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不出用什么形容词来形容他——其实,她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去挖空心思想那些形容词。他就是他。她记忆中的那个,爱撒娇的大男孩,早就随着时光消失了。从她说分手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失去他了。

蒋谣在座位上坐下,有些担心他又要对她冷嘲热讽,然而他却只是安静地坐着,从头到尾,都是如此。

他就坐在她斜对面,她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他。可是她没有那种勇气,没有与他四目交接的勇气。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窝囊地面对过一个人,这个世界上,只有“祝嘉译”这三个字会叫她愧疚、难堪、尴尬、无可奈何…

在她目光所及之处,是他的手。他左手虎口的地方有一颗痣,不深,非常浅,就跟他右眼眼角上的那颗痣一样。她忽然想起曾经有一次,他们躺在他那间小小的公寓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他从身后抱着她,她则捏着他的手掌放到灯光下。

“你的生命线很长,说明你能活很久。”她的口吻简直像一个巫婆。

身后的年轻人轻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你的事业线也不错,”她继续说,同时用拇指摩挲着他的掌心,“看上去好像会有几次重大的改变,不过总得来说,还不错。”

他从鼻腔发出了一声“嗯”,像是根本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那么感情呢?”

她用食指戳了戳他的掌心,然后叹了口气:“你的感情线很浅,说明你是个粗心的人,很容易被骗。而且你的这根线是到中指就结束了,这说明你是个注重感情和精神的人。”

祝嘉译忍不住挑了挑眉,像是不觉得她说的都是真的。

“我没有胡说。”蒋谣忍不住辩解道。

“那你呢?”他抓起她的手掌,看了看,可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她一脸认真,“我的感情线很粗,说明我是一个细腻的人。而线尾延伸到了食指下面,则说明…”

说到这里,她听了下来,笑笑地看了他一眼。

“说明什么?”他对她意味不明的笑有点恼火,迫不及待地问。

蒋谣叹了口气,自嘲地咧了咧嘴:“说明我是一个注重肉欲的人。”

“…”他怔了一下,然后一脸的哭笑不得。

“你那是什么表情?”她忍住笑说。

“没什么,”他像个认真的学生,“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这种理论对不对。”

说完他就凑过来咬她的耳朵。

“等一下!”蒋谣尖叫着说,“等一下!”

“?”他狠狠吻了她一下,才放开她。

“我还没说完,”事实上,她只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你的虎口有一颗痣,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什么?”他的嘴唇微微地动了一下,仿佛随时准备扑上来。

蒋谣的眼珠转了转,瞎编的本事她早就练到炉火纯青:“说明你不听话的话,就是劳碌命。”

她侧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他一口咬住了嘴唇…

“蒋律师,”那个虎口有一颗黑痣的手掌的主人似乎有些不耐烦,“蒋律师?”

蒋谣一下子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错愕地抬起头,发现祝嘉译正一脸平静地看着她。

“什、什么事?”她用尽力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祝嘉译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没什么,我只是想问一下,关于付款条件,在招标文件中是怎么约定的?”

蒋谣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转动脑筋,好在,她的脑子一直非常好使:“哦,在招标文件中,工程款分三个阶段支付,每一个时间节点都以验收完成为标准。”

祝嘉译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转向她身旁的秦锐:“那么我觉得第一个验收的节点如果放在隐蔽工程完成似乎太晚了,因为…”

蒋谣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她只看到那只手,那只敲击着桌面的手。对她来说,既熟悉,又很陌生。

这次的谈判会没有上次那么顺利,一直谈到晚上八点左右才结束,蒋谣尽管饥肠辘辘,却已经没有丝毫饿的感觉了。站起身的一瞬间,她有些头晕,但立刻稳住了。她抬起头,发现祝嘉译看了她一眼,又别过脸去。

一行人接下去的安排自然是一起去吃晚饭。走进电梯,她靠在角落里,累得叹了口气,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愿想。

电梯开始往下降,她抬头看着电子屏幕上跳动的数字,脑子里一片空白。

忽然,电梯剧烈地震动了一下,那种感觉就如同是坐飞机遇上气流,让人不自觉地心跳停止。就在她几乎要尖叫起来的时候,电梯停了下来。屏幕上的数字卡在“19”的位置,便不再跳动。

所有人都愣了几秒钟,然后才互相确认是否是电梯坏了。秦锐镇定地按下红色按钮,说:“有人吗?电梯坏了!”

