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谣苦笑了一下,在她的记忆力,可能更多的是争吵吧。

“不过好像也没什么不对,”他的笑容里有几分自嘲,也有几分豁然,“我那个时候只是初出茅庐的小子,什么也没经历过,对人情世故也毫不关心,更何况…你只我把当做一个偷情的对象——没有人会跟偷情对象谈心的对吧。”

蒋谣愣了愣,然后忽然走过去,踮起脚尖,吻了他一下。

她只是吻了他的嘴唇,尽管很用力,但是只有嘴唇。很快地,她放开他,但看着他的眼神很认真:“不要这么说——不要这么说你自己。”

他也愣了一下,大约是被她的吻,还有她眼里的认真吓到了。

一瞬间,她觉得心很痛。于是她抱住他,紧紧地抱住他,仿佛只有这样才会让她安心。

祝嘉译拍了拍蒋谣的背脊,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她的头发上印下了轻轻的一吻。

“带你去一个地方。”吃过午饭,两人走在阳光明媚的运河旁时,蒋谣忽然说。

“?”祝嘉译挑了挑眉,像是不置可否。

“走吧。”说完,她推着他,往山坡上走去。这是整个小樽最宽的一条路,通向火车站。

她带着他,跳上了开往长万部的火车。也许是因为是节假日,天气又很好的缘故,车上竟然都是人。他们在两节车厢之间找了个空档站下,地方很窄,两人面对面靠墙站着,当中几乎就已经站不下第三个人了。

车轮与铁轨很有节奏地衔接着,两人就那样面对面地站着,谁也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却很温暖。

蒋谣忽然又想起来小樽那天晚上的那个令人愕然的偶遇,想着想着,不禁笑起来。

“笑什么?”他踢了她一下。

“没什么,”她还是笑,“想到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她顿了顿,才说道:“就是在札幌来的火车上,你帮我摆行李箱,我一转头,你看到我的脸之后,你脸上那种吓了一大跳的表情。”

祝嘉译蹙了蹙眉头,无奈地叹了口气:“那真的…吓了我一跳。”

她不禁又笑起来:“其实我也是,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他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很温柔,但忽然,他像是想到什么似地问:“但我那个时候对你那么凶,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她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啊,只要看到你就行了。”

“…”他似乎有些诧异,说不出话来。

“再说,”她往前走了一步,抬起头看着他,说道,“你现在不是不凶了吗。”

说完,她在他将要忍不住低头吻她之前,又往回退了一步,重新靠在车厢壁上,一脸波澜不惊地朝他笑了笑。

白雪皑皑的山上,在几乎是正中间的位置,人为地用旗子辟出了一条宽阔的滑雪道,远远地,就能看到穿着各种五颜六色滑雪服的人们,不断地从山顶出发,冲向山谷。但是除了专用的滑雪道之外的地方,那些如同面粉一般的雪,在山坡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那些雪看上去很松软,但踩上去,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放眼望去,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山顶离太阳最近的地方,有一点点深褐色,那应该是,土地原本的颜色。

蒋谣迎着阳光,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前走去。她的脚步很快,简直像一只跳跃的羚羊,以至于身后的祝嘉译要跟上她都有些吃力。

这里没有人烟,雪地上只有他们两人的脚印,祝嘉译跟了一会儿,感到原本还比较平坦的山坡有些往下倾斜,便立刻要开口叫住前面的蒋谣,然而他刚一开口,她已经停住了。

她站在阳光下,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阳光是从他们头顶上洒下来的,阳光刺得他不得不眯起双眼,才能看清楚前方被光晕笼罩着的她。她站在那里,背对着他,面对群山。

“喂…”她忽然大喊道。她的声音产生了回声,在山谷的上空不断地回荡着。

祝嘉译又一次感到诧异,因为他记忆中的她,不是一个…会做出如此戏剧性的事情来的人。相比之下,以前的他更像是会对着无人山谷大喊大叫的人,而她呢,她通常只会双手抱胸,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一切。她总是习惯于将一切都放在心底,从不说出来。

然而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听她喊道:

