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还有…当她说,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在一起的时候,他一脸平静,转身却掀翻了一张茶几。

“为什么!”他大吼,“你明明说过你要离婚,你明明说过…”

“你是认真的吗?不要再跟我开玩笑了,我开不起这种玩笑,我真的会生气…”他说。

那时候的她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一个字也答不出来。可是现在,她可以了。

而且,蒋谣抬起头,看着祝嘉译——她必须回答他了。

“因为那个时候,我忽然发现,”此时此刻,在咖啡馆昏黄的灯光下,在李宗盛沧桑且温柔的歌声中,她终于鼓起勇气说,“…王智伟得了肺癌,已经是晚期了。”

这是圣诞夜,其他的店铺里都在播着圣诞歌,而有这样一间咖啡馆,却始终循环播放着李宗盛的《山丘》。在这间咖啡馆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一对男女,他们看上去有些陌生,并不像是情侣,可是如果你仔细看的话,也许会发现,他们的眼角眉梢,似乎有些难以言喻的相似之处…

“他其实早就知道…”蒋谣哽咽了一下,才继续道,“你的存在。”

祝嘉译看着她,眼里的错愕在她的意料之中。

“他之前就问过我,要不要离婚。但当时我还没想清楚,所以这个话题没有继续下去…”她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路,“后来当我决定了,有一天他出差提前回来,我就跟他说了,他立刻就同意了。”

“…”

“可是就在我满心欢喜地想着要结束之前的一切,重新开始的时候,无意间,我发现了他的体检报告,我以为那个信封里是我诉讼的证据,所以我…”她想起当时的种种,叹了口气,“总之我知道了,我知道他查出来已经有段时间了,但他应该是想要瞒着我…我想也许,对他来说,心里还是存着一丝对我的愧疚。”

她的思绪一下子变得很轻,好像与王智伟的一切,对她来说,又是另一个世界。

“可我决定留下来,”她忽然抬起头,看着祝嘉译,“也许这个决定对你很不公平,但是当时的我,没办法说离开…”

祝嘉译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好像他的思绪已经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蒋谣不知道是哪里,三年前,也许她可以说她很了解眼前这个人,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知道他会怎么做…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不了解他了。

“我认真地想过,很认真,”说这话时,她很平静,不论是脸上,还是心里,“我想过我该怎么做,我想过我对你、对他,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她本想说,她是爱他的,可是她看了一眼他的表情,便放弃了。不管当时爱得如何热烈,时过境迁,再要开口说这些,好像实在难以启齿。

于是她在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他爱过我,也伤害过我。我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是他给我的爱多,还是他给我的伤害更多…但我知道,我们曾经组成了一个家庭,一个密不可分的东西——尽管后来有了裂痕,而且这个裂痕很难弥补——但我毕竟曾经是一个家庭。这么多年以来,我已经不爱他了,但是…我没有办法看着他一个人孤独地死掉——我说不出为什么,我只是没有办法。”

祝嘉译又轻轻地蹙了蹙眉头,好像是在思索她这番话的真实性,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他始终没有说话,沉默地等待着她把话说完。

蒋谣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清晰的发际线,还有那个,几何图形般完美的下巴轮廓…她忽然觉得很难受,难受到想哭。可她还是忍住了。

她很后悔,她后悔自己当时没有认真地对待自己的感情,对待他。

没错她是受了很深的伤害,她是遭到了背叛,她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和信仰是被彻底改变了…但这不代表她有理由去伤害、去背叛、去彻底改变另一个人!