监控室立刻有人回应他们,说马上派人来修。所有人面面相觑了一番,最后接受了这样一个现实:似乎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男人们为了缓和气氛,又或者是熬过这难熬的等待时光,开始闲聊起来。连秦锐这一向在工作场合不苟言笑的人也加入了他们,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是试图让自己不那么紧张。

蒋谣靠墙站了一会儿,开始觉得胸闷,她想也许是因为病还没完全好的关系。她今天穿了一双漂亮的漆皮高跟鞋,尽管穿着很舒服,但站久了还是觉得累。

监控室一直有人在询问电梯里的情况,并且保证维修人员马上就到了。蒋谣伸手在额上抹了一把,发现竟然微汗。她的鼻子似乎又塞住了,于是她开始用嘴呼吸,但奇怪的是,吸了几口之后,嘴巴似乎也失灵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错愕地想。

她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们,他们似乎都还有说有笑的,一种迟疑的恐惧从她心底的某个角落蔓延开来,蔓延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只过了几秒钟,她就真的完全无法呼吸了。

她伸出手,不知道想抓住什么,站在她前面的是赵靖伦,他转过身看着她,被她的样子吓坏了——所有人都被她的样子吓坏了。

她像一个在水底垂死挣扎的溺水之人,想要求救,却连叫喊声也发不出来。

有人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厉声问:“药呢?”

她说不出话来,大口呼吸,却勉强只能得到一丝空气。

“我说你的药呢?!”那人大吼起来。

她本能地把手里的包给他,他接过来立刻翻起来,然后拿出其中一个尼龙手包,打开,拿出一支药瓶,熟练地塞进她嘴里,命令道:“吸!快吸!”

蒋谣握着他的手,拼命吸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到自己的肺又苏醒过来,开始运作。可是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整个人如同虚脱一般。

祝嘉译抱着她,在周围的一片错愕的目光中,用他粗糙又温暖的手指摸了摸她满是冷汗的后颈,说:“好了,没事了…”

八(中)

“谁又骑着那鹿车飞过,忘掉投下那礼物给我。凝视那灯饰,只有今晚最光最亮,却照亮我的寂寞…”

蒋谣那还有些颤抖的手指触碰到按钮的一霎那,车内的喇叭传来一个,带着些寂寞、听得人悲伤的声音。

“Merry, merry Christmas

Lonely, lonely Christmas

人浪中想真心告白

但你只想听听笑话

Lonely, lonely Christmas

Merry, merry Christmas

明日灯饰必须拆下

换到欢呼声不过一刹…”

她的的胸口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窒闷,就像是被人掐着脖子,掐得久了,就算被放开了,能够呼吸了,却早就忘了要怎么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将额头重重地抵在方向盘上。有那么一瞬,她感到自己的心跳似乎又快起来,就跟刚才在电梯里一样。在这一声声的心跳中,她看到了祝嘉译的手掌,那只…虎口有一颗痣的手掌。

还有,还有秦锐的眼神,秦锐看她的眼神。那么远,就好像,他们之间并不止隔着一个人,而是一座山。他的眼里,有一种她觉得陌生又害怕的东西,可她说不出那是什么。

一曲唱罢,电台里传来一个温暖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的夜晚:“这里是《书路漫漫》,我是曹书璐。今天是平安夜,每到这一天,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三种人:一种是等着晚上狂欢的人,第二种是哀伤于自己没办法去狂欢的人,至于第三种嘛…就是根本没在关心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的人。所以,收音机前的你,到底是属于哪一种?”

听到这里,蒋谣不禁苦笑了一下。她…绝对是第三种。

可是那个lonely Christmas的旋律仍不断地在她脑海中盘旋,以至于,刚刚经历过生死的她,忽然很想找一个地方,一个热热闹闹有很多人的地方,然后坐在角落,看着这份热闹。是啊,她只要看着这份热闹就好…

手指的颤抖已经渐渐停止,她的力气似乎正在一点点地回来,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破旧的充气玩具,正被重新一点点地注入力量。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死人重返人间。

可是她摩挲了一下手指,还是有点发麻。她管不了这些,系上安全带,拉下手刹,踩着油门驶出了车库。当她驶上高架路,眼前满是霓虹闪烁,她高兴地想:

这世界没有变。

原来,这世界没有改变…

门一打开,蒋谣差点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蒋柏烈那间原本安静又井井有条的诊室一下子被各种彩带、亮片、和装饰塞满了,诊室的一角有一颗巨大的圣诞树,树上琳琅满目地吊着各种小玩意儿,还有不停闪烁的彩灯。而医生那张巨大的黑色木质办公桌上,此时此刻正放着一堆音响,低音喇叭里蹦出来的节奏简直让人站不住脚。

“嗨!”蒋柏烈穿着一件驼色的毛衣,整个人看上去温暖极了,“快进来吧!”

