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封入学申请的批准信,学校远在大洋彼岸,但让她不解的是,他为什么突然给她看这个。

“我、我是想问你的意见,”说这话时,一向肆无忌惮的他竟一副认真又忐忑的样子,“如果你还是想呆在这里,这封信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但是,如果你想换个环境,我只是说如果…我们也可以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然后重新开始…”

听完这番话,她终于抬起头看着他,发现他年轻的眼睛里,有一种少见的执着。

“你…”她心里忽然很难受,但脸上却是若无其事的苦笑,“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跟你一起去?”

祝嘉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竟咧开嘴笑了。客厅的头顶上是一盏由四个30瓦的灯泡组成的吊灯,所以光线并不太亮,然而在这有些昏黄的光晕中,他脸上的微笑既温暖又热烈。

“你又想耍我对不对?”他的笑单纯得像个小孩子,“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吗?”

他听出了什么?

“肯定是好消息,”他说,“不然我这样一直在电话里追问你,你早就不耐烦地挂我电话了。”

她…有这么恶劣?

“你总是这样,”他兴奋起来,就会一直自顾自地说个不停,别人连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一旦胜券在握,反而不急着表现,要等到最后那一刻才说出来。”

“…”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他对她眨了眨眼睛,表情逗趣。

蒋谣看着祝嘉译那张年轻又英俊的面孔,看着他脸颊上似有若无的、浅浅的酒窝,看着他眼角那颗淡到几乎不易被发现的痣,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了她曾在脑子里设想过很多次,却从来没想过自己真的会说出来的一番话:

“你申请的学校…有奖学金吗?”

“有啊,”在昏黄的灯光下,他整张脸都是亮的,“虽然不是全部,但是百分之八十我觉得也够了,剩余的学费和生活费,我会想办法的。”

蒋谣轻轻地点了点头,尽管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点头:

“那你去吧。”

祝嘉译先是高兴地探过身子,想要隔着茶几吻她,在她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之后,他才后知后觉般地收起了笑容,疑惑地看着她:

“我去…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蒋谣不敢看他的眼睛,这是她认识他以来,第一次,不敢看他的眼睛…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你去吧,祝嘉译…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他瞪大眼睛,屏住呼吸,认真地看着她,像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似的。

“我们…”她顿了一下,但只是一下而已,“我们分手吧。”

灯光一直没有变,昏昏黄黄,那么温暖。但祝嘉译脸上的光芒,却像是被压进了倒扣的玻璃杯,渐渐黯淡下去…直至熄灭。

“…为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开口道。

他的反应是她没有料到的,所以她的肩膀不禁颤抖了一下:

“…我们一开始就不应该在一起。”

他还是一脸平静,就好像,他们只是在讨论明天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身下的俄罗斯羊毛地毯又暖和又柔软,可蒋谣此时却觉得自己整个身体既僵硬又寒冷。她很想夺门而逃,但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她脑中还一片混沌的时候,祝嘉译忽然在一伸手直接把面前的茶几掀翻了!他站起身,一脸狂怒地看着她,她抬起头,发现他头顶的那盏吊灯在不停地摇曳着,而他脸上的表情…几乎要让她哭出来。

“为什么?!”他大吼,这个一直以来都只会在她面前撒娇和使性子的大男孩好像忽然之间变成了一个会发脾气的男人,“你明明说过你要离婚的,你明明说过…!”

她用力地眨眼睛,好让自己不要掉眼泪,这招的确很管用,但却没办法让她的脑袋变得清醒。她勉强站了起来,觉得自己手脚冰冷又麻木。

“我这两天…想了很多,”她低声说,“我发现,我还是想跟他在一起…”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低到她自己都说不下去。

他狂怒地看着她,鼻孔微张,这是蒋谣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祝嘉译,在她以往的记忆中,他即便是发火,也像在跟她讨饶。他对她来说,是这么年轻,这么美好…尽管她在这段关系中一直是为所欲为,但她其实舍不得看他伤心。

“我再问你一次,”他看着她,一瞬间,口气又有些发软,“你是认真的吗?不要再跟我开玩笑了,我开不起这种玩笑,我真的会生气…”

她张了张嘴,很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她终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我不是在开玩笑,我们分手吧…去国外读书很好,对你以后很有帮助,我觉得你应该去。”

他看着她,像是根本不认识她似的。

“我很抱歉,之前没考虑清楚就跟你说了那些话,我…”她抿着嘴,过了好久,才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但是我想我们最好就还是到此为止,再下去,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都只有更糟…”

“…”

蒋谣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起所有的勇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如果你…学费上面有困难的话,我可以给你,也算是我们——”

“——滚!”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这个字,然而他却是出奇得平静,“不要再说了,你走吧,我今天不想再看到你。”

这句话,对蒋谣来说,却像是大赦的宣词。她没有看他,她很怕自己看到他伤心的样子,就会忍不住要去抱住他。她转过身,浑身麻木,又浑身发冷,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可等她被刺人的冷风刮醒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车子旁边。