而且这个人,还是她爱的人。

她对自己的放纵,非但没有带来真正的快乐,最终反而让她失去了快乐。在她应该认真去思考、去做决定的时候,她没有。后来她想要这么做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选择的权利——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对于她最后的那个决定,她并不后悔,如果时光倒流,她想她还是会选择留在王智伟身边,跟他一齐面对病痛。她感到后悔的是,在更早之前,在她接受了祝嘉译的吻之前,在她开始这段畸形的关系之前,她竟放任自己的灵魂被痛苦深深地扭曲,她情愿选择伤害别人,也不愿意拿出勇气去面对生活带给她的磨难。

事实上,她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了一个加害者。就像是受到了虐待的孩子,一边哭,一边转身又去虐待别人。

她尝过了这种痛的滋味,却对他的痛视而不见。

她后悔的是,她竟然曾经这么残忍。

“那么他现在…”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祝嘉译终于低沉地开口。

蒋谣深吸了一口气,说:“王智伟…一年多之前,去世了。”

他有些发愣,像是忽然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好像这一切对他来说仍是一个故事,一个悲剧故事。

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

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

还未如愿见着不朽

就把自己先搞丢

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喋喋不休再也唤不回了温柔

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

在什么时候…

李宗盛的歌声仍旧在空中,在他们耳边不断地回荡着。好像很远,又仿佛很近。蒋谣甚至分不清,那歌声到底是真的从墙角的喇叭里传来的,还是说,是存在于她的脑海之中。可是不论这是现实,还是幻觉,她都要对眼前这个男人说: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原谅我。不管你信不信,祝嘉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你原谅…”

“…”他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里却有些阴晴不定。

“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

“?”

“这一切是我的错,不是你的。不是因为你不够好,我没有选择你,而是因为我一开始就错了,最后我又别无选择…”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竟异常平静,而又坚定,“不要因为别人的错误怀疑自己,怀疑自己曾经坚持的那些东西,也不要放任自己失掉原来的那种勇气…不然有一天,你会像我一样,追悔莫及。”

九(中)

蒋柏烈将显微镜放进办公桌最下面那个又大又深的抽屉里,盖上白色的布,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抽屉关上。他又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收进塑料收纳箱里,把收纳箱摆在身后的角落里。桌上还有一个空的养乐多罐子,他丢进脚边的垃圾桶,然后将铺在垃圾桶里的垃圾袋拎起来,扎好口,准备等下带出去扔掉。他关上空调,脱□上薄薄的白色褂子,挂在它通常挂着的地方,又取了它旁边的那件深蓝色鸭绒服,穿上。做完这一切后,他来到门边,回过头扫视了一下整个诊室,确定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一切都在正常的轨道上之后,他拎起脚边的垃圾袋,打开了诊室的大门。

“医生!”一个女人就站在门口,看到他之后,竟轻笑了一下,“你不会相信我刚才做了什么!”

蒋柏烈一手拎着垃圾袋,一手本能地护在胸前,倒吸了一口冷气。

大冬天的,这么晚,站在门口也不敲门——想吓死人吗?!

他又愣了一下,才认出来,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叫做蒋谣。

蒋柏烈把蒋谣拉进诊室,放下手中的垃圾袋,关上门,重新打开了空调。他的鼻子敏锐地嗅了嗅,才发现那股如醉汉一般的高浓度酒精的味道是从眼前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他走到窗边,想要打开窗子,但是才开了一道缝,就被外面的冷空气吓得关上了窗。他回头瞪了她一眼——尽管后者根本不知道他在瞪自己——决定跟寒冷比起来,他还是更愿意忍受酒精味。

这一定是一种孽缘!他一边把她按坐在那张黑色的皮椅上,一边忍不住想。

从他第一次在主任办的那个戒烟班上碰到这个跟他同姓的女人起,他就有这种感觉。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会去参加那种班的人。根据他这么多年的经验,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对什么上瘾,其实只要看眼睛就能看得出来。自制力或是抵抗力差的人,他们的眼神比起普通人来说,更空洞、更涣散,好像随时会被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吸引注意力似的。但蒋谣不同,她的眼睛,根本就是那种很有自控能力,甚至是很坚定的那种眼神——她根本不应该到这里来!

后来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没有错。她的确很快就戒了烟,尤其是当主任拿出一叠恶心巴拉的肺癌晚期病人内脏的图片时,她好像整个人都被惊呆了。他想她一定是吓坏了,而且深深地了解到吸烟的危害性,不然她不可能在一个月内就把烟给戒了。

好吧…此时此刻,蒋柏烈无奈地踱回到自己那张硕大的办工桌后面,脱掉鸭绒服,在转椅上坐下:所以她现在是又打算开始酗酒了吗?

