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指拨弄着桌上的玻璃杯,原本就是橘黄色的橙汁在黄色的光晕中,更是呈现出一种让人头晕目眩的浓烈色彩。

“我…”我的手指停下来,“我差点死掉。”

这下,他脸上的诧异是真的:“绝症?”

我摇头。

“事故?”

我哭笑不得。

“那是什么?”他挑了挑眉。

我抬起头,平静地说:“自杀。”

这大概是我在这位小樽旅店老板脸上见过的,最夸张的表情了。

他两眼瞪得跟铜铃一样大,下巴像是脱臼一般,怎么也合不拢,至于他脸上那僵硬的肌肉和错愕的表情,更是让我看得直想大笑。

“我只是,我只是说我想自杀,但是事实是,我没有。当我鼓起勇气想这样做的时候…”说到这里,我顿了顿,也像他那样抬了抬眉毛,“发生了其他事情,然后我就放弃了。”

但他还是一副极其惊讶的样子:“你看上去真的…不像!”

我挑眉:“你是说不像会自杀?”

“不,”他说,“不像是半途会放弃的。”

“…”

他似乎总是能够很轻易地从一种状态中恢复过来:“别告诉我你是为了男人自杀。”

“…”我无话可说。

他大概在说出这句话之前已经有答案了,所以也没等我说什么,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因为最后你多半会发现,这样会显得自己很蠢——你想通过自虐来表达什么呢?得到关注吗,还是说这根本是一种卑鄙的威胁?”

“…”

“得不到你,就要让你一辈子都不好过——这就是你们女人的想法?”他看着我,眼里带着疑惑和不解,以及…一种不着痕迹的鄙夷。

我忽然就被他激怒了。不是他说的那番质疑的话,也不是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而是他的眼神!那种觉得我根本不可理喻的眼神!

一瞬间,我觉得我的脑袋爆裂了开来,一股肝火冒上来,我迅速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叠纸币,从里面抽了一张1000円的钞票放在桌上,然后起身扬长而去。

老板脸上的表情不亚于刚才听说我自杀时的那种诧异,甚至于比刚才更错愕。在我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他在背后大喊:

“喂!你吃的可不止一千块啊!要给干脆就给足嘛…”

我顿了一下,然后握紧拳头,恼羞成怒地冲了出去。

在经历昨天晚上那场可怕的风雪之后,今天的小樽,一下子又恢复成原来那宁静、可人的小城。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可是一抬头,温暖的阳光洒下来,让人忽然就心情大好,仿佛昨晚的那场风雪根本无足轻重。

并不宽阔的马路两边,有各种各样的人们正在自发地清扫积雪,往来的车辆都开得很缓慢,这座小城的节奏本来就很慢,如今,却是更慢了。

我沿着运河往石狩湾码头的方向走去,昔日运河两旁的仓库如今已经改建成各种餐馆,尤其以供应德国啤酒的西餐馆为盛。已经进入了寒冷的冬天,圣诞节和新年又还没有到,这里几乎没有游客,路上走着的,都是住在这里的中老年人。

积雪的确让人不得不放慢脚步,但我还是来到了码头。这里的海是很深很深的蓝色,甚至于,有些发灰,可是天空却是湛蓝的,我站在空无一人的码头上,看着两边密密麻麻的仓库,以及不远处停泊着的巨大海轮,忽然,一个古怪的问题钻到了我的脑袋里:

不知道,蒋谣跟祝嘉译看到的海,是怎样的…

就这样胡思乱想了很久,我才终于将思绪拉了回来。事实上…那家伙,说得没有错!

可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当我真的头脑发热处于那个时刻的时候,是怎么也想不到的。

我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海,海风吹在脸上,真的像刀割一样。我有些颓然,就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却还不肯承认,不肯承认我曾经也失去了理智,不肯承认我有多么后悔。

我回到那正在整修中的小旅馆时,已经是傍晚了。天黑得很早,差不多四点半的时候,街道上就已经是灯光点点。负责整修的工人应该工作到五点,他们很敬业,就算已经四点五十五分了,还认真地往墙上敲钉子。不过五点整的时候,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所有工作人员就从那面残破的墙上爬下来,在五分钟之内收拾完工具,换上施工的布围,开着工程车走了。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五分钟之内完成的。

