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谣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看着秦锐:“并不是你很好我就要爱上你。”

他忽然站起身来,只用了两步就走到她面前,他双手的手臂撑在玻璃幕墙上,将她整个人围堵起来。她被他吓了一跳,但除了用背脊顶住身后冰冷的玻璃之外,她别无他法。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他低下头来看着她,他的脸离她只有几公分而已。

蒋谣错愕地发现秦锐是认真的,而且,他似乎很愤怒,是真的愤怒。

她忽然觉得这一切很可笑,他竟然像一个不讲道理的孩子,硬是要她解释根本无法解释的事情。是因为他觉得她在说谎?还是说他根本就不肯认输?

想到这里,蒋谣的嘴角闪过一丝苦笑,然后,她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

“因为你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那种人。”

“?”他皱了皱眉头,像是在思索她这番话的真实性。

于是她垂下眼睛,说:“Larence那件事…是你一手导演的不是吗。”

这是蒋谣第一次看到秦锐露出如此惊讶的表情,大多数时候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即使在她这个多年的老友面前,最多也就是发发牢骚,或是耍点小孩子脾气。但他从来不会…惊讶到整个人愣住了。

他放下原本抵在她肩膀两侧的手臂,像是,忽然被彻底打败了一样。

蒋谣的背脊仍旧抵着冰冷的玻璃幕墙,她侧过头来,看着窗外的点点灯光,那些光与倒映在玻璃上的秦锐的身影交融在一起,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看不清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是…怎么知道的?”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似乎没有要否认的意思。

蒋谣咬了咬嘴唇,和盘托出:“我在警局偷看了案卷,尤其是那封举报信。”

“?”

“信纸的最上面被人裁掉了,”她说,“我猜被裁掉的部分应该是公司信纸的抬头…但是这也不代表什么,我之所以认为是你,是因为我看到了信纸角上的咖啡渍。”

他皱起眉头看着她,像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也许你不记得了,”她说,“但是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天早晨我在你办公室,不小心绊了一下,我手里握着咖啡杯,里面的咖啡不小心洒了一点在你桌上的那叠信纸上,你说没关系,只是页边上沾了一点,还可以用。”

“…”

“当然这也不能说明那封信是你写的,”她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就被尘封起来的故事,“可是仔细想一想,那信上的内容,那些细节,那些时间地点人物,能够知道得那么清楚的,在这间公司里没有几个人…”

“…”他看着她,像是忽然之间才发现了她的可怕之处。

蒋谣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我曾经抱有一种侥幸的念头,也许这一切是我误会你了,或是有人陷害你…但是,现在我知道,我猜得没错。”

秦锐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然后才迟疑地说:“你有没有…”

蒋谣看着他,苦笑了一下:“没有,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刚才就说过,这一直以来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最后有些颓然地坐回他刚才坐的那张椅子上,声音有些低沉:“我让你失望了是吗?”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还有他那双总是精神奕奕的双眼,有那么一瞬,她竟有些同情他。她说不出是为什么,她只是有这样一种感觉而已:

“不,秦锐,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眼中带着不解和迷惘。

“作为朋友,不论你做了什么事情,那是你的选择。站在你的角度看,当时Larence事事都针对你,他想把你从这个位子上挤走,好换他自己的人来,你甚至想过要放弃…如果你没有把他拉下马,那么也许离开的就是你。尽管你的手段是卑鄙了一点,但那是你的选择——对我来说,谈不上是不是失望。这件事,只是让我更加看清楚了一点而已…”

“?”

“你不是我想要的那种人,”她说,“以前、现在、甚至也许将来…都不是。”

桌上的那台电子钟闪了几下,说明下班时间到了。

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轻敲了几下,蒋谣这才回过神来,调整了一下思绪,说:“请进。”

小助理探头进来问她还有没有什么事,没有的话是不是可以下班了。蒋谣下意识地看了看桌上的电子钟,今天是圣诞夜,估计大部分人都约了饭局或是聚会。于是她笑了笑,说:“没事了,下班吧。”

助理走后,蒋谣还是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她面前的桌上有好几叠厚厚的合同,都是这个周末开会的时候要交审核意见的,时间紧迫,可她一点着手处理的心情也没有。

过去的一年以来,她以为自己已经从过去的阴霾中走了出来,她以为自己已经好了,已经可以面对今后可能发生的一切。过去的那些磨难对她来说既是一剂毒药,也是一剂良药,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她变得更成熟、更睿智、更坚强。