蒋谣抬头看了看祝嘉译的公寓,小小的窗户里映着灯光,仿佛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她实在被风吹得受不了,于是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她启动车子,却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僵硬的,根本动弹不了,于是她打开车内的空调,然而出风口一时之间还没有暖风出来。她觉得自己全身僵硬到关节发疼,连牙根都紧紧地咬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

风很大,风声呜呜地响着,车内却是一片静默,只听到窗外风声与发动机运转的声音。但其实,蒋谣什么也听不到。

很多年后当她再次回想起这个夜晚的时候,仍然会有一种四肢发冷的感觉。在这一刻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对这个比她小了五岁的男人的感情有多深。短短一周的北海道之行让她见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们不用担心别人的目光,不用应付复杂的人际关系,不用顾忌,不用解释,不用去面对残酷的现实…她爱这样的世界,她发现自己爱上了他。她终于肯对自己承认,其实在此之前,在更早之前,她的心里就慢慢有了他的影子。

所以她决定改变。

也许是,当事情由小小的量变累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演变成质变。她觉得该是时候了,当她意识到这一时刻终于到来的时候,她拿出了勇气,这可能是她的灵魂被深深地扭曲以来,最勇敢也最坚定的一次。

但她也只是觉得,她是爱他的,是那种女人爱一个男人的爱…然而也仅仅是爱他罢了。直到这一刻,她浑身僵硬地坐在车里,她才知道,这种爱,可能要远比她以为的深。她一想起他刚才看她的眼神,就觉得自己的心也要被掏空了。

她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久到,她都忘了这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从她说完最后那一句话,一直到现在,她都一脸木然,完全没有任何表情,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坐在车里,听着风声和发动机运转的声音,就这样坐着,直到眼前终于变得模糊。

她用尽所有力气,才让自己喊了出来。那喊声很微弱,微弱到连她自己都听不到。

眼泪顺着脸颊掉落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张开嘴,终于放声哭了出来。她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找回了她内心深处那个叫做“蒋谣”的灵魂。

她很久没有这样哭过,没有这样歇斯底里,也没有这样绝望…

六(中)

一个蓝色的信封被丢到蒋谣面前,她错愕地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祝嘉译反手关上蒋谣办公室的门,一脸木然地看着她,说:“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蒋谣抬起头,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那天晚上之后,他们有好几天没有见面,祝嘉译大约是真的生气了,一点音讯也没有。她曾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但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一脸苍白,眼圈发黑,她又不禁觉得难受。

他见她没有回答,不闹、也不恼,就那样双手插袋隔着办公桌站在他对面,倔强地等待着。

蒋谣张了张嘴,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那只是我…一时兴起…”

桌上的蓝色信封上,贴着一枚印有绿鸠的邮票,那是小樽的象征,邮戳上也用英文标着“otaru”的字样。这是她寄给他的明信片,她在小樽寄给他的那张明信片。

“你告诉我上面写了什么。”他还是双手插袋,站在那里。

“…”她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喃喃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不要听你的道歉,”他冷冷地看着她,眼里充满痛苦的情绪,但他竟头一次,像一个成熟的男人一样,没有表现出来,“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她无话可说。

“为什么在短短的一天里面,你整个人就变了?”他哑着嗓子,仿佛在竭力克制自己,“为什么信寄到的时候,你信上写的东西已经全都不作数了?”

“…”

“你告诉我!”他终于低吼出来。

蒋谣垂下眼睛,努力让自己平静地面对他:“没有为什么,我就是…变了。”

他盯着她,死死地盯着她,像是想用眼睛把她的脑袋和心脏都劈开来,看看里面到底怎么了。最后,他像是灵魂忽然出窍了一样,怔怔地看着她说:

“我只想知道…是什么让你改变了决定?总有为什么,总该有个为什么…”

蒋谣抿起嘴,忽然觉得,也许事情就是要发展到这个地步,也许她必须为一些事做一个了解,才会真的有新的开始…否则,他们之间会一直这样无休止地纠缠下去,她知道,会的。想通了这一点后,她竟真的开始平静下来。渐渐的,她的脑海不再是一片迷雾,她似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因为我忽然发现——或者说我忽然认识到,你也不是我想要的那种男人,你不能给我想要的生活…既然如此,我想长痛还不如短痛来的好。也许你现在会恨我,但是总比你恨我一辈子要好。”

他没有说话,她也不敢看他,只是继续说道:

“祝嘉译,是时候改变了。也许…也许现在这个改变跟你想的不一样…”

说到这里,她有点哽咽,但她很快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但是,不管怎么说,不要害怕改变。我曾经非常害怕,所以做了很多错误的决定…”她缓缓地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好看,就算是现在,就算是他失神的样子,她仍然觉得很好看,“对不起。但我不想让你再陷在这种…这种毫无道理的泥潭里了——你走吧,祝嘉译,你去国外读书吧,离开这里,或者至少离开我。我根本不值得你为我做这么多…”

说到最后,她忽然发现,连她自己也要相信这是真的了…

祝嘉译也看着她,看了很久,终于慢慢地皱起了眉头。可他的眼睛还是失神的样子,没有焦距。

蒋谣怕他又要发作,但他只是茫然地皱了皱眉头,然后轻声说了一句:

“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么…”

她咬着嘴唇,“嗯”了一声。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缓缓伸出手,在蒋谣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从桌上拿走了那个蓝色的信封。他垂下眼睛,看着手里的信封,轻声说:

“你知不知道,你这么说,我不会再来求你,我真的会从你面前消失?”