我看着那辆黑白相间的车子沿着马路往山坡上开去,没过几个路口,它就拐弯消失不见了。我转过头,看着眼前这面铺着布围的墙壁,想象着布围下面的那个大窟窿,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当我终于鼓起勇气推门进去,旅店里当然是一个客人也没有,但一楼的餐厅里倒是照样灯火通明。我听到厨房里有乒乒乓乓的声音,在我还兀自站在那里出神的时候,老板忽然从厨房里走出来,在吧台下面的柜子里找东西。

他一抬头看到我,我也看到他,两人都有些无语。我是因为尴尬,他嘛…我想大概是他不知道要跟我说些什么吧。

“有东西吃吗?”经过了这么些天,我开始变得不像以前那么拘谨了。

“当然,”他说,“正在做呢。”

“你做?”我有点惊讶。

“嗯,”他又低头开始找东西,“想吃什么?泡菜还是紫菜?”

我皱了皱眉,实话实说:“都不想吃。”

他有些无奈地抬起头看着我,我甚至看到他翻了个白眼:“有的吃就不错了。”

“厨师呢?”我问。

“哦,”他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是一罐像腌黄瓜一样的酱菜,“这几天停业,他出门旅行了。”

“…”

“你再等一会儿,就快可以吃了。”他自顾自地说完之后,就又钻进了厨房。

我站在那里,有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愣了一会儿,我大声对厨房喊道:“那我上去洗把脸,等下再下来。”

“好!”

说真的,这家伙的手艺还真…不赖。

当我坐在吧台前,狼吞虎咽地吃着热气腾腾的酱油面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我坐在吧台外面,老板坐在吧台里面,我们就这样交错地面对面地坐着,专心地吃着面条,谁也没有说话。整个一楼的店堂里,只听到两种此起彼伏的悉索声——那是只有吃面的时候才会发出的声音。

这个过程维持的时间非常短,大约只有五到十分钟左右,吃完之后,我满足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头顶悬着的那一排排吊灯,不禁有些犯困。

“这个给你。”老板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杯粉色的鸡尾酒,放在我面前的吧台上。

我有些受宠若惊,茫然地看着他。他抿了抿嘴,说道:“算是…跟你赔罪吧。我后来回来想了想,我大概说得太不近人情了。”

“…”

“其实我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他大概是很少承认错误,所以整个人看上去都很尴尬,“很少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

我看着面前这杯漂亮的,粉色的鸡尾酒,以及杯沿上那颗鲜红欲滴的樱桃,缓缓开口道:

“其实我也想了很多…我觉得,你没有说错。”

“?”

我叹了口气,自嘲般地笑了笑:“但我真的不是想用自杀来威胁他,真的不是…我只是好像,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活下去…”

“…”

我的脑海里闪现出很多画面,那些画面,是我记忆的碎片,我一直不敢去将这些碎片捡回来,然而我知道,终有一天,我是要这么做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可能你真的没办法想象吧,因为在我真的面临这个困境,当我走到那一步之前,我也抱着跟你一样的想法——觉得那些会以自虐的方式来结束的人,都是自私、任性、不可理喻的。”

老板双手抱胸,安静地站在吧台后面,听我说话。

“可是当我真的面临那些问题,当我真的走到那一步,当我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情感却又没办法面对罪恶感的时候…真的很痛苦。”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才又开口:“痛苦会扭曲一个人的灵魂。以前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也不明白什么叫做扭曲…后来,就全都明白了。不论你是什么年龄,受过什么教育,有怎么的世界观或是价值观,信仰如何…在痛苦面前,人人都一样。”

“…”

“痛苦会折磨一个人的意志,会让你开始怀疑自己,会让人失去理智。然后在某一刻,你开始觉得受不了了,不想再这样下去,你的意志已经变得很脆弱,一些原本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念头会钻进你脑子里。你开始变了,变得不再像原来的你,你想做一些以前从没做过的事,冒险的、堕落的、一反常态的,以此证明自己还好好地活着。可是渐渐的,那些东西也没办法满足你了,你的神经已经开始变得麻木,痛苦就像是一种毒药,不止侵蚀你的身体也侵蚀你的每一根神经,你开始变得恍惚,然后‘砰’地一声,一个念头蹿到了你的脑子里…你不想再跟所有人讲话,你不想看到他们,不想看到自己——你想要的,只有离开,离开这个让你痛苦不堪的世界。”

