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我坐在放着笔记本的木桌前,身体暖暖的,有点想睡觉。

房间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我不禁吓了一跳。老板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茶壶。

“喝点热水吧。”说完,他就自说自话地在我对面坐下,伸手从电视机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两个玻璃杯,将茶壶里的热水倒了进去。倒完之后,他递了一杯给我,然后自己喝了起来。

我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杯子,不禁问:“到底怎么回事?”

老板喝着热水,一脸满足的样子:“你指什么?”

我瞪大眼睛:“墙上怎么会有个大洞?”

“今天是月圆之夜,那堵墙被天狗吃了。”

我愕然地看着他,一脸震惊。

他先是不经意地瞥了我一眼,在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后,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我还处于一种极度惊诧的状态中,不明白刚刚死里逃生的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骗你的,”他笑着说,“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收到建筑保护协会的信,说这栋房子房龄很大了,但是几十年来一直没有大整修过,叫我安排时间整修一下。但是我一直想,能捱一天是一天嘛,等实在捱不过去了,再修也不迟。谁知道…”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见他又开始喝水,我问道:

“那刚才那个人是谁?”

“厨师啊,”他说,“那家伙也住在这里。”

“你有厨师?”我再次错愕。

“不然咧?”他放下手里的茶杯,有点哭笑不得,“你以为我往吧台那里一站,随便下个单,就会有一碗刚煮好的面摆在我面前哦?”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有厨师…”事实上,我是想说,每次不厌其烦地将热腾腾的面碗端到我面前的是他,所以我总是下意识地认为,这些都是他做的。

“不好意思,”他又说,“今天可能要在你这里叨扰一晚了。”

“你说什么?!”这一晚上,连续给我来这么多“惊喜”,实在让我有点承受不起。

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我似乎还看到有水珠从他头发里飞溅出来,滴在我的笔记本上:“因为店里除了我们,只有你一个客人,所以我只在你房里的取暖器里加了煤油,其他房间都没有。”

“那你不能现在去加吗?”我瞪大眼睛。

“就算加了煤油,要烧热起来也要等好几个小时,那时候天都亮了…”

“那,”我愣了一下,又说,“那你不会去厨师的房间吗?!”

他皱起眉头,一脸不情愿地歪了一下脑袋,然后说:“那我还是随便找间客房对付一下吧。喝完这杯我就走。”

我看着他,尽管有些疑惑,但我想他的意思是:他情愿冻死也不要跟那个男人住一间。这个设定一旦成立的话,一个诡异且畸形的故事情节立刻在我这个过气的网络作家脑中形成…

“你在想什么?”老板眯起眼睛看着我。

“啊,不,没什么…”我连忙垂下眼睛,捧起杯子,喝了一口。

喝的时候,我又想起一件事:“你没受伤吧?”

老板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我啊。”

“呃,不是的,”我说,“我是看你能走能跳的,所以想你应该没什么大碍…”

他抬了抬眉毛,说:“我被卡住了,不过好在柜子没有直接压在我身上,没有受伤。”

“哦…”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只听到门外呼啸的风声。我回想刚才的场景,心想等到明天天亮,他的房间里该是面目全非了。可他好像并不着急,就连我去敲门的时候,他被卡在床和柜子当中,那柜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压下来,他却还是沉着地说了一句“请进”…可见,他应该是个见过大风浪的人吧。

“你在写小说吗?”沉默中,他忽然说。

“啊,嗯…”我见他盯着我桌上的笔记本看,便应了一声。

“出版一本小说能赚多少钱?”

我皱了皱眉头,有些警惕地看着他:“干嘛?”

“没什么,”他还是那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只是问问,你不想说就算了。”

“…”

“那么,”他捧着杯子,在昏暗的灯光中看着我,“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避开他的视线,看着我面前的笔记本,屏幕上的网络音乐播放器还在滚动播放着我刚才打开的情歌系列。

“我总觉得,你是在躲避什么。”说这话时,他的眼里,有一种让人无法直视的冷峻的光芒。

我伸手想去拿桌上那杯水,却不小心扯掉了原本连接在笔记本接口上的耳机线,张学友那醇厚的歌声忽然回响在寂静的屋内。我怔怔地盯着桌子发愣,这就是我要找的情歌啊,属于…蒋谣和祝嘉译的情歌。

你瘦了憔悴得让我好心疼

有时候爱情比时间还残忍

把人变得盲目 而奋不顾身

忘了爱要两个同样用心的人

你醉了脆弱得藏不住泪痕

我知道绝望比冬天还寒冷

你恨自己是个怕孤独的人

偏偏又爱上自由自私的灵魂

你带着他唯一写过的情书

想证明当初爱得并不糊涂

他曾为了你的逃离颓废痛苦

也为了破镜重圆 抱着你哭

哦 可惜爱不是几滴眼泪几封情书

哦 这样的话 或许有点残酷

等待着别人给幸福的人

往往过得都不怎么幸福

哦 可惜爱不是忍着眼泪留着情书

哦 伤口清醒要比昏迷痛楚

紧闭的双眼又拖着错误

真爱来临时 你要怎么留得住

七(上)

这座有些老旧的日式房屋的二楼有一整面墙都塌了,远远看去就像是巧克力饼干被人从当中咬了一口。好几个穿着深灰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架起梯子在清理现场,简直就像是小人国的工匠…

而我,就站在离他们十几米远的雪地里,双手插袋,鼻头通红地看着这一切。

“昨晚的房费,我给你打个对折。”不知道什么时候,老板包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出现在我背后。

我回头看了看他,也许是大雪让四周变得白茫茫一片,我不禁眯起了眼睛:“为什么是对折?”