蒋谣忽然在心底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为别的,只为自己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个,可以默默地坐在一边看着所有人热闹的地方。

蒋谣跟在蒋柏烈身后走进诊室,随手关上了身后的大门。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发现这里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仿佛跟外面是两个世界。

“我没想到你会来。”蒋柏烈递了一杯温热的饮料给她。

直到这个时候,蒋谣才看清楚医生的头上竟然戴着一个鹿角的头箍,那样子实在…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她忍住笑,伸手接过饮料,喝了一口,发现竟然是养乐多。好吧,她不禁在心底想,其实蒋医生不管给她喝什么,她都不会惊讶的。

他们是在一个帮助戒烟的交流班上认识的,当然,蒋柏烈并不是去戒瘾的,他是那个班的助理导师之一,在主任导师有事来不了的情况下,他会替班上场。她曾有一段时期烟瘾很厉害,几乎一天要抽一包,这种情况维持了大约三个月,连她自己都觉得受不了自己。于是她找到了这样一个班,是公益性质的,不收取任何费用,但是班上一共十八个人,最后戒烟成功的只有两个人。她就是其中之一。

“你知道,”交流班结束的那一天,蒋柏烈半开玩笑地说,“有一句话说得好,千万不要跟戒烟成功的人做朋友。”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因为这种人有超人的意志力,你不知道他(她)以后还会干出什么事来。”

蒋谣听完,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就哈哈大笑起来。

好像,的确有点道理。

临走的时候,蒋柏烈递了一张名片给她,说:“烟是戒成功了,不过你要是还有其他什么心理上的问题,也可以来找我——都是免费的。”

她有些诧异地张了张嘴,要知道在现在这个社会,免费的东西可不多了。

“因为你很漂亮,是我喜欢的类型。”说完,蒋柏烈露出那种略带一点诗人般忧郁气质的迷人微笑。

可蒋谣却有点哭笑不得。

后来她真的去了,倒不是去看心理医生,不过最后的结果,也跟那差不多。

“我刚才又犯病了。”蒋谣必须很大声,才能让蒋柏烈听到。

医生诧异地张了张嘴,才凑到她耳边,说:“走,我们换个地方。”

蒋谣以为蒋柏烈是要带她去走廊上说话,没想到他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隔壁房间的门。

这是蒋谣第一次进入这栋楼的其他房间。

“我一直以为整栋楼,就只有你的诊室还在使用,其他都是空关的。”她跟着他走进去,发现里面竟然很干净,整个房间大约有二、三十平米,正中央放着一张大桌子,桌子的两边各放了两张看上去很舒适的沙发椅。

“那岂不是成了鬼屋?”蒋柏烈皱了皱眉头。

他不说倒好,一说起来,蒋谣又再回想了一下,不禁有些毛骨悚然:“…是有点像。”

医生打开墙上的中央空调按钮,头顶立刻传来机器运作的声音。蒋谣走到窗前,然后绕到沙发椅前,坐了下来。

“怎么样,”医生关上门后,在她对面坐下,“当时是什么情况?”

蒋谣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才缓缓说:“在电梯里,我们正从楼上下来,然后电梯忽然停了,我们被关在里面…”

医生看着她,点了点头,像是已经完全了解了她当时所处的环境:“最近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

“之前得了一场感冒,刚刚好。”

“除此之外没什么不适吧?”

“没有。”

蒋柏烈点了点头,又问:“那么心理上呢,最近有什么引起你紧张的事,或者有什么压力吗?”

蒋谣愣了一下,然后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只是这样一个稍稍迟疑的瞬间,医生已经敏锐地抓住了什么:“是有事情发生吗?”

蒋谣看着他,苦笑了一下,下意识地叹了口气。

事实上,这一年多来,她一直在接受治疗——心理治疗。她的哮喘变得严重起来,有一次在超市的地下室,她甚至倒在地上,差点死过去。她去了不同的医院,做各种不同的检查,最后所有的医生都告诉她,她的气管没有问题,哮喘可能是过敏引起的,或者还有一种可能——是心因性的疾病。换句话说,是心理问题。

她努力回想之前病发的情景,却想不出过敏源会是什么。最后,她不得不承认那个她最不想承认的假设——于是她找出蒋柏烈的名片,鼓起勇气打电话给他。

“是有事情发生对不对?”此时此刻,医生就坐在她对面,室内的温度已经开始上升,隔壁狂欢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朦胧,而医生的眼神,却是尖锐的。

蒋谣垂下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说:“当时电梯里还有一个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以眼神催促她说下去。

“是我…以前的男朋友。”她说。

蒋柏烈像是有些意外地抬了抬眉毛,然后问:“他会让你很紧张吗?”

“…有点。”

医生沉默了一会儿,整个房间里只听到头顶那台中央空调运转的声音,而隔壁房间低音袍里传出的节奏,仿佛是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不会是你甩他的吧?”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忽然说。

蒋谣诧异地皱了皱眉头:“你怎么知道?”

医生轻笑了一下,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根据我对你的了解,只有在你甩他的情况下,你才会觉得不安,换句话说,这其实是一种愧疚。如果是对方甩你,你只会想尽办法让自己看上去很好,让对方觉得后悔,不会有不安的情绪。”

蒋谣看着他,终于释然地叹了口气:“我开始有点相信你真的是一个心理医生了。”

“…”

“所以,”她说,“这真的是我的心理问题引起的吗?”

蒋柏烈耸了耸肩:“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