“…”

“这个,”我一脸平静,波澜不惊,好像我正在说的,是别人的故事,“就叫做‘扭曲’。就像毕加索或是达利的油画,你眼里所见到的一切,都是歪歪扭扭的。可是没有真正走到那一步的人,是不会明白我在说什么的。”

“…”老板还是双手抱胸,站在那里,不像是在听故事,反而像在参加一场考试。

“但是,”我扯着嘴角,轻笑了一下,“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如果你内心足够强大,我想也许就不会到达那么糟糕的境地。”

整个店铺内静悄悄的,墙角的电视机没有开,厨房的油烟机也没有开,就连窗外的风都是静止的。在这一片静默中,老板忽然说:“那么,你来这里,就能躲开那个人了吗?”

“…”我轻蹙了一下眉头,没有说话。

“难道说,你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就能忘记一个人吗?”无论什么时候,他好像总是能一针见血。

我看着他,看着他头顶那圈淡淡的白色光晕,那让他看上去像天使,但实际上只是他头顶上方恰好有一圈白炽灯——

“不,”我说,“我要躲的不是他。是我自己。”

七(中)

三年后

“原告现在向法庭出示一份新的证据,”原告律师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讲话的速度略有些快,而且语气很坚决,给人以强势的印象,“这份新证据是原、被告之间签订的工程合同的补充协议,证明被告委托原告进行厂房改建工程,并且被告在原告完成项目建设之后,有义务给付工程款。该笔工程款项的数目并不是双方之前签订的工程合同上约定的金额,而是应该以之后签订的补充协议上的金额为准。即,根据原告起诉书中所述,被告尚欠原告工程款共计1200万元人民币,并原告要求被告根据双方合同中关于违约责任的约定,根据实际欠款期限支付滞纳金。”

原告律师陈述完毕之后,就把一式两份的证据交给审判长,整个人看上去非常得意,像是已经赢了这场诉讼。蒋谣对身旁的助理使了个眼色,助理立刻走上去把文件取了回来。蒋谣随手翻了一下,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坐在被告席上,等待法官请自己发言。

新助理才跟了她半年多,是个大学刚毕业的学生,此时看着眼前这份忽然出现的证据,正满头大汗地翻看着。

法官看完补充协议之后,转向被告席,说:“被告,根据举证期限的规定,法庭同意采纳原告的这份新证据。你们是要在这次开庭期间就质证,还是需要给你们一段时间准备,下次再质证?”

“这次就质证好了,”蒋谣说,“省得下次再跑一趟了。”

她话音刚落,别说旁边的小助理,连法官都不由地透过老花眼镜看了她一眼。

“蒋、蒋律师…”小助理紧张又错愕地看了看她,“这…这…”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跟这姑娘说过多少遍了,她不是律师!这孩子怎么就是改不了口呢?

“那么,”法官继续道,“你现在能对这份新证据发表质证意见吗?”

“可以。”蒋谣点了点头。

法官又看了她一眼,问道:“被告对这份证据的真实性有异议吗?”

“没有。”

小助理张了张嘴,一副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那么对这份协议的效力有异议吗?”

“没有。”她依旧一脸波澜不惊。

法官皱了下眉头:“那么…被告是同意原告的说法,按照这份补充协议约定的数额支付工程款项喽?”

直到这个时候,蒋谣才动了动眉毛,说道:“根据原告提供的补充协议第九条第2款,‘被告除了要承担厂房改建的工程之外,还负责向有关部门申报消防许可证’,并且双方约定‘消防许可证的申报事宜由双方另行签订书面协议进行约定’,鉴于此,被告要求原告出示双方签订的这份书面协议。”

法官转过头去看向原告:“原告,你们有这份书面协议吗?”

