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开始怀疑他的真实性了。

“人体是一个很复杂的东西,神经更是如此。有的时候你对某些事物的恐惧或者喜欢的程度远超你自己的想象,你的神经、你的本能会代替你给出答案。其实心因性的疾病跟过敏症是一样的。”

“?”

医生靠在椅背上,看着她:“你必须找出源头,你必须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折磨你。”

从蒋柏烈那出来,已经是九点多了。蒋谣坐在车里,肚子咕咕地叫起来,她才发现自己一晚上什么都没吃。尽管她从来不过什么圣诞节,可是经过了今天这一切之后,她忽然觉得在这个日子、这个时间,一个人开车回家…有点可怜。

她坐在车里又发了一会儿呆才决定调整心情,准备回家。刚发动车子,秦锐的电话就来了。

“你在哪里?”他跟她讲话,总是省去很多不必要的客套。

“在医院…”

她顿了顿,刚想补充说其实是“医学院”,秦锐就抢着问:“严重吗?”

蒋谣苦笑了一下:“我没事。”

“都快要死过去了还没事!”秦锐的口气很差,简直像她爸爸。

她讪讪地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反复保证:“我真的没事。”

秦锐在电话那头轻轻地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你还在陪他们吃饭?”她立刻转移话题。

“嗯。”他是用鼻音在回答她。

经过了傍晚那场惊魂记之后,她借故先走了,其他人还是照样一起吃晚饭。她走的时候秦锐看着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跟她说,但她当时窘得只想快点离开,于是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立刻告辞。

“那…”她觉得他打电话来好像并不只是问她身体如何,他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可她不想回答,所以只有装傻,“你们继续。我先挂了。”

“蒋谣,”秦锐却在电话那头说,“我等下来找你。”

说完,他先挂掉了。

蒋谣看着手机,忽然有点万念俱灰。

回到家洗完澡,忐忑地做完家务,秦锐果然打电话来了。

“你住几楼几号?”

“703。”话音刚落,楼下的对讲机就响了。

蒋谣有些不情愿地打开门,在门口放了一双拖鞋,然后抱着双臂站在门口等他。她看着那空无一人的走廊,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秦锐喝了一点酒,不多,但她还是闻了一点点酒味。

“有水吗?渴死我了。”他走进来,看也没看她放在门口的拖鞋一眼,径自坐在她的餐桌旁,好像根本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只是老朋友来串串门。

她连忙倒了一杯温水放到他面前的桌上,他仰头全部喝了,把空杯子递给她:“再来一杯谢谢。”

她翻了个白眼,一直伴随着她的忐忑却渐渐消失:“你倒是一点也不客气。”

说完,她又倒了一杯温水,这一次直接交到他手上。

秦锐咕咚咕咚地喝完,就在她等着他是不是要问她讨第三杯水的时候,他却忽然单刀直入地问:“你跟祝嘉译怎么回事?”

蒋谣原本要去拿玻璃杯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中,一时间有点进退两难。

“别跟我说你跟他有一腿。”说这话时,他的口吻像是非常鄙夷。

她却没有生气,而是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缓缓地说:“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一瞬间,他睁大眼睛看着她,像是非常吃惊。

在蒋谣的记忆中,很少有什么事会让眼前这个男人露出这种表情——至少,是毫不掩饰地露出这种表情。

“以前?”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睛看着她,“什么时候?”

她一直觉得,以她跟秦锐的交情,应该是可以跟他说的,可是话到嘴边,她一下子又说不出口。于是她扯了扯嘴角,说:“你别问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冷笑:“蒋谣,你还真有本事…”

“什么意思?”她耐着性子,不想跟他吵架。

“就是字面意思。”他已经好久没有用这种讥讽的口吻跟她讲话了。

她看着他面前的那个玻璃杯,长长地吁了口气:“我今天很累,不想吵架。”

“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你吵架了。”他还是冷冷地。既不是公司里那个沉稳精明的他,也不是以前那个机智幽默的他,而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男人。

“秦锐,如果你不是来吵架的,我愿意跟你再聊几句,然后我就要睡觉了。”她低声淡淡地说。

“那就说说你跟那家伙是怎么回事吧。”他的口吻一下子也变得平淡起来,只是眼神里的那种挑衅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还愈演愈烈。

蒋谣一下子就火大起来:“你想怎么样你说吧。”

“我不想怎么样。”他抬了抬眉毛,像是从来没这么生气过,“只不过今天你让我很难堪,作为上司我有权利知道你跟客户到底在搞什么鬼。”

“没有鬼。”她皱起眉头。

“没有鬼他今天下午在电梯里抱着你算什么?救人?”他冷笑,“蒋谣,我认识你十年了,我从来不知道你有哮喘病,但那家伙竟然知道你的药放在哪里——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她双手抱胸,皱紧眉头看着他。