“说吧,”蒋柏烈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十一点了,要不是他决定独自过一个安静的圣诞夜,恐怕她根本找不到他,“你干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蒋谣躺在那张黑色皮椅上,闭着眼睛。

蒋柏烈的很多病人都对这张皮椅赞赏有加,据说是坐着非常舒服——但他本人倒是很少会坐在上面。其实,几乎是从来没有!

就在医生怀疑他面前的病人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蒋谣却忽然开口道:

“我对他说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蒋医生忍不住掏了掏耳朵。基本上,这种酒后吐真言的话他是听得很多了,他也很快就能进入状况,根据病人的只字片语分析出事实。但是…起码要给他一个前因后果啊!这种没头没脑的醉话,说出来到底是想要他回答些什么!?

蒋谣仿佛是感应到他心里的想法似地,忽然睁开眼睛,说:“你不是说,所有心因性的疾病,都要找到源头吗?”

“…嗯。”

“其实我知道源头…”她打了个酒嗝,整个诊室的酒气更加浓了,“一直都知道。”

蒋医生眯起眼睛思考了半天,终于迟疑地问:“是一个男人吗?”

然而蒋谣却没有回答他,既不是承认,也不是否认。

“这件事我想了很久,很久…”就在蒋柏烈又开始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她却忽然开口道,“其实我一直以为自己没有机会这么做了,我以为我大概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有些事情,你渴望了很久,你付出了很多努力,你鼓起勇气,你终于爬上了山丘的顶端,然后你会发现…”

“?”蒋柏烈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这个女人,从他认识她以来,似乎从来没听她说过这么多话,而且——还是排比句。

“什么也没有,”她说话的样子,像是很认真,又像是完全醉了,“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他笑了笑,觉得很有意思。通常这种时候,他知道,他唯一能做的,是沉默地聆听。

她忽然又放低声音,很低、很轻,简直像是在喃喃自语:“我只是,我只是…不像让他变成我这个样子。我想让他忘了过去,我想让他开心一点,不要总是被过去折磨…”

医生轻轻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窗外。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了,通常在这个时候,人们比较容易产生一种脆弱的情绪,会回想过去的种种。过去,是一种叫人难以捉摸的东西,你说不清它到底是好还是坏。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这个叫做“过去”的东西,并不会被轻易忘记。

恰恰相反,更多的时候,它会伴随我们一生…

蒋谣是在头痛中醒来的。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是被灌了铅一样,沉重,欲裂。她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坐起身来,睁开眼睛。然后错愕地发现——她并不是在自己家里的卧室!

她有些慌乱,但是很快地,她就松了一口气,因为她认出来,这里是蒋柏烈的诊室。

墙上的空调还在突突地吹着暖气,除了空调马达运转的声音之外,整个诊室很安静,安静到连她肚子里发出的“咕咕”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

首先蹿进她脑子里的,是李宗盛如同说故事一般的歌声,接着便是祝嘉译那张木然的脸,以及…当他听完她说的一切之后,起身撂下的那句话:

“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一些事…不管你后来做多少努力,也仍然于事无补。”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转身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怔怔地分不清刚才那一切,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说,只是她的幻想。

她面前的桌上只有一杯咖啡,如今连热气也消失了。他像是从没来过,从没出现在这里,从没对她报以冷嘲热讽的微笑,也从没听她说完心里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站起身,穿上外套,推门出去了。

周围着实热闹,她抬手看了看表,九点了。

她走进一间酒吧,人还不多。她想要打电话叫个什么人来一起喝酒,但她忽然发现,一个也没有——连秦锐都不行了。

可是她却没有特别懊恼。不知道为什么,她竟还觉得高兴:

因为她终于把那些话说了出来,她终于坦承地面对祝嘉译。

那个时候,她之所以什么也没说,是因为她觉得如果告诉他,他一定会等她的。可她不知道自己会要他等多久,而且…他已经等她等得够久的了。她不要他再陷在这个泥潭里,她要他离开,她要他的生活充满希望,而不是无尽的等待!