“我一直想跟你说声谢谢,但却拉不下脸来…”

他停住脚步,讶然地看着光晕中的她的背影。

“我也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但同样没能鼓起勇气…”她继续喊。

面前的雪山岿然不动,好像什么也无法打动它们。

“亲爱的,”她喊道,“谢谢你即使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却还愿意付出…”

他依旧眯起眼睛,皱着眉头,看着她的背影。

“对不起,我过去常常伤害你,还嘴硬不肯跟你道歉…”

阳光下,他忽然睁大眼睛,意识到那是她写给他的信——那张三年前从小樽寄出的明信片——是她在那里面写下的一字一句。

“最后,”她对着群山,一点也没有退却,一点也没有气馁的样子,“既然我能鼓起勇气跟你说以上这番话,我想顺便再跟你说…我爱你…”

声音依旧在山谷中回荡着,尤其是最后那句话,好像是很多个蒋谣,在晴空下,在群山之中喊话。

祝嘉译走过去,从后面一把抱住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不住地吻她的头发。

蒋谣想要转过身来,他却不让。她唯有依旧像刚才一样面对群山。她猜他在流眼泪吧,不然,还有什么不能让她看见的?

她的眼眶里也有泪水,但是她忍住没有掉下来。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好像真的有点湿,但他侧过头去,把脸埋在她颈后,躲开了她的手。她放下手,不再乱动,只是任由他抱着,嘴角忍不住地泛起笑意。

“喂,”她的眼睛一边笑,一边泛着泪光,“你看我记性多好。我没有忘,一个字也没有忘…”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深深地为她能在繁杂纠结又虐恋成狂的剧情中,找到这段有关于明信片的剧情,并且成功复制黏贴…感到欣慰~~~)

十一(下)

餐馆老板娘亲自送餐过来的时候,蒋谣决定拿出法庭上跟人周旋的那种定力,假装若无其事地微笑,而且那种笑,要比平时更大方、更热情。然而老板娘上完菜后,只看了她一眼,就微微一笑,转身走开了。

蒋谣看着那穿紫色和服的背影,下意识地吁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好像被人从土堆里拎出来的土拨鼠。

坐在她对面,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祝嘉译,此时忽然轻笑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蒋谣眯起眼睛看着他,吸了口气,说:“很好笑吗?”

他抿着嘴,摇了摇头,但是脸上和眼中的笑意那么明显,明显到她忍不住皱起眉头。

说真的,当他在回来的火车上提出要来这里吃晚饭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多尴尬啊!昨天晚上已经在这里演了一出“大戏”,让人看了笑话,今天还要送上门去…她会答应才有鬼!

然而…此时此刻,蒋谣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她还是妥协了,因为他说还想吃昨晚没吃过瘾的大排面。

好吧,她想,他以前那么迁就她,她偶尔迁就一次,也没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她看着他,他正心满意足地一边坏笑,一边吃着面条。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她看着他,弯了弯嘴角。

“?”祝嘉译似乎全神贯注于面前的这碗面条,只是趁咀嚼的时候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天,”她双手抱胸,凑过去一脸平静地看着他,“我去超市买通气鼻贴的时候,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是谁?”

“咳咳咳…”他咳得厉害,前一秒还狼吞虎咽,后一秒却恨不得把吃进去的全都吐出来。

蒋谣把水杯推到他面前,接着往后一靠,靠在椅背上,笑容可掬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祝嘉译还在咳,尽管已经喝了两杯水,却似乎还没咳完。蒋谣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慢吞吞地拿起桌上的茶壶,把他的杯子倒满,然后继续安静地等待他的回答。

咳到最后,他实在装不下去了,只好放下手中的杯子,低声说:“就是…一个女人嘛。”

“朋友?”她淡淡地笑着问。

“啊…”他顿了顿,“嗯…”

她还是淡淡地看着他,像是一点也不在意。

他也看着她,蹙了蹙眉头,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祝嘉译刚想开口说点什么,蒋谣点的鳗鱼饭来了。等服务生走了,蒋谣拿起筷子认真地吃了起来,像是已经忘了刚才的那段插曲。