“代表你们已经上过床了。”他一字一句地说。

“…”她别过头去。很难说清楚到底是因为不想看到秦锐脸上的表情,抑或是感到难堪。

“所以今天下午整个电梯里所有人都知道你们上过床了——”

他话音未落,她就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她不知道自己竟然还会扇人耳光,所以在“啪”的一声结束之后,不止是他,连她自己也愣住了。

有那么一瞬,蒋谣以为秦锐会发火,会对她吼叫,甚至会怒气冲冲地一走了之。但奇怪的是,他却忽然沉默了,沉默到,仿佛他并不在这里。

她怒气未平地瞪着他,积累了一整个晚上的闷气,似乎都要在这场跟秦锐对峙的战斗中宣泄出来。她忽然改变了原来的主意,很想痛痛快快地跟他吵一架,至少秦锐是一个痛快的人。

整个房间安静到连厨房水龙头的滴水声也听得一清二楚…然而,在这片即将爆发的沉默中,秦锐忽然伸手掐住蒋谣的后脑勺,一低头,就吻了下来。

她是过了很久以后,当他用舌头顶开她牙齿的时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一种久违的触感,久远到她都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种感觉,所以当他开始咬她嘴唇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他在干什么。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抬手一巴掌拍在他脖子上,声音非常响,比刚才那个耳光的声音还响,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确实被逼退了。他放开她,两人都睁大眼睛,喘着气,看着对方。

但这也仅仅是十几秒钟的时间。然后,秦锐就再次欺身过来,这一次他的速度比上一次更快,也更用力。他还是掐着她的后脑勺,空出来的手抓住她拍他巴掌的那只手,把她的胳膊扭到身后去。她的另一只手被困在他胸前,拔不出来,这时她才真正地感到窘迫。

比起被他逼问自己跟祝嘉译的关系,眼下情况更让她窘迫!

她试图躲开他,可没想到秦锐的力气竟然这么大——或者说以前他们只是两个同事或朋友,从来不是男人和女人。而一旦他们变成了这种自然界最纯粹的关系,这种天然的本质就显现出来了。

“嗯…”秦锐的鼻腔里忽然发出一种本能的喘息声,这忽然让蒋谣感到害怕。十年来尽管他们对彼此非常熟悉,但始终有一条鲜明的界线隔在当中。没有人会越过那条界线,从来没有!

可是今天晚上,这条界线被打破了,或者说,他们之间的那种长久以来的平衡被打破了。她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她从来没想要去看的一面。

这种恐惧给了她力量,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撞开秦锐,大吼道:“你滚!”

他被她撞开了几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蒋谣愤怒地对他拳打脚踢,他躲了几下,一点也没有要还手的意思。

最后他实在对她疯了一样的拳头招架不住,才大声说:“好了我走!”

她停下来瞪着他,眼里充满了委屈与愤懑。他皱起眉看着她,看了好久,终于垂下肩膀,转身走了出去。

蒋谣锁上门,靠在门板上,这才开始掉眼泪。

她很少哭,尤其是这几年,她一直觉得再艰难的岁月她都挨过去了,所以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哭了。

可是今天,今天晚上,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八(下〕

电梯门在将要合上的那一刻,忽然又打开了。

蒋谣原本站在电梯的角落里,有点出神,此时也下意识地抬起头,看着门口。秦锐穿着一身裁剪合适的藏青色呢大衣,拎着公文包,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他看到她了,愣了一下,不过也只是愣了一下而已,很快地,他走进来对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去背对她站着。

蒋谣眨了眨眼睛,调整自己的呼吸,尽量让一切都变得跟以前一样。

他就站在她面前,离她连半米的距离也不到。她的视线与他的脖子平行,在他颈后,有一颗褐色的痣,在痣的下面,是略带青色的血管,这让她想到了很多年前的秦锐。那时候的他,会为了上司一个不公平的决定,据理力争,吵得血液逆流。可是现在…他就站在她面前,可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离他越来越远。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这是蒋谣每次想到秦锐的时候,都会想的一个问题。他无疑已不是一个同事这么简单,她把他当朋友,只是这个朋友…除了让她欣赏之外,也让她觉得害怕。他是一个目标很明确的人,并且会为了达成他的目标,全力以赴。其实这没什么不好,只是…当他使用某些手段的时候,会让人觉得他有些无情。

而她呢?尽管做着一份最需要理性和逻辑性的工作,可是说到底,她是一个女人,她是感性的。

或许,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的原因。而且,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怎么将这距离缩短。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秦锐从电梯里走了出去。蒋谣这才回过神来,快步跟了出去。办公室里还是一副忙碌又热闹的样子,她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到自己又回到了现实世界。

整个一天,蒋谣都怀着一种忐忑的心情。她觉得自己又开始想要逃避现实…可是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告诫过自己,不要做这样的事了。逃避的结果,往往是事情变得更糟。

所以当一天的忙碌即将结束,秦锐出现在她办公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板的时候,她看着他,竟然松了口气。

“有时间吗,”他没等她回答,就说道,“我想跟你谈谈。”

蒋谣看着他那张有些泛白的脸庞,忽然发现,原来秦锐也开始变老了——可是,谁不会变老呢,谁不是攀上一个高峰,又从上面慢慢走下来呢?

