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了口气,除了苦笑之外,再也想不出其他答案。

不过好在王智伟从来不是一个穷追不舍的人,更何况现在的他们…关系很微妙。两个即将分手,却还住在一起的人,而且就像她早上对秦锐说的,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伤害和怨恨,但是现在,什么都没了,一切的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对于她和眼前这个男人来说,接下来要怎样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你也没去上班。”她巧妙地把矛头转了个方向。

“嗯,我上午去办公室处理完事情就回来了,反正本来我是打算今天才回来的,”他说,“而且…我也想趁这个周末,早点开始理东西。”

她吃了一惊,理东西?

但她很快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王智伟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这微笑像是没有任何意味:“既然决定了,很多事都要开始着手做起来。”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有些消瘦的手,不禁想:啊,没错,他就是这么一个行动派。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想,其实他们之间只是达成了一个共识而已,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像是财产怎么分割,父母那边要如何交代…想到这些,她就开始头疼。可是就像他说的,既然决定了,这些事就要开始着手做。

她理了理思绪,开口道:“房子——”

“房子留给你,”他竟像是早就想好似地说,“我会搬出去的。等办完手续我们再去一次交易中心,把我的名字去掉。”

“…”她讶然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似地说,“不用,我觉得一人一半比较公平。”

“不,”他似乎出人意料地坚持,“我想留给你。”

她看着他,发现他最近似乎瘦了一点,也许是这一点变化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有点不一样,但看着那双眼睛,她又觉得,他还是那个王智伟。

“财务方面,我们本来就是分开的,”他继续道,“这一部分——”

“——就维持原状吧。”她说。

这也是她早就想好的。她没想过问他要一分钱,一直以来她都可以养活自己。

“那…”他双手插袋,垂着眼睛,站在那里,“我们之间的问题,似乎都迎刃而解了。”

她默认了。

“接下来,就是父母那里…”他有些悻悻地说。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蒋谣深深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忽然被一种悲怆的气氛包围了。

“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王智伟问。

她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不用了…我自己会应付的。但我想他们可能接受不了,会去找你。”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他单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一下。

“?”

“最近行里正好有一个去国外派驻的职位,行长问过我是不是愿意去,我今天上午答应他了。”

“啊…”她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想差不多,等我们把手续都办完了,我就可以走了。”

她在心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看来,我们真的是时候改变一下了…”

王智伟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她说:“那么你呢,有什么打算?”

她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连话也说不出来。

王智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自嘲般地笑了一下:“Sorry,我没有要…打探的意思。”

蒋谣点了点头,也笑了一下:“我知道。”

“…”他似乎很尴尬,双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搓了搓,然后就一副想要快点结束这段对话的样子。

“我可能会…勇敢一点,”她鼓起勇气说,“我好像已经骗了自己很久。”

王智伟看着她,抿了抿嘴:“也许不止是你,我也是。”

“你知道吗,”她忽然很想把心底的话都一股脑儿地说出来,“我这两天想了很多,人就是这样,越到后来,越害怕改变。可是回头一看,才发现其实早就变了。”

他沉默着,叹了口气,最后以一种宿命似的口吻对她说道: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跟你说对不起。”

“…”

“是我毁了…”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原来的一切。”

“…”她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如果我当时没有…如果我肯回头的话,我们现在也许不是这样。”

蒋谣站在那里,觉得手脚有些发凉。事实上,客厅里的中央空调早就打开了,墙上的液晶屏幕显示现在室内温度是23度。

“如果放在两、三年前,”她说,“我听到你说这番话,会觉得高兴…可是现在,已经完全没感觉了。”

“…”王智伟皱了一下眉头,神色黯然。

“不错,一开始是你,”她看着他,像是在法庭上陈述一个事实,“但是后来是我…”

“…”他叹了口气,移开视线,双眼像是没有焦距。

“如果你肯回头的话,也许我们现在不会是这样,”她顿了顿,然后抬起头看着他,“但是如果后来我没有放弃、没有自欺欺人的话,我们现在可能也不会是这样…”

“…”

“我这么说不是安慰你,也不是说,你不应该自责,”她看着他下巴上的线条,忽然觉得自己竟然已经有点记不起他的轮廓来,“我只是想说…的确是你毁了一切,在这一点上我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原谅你。”

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指动了动,指尖是苍白的。

“但既然事情发生了…我在想,我、我们,其实原本也可以选择其他的路,我应该更勇敢一点…”说到这里,她脑中忽然浮现起祝嘉译那张带着笑的脸庞,不禁有些哽咽,“如果我能够…”

她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气,说完她想说的句子:“可能当中会少一点痛苦,少一点伤害…可能一切,真的会跟现在不一样。”