“…生气了?”过了好一会儿,祝嘉译才闷闷地问道。

蒋谣先是拿乔,可是到后来她也装不下去了,只能叹了口气,说:“没有,玩你的。只是看你很得意的样子,我不服气罢了。”

“…”他有点发愣,好像真的分不清她到底是说真的还是只是在跟他耍花腔。

她终于有点不忍,连忙说:“我不介意,真的。”

“?”他轻蹙了一下眉头,像是还不敢确定。

“其实…”她忽然看着他,面带微笑,眼神却很认真,“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试着接受的。”

说完,她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然后低下头开始吃鳗鱼饭。嵌在白饭当中的鳗鱼很厚,上面还淋着看上去很美味的酱汁,让人不禁食指大动。她夹了一小块,放进口中,立刻被那种又甜又咸的浓郁味道迷住了。等她回过神来,却发现祝嘉译还在看着她,而他面前的那碗大排面还是没有动过。

“?”她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是因为愧疚吗?”他忽然开口问道,“因为你以前伤害过我,所以现在觉得想要弥补我?”

蒋谣怔了一下,才摇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

她停下手中的筷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

“没什么,只是想让你开心。”

“…”

“不想看你难过…”说完,她低下头,继续吃面前的鳗鱼饭。事实上,她想说的是,她很喜欢看他的笑脸,只要看到他那张笑起来好像任何事都阻止不了他的笑脸,她就觉得,自己又充满了力量和勇气。

“谢谢。”祝嘉译低声说。

蒋谣有些惊讶,因为他很少跟她道谢。可她又觉得很高兴,她喜欢这种不同——跟以前的不同。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有新的开始。

他又拿起筷子,低头吃起来。他吃面的样子,很认真、很专注,好像此时此刻,全世界最吸引他的就是面前这碗大排面。

她看着他,不禁笑起来。

“那么你呢,”从餐馆出来,一路走回旅馆的路上,祝嘉译像是酝酿了很久,才开口道,“‘他’去世之后…你有没有…”

“感情?”她问。

他点头。

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我要走出过去的伤痛还来不及,哪里来精力去想这些。”

说完,她双手插袋,快步往运河边上走去。

此时的小樽运河几乎可以说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刻,白色的积雪,橘色的点点灯光,再加上深沉的夜色,让人不由地想要留住美丽的时光。

祝嘉译跟在她身后,脚步有些沉重:“你怎么了…吗?”

蒋谣站在运河中央那座著名的浅草桥上,往河岸两边望去,那些橘色的灯光映在她眼睛里,产生了一种温暖的光芒。

“嗯…王智伟去世之后,我消沉了一阵子,那段时间确实过得不太好,有点自暴自弃…”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好像那些痛苦的经历不算什么,“我开始抽烟,抽得很凶,最厉害的时候,一天要抽一包烟。然后常常失眠,是那种神经质的失眠,到后来,我甚至开始害怕天黑。然后记忆力也开始衰退,感觉自己的脑子变得迟钝了,更别提整个人的精神有多差…”

祝嘉译看着她的侧脸,不禁有些疑惑,像是想象不出来这些事情会发生在她身上。

“后来有一天我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我必须改变自己,于是我去报了一个戒烟的辅导班,我觉得我必须要通过做点什么事情来锻炼自己的意志力,我需要集中精力让自己好起来。”

他苦笑了一下,觉得这才是他印象中的蒋谣。而且不用说,一旦她决定要这么做了…她会成功的。

“很难想象是吗?”她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

他双手插袋,耸了耸肩,也看向运河的方向:“如果我告诉你说,在你身上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不会惊奇——你相信吗?”

