,这就是跟一个年纪比她小很多的男人在一起的坏处——有时候他不会懂她在想什么。

她忽然没了那种哄他的兴致——或者其实她从来都没有——她靠在椅背上,想起他昨晚说的那番话,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他也不再说话,两人就那样在昏暗中沉默地坐着,像是各自想着心事。

隧道前面的车辆仍是一动不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等蒋谣回过神来的时候,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心悸向她袭来,她的心漏跳了一拍,然后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住了祝嘉译的手。

“?”祝嘉译先是皱了下眉头,然后转过头来看着她。

“我…”她一开口,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你怎么了?”他一下子就跳了起来,用他温热的手掌紧紧地抓着她冰凉的手指。

蒋谣张开嘴,想大口呼吸,但她的整条气管像是被黏在了一起,根本吸不进任何空气。她的心脏砰砰地跳得厉害,她已经很久没发过这病了,所以她害怕又措手不及,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伸手去后座上拿背包。可她的手才伸了一下,就觉得浑身无力,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几乎将她击倒。

祝嘉译手一伸,就把她的背包拿过来,好像不用说,他也知道她想干什么。

“药…”她用尽所有力气,挤出一个字。

祝嘉译打开她的背包,在昏暗中翻找起来,她的背包很大,她总是带着大包,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他的手指很慌乱,不停地翻找,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那慌乱的样子,她反倒比刚才多了一丝平静。她伸出手,拿起放在背包底部的条纹小包,但她却没有力气打开。

祝嘉译接过小包,迅速拉开拉链,蒋谣觉得自己就快晕过去了,眼前开始变得模糊,但她终于在一片混乱中看到了那支白色的药剂瓶。她伸手摸索了一番,便握住了瓶子,她拧开吸管上的盖子,把药瓶塞进嘴里,使出浑身力气按了两下。

原本黏在一起的气管终于松了开来,她又能呼吸了。

这实在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体会,她就像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终于还是回来了。她深深地呼吸着,觉得自己整个人既麻木又兴奋。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祝嘉译正津津地抓着她的两只手臂,她抬起头看向他,一下子怔住了。

他的半张脸露在昏暗的隧道路灯之下,另外半张,则隐在了黑暗中。然而即使只能看到半张面孔,他的苍白和眼中的惊恐,还是让她不由地一震。

蒋谣坐了好一会儿,才感到四肢又有了力气。祝嘉译就这样一直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却什么也没说。她又深吸了一口气,才尽量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好了,我没事了。”

他还是紧紧地抓着她,整个人都僵硬了。

“祝嘉译…”她喊了他一声,见他没反应,便动了动手臂,挣脱他的手指,然后反过来握住他的手。

他这才回过神来似地,深深地吁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哑地说:“你怎么了…”

“我有哮喘,”她说,“但是不严重…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

“…”

“我猜,”她苦笑,“可能是因为在隧道里,气闷才会发作的…”

他看着她,如今他整张脸都隐在了黑暗中,但她好像还是能看到他眼里的惊恐。

他忽然伸出手臂来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紧到她差点以为自己又要喘不过气来。

“吓死我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你别吓我好吗…”

说到最后,他几乎带着哭腔。

昏暗中,蒋谣深吸了一口气,手掌轻轻地拍着他僵硬的背脊,半承诺半哄骗地说:

“好,不吓你,不会再吓你了…”

最前面的车关上了双跳灯,缓缓启动,后面的车子也依次跟了上去。

当驶出隧道,又见到头顶上的那片湛蓝的天空时,蒋谣紧紧地握着祝嘉译的手,恍如隔世。刚才的那场虚惊让她脑子里空白一片,可是当她重又开始呼吸,她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更勇敢一些。

小小的栗子蛋糕上插着一根蜡烛,屋内漆黑一片,只有这一点点的光亮,照在围坐在茶几边的两人脸上。

“许愿吧。”蒋谣看着祝嘉译,微笑地轻声说。

他也微笑着,闭上眼睛。

她没有问他许什么愿,他也没有说。他只是借着烛光,微笑地看着她,眼睛弯得像月牙一样好看。

她伸出手指,摸了摸他的脸,然后凑过去吻了他的额头一下:

“生日快乐。”

 

 

 

五(上)

“这是什么?”蒋谣一边刷牙,一边拿起洗手台上的褐色药瓶,走到客厅里,问正在门口穿鞋的王智伟。

药瓶上没有任何标签,里面的药片是白色的,她猜也许是安眠药。

王智伟看了一眼,果然说:“是我的安眠药。”

说完,他继续低头绑鞋带,绑完才起身走过来从她手里拿过药瓶,放进公文包里。

“我今天去广州出差,”他说,“后天回来。”

蒋谣有点诧异,但是她是昨天晚上才回来的,所以不记得也很正常。她见他要走了,连忙回到浴室,三下五除二地刷完牙,奔出来,喊住了正要出门的他。

“你后天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他似乎有点疑惑,“下午吧。”

“那,”她鼓起勇气,“晚上我们一起吃顿饭好吗,我…想跟你谈谈。”

他看着她,眼神有点复杂,既像是惊讶,又像是,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好。”王智伟点点头,牵着登机箱转身出门去了。

“有什么…好事吗?”中午吃饭时间,秦锐姗姗来迟,但他一坐下,就眯起眼睛敏锐地看着蒋谣。

“?”她抬起头,一边嚼着色拉一边不明所以地抬了抬眉毛。

他伸出食指,在空中划了几下:“你整张脸都在笑。”

“有吗?”她错愕。

秦锐又眯起眼睛,眼角周围都是细细的纹路:“有。”

她不知道要怎么说服他,于是耸了耸肩,继续低头吃东西:“你说有就有吧。”

“日本一定很好玩吧?”秦锐得出这样的结论,“今天早上我看到你,就觉得你整个人气色很好,跟之前不太一样。”

说真的,蒋谣一直认为自己周围都是一群聪明人,她还觉得能跟聪明人在一起是一件很省力的事,但是此时此刻,她却有点头疼,果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去!

“我只是,”她咽下烤鸡胸肉,“远离了公司这些烦人的琐事和虚伪的交际圈之后,神经终于得到了放松…”

秦锐挑眉看着她,像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事实上,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跟谁一起去的?”就在她以为这个话题就此结束的时候,他却忽然饶有兴致地问道。

蒋谣一不小心,就被烤鸡胸肉给噎住了。

秦锐把服务生刚端上来的温水直接递给她,然后靠在椅背上,用一副不痛不痒的口吻说:“不要紧张,我又不是王智伟。”

“…”她一边喝水,一边冒冷汗。

所幸秦锐真的是个聪明人,见她这种反应,便没再问下去,转了个话题,问道:“Larence的事情怎么样了?”

蒋谣又喝了一大口水,才开口道:“今天下午我跟律师会陪他再去一次警察局,基本上,做完这次笔录之后,就可以准备结案了。”

“你要教好他,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他一脸严肃,“要知道我可以好不容易才找人把这件事摆平的。”

她看着他,悻悻地点了点头:“我想他应该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再说,他走的时候,公司也没有亏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