“…”

在她说完这番话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整间房子里都鸦雀无声,仿佛根本没有人在这里似的。不过仔细想想,在过去的两三年里,他们即使仍然生活在一起,这间房子,也毫无生气,就连空气中都带着死一般的沉寂。

“幸好,”王智伟的声音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复杂到,自相矛盾,“我们还是决定改变了。我想…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她看着他,一瞬间,她觉得他很陌生,好像早就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

“以后会好的,蒋谣,”他说,“以后的生活会好的。”

“…”

结束了那段冗长却又诚恳的对话之后,蒋谣果真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洗完澡,她才想起来答应过要给祝嘉译电话,她不想再失信于他,便带着案卷假装要工作,躲进书房里去打电话。

电话响了两下,就被接起来。

“你忙完了吗?”他的第一句话,永远不会是问候语。

“嗯…”蒋谣坐在转椅上,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空,有些意兴阑珊,不想跟他多解释。

她随手打开桌子的抽屉,她已经好久没进书房来了,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家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洗澡睡觉换衣服的地方,想通了这一点后,她对于自己为什么还会有眷恋这件事,也感到有些匪夷所思。

其中一格抽屉一打开,就看到几个被放倒的相框,她下意识地拿出来,放在桌上,发现竟然是以前她跟王智伟的合照。那时候他们看上去好年轻,好…幸福。脸上的笑容是那么明亮,那种笑、那种发自心底的笑容,是骗不了人的。

“哦…”电话那头的祝嘉译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听出了她声音里的疲倦,所以又没有说。

“祝嘉译…”她忽然喊他的名字,手指却摩挲着照片中的自己。

“嗯?”

“我是不是很混蛋?”

“…”他不答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我只是…”她忽然有点哽咽,“想到了一些事情…”

电话那头的祝嘉译轻轻地叹了口气,说:

“有时候你是很自私、很自以为是,也很懦弱…”

“…”

“但你不是混蛋,”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迟疑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出一直以来都想说的那句话,“…我爱你。”

蒋谣靠在椅背上,一时间,她心里百感交集。

原来一切是这么简单,一点也不复杂。生活不会停滞,因为所有人都活着;时间也不会停止,因为地球还没有被毁灭…

一切都没有她以为的那么难。而且,就算是艰难,总要面对,也总有办法对付过去的不是?

她把相框重新放回抽屉里,关上。她想笑,结果一张嘴,却哽咽了:

“我…”

有那么一瞬,她想告诉他一切,想告诉他关于王智伟、关于他们的决定、甚至是关于她对未来的设想。可她的喉咙里被一种叫做快乐的情绪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对于她的沉默,祝嘉译好像并没有生气,而是叹了口气,还在忧心着他所关心的那件事:

“今天晚上你会跟他谈的对吧?”

这家伙…

她实在哭笑不得,他简直就像一块牛皮糖!

“我明天打给你,在此之前,不要联系我,”她说,“明天等我下班,我们一起吃顿饭。”

“好吧…”他说,“我做你最喜欢的酱排骨。”

觉得直到这个时候,蒋谣觉得自己才真的松了口气。她终于能够从那团混沌不清的迷雾中走出来,她终于不用再撒谎,也不用对别人的疑问抱以沉默或苦笑。

她终于可以,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也许现在还看不清方向,可她本来就是从迷雾中走出来的,所以也没什么好怕的吧?

这样想着,她终于笑了起来。

闹钟响起,蒋谣倏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本能还想再赖一会儿床,却抬头看到墙上的钟已经指向了八点。

九点要开庭!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尽管掀开被子的一刹那她被空气中的寒冷吓了一跳,但她还是飞快地跳下床,冲进浴室。

她迅速地刷牙、洗脸、吹头发、化妆,等这一切忙完,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觉得她就像是个士兵一样。可是她对着镜子微微一笑,从今天开始,她的生活开始变得跟以前都不一样了。

她喜欢这种改变。

王智伟已经上班去了,他最近似乎都很早就出门,她想也许是他觉得尴尬吧——在决定要分开之后。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心里开始打鼓:要来不及了!

