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锐听到她这样说,也点了点头,开始吃意大利面。

蒋谣看着他,忽然笑了笑,说:“说真的,我没想到,你没有踩他。”

“?”他抬起头,有点不明所以。

“我以为这次他出事,你多半会落井下石,让他没好果子吃…”她看着他说,“毕竟他之前那么对你。”

秦锐瞥了她一眼,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好像早就想到她会这么说似地:“大家都是出来混的嘛,得饶人处且饶人…”

蒋谣有点哭笑不得,但还是笑着说:“没想到你还很有道义。”

他又瞥了她一眼,像是在怪她话多,然后就低头专心地吃东西,没再说下去。

下午蒋谣见到了Larence,他整个人看上去一下子苍老起来,让她吓了一跳。她忍不住想,原来精神对于一个人来说是这么重要,如果一个人的精神无时不刻受着折磨,那么他(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看上去好。

笔录快要做完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她早已调成了振动模式,她以为会是秦锐打来的,结果没想到屏幕上是一个大大的“Z”字。她欠身从警局的办公室里出来,走廊上还是那么嘈杂。

“喂?”她接起电话,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很平静。

“你什么时候下班?”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还没睡醒。

“现在还不知道。”她瞥了那扇紧闭的木门,答道,“你没去上班吗?”

“嗯,”他的尾音要比平时长,“今天早上睡过头了,就干脆再多请一天假,外面好冷…”

“…”

“我们一起吃晚饭好吗?”他既像是在请求,又像在撒娇。

蒋谣的直觉是像说“不”,可不知道为什么,听着他在电话那头长长的尾音,她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喂?”他得不到她的回应,像是有点疑惑。

律师从打开门走出来,跟她比了个手势,她连忙说了句“等下再打给你”,便挂上了电话。

“他做完笔录了,现在警官正在打印,要他签字,”律师说,“你要进去看一下吗?”

“好。”蒋谣点了点头,正要进去,却发现律师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吗?”她停下脚步,看着他。

对方皱了下眉头,又放松下来,低声说:“刚才我瞥到了一眼…”

“?”

“那叠案卷材料,”他补充说,“这案子好像是有人匿名举报。”

“举报?”蒋谣也不禁皱眉,“我以为是他们在查贪污案的时候查出来的。”

“我也以为是,”律师耸肩,“但我刚才正好看到他们的案卷表格,‘信息来源’那一栏上写着匿名举报。”

尽管有点疑惑,但蒋谣很快将这件事抛到脑后,她忽然很想知道祝嘉译看到她出现在他家门口时是一副怎样的表情。于是从警局出来,跟律师和Larence分手之后,她就传了一条短信给他:“我不来了,你自己吃饭吧。”

发完这条短信,她自己也愣了一下,她都几岁了,怎么还在耍这种花枪?

可是内心深处却有一种抑住不住的兴奋,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八点刚过,蒋谣拎着一桶炸鸡来到祝嘉译的公寓门口。她站在那里,脑中忽然又浮现出怪诞而俗气的情节:门一开,祝嘉译一脸慌张地站在门口,身上只围了一条浴巾,而他身后的房间里,一个陌生的女孩正在急急忙忙地穿衣服…

她有点受不了自己,她到底是怎么了?!

在门口站了半天,她终于还是抬起手,按下了门铃。

脚步声隔了差不多十几秒才响起,她猜他真的是从床上爬起来,所以需要时间穿衣服,不过脚步声倒是一点也不零乱…

门忽然被打开,蒋谣的内心竟有些忐忑和不安,好像真的会发生什么狗血的场景似的。

然而她抬起头,发现祝嘉译就站在那里,身上穿着单薄的T恤和运动裤,几乎已经到肩膀的头发尽管有点乱糟糟,但他随手往耳朵后边一夹,倒也显得清爽——最关键的是,他一脸淡定地看着她,不惊讶、不慌张、甚至好像是…一早就准备等她来似的。

她有点哭笑不得地努了努嘴,就这样站在门口,跟他大眼瞪小眼地瞪了半天,才开口道:“你怎么一点也没有惊喜的样子?”

他抬了抬眉毛,然后忽然咧开嘴,夸张地做了一个又惊又喜的动作:“哇!你来了!”

“你滚。”蒋谣翻了个白眼,一掌覆在他脸上,将他推到一边,自动地拎着塑料袋走了进去。

祝嘉译笑起来,笑得很好看,宽大的T恤穿在他身上,让人很有脱下来的冲动。

他关上门,从她手里接过塑料袋,打开看了之后,高兴地大叫:“哇!我最喜欢的炸鸡也!”