蒋谣点了一杯长岛冰茶,在酒精进入喉咙的一刹那,她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应该是笑的吧。

然后…她的记忆就变得模糊起来。可是蒋柏烈打开诊室大门看到她之后,那张惊讶的脸,倒是清晰地遗留在了她的脑海里。

头还是痛得她几乎要叫出声来,她一转身,差点从黑色皮椅上掉下来。

手边的茶几上有一个马克杯,是空的。杯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应该是蒋医生写的:

很遗憾,我没时间再听你罗里吧嗦地说你有多后悔,因为我要去赶飞机了。

但是走之前我还是想告诉你:不管你有多后悔你的过去,你还是有机会改变你的未来。

千百年来,人们之所以要除旧迎新的意义,就在于,未来永远带着希望。翻过一座山头,也许的确什么都没有,但也许你继续翻山越岭,就能找到世外桃源。

最后,祝:新年快乐!

蒋谣走进秦锐办公室的时候,他正低头在面前那一叠报告上用深蓝色的钢笔写着什么。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所有人都在忙碌着,所有人又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

秦锐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说:“东西放下,然后去把财务部新来的副经理叫过来。”

蒋谣走到他办公桌的前,停下脚步,一言不发。

秦锐终于察觉到异样似地抬起头,当看清楚是她的时候,他眨了一下眼睛,停下手上的动作,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蒋谣把手里的那封信放在他面前,他垂下眼睛,看了一眼,没有去接,反而问:

“是什么?”

“你觉得呢?”奇怪的是,自从那天把话都说开了之后,她看到他反而没那么尴尬。

“不会是辞职信吧?”他一脸警觉,仿佛她递到他面前的不是一张信纸,而是一枚定时炸弹。

蒋谣抬了一下眉毛,决定还是不要再兜圈子了:“是我的休假申请。你不是说,让我把休假的计划给你,你再决定要不要批准吗?”

秦锐的眼里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他这才伸手去拿那张纸,打开看起来:

“三个月?”

她双手抱胸点点头。

秦锐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仿佛是忙碌的一天中,片刻的放松。他看着她的眼睛,有那么一瞬,他好像是准备要施展他擅于谈判的魅力,跟她讨价还价。但是他似乎很快就改变了主意。垂下眼睛思考了片刻后,他重新抬起头看着她:

“一个月,过完农历新年回来——这是我的底线。”

蒋谣也看着他,思索着他口中这条“底线”的真假。最后,她长吁了一口气,妥协地点了点头:“成交。”

犹豫了一下,她才对他道出实情:“其实不管你答不答应,我已经买好了今天傍晚的机票。”

秦锐无奈地点了点头,抱怨似地说:“你看吧,你蛮横起来,也是完全地不讲道理。

她扯了扯嘴角,转身往门口走去,就在她快要走出去的时候,秦锐忽然叫住了她:“蒋谣…”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手指不自觉地把玩着钢笔,有些欲言又止。不过最后,他还是问出了他想问的那个问题:“…我做错了吗?”

一瞬间,蒋谣有些迷茫,不知道他指什么。他立刻意识到了她的迷茫,补充道:“我是说,Larence的那件事…”

她看着他,有些意外——这个生活中的王者,这个坚强的人,这个永远只会向前看的男人,竟也会反思自己?

她的嘴角闪过一丝苦笑:“无可奉告。”

“?”他轻蹙了下眉头,像是对她的回答很不满意。

“我没有权利来评论你——而且我也不认为我的评价能改变什么,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哪一种人。”

他的眼角抽动了一下:“所以你永远不会选我?”

她叹了口气:“永远?永远有多远?”

“…”

“但是说实话,”她看着他,一脸坦诚,“不论你做出任何事来,我都不会惊讶。”

他有些茫然,似乎对她最后那句话有些异议,想说些什么来反驳她。

“我唯一能做的,”她没有给他反驳的机会,继续说道,“是尊重你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