“因为这次事故,耽误了你两三个小时,总要给你打个七折吧。”他也双手插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简直就像是一尊佛像。

“那还有20%呢?”我纳闷。

“你也算是…帮忙救了我,总也要给你点谢礼吧。”

“…”我忍不住翻白眼,“原来救人一命才值这么一点钱。”

“没办法,”老板耸肩,“我命贱嘛。”

我很想瞪他,但还是被他的话逗笑了。

“走吧,去对面的餐馆吃午饭。”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易被察觉的疲惫。

事实上,从昨天那场灾祸之后,我就在想,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有这种豁达的态度来对待一切。

“为什么不在店里吃?”我问。

“对不起,”他说,“这几天整修,小店关门。”

我诧异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放心吧,”他对我抬了抬眉毛,“停业期间的餐费,我来承担。但是房费你还是要付。”

我点了点头。

“哎…”老板看着那些整修的工作人员,喃喃自语道,“这次真是损失惨重啊。”

运河边有一家叫做“运河食堂”的餐馆,我起初以为是大型餐厅,进去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好几家风味不同的小店共同组成了这个大食堂。老板带着我走进去,里面的人似乎都跟他很熟,见他来了,纷纷打招呼。这是一座小城,街头巷尾的人们相互之间都认识,这让我这个从大都市来的人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跟他们比起来,我显得有些冷漠,也有些格格不入。

老板带我走进一间吃意大利面的餐馆,我一脸诧异。

“一天到晚吃大排面你不嫌腻吗?”他看我的眼神总是让我想到我那个在大学当教授,一辈子没结婚的姑姑。

好吧,我坐下来,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是别人请客的,吃什么都可以。

点完单之后,老板就一直沉默不语,像是在想心事。这一个多星期以来,他总是一副淡漠的样子,好像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现在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心情也不由地沉重了几分。

“你什么时候走?”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这周六。”我愣了一下,才答道。

他像是很无奈地蹙了蹙眉,轻声叹了口气,便没再说话。

“怎么了?”我忍不住问他。

他伸手抓了抓脑袋,迟疑了一阵子,才开口道:“要是你不在的话,我就趁这几天停业出门旅行了。”

“…”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看到我脸上的表情之后,不禁笑了笑:“好啦,我不是要赶你走。”

尽管他这么说,我心底还是闪过一丝隐隐的愤怒。

在这个不算太愉快的插曲之后,我们就陷入了沉默的午餐之中,意大利面很好吃,不管是卖相还是味道,都超出我的预期。但是,我好像还是比较想念大排面。

但是吃着吃着,我又想到了那个还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这家伙…到底是他说的那个故事中的谁?

想到这里,我不禁抬起头,看着坐在我对面,吃面吃得很香的男人。

老板本来吃得正高兴,忽然感受到了我具有威胁力的目光,便停下手中的叉子,看向我:“怎么了吗?”

我眯起眼睛,在心里踌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昨天问我为什么来这里…”

“嗯。”他点了点头,等我继续往下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说:“要是我告诉你的话,你也会告诉我吗?”

他不解地蹙起眉头:“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来这里的原因。”

他有些诧异地抬了抬眉毛,想了几秒钟之后,点头道:“好吧,成交。”

我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

“你说得没错…我是在躲一个人。”

小小的意大利餐厅里没有窗,照明全靠头顶上的灯,所以整间餐厅的光线是橘黄色的。

我拿着叉子,叉起盘里最后一块烤牛肉:“你有没有…爱上过什么人?”

老板接着昏黄的灯光看了我一眼,然后笑起来,我忽然发现,就连他脸上波澜不惊的笑,都跟我那姑姑有点像…所以其实我是想说他很有老姑娘的气质吗?

“这个问题,”他说,“就跟问我有没有吃过牛排是一样的。”

我看着他,也不自觉地笑,只不过我脸上的笑,大概应该称为苦笑。

“我曾经是个很受欢迎的小说作家,”我大言不惭,“三年前,我出版的第一本小说就卖出了一百万册。”

老板做了个惊诧的表情,不过,这表情也只维持了两秒钟而已。两秒之后,他又波澜不惊地喝着冰冻汽水:“虽然我不太明白这个数字的意义,不过想想有一百万人在读你写的东西的话,我想那应该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我对于他的这番说辞,既不觉得是在恭维我,也不觉得是在讽刺我。

“那么你的第二本小说呢?”他接着问道。

我扯了扯嘴角:“没有第二本。”

“…”

“后来我陆续写过几个故事,但是都无疾而终,直到半年前…”

“?”

“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

老板轻蹙了下眉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然后忽然抬起头看着我:“但你这几天不是一直在…”

“对,”我想我脸上的表情大概是似笑非笑,“很神奇,听了你说的那个故事之后,我忽然就…找回了写作的能力。”

他努了努嘴,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问道:“那么半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看着他,有些诧异。他并不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让人觉得聪明绝顶的人,甚至于,跟他讲话,我常常会觉得他有些不知所云,但是我不得不说——他是一个极其敏锐的人!敏锐到,让人有点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