可是,她的这些改变、这些变化,仿佛在一夜之间,又化为了一阵烟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窗外的霓虹闪烁,从这个角度望下去,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圣诞装饰,好像这个节日对所有人来说真的很重要似的。蒋谣拿起桌上的手机,打开通讯录,迟疑了很久,大拇指才在屏幕上不断地滑动起来,通讯录上的名单飞快地滚动着,直到没办法再继续。在整个通讯录的最后,是那个大写的“Z”字。

她的大拇指变得很僵硬,仿佛要点在那个“Z”字上对她来说是一件异常困难的事。然而最后,她的手指还是按了下去,屏幕上的画面变了,跳出一张年轻、英俊…又有些纯真的笑脸。

她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手机屏幕,说不出话来。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把手机里关于祝嘉译的一切都删除了,却没想到竟还有这样一张通讯录中的照片。而且,她也根本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做了这样的设定,她看着那张脸孔,发现好像是在北海道拍的…会不会,是那时候他偷偷自己设的?

屏幕忽然又变了,跳出了读秒的数字,她整个人愣在那里,一时之间有点不知所措。

不过好在她很快就找回了理智,拿起手机,放在耳边:“喂?”

电话那头一直没有任何声音,蒋谣甚至怀疑这通电话到底有没有接通。就在她迟疑着想要挂掉的时候,祝嘉译的声音却如同梦一般出现在她耳边:“什么事?”

蒋谣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说:

“我想跟你谈谈。”

九(上)

想说却还没说的还很多

攒着是因为想写成歌

让人轻轻地唱着淡淡地记着

就算终于忘了也值了…

蒋谣面前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美式咖啡,她早就不喝什么太妃榛果拿铁了,那对她来说…太甜了。

这间咖啡店就在她公司附近,平时中午总是人满为患的样子,但是到了傍晚,这里却开始变得冷清。咖啡店是由一间老式的洋房改建而成,还是保持着原来的风貌,尤其是四周巨大的木质玻璃窗。她很喜欢来这里,因为,这里让她想起小樽的那间小餐馆。

咖啡馆四周的墙角上分别挂着一只喇叭,此时正在放着李宗盛的歌。蒋谣并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可是她听得很入神,仿佛在听一个故事。

说不定我一生涓滴意念

侥幸汇成河

然后我俩各自一端

望着大河弯弯终于敢放胆

嘻皮笑脸面对人生的难…

她没想到祝嘉译会这么爽快地答应她的请求,她一直以为,他根本不想见她,至少之前的几次见面,他都几乎没拿正眼看过她。

这也难怪——这根本不能怪他——因为她伤害过他,那么无情地伤害过他。

蒋谣的情绪一下子又变得低落起来,即便已经过了三年,她只要一想起他们最后的那两次碰面,想到他的脸孔和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她的心里就有一种没来由的恐慌。

也许我们从未成熟

还没能晓得就快要老了

尽管心里活着的还是那个年轻人

因为不安而频频回首

无知地索求羞耻于求救

不知疲倦地翻越每一个山丘…

李宗盛的声音,好像几十年都没有变,带着一些嘶哑和沧桑。仿佛他二十岁的时候是这个样子,到了五十岁,还是这个样子。

蒋谣不禁攥了攥手指,假如…只是假如,一切如李宗盛的声音,从未改变,那么现在的她和祝嘉译会变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露出一抹苦笑——还是一样的。假如没有改变,他们最终还是会分手,而且说不定,会比现在更痛苦。

她拿起手边的咖啡,喝了一口,然后继续仔细地听着这首歌。

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

喋喋不休时不我与的哀愁

还未如愿见着不朽

就把自己先搞丢

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喋喋不休再也唤不回温柔

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

在什么时候…

当副歌结束的时候,蒋谣抬起头,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是祝嘉译。

祝嘉译变了。变了很多。

她看着他,看得出神,一时之间,竟像是一个怀春的少女,盯着他的眼睛,一瞬不瞬。

祝嘉译的脸上闪过一丝嘲笑般的神情,不过那也仅仅是一闪而过。他脱下灰色的呢外套,放在沙发椅背上,然后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这是蒋谣三年来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他。他的头发剪短了,不再是以前那种披肩的长发,她还记得自己曾见过他风驰电掣般在路上跑的样子,简直像一匹骏马…如今,他这一头短发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更成熟也…更精明?

她觉得自己简直找不出形容词来形容他。他的眼睛还跟以前一样,鼻梁也还是那么挺,脸颊好像不如以前饱满,可是下巴的轮廓仍是那么分明——仿佛是一副完美的几何对称图形…

蒋谣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这么得想念他,一如三年前,直到最后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有多爱他。

“看够了吗?”坐在对面的祝嘉译用一种几乎没有任何感情或语调的口吻,冷冷地说。

她有些窘迫,又有些无地自容。可是所有这些不安与忐忑,跟看到他就坐在她对面比起来,好像也不算什么。

“谢谢…”蒋谣一开口,下意识地蹦出这样一句话来,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不是应该跟他说“对不起”吗,为什么最后变成了“谢谢”?