她点了点头,内心竟不那么忐忑。昨天晚上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已不会使她惊慌失措。

秦锐反手关上门,定了定神,才缓缓走过来,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通常坐下之后会习惯性地翘二郎腿,但这一次,他一反常态地,身体向前倾,两个手肘顶在腿上,好像…以下这番话,是他想了很久,才决定要说的:

“对不起。”

“…”蒋谣从秦锐的眼里看到了诚恳,可是一想到那个吻,她的心里就没来由得不舒服,但她还是垂下眼睛,点头接受他的道歉。

“我昨天晚上,想了很久…”他垂下头,这个常常高傲地抬着下巴的男人,此时却变得平易近人,“我想说对不起,可能我昨天喝了点酒,变得很冲动…”

“…”

“昨天下午,你在电梯里那一幕,真的把我吓坏了,”他抬起眼睛看着她,“我、我不是说那个男人,我是说,你当时好像就快要死掉的样子…我当时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假使这个男人没有出现的话,你可能就真的会死掉,我就要失去你了…”

她有些愕然地看着他,她认识的秦锐,好像…从来不会说这么感性的话。

“再加上那个男人…”他像是始终不肯说出祝嘉译的名字,“我当时可能就有点失控…”

事实上,蒋谣已经不记得这一段了,她已经不记得,当她吸过药剂,祝嘉译抱紧她之后,还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自己在慢慢变好,她又能呼吸了,她又活了过来。她甚至不记得电梯门是什么时候打开的,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她脑海里闪过秦锐的脸,她想他一定是非常惊讶,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你不用再说了,”她轻声打断他,“我原谅你了。”

秦锐看着她,轻轻地蹙起眉头,像是想从她眼里看到些什么。

“真的。”她补充道。

他还是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忽然说:“我很蠢是吗?”

“?”她也蹙起眉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这么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将整张脸埋在掌心,过了好久,他才又抬起头来看着她:“我是有点被…气疯了。”

“…”

“其实我根本没有理由…”说这话时,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

“我什么也没为你做过,”他垂下眼睛,“可是别的男人接近你,我又很生气——”

“——秦锐!”蒋谣忽然站起身,不安地踱到窗边,看着这座华灯初上的大都市,“别说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玻璃窗倒映出她身后的那个男人,那个她认识了很多年,却始终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他的男人。

他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椅子上,侧过头来看着她。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整间办公室变得异常沉寂,跟外面忙忙碌碌的嘈杂相比,这里简直是另外一个世界。

“你到底在逃避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锐终于缓缓开口道,“你不会知道我要鼓起勇气跟你说这些有多难…”

蒋谣透过玻璃上的倒影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可是那倒影又有些模糊,仿佛是好几个影子重叠在一起。可是他眼里的那种认真和迫切,是她没有料到的。

可是她没办法回应他,她好像…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秦锐是个聪明人,更是个聪明的男人,他们认识这么多年,可能她一个眼神,他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更何况是这么久的沉默。

“你从来没想过是吗?”他忽然苦笑起来。

蒋谣垂下眼睛,默认地点了点头。

秦锐叹了口气,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你知道吗,我一直很有自信地认为,只要时间到了,你的心态调整好了,要接受我根本不是难事。”

“…”

“但有的时候,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说,“我总觉得你心里有个人,我本来一直以为是王智伟,但是现在…”

这下轮到蒋谣苦笑了,他的确是个敏锐的人。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还不甘心似地问:“那么…那个叫祝嘉译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爱他?”

站在窗前的蒋谣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现在没有任何关系。”

秦锐听到她这样说,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像是并不相信她说的。

“那是为什么?”他看着她,忽然又变成了那个有些咄咄逼人的秦锐,“如果你不是还在爱着什么人,为什么不能接受我?”

蒋谣有点哭笑不得:“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他并不打算放过她,好像一旦他想要知道答案,他就会不惜一切地去把它挖出来,“我有哪里不够好?”

“…不,你很好。”她有些被惹怒了。

“那为什么不接受我?”他一点也没有要退让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