蒋谣抿着嘴,点了点头。

他像是非常失望,非常、非常地失望:“你真的…?”

她还是点头,眼底一场平静。

祝嘉译怔了好一会儿,终于说:“那好吧。再见。”

直到秦锐站在敞开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板,又喊了一句“Hello?”,蒋谣才回过神来,发现祝嘉译早就从她面前消失了。她甚至连他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都完全没有印象。

“我是来问你上周五开庭的那个案子什么时候能收到判决书…”他说到一半,看着她,眨了眨眼睛,“这个案子有难到让你晚上睡不着觉吗?”

蒋谣知道自己一定看上去很糟糕,她闭上眼睛,趴在桌上,双手捂着脸。

秦锐像是被她吓了一跳,立刻反手关上她办公室的门,低声问:“怎么了?”

她还是用手捂着脸,只是摇头。

秦锐没见过这样的蒋谣,有点手足无措。但他反应很快,立刻猜到了是什么事:

“王智伟不肯离婚吗?还是要诈你的钱?…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觉得他看上去不是这种人,但是人在关键时刻到底会做出点什么事情来,是谁也说不清楚的。”

秦锐像连珠炮一样地发问,好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蒋谣摇了摇头,觉得疲惫不堪:“不,他没有…”

“…那是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蒋谣深吸了一口气,抹去脸颊上的泪水,说:“没什么…我跟王智伟…我们不会离婚了。”

秦锐错愕地看着她,一半是因为她的眼泪,一半是因为她的话。

“那你为什么…”

他话一出口,蒋谣就像个小孩子一样伤心地哭了起来。他愣在那里,瞪大眼睛看着她,不知道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你…”平时在职场上总是杀伐决断的秦锐此时此刻也乱了阵脚,“你要是真的想离婚,就算他不肯,也总是有办法的…我可以帮你想办法,真的!”

但她还是捂着脸,哭得肝肠寸断。

“喂…”他终于投降,走到她身旁,伸手放在她肩膀上,“你别吓我好吗…到底怎么了?不管发生什么,我相信都是有办法解决的…”

然而蒋谣听到“你别吓我”这几个字,却哭得更凶。

“没有了,”她呜咽着,喃喃地说,“没有了…没有办法…”

在这个初冬的下午,在开足了暖气的、温暖的办公室里,在透过落地玻璃窗招进来的阳光下,秦锐还是觉得有点冷。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他认识了这么久的女人,这个总是坚强地、倔强地面对一切的女人,这个曾经让他觉得没有事情可以击垮她的女人…却哭得像个孩子。还是个不知道为什么哭的孩子!

秦锐低沉地叹了口气,他垂下眼睛,看着她因为哭泣而颤动的肩膀,他忽然很想抱住她。这种想法就像是一朵罂粟,混在草丛里很久,结果还是免不了要冒出头来。

他的身体动了动,甚至于,他的另外一只手已经举了起来…但最后,他还是忍住了。

五天之后,蒋谣接到了一通意料之外却又预料之中的电话——是素珍打来的。她约她在上次见面的那家酒吧,她说无论多晚,她都会等她。

蒋谣握着手机,苦笑了一下,她本来就无意闪躲,现在,就更加不会了。

下班之后,蒋谣依约来到了约定的地方,时间还很早,酒吧里没什么人,素珍好像早就到了,坐在靠墙的高脚凳上,朝她招手。

“这里好像没有晚饭吃呢,”她才走过去,素珍就抱怨道,“真是的,早知道去餐厅了。”

听到这样的开场白,蒋谣发现自己竟大大地松了口气,然后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那就走吧,出去找一家餐厅。”

素珍诧异地看了看她,然后有些释然地笑了。

两人去了隔壁街的韩国烧烤店,店里暖暖的,一片闹哄哄。

“祝嘉译昨天跟我说,他决定去国外读研究生,”五花肉一上锅,素珍就开门见山地说,“他拿到了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说是春天开学。”

“嗯,”蒋谣将五花肉翻了个面,“这样很好。”

素珍却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蒋谣忍不住抬头看她,才发现她一直定定地看着自己。

“?”

“蒋谣…”素珍才开了个头,就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似地,“你们…”

“我们分手了。”她看着那些被烤得发红的五花肉,一脸平静。

素珍听到她这样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样也好。我就知道…”

“?”她若无其事地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