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老实答道。

“你后悔过吗?”他像是想了很久,才抛出这样一个问题。

“…”她又沉默了,直到他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她才沉着声音道,“当然…当然后悔过。”

她的声音低沉到有些虚无缥缈,祝嘉译没有说话,像是还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每一次…”她顿了顿,“每一次一个人安静地呆着,想到过去,想到以后,想到你…就会觉得很后悔。”

“…”

“很后悔以前那样对你,”她轻声说,“你对我那么好,我却只想着自己…”

“…”

“还有…还有每次觉得很艰难,快要崩溃,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也会想到你…”

听到她这样说,他蹙了蹙眉头。她看到了,尽管没有灯光,但她还是看到了。不过她没有住嘴,也没有想要隐瞒:

“每到这种时候,我都会想,假使那个时候,我选择跟你走,可能就不用忍受这些…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人总是会有些幻想,有这些幻想,才会觉得前面还有希望…”

她看着他,尽管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却还是忍不住地想要笑——她做梦也没想到,她的幻想竟然最后还可以成真。

她伸出手指,摸了摸他的眉心,还是打着结。她心底一沉,有些黯然地开口:

“对不起…”

他没有说话,像在屏着呼吸。然后,她感到他温热的气息吹在自己脸上,渐渐的,她指尖下的皮肤,被抚平了。

“你呢,”蒋谣已全无睡意,也不管现在到底是什么时间,“我很想知道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做了些什么,认识了什么人,有什么打算…”

其实,她想说的是,她想知道他的一切!

祝嘉译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缓缓道:

“我…我那一年过完年就去了波士顿。”

“我知道…”她脱口而出。

“你知道?”

“素珍告诉我的…”她顿了顿,“在拜年的电话里。”

事实上,当她接到那个电话,当她听说他已经走了,在那一瞬间,她的心里忽然变得空落落的,可她暗暗告诉自己:这样也好。否则,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又去找他…在这一点上,她竟变得很没有自信。

“嗯…”他的鼻音有些模糊,可能是着了凉的关系,“然后我就去了,一个人去的,几乎什么也没有带,就带着一个旅行箱,装了一点换洗的衣服和书,就去了…下了飞机,我叫了一部车直接去学校,学校倒是就在市区,接待我的是一个黑人大妈,说话的时候像嘴里含了一个橄榄,最后给了我一叠资料和一张地图,让我自己去找宿舍。”

“然后呢?”蒋谣不自觉地面带微笑,想象着他所说的场景。

“然后宿舍就在学校旁边,是单人间,不过很小,卫生间还是公用的,不过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

“然后呢?”

“然后…”他说,“我就研究黑人大妈给我的那叠资料,第二天是周末,我问了隔壁的白人老兄,那家伙我觉得足有两百五十斤重,但是身手竟然很灵活——他告诉我先去图书馆和健身房办证,然后再去领书,办手续。”

“健身房?”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对,”他的口气里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无奈,“后来我才知道健身房是他自己加进去的,其实只要办图书馆的证就行了。然后是走各种流程,第二天忙了整整一天才搞定…接着星期一就开学了。”

“然后呢?”

“然后开始上课,不能完全听懂——尤其是有一门课的老师竟然是个印度人。”说到这里,他开始模仿那个印度老师说话,他学得惟妙惟肖,逗得蒋谣哈哈大笑。

“我不知道你还有这种天分…”她笑得眼泪也要出来了。

“嗯,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他随口说。

但话一出口,不止是他,连蒋谣也愣住了。

两人沉默地对望了好一会儿,又不约而同地苦笑起来。为了不让气氛变得尴尬,祝嘉译继续往下说:“一开始很困难,语言不行,每天要花很多时间在认识新单词上,还要做老师布置的功课,每天都要去图书馆,查很多资料,所有的事情一下子涌过来,让我有点措手不及…但是,日子就是这样熬过来的,反正你过也得过,不过也得过。”

蒋谣伸出手,跟他有些粗糙的手指交握着。她又有点想哭,可是她忍住了,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流一滴眼泪。