这次,是真的惊喜。

蒋谣脱下高跟鞋,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看着他拿出一只炸鸡翅,一脸满足地吃起来。

“我不来你就不吃晚饭了吗?”她说。

祝嘉译专心地啃着鸡翅,好像根本没空理她,等啃完了,才口齿不清地答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她放下包,站在那里看着他又开始啃炸鸡翅,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为什么?”她很想知道答案。

他看到她认真的眼神,不禁愣了一下,才说:“没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你会来。”

她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自信起来?

“因为你已经开始喜欢我了,”他站在走廊上,捧着那一桶炸鸡,一脸信誓旦旦,“我感觉得出来。”

一到年底,整座城市就陷入了一种萧条之中,下午还风和日丽,到了半夜,竟然狂风大作,紧接着又下起雨来,让人只想躲在温暖的被子里,不想出去。

至少,蒋谣就是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留下的。

当祝嘉译一边啃着鸡翅一边说出“你已经开始喜欢我了”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转身要走。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夹杂着负气跟…一点点的难堪。但是她知道,这完全没有必要。

祝嘉译自然是丢下炸鸡桶,上来一把紧紧地抱住她。她很生气,气得尖叫——因为他那沾满了油的手竟然放在她新买的昂贵的呢大衣上!就算她尖叫着说自己不会走,他还是不肯放手!

后来…

算了,她不想去想后来,反正这结果是她早就预料到的,既然最后一样是要躺在床上,那时候她就根本不应该假装要走。现在那件昂贵的新大衣正安静地挂在门背后的衣架上,昏暗的灯光中,她依稀还能看到它的轮廓…

祝嘉译又开始咬人,她的肩膀上刺痛了一下,让她不禁叫起来:“你再敢咬我,我要翻脸了。”

可他竟然不怕她,好像真的很笃定自己说过的那番话。他还是用牙齿咬她的肩膀,但只是轻轻地,一边咬还一边吃吃地笑。

“你很烦…”她几乎要破口大骂起来。

他还是笑,好像根本不把她的抱怨当一回事。

到最后,她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好像第一次,是她败了。

“喂…”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在一片寂静中开口道,“今天早上,‘他’出差之前,我跟‘他’说,等‘他’回来之后,我想谈谈…”

背后的年轻人一言不发地用鼻尖顶了顶她的耳朵,像是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蒋谣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像今天早上那样,鼓起勇气说:“我想离婚…”

祝嘉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忽然跳起来,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床头灯就照在她脸上,让她觉得自己简直像是被审讯的犯人一样。

“真的?!”灯光下,他的眼睛那么闪亮。

那种光芒,蒋谣知道,叫做希望。

她其实被灯光刺得有点睁不开眼睛,但还是咧着嘴角,笑笑地说:“嗯,真的…”

他又开始吻她,热情而又激烈。这一刻,他们之间,好像根本不用任何言语,就能了解彼此的心。她的手放在他的背脊上,紧紧地抱着他,在她手掌之下,胸膛之上的这具身体,是这么温热,甚至有点炙热。

这天晚上,当她在他的怀抱里快要睡着的时候,恍惚之间,她忽然意识到,她又恋爱了…或者其实,从很早之前,从他第一次吻她开始,她就恋爱了。

只是她一直不肯承认这种感觉。

不过好在,她终于鼓起勇气,面对他、面对王智伟、面对婚姻、面对父母、面对生活…最重要的,是面对她自己。

五(中)

左手无名指根部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凹痕,那是戒指的凹痕。此时此刻,那枚跟随了蒋谣很多年的戒指,正安静地躺在洗手台上。浴室内一片氤氲,洗手台上湿漉漉的,连那枚戒指也是。

她的头枕在浴缸边缘,身体则完全浸没在滚烫的热水之中。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她觉得唯一这样,才能让自己的身体暖和起来。

她拒绝了祝嘉译的邀请,下班后独自回到家。今天早上她急匆匆地从他家出来,临出门的时候,他还故意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她实在没时间了,刚想开口骂他,他却松了手,笑嘻嘻地说:“我今天晚上还想吃炸鸡翅…”

她没理他,这家伙…稍微给他一点甜头就行了,否则他真的要爬到她头上来!

结果她还是迟到了,因为急着回家换衣服,她连那件被他弄脏的新大衣都忘记带回来。匆忙间,她又穿错了鞋子,红色大衣配绿色高跟鞋…实在让她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来。所以下班前,祝嘉译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一口就回绝了他。

不过更重要的是,明天王智伟就要回来了,所以今晚,她不想再见任何人,她想静下心来,仔细地想一想,想想该如何开口…

直到她躺进浴缸的时候,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到自己终于离开了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来到属于她自己的世外桃源。

手机响了,就在洗手台上,她决定不去接。可是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起来。她不禁猜想是谁,她希望不要是祝嘉译,因为此时此刻,她最不想听到的就是他的声音。手机还在响,不停地响,她终于不胜其烦地起身拿起手机,才发现是秦锐打来的。

“喂?”她接起来,“我在洗澡。”

电话那头的秦锐像是本来已经准备好要责备她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但是听到她这样说,反而只好尴尬地道歉:“呃…抱歉,我只是想问你上次仓库租赁的那个案子现在是什么情况。”

“明天,”她重又回到那滚烫的热水中,却不得不努力仰着头听电话,“明天下午开庭。”

“能赢吗?”