祝嘉译的嘴角又露出一丝类似于嘲笑一般的笑容:“谢我救了你的命吗?这好像不是一杯咖啡就能摆平的事。”

来之前,蒋谣已经做好了面对冷嘲热讽的准备。所以当他真的出现在她面前,说着这样的话,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整颗心,就又沉淀下来。

“你过得好吗?”其实,这才是她最想说的话。

祝嘉译皱起眉头看着她,好像不太明白她到底想要干什么似的。

“现在这份工作,”她缓缓开口,试图找回以前那种平和的气氛,“是你想要的那种工作吗?”

“…”他还是看着她,冷冷地,不带有任何感情。

她还想张口说点什么,但是实在被他的眼神刺痛了。终于还是闭上嘴,垂下眼睛,苦笑了一下:

“对不起。”

他依旧沉默着。她也是。

在这间小小的咖啡馆里,蒋谣又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这又是为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祝嘉译忽然说。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尽管心里很难受,却还是勉强对他挤出一丝笑容。

“道什么歉?”他抬了一下眉毛,看着她冷笑,“你不会还在想着那些陈年往事吧?”

“…”

“要是的话,”他扯了扯嘴角,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笑话,“你可以不用担心,我早就不在意了。”

蒋谣曾经设想过这样的场景:当他们再见面的时候,她跟他道歉,他要么不接受,要么…仍会是以前的那个祝嘉译。但她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她没想过,原来他早已不在意那些往事。

她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自己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一个笑话,他变得比以前成熟了,可他仍是年轻的,二十八岁,他还在最好的时光。可她已经不是了。她已经开始走向衰老,尽管也许路还很长——但已经开始了。她不过是一个曾经在他年轻、简单的岁月里,出现过的人,她给他上过一课,这一课也许有点痛,但是这一课也让他成长了。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但她脑海里,萦萦绕绕,忽隐忽现的,仍是以前的那个他。在他看来,她会不会,已经变成了一个…无聊又卑鄙的老女人?是他竭力想要摆脱的过去?

想到这里,蒋谣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痛…可她觉得这是她应得的。她活该如此,她在应该珍惜的时候没有珍惜,在应该勇敢的时候没能勇敢,感情也许没有道理,但是感情是有因果的,她必须要承担这个结果——既然当初的决定是她作的。

“不,不是的…”许久之后,她忽然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不是来求你原谅我,就像你说的,没有那个必要。”

“?”他看着她,眼里有疑问,可这疑问也是淡淡的,仿佛可有可无。

蒋谣拿出所有的勇气,抬起头看着祝嘉译的眼睛,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些事。说是对你忏悔也好,或是你有权利知道真相也好…总之,我想告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祝嘉译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她平静地打断他:“听我说完。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你。”

说这话时,她忽然变得很严肃、很认真,好像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她必须要完成。这一刻,她似乎又从他眼中的一闪而过里,看到了原来的那个祝嘉译…

蒋谣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平复了一下情绪,缓缓说道:

“那个时候,我没有要骗你。我曾经说过,我决定离婚,我要跟你在一起…是真的,也不是我随便做出的决定。”

略有些昏暗的灯光下,祝嘉译轻轻地眯起眼睛,似乎想要从她眼里分辨她说话的真伪。

蒋谣苦笑了一下,继续道:“但是后来,我改变了主意…”

听到这里,他恹恹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已经不想再听她说下去。

她也看着他,过去的一幕幕像走马灯一般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无数个夜晚,他从背后搂着她,问她能不能留下来过夜。

他知道她下班后可以跟他一起吃晚饭,会兴高采烈地做饭。

他会在寒冷的冬夜,因为她一句“肚子好饿”,心甘情愿地去煮方便面。

他问她“你是不是有点想我”,即使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也一点不恼。

她想要分手时,他会皱起眉头保证说自己一点也不爱她,只是在“利用她”;可是当她冷冷地叫他去找一个心爱的女孩过下半辈子的时候,他又脱口而出“可我爱的是你”…

他会因为一趟短短的旅行雀跃,她怎会不知道他在雀跃什么,她只是绝口不提:其实他也想要一段正大光明的爱情,不需要躲藏,不需要顾忌,不需要欲言又止,更不需要被问得哑口无言。

在小樽灿烂的阳光下,他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地笑。

在他那间小小的公寓里,他站在走廊上,捧着一桶鸡翅,信誓旦旦地说:“你已经有点喜欢我了,我感觉得出来…”

当她说决定要跟王智伟结束的时候,他的眼睛是那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