“不过…”祝嘉译也握着她的手指,缓缓说道,“这样一来,也没多少时间去伤春悲秋。每天想的是怎么对付那些作业,怎么应付考试跟测验,怎么去跟老师和同学交流,那些难受的事…反而想得少了。”

窗外的狂风捶打着窗框,尽管旅馆的窗户很严实,却还是发出一些“哐哐”的声音。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蒋谣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然后呢…”

祝嘉译似乎在思考要怎么说下去:

“然后…然后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春天过去之后,波士顿的气候就变得好很多,我大概也就是在半年之后慢慢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然后呢?”她又迫不及待地追问下去。

“然后…”他蹙了蹙眉头,才说,“然后,我就在这种生活里慢慢地改变,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十一(中)

是啊,他跟以前不一样了…蒋谣如是想着。

有一个很奇怪的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不过,也仅仅是一闪而过罢了,在这三年里,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回想起他以前的样子,说不清这个念头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其实,说不定变了的并不只是他。

“我呢,”她忽然看着他说,“你觉得我变了的吗,”

他也看着她,尽管黑暗中,他们看到的只是对方眼里淡淡的光而已,

“当然。每个人,都会变的。”

蒋谣依旧默默地握着他的掌心,有些无言以对。

“然后呢?”这是今天晚上,她问得最多的一句话,“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半年前。”他说。

“你…”她迟疑了一下,才问,“没想过来找我吗?”

这句话刚一出口,她就有些羞愧。他为什么还要来找她?找一个曾经伤害过他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祝嘉译沉默了。是一种…让人窒息的沉默。

她甚至不敢发出呼吸的声音。

“想过…”他忽然用一种极其低沉的声音说,“可是后来我想我还是不要这么做的好…”

直到他把话说完,她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胸腔里充满了氧气。

“我在…会议室里见到你的时候…”她有些艰难地说,“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沉默了。

她感到他的掌心微汗,不禁松了松手。她想起那次在便利店偶遇的场景,她甚至有点怀疑那会不会是她因为得了重感冒所产生的幻觉。她还记得他身旁有个女人,这让她有点难受,但她的理智告诉她,还是不要去问那件事比较好。

“对了,”祝嘉译忽然说,“我看了你说的那部电影。”

“?”

“《情书》。”

她笑了笑,觉得难以想象他会这么做:“然后呢,觉得怎么样?”

“…很无聊。”他总是很直白。

蒋谣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干什么?”他被她的笑声弄得有些疑惑,不禁紧紧抓住她的手,用拇指去抠她的掌心。

“没什么…”她想甩开他的手,却怎么也甩不开,“只是觉得,这好像的确是你会说出来的话。”

“…”他愈发不明白了。

蒋谣看着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不再是她以为的那个大男孩了,她以前总是用一种大人审视小孩的角度去看他,但现在,她觉得自己不能、也不该再这么做了。

“那么,”她终于挣脱他的手,食指抚上他的鼻梁,“‘无聊’是你对它唯一的观后感?”

他摇了摇头:“我以前听你说的时候,觉得渡边博子很可怜。”

她顺着他的话想了一下,不禁说道:“是啊,她很可怜,男朋友忽然死了,她还忘不掉他。结果又发现,其实那个男人之所以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对她一见钟情,是因为她长得像他的初恋情人——就是那个女藤井树。”

“…”

“不过幸好,”她微微一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丰川悦司爱她。”

“谁是丰川悦司?”祝嘉译皱了皱眉头。

“哦,”她苦笑了一下,“就是那个吹玻璃的学长——我根本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我只知道那个演员的名字,因为说真的,我整个少女时代都在幻想以后会嫁给这样的男人。”

他似乎有些惊讶:“我以为女人都会喜欢那个小白脸。”

“嗯,”她看着他笑,“也有从小就不喜欢小白脸的女人。”

这句话说完,两人都是愣了一下,同时意识到刚才那段对话的微妙。

就在蒋谣在心底感叹说“地雷好多”的时候,祝嘉译却忽然用一种调侃的口吻说:“那么,你少女时代的幻想最后算是…成真了吧?”