蒋谣苦笑:“你觉得我会怎么回答呢?信誓旦旦说一定要赢吗?”

“你不会,”秦锐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她的挖苦,“只要存在百分之一失败的几率,你就不肯说自己肯定会赢。”

她扯了扯嘴角:“那你还问我。”

秦锐叹了口气:“要是我要把你的回答写到工作简报里去,你大可以用官腔回答我。但是现在我只是纯粹以一个老同事的身份随便关心一下你的工作而已,你不用这么紧张。”

“…”蒋谣沉默了一下,苦笑地说,“我没见过你随便的样子,你对工作一向很认真。”

听到她这样说,电话那头更沉重地叹了口气:“但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快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甚至于,他是不是需要安慰,她都不太确定。但是有一点她可以肯定,那就是秦锐的内心非常强大,远比她强大。所以很多时候即使她想说些安慰的话,可是一想到这点,她就有些打退堂鼓。

他好像从来不需要任何人。

“你还在办公室?”她忍不住问。

“嗯,”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疲惫,“最近的我只能用‘疲于奔命’这四个字来形容。”

她轻笑:“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

“我一直觉得创造这句话的人实在是个奇葩。”

“?”

“用小孩去换狼?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她不禁又笑起来:“你是不是想说这跟你现在的处境是一样的?”

秦锐愣了一下,然后又大大地叹了口气,像是无奈到极点。

“你会熬过去的,”她终于决定说些鼓励的话,“然后你就平步青云了。”

“…”他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她这番话的可行性。

“想想不久之前,你还在为是不是要辞职而犹豫,再看看现在,机会来了,而且我觉得你能把握得住。”

“…好吧,”他终于又换上一副自嘲的口吻,“我就再用孩子去换匹狼来看看——虽然我很怀疑即便这匹狼仍旧不是我想要的,我手上还有没有多余的孩子继续拿去换。”

她失笑:“你是人贩子啊?”

“其实也差不多,”他忽然很感概地说道,“我们拿去换的也许不是‘孩子’,但肯定是我们的一部分…”

蒋谣不得不说,秦锐真的是一个思路清晰又透彻的人。好像不管什么时候,他都能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来看这个世界。

“秦锐…”想到这里,她忽然情不自禁地说。

“嗯?”

“你上次问我…为什么不跟王智伟分开…”

“…嗯。”他楞了一下,大约是没想到她忽然会转到这个话题上来。

“所以你也觉得我不应该再这样下去是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蒋谣以为已经断线了。但秦锐却在沉默之后,平静地说:“你会这么问我,就说明你自己已经有答案了。既然如此,我觉得你已经不需要我的回答。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蒋谣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忽又觉得,这个时候,好像无论说什么都有点矫情。甚至于,有些尴尬。于是她半开玩笑地说:

“所以会不会其实,上次你说要辞职的时候,你也不是真的想要辞职,而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你留下来的决心?”

秦锐笑了一下,懒懒地说:“也许吧…”

她不禁叹了口气,得出结论:“我们都很贱。”

他在电话那头失笑:“人之初,性本贱。”

她哭笑不得。

可是不管怎么说,秦锐的这通电话,让她紧张的情绪得到了一些缓解。他说得对,她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所以根本不需要再从别人那里找答案。既然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那么她就该用这份勇气继续面对生活。

挂上电话,她查了查通讯录,发现之前那通电话竟然不是秦锐,而是王智伟打来的。她看着那三个字发了一会儿呆,最后决定还是不要回电话。因为她知道,如果他真的有事,还会打来的。

她将手机丢在洗手台上,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沉入水底。

蒋谣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水温已经下降了很多,不过好在她的身体已经热了,并不觉得冷。她刚从浴缸里出来,披上浴巾,就听到门口有奇怪的声响。她不禁吓了一跳,站在那里屏息凝神听了一会儿,声音又消失了。

她有点紧张起来,环顾四周,洗手台上的架子上有王智伟的剃须刀,可是那根本不管什么用…她打开储物柜,终于在一堆毛巾后面找到一把小剪刀。她深吸了一口气,握着剪刀,轻轻拉开浴室的门往外张望,客厅里很安静,像是一切如常。

她又悄悄迈出步子,才刚走了两步,就有人从厨房走出来。

“啊!”她吓得尖叫起来。

王智伟站在那里,错愕地看着她,手里拿着一杯刚倒的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