这个时候,就看到坐在原告席上的工程项目经理忽然一脸苍白,转头在律师耳边说了些什么。律师听他说完,脸色也变了,两人低声商量了一会儿,最后,原告律师有些颓然地说:“对不起,审判长,我方撤回这份证据。”

他话一出口,蒋谣身旁的小助理立刻一脸惊诧地看着他,就连法官也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

“原告律师你确定吗?这份证据对你们相当有利啊…”

原告律师吸了口气,说:“是的,确定,原告请求收回。”

法官看了看一脸颓势的原告,又看看气定神闲的被告,不禁充满怀疑地皱起了眉头。

从法院回公司的车上,小助理一脸惊叹地看着蒋谣,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眼镜:“蒋律师,你太神了!你怎么一句话就让他们撤销了证据?说真的,这份补充协议我从来没见过,对方拿出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心想这下完了…”

蒋谣叹了口气,忍住了要纠正她的冲动,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当初就是因为不符合消防规定,拿不到许可证,才请这家建筑公司负责改建的,对方一口答应说能搞定消防许可证,但是要多收钱。多收钱不是问题,只要你真的能搞定,但问题对方最后搞不定消防局,还要多收这笔钱,我们怎么可能付给他们。”

“哦…”助理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一开始能搞定,现在又搞不定吗?”

助理茫然地摇头。

“是因为这家公司的老板跟消防局关系很好,但是消防局的头最近被市检察院请去‘喝咖啡’了,这是个大案子,牵扯到很多人,这家建筑公司的老板也是嫌疑人之一。在这个时候,对方还敢拿出这种协议来逼我们付钱…”说到这里,蒋谣冷哼了一声,“真不知道对方律师是怎么想的。”

小助理张了张嘴,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

“所以很多时候,光看证据是没有用的…”她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得看到它们背后的东西。”

站在办公楼大堂的电梯前,蒋谣低下头打量自己脚上的那双新鞋。蓝色的麂皮鞋面上仿佛结着一层白色的朦胧的痂,让人有一种想要去呵护它的错觉。这是她第一眼就看中的鞋子,所以立刻买了下来,人的年纪越大,就越觉得喜欢的东西越来越少,能让自己快乐的事情也越来越少。

一年前,秦锐终于如愿坐上了地区总经理的位子,还进入了董事会。这几乎可以说是他在这间公司能够达到的顶峰了,再下来,就是怎么保住位子的事情。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尽管蒋谣一直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但在公司里那些人看来,她是秦锐的心腹,于是她的地位,一下子也变得举足轻重起来。

她曾经也为要应付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头疼,结果秦锐知道了,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既然如此,你就干脆做出你自己的样子来。”

“?”很多时候,她猜想在他面前,她会不会根本就是个小学生。

“既然他们都觉得你是我的人,那你干脆就拿起鸡毛当令箭,想干什么干什么,别人说你跩也好,说你难搞也好,反正你有我撑腰,不用怕他们。但是,你也要明白一个道理…”

“?”她除了睁大眼睛好好记下他的话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其他可以做的了。

“一旦哪天我下台了,你也就完了——因为不管你想不想,现在我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了,你想置身事外、明哲保身,我看是来不及了。所以既然如此,干脆别费劲去敷衍那些人了,你想理的就理,不想理的就晾在一边。”

他说的很有道理,蒋谣不住地点头。

“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他说,“在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情况下,首先要让自己满意。”

秦锐就是这样一个人,好像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

电梯门一开,蒋谣拉回思绪,跟在人群后面走了进去,才刚站定,就有人快步冲了进来。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些恍惚,好像眼前的这一幕,也曾真真实实得发生过。但那真实的瞬间,已离她很远,远得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一样。

“嗨。”最后那个冲进电梯的人似乎还在喘气,却不忘转过头来跟她打招呼。

蒋谣抬头一看,是赵靖伦,便冲他笑了笑。赵靖伦是秦锐的外甥,三年前进的公司,不过知道他们之间关系的人,全公司恐怕只有她一个。这个年轻人刚进公司的时候也才二十五、六岁,一开始不论做什么都会被秦锐一顿臭骂,但慢慢的,他头上的棱角被磨平了之后,她觉得自己好像又看到了很多年前,还那么年轻、有朝气的秦锐。

“今天下午那个仓库施工的会议你去吗?”赵靖伦是个很怕冷场的人,就算是坐电梯这点时间,也要想点话题聊。

“我是不想去,”蒋谣抬起眼睛看着不断跳动的电子屏幕,“但是好像不太可能。”

赵靖伦耸了耸肩:“某些人不会放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