她冲进书房找昨天的那叠文件,桌上只有一个牛皮袋,她翻了一下,里面是对方的应诉的材料,于是她继续找另一个装着自己这方起诉状和证据的袋子,桌面上没有。她拉开抽屉,终于在那个放相框的抽屉里找到了,她猜自己大概是昨天打电话的时候下意识地放进去的。

她又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手忙脚乱地拿起所有东西,冲出门去。

“下面开始法庭调查程序,”审判长用一种波澜不惊的口吻说,“原告,请你陈述诉讼请求并出示证据。”

“好的。”蒋谣还有些惊魂未定,但趁着刚才宣布法庭记录的空档,她已经使自己平静下来,天知道她早上是怎么飞车过来的。

她吸了一口气,感到自己的心跳已经没有那么快,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她打开牛皮纸袋,从里面拿出案卷材料,打算陈述诉讼请求。

她看着白纸上的那些黑字,脑中慢慢变得…一片空白。

“原告?…原告代理人?”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仿佛听到有人在说。

但她根本无暇理会。她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像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幻境。

或者那不是幻境,而是一场梦。也许生活本来就是一场梦,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六(上)

天气很好,一抬头就能看到湛蓝色的天空,还有空中那如同棉花糖一般的云朵。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洒在路边的矮木丛上,照亮了半红半绿的叶子上缠绕着的蛛丝。

祝嘉译一看到北菓楼橱窗里的树轮蛋糕和泡芙就像丢了魂似的,一下就不见了人影。蒋谣对于甜品一直没有丝毫兴趣,她远远地看到了街角的邮局,于是三步并作两步穿过狭窄的马路,走进那间小小的邮局。

这邮局实在很小,日本的商店都不大,走进去都需要小心翼翼。邮局里空无一人,本就狭小的店堂中央除了摆着一张硕大的木头桌案之外,竟还有一只熊的标本——一只骑着自行车的北海道棕熊。

她想到了《情书》里的场景,假如打开门,发现来送信的是一只棕熊,这故事恐怕要变成《爱丽丝梦游仙境》之类的奇幻故事了…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一个亲切的男声用日文说了一句“你好”,她循声望去,发现有一名戴眼镜的工作人员坐在工作台后面,正对她点头。她连忙也点了点头,然后用英文问他是不是有明信片卖。对方听懂了她的意思,却还是用日文请她等一下,然后拿出一本像相册一样的本子放在工作台上,里面都是明信片的样本。

她低头翻了一会儿,指了指其中一张有信封的,工作人员立刻帮她取了一张新的过来。跟邮票一起付了钱之后,她隔着玻璃窗望了望马路对面,祝嘉译应该还没出来,于是她在那张硕大的木桌前坐了下来,桌上有水笔,也有胶水,跟剪刀一起整齐地排列着,一切都是那么方便又井然有序。

她拿起水笔,先是在信封上写下了祝嘉译公寓的地址,贴好邮票,然后将明信片空白的那面朝着自己。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忽然不知道要写什么,但当笔尖触碰到那厚实又制作精良的卡纸时,那些一直深埋于她心底的文字便自然而然地印在了上面——

我一直想跟你说声谢谢,但却拉不下脸来。

我也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但同样没能鼓起勇气。

亲爱的,谢谢你即使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却还愿意付出。对不起我过去常常伤害你,还嘴硬不肯跟你道歉。

最后,既然我能鼓起勇气跟你说以上这番话,我想顺便再跟你说,I love you…

这是一封没头没尾的信,可蒋谣看着这短短的几行字,心里却是暖暖的,就像被小樽的阳光笼罩着一般。

她把明信片封在信封里,又跟工作人员比划了半天,才搞清楚邮箱在外面。那个艳红的邮箱就伫立在白色的邮局门口,上面有两个口,她把信封投进有“international”字样的进口里,才刚做完这一切,远远地,就看到祝嘉译拎着纸盒从马路对面走过来…

祝嘉译把白色的信封放到蒋谣面前的木质茶几上,她垂下眼睛,盯着信封,一时之间,脑中一片混沌。

他这间小小的公寓里的家具并不多,而且每一样都很简单,尽管如此,被摆放在一起,竟有温暖的感觉——这大概跟祝嘉译是学建筑设计这一点有关吧。他不见得是一个喜欢宅在家里的男生,可是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大部分都是在在这里度过,他却总是一副乐此不疲的样子…想到这里,蒋谣不禁觉得脑袋隐隐作痛。

“这是,我们去日本之前,我收到的,”木质茶几下面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又软又暖和,这可能是他房间里最贵的一件家具,“但我一直没跟你说。”

蒋谣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整个一天,她觉得自己快要变得麻木了。但她还是伸手拿起那个信封,有那么一瞬,她内心深处竟还有些庆幸,庆幸这不是她寄的那封信…

信封里是一封英文信,她飞快地看了一遍,其实根本也没看进去多少,但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什么时候申请的?”

“去年,”他说,“其实也不是我申请的啦,是事务所里带我的主任帮我申请的,他儿子在这间学校里教书。”

“哦…”蒋谣一直垂着眼睛,不敢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