“信啊,”她点头,“就跟我说‘你不管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接受’是一样的。”

两人一左一右,以同样的姿势站在桥上,看着彼此,然后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你知道吗,”蒋谣重又把目光投向那灯光点点的运河,“结婚的时候,有一个很重要的环节,叫做宣誓。”

祝嘉译平静地看着她的侧脸,等待她继续说下去。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听着她的娓娓道来,他觉得自己竟能以一种极其平和的心态去倾听。因为不管她说什么,那都是她心里的话,是她想跟他说的话,既然如此,他没有理由不好好认真地听她说下去。

“在那个时刻,”她说,“有人会问你,你是不是想好了,要跟面前这个人在一起,你是不是想好了,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还会跟他(她)一起走下去…所有人,都会回答‘是的’。”

“…”

“但是,我想不是所有人都会真的去认真想自己是否做得到,或者说,即使认真想过,当那一刻——我是说,那些你意想不到的艰难困苦——真的到来的时候,还有多少人会记得自己当初的誓言。所以其实仔细想想,在婚礼上发这样的誓,真是残酷又不负责任。”

“…”

“可是如果有人说要取消这个宣誓的环节的话,我是举双手反对的。”

“?”

她苦笑了一下,说道:“因为这才是婚姻的意义——结婚不是为了让两个人在一起,而是为了,当发生困难的时候,两个人不会分开。”

祝嘉译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她。

“这是我后来才领悟到的,从我跟王智伟那段失败的婚姻当中领悟到的…”她却没有看他,还是静静地望着河岸,“可惜有点晚了。”

他们身旁站着三三两两的游客,天气尽管很冷,但大部分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节庆的喜悦,时而低声交谈,时而哈哈大笑,或是干脆拿出相机来,摆出各种姿态大拍特拍。

运河沿岸的一边是由仓库改建而成的德国餐馆,此时餐馆里灯火通明,还有乐队在现场进行表演,手风琴奏出欢快而古老的巴伐利亚乐曲,从桥上望过去,透过落地的玻璃窗,能看到穿着传统德国服饰的服务生在翩翩起舞。

祝嘉译垂下眼睛,看着自己脚上的靴子,在积了薄薄一层雪的地面上,划出一道印记。他苦笑了一下,竟有些挫败:“我一直觉得自己变了很多,变得成熟了,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可是现在看来,恐怕还是不行。”

“?”蒋谣转过头来看着他。

“我以为我现在能追上你了,但好像还是不行,”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也有些黯然,“至少对于这些生活的感悟,我还是及不上你——我甚至连婚姻是什么样子的都想象不出来,更别说什么意义了…”

说完,他叹了口气,很轻,像是尽量不让她察觉,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心底某种沮丧的情绪。

“那你知道你让我领悟到什么吗?”蒋谣忽然看着他说。

“?”他抬起头,有些诧异。因为他发现她的眼神里,仍然有一种淡淡的俯视,然而这俯视之中,更多的是包容。

“你让我知道,要勇敢面对自己,”她说,“不管是对是错…对要拿出勇气去追求你想要的东西,错也要拿出勇气去承担后果。”

他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还有她眼中映照出的橘色的光,不禁凑过去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小樽的阳光可以融化人的心,却不能融化积雪。在这座充满阳光与白色的海边小城,日子过得不紧不慢。蒋谣跟祝嘉译每天只是闲逛,天气好就跳上JR线,去附近转转,最疯狂的一次旅行,是吃过午饭,突发奇想,搭上开往长万部的车,在那里转乘快线到达函馆,在函馆山脚下吃一顿海鲜大餐,然后坐缆车去往山顶,看看号称价值百万元的夜景,然后再赶最后一班夜车回来。在回来的车上,蒋谣累得睁不开眼睛,她把头靠在祝嘉译的肩膀上,车厢里人很少,窗外是一片漆黑,玻璃上倒映着他们的影子,这让她想起了从札幌转车去小樽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她也是这样看着玻璃窗上倒映着的自己的脸,彷徨不已。可现在…她紧紧地握了握她手中的那只手,手的主人侧过头来看了看她,见她没有抬头,以为那只是她睡着之后下意识的反应,便又回过头去继续拿着手机看新闻。

有那么一瞬间,蒋谣被倒映在玻璃窗上的景象迷住了。她痴痴地看着玻璃窗上的自己,还有…他的侧脸。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时间,就此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