她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虽然其实她根本看不真切,可是他眼里的光让她相信,他并不是在故意赌气,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爱赌气的孩子了。

“嗯…”蒋谣深吸了一口气,“算是吧。”

她的脑海里想到的是王智伟,不过也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而已,对于他,她的心情总是有些复杂。她并不想忘了他,可也没有打算想起他。他曾经是她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个人,不过,他已经离开了。

“然后呢?”这一次,竟然换他问这句话。

“然后…”她想了想,才说,“然后发现生活跟我幻想的,可能并不一样。”

他们对望着,发现彼此眼中的光,都闪烁了一下。那恐怕是一种,思索的光芒。

“刚才说到我以前觉得渡边博子很可怜?”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祝嘉译说。

“嗯。”

“但是等我看完这个电影之后,”他说,“我觉得最可怜的,是女藤井树。”

蒋谣怔了一下,脱口而出:“为什么?”

祝嘉译又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开口道:

“你觉得女藤井树爱男藤井树吗?”

她直觉道:“应该是爱的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从…”她回想着电影的情节,尽管在她的少女时代,曾看了不下十遍,甚至背得出其中一些台词,但是多年之后,当他忽然抛出这样一个问题,还是让她有些措手不及,“从她回忆起过去的种种,发现那个古怪的男生其实是喜欢自己的时候…开始的吧。”

“是吗,”他的声音,有一种充满了磁性的魅力,“我倒觉得,其实女藤井树早就爱上那个古怪的男藤井树了,只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

也许吧,她想,谁知道呢,爱或者不爱,是一件很抽象的事情。不看、不想、不怀念,感情就会慢慢被封闭起来,甚至于,会被遗忘在某个角落。可是一旦看见了、想了、怀念了,那些你曾以为已经消失了的东西,竟会在一瞬间又重新聚集起来,如海啸一般涌来…

这就是…一种叫做“爱”的东西吧。

“等到她开始回忆,想起了过去的种种,”他继续说道,“她才意识到,原来少女时代的她,其实也曾经暗暗地喜欢这个‘怪人’。可是当她发现这一点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消失了——我是说,死了——她再也找不回来了。所以我觉得,最可怜的不是死了男朋友的渡边博子,因为至少最后,我觉得她已经从这种伤痛里走出来了。”

听到这里,蒋谣脑海中出现的是中山美穗对着白茫茫一片的雪山大喊“你好吗,我很好”。

“最可怜的是女藤井树!”他说,“渡边博子从这个怪圈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却刚好一脚踩了进去。搞不好,从此之后,一直对那个男人念念不忘的,变成了她。但是再也没有另一个‘女藤井树’来帮她走出去,她会陷在里面,无法自拔…”

蒋谣看着眼前这张轮廓分明的脸孔,忽然感到背脊上泛起一阵冷意。那是一种不可自抑的冷,像是忽然发现她以前一直认定的某件事并不如她以为的那么简单,看似美好的东西后面,其实也许隐藏着令人意想不到的恶…

“你真的变了,”她的手指沿着他的额头和鼻梁,一直来到他鼻尖下面,“你看到了我没有看到的东西…跟三年前比起来,你成熟了很多。”

“这都是你造成的…”他忽然硬着声音说。

蒋谣怔了一下,连手指也停住了。

然后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指,抓得很紧:“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所以,你要负责。”

雪停了,风也停了。乌云散去,阳光洒在玻璃窗上,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

蒋谣倏地拉开窗帘,被突如其来的明媚刺得睁不开双眼。不过,在短暂的不适应之后,她重又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尽管旅馆只有三层楼,然而站在三楼望出去,几乎没有建筑物遮挡她的视线。躲藏在鳞次栉比的房屋后面的,就是石狩湾。此时风和日丽,海面上很平静,不时有海鸥飞过,甚至依稀能听到它们的叫声。

发完呆之后,她就转过身,走到门口。洗手间很小,非常小,几乎只能容一个人站着。洗手间的门开着,此时祝嘉译正站在镜子面前刷牙。她下意识地往后靠了一下,感觉到透过薄薄的浴衣传来的凉意之后,她才想起来,背后是一面镶嵌在墙上的镜子。可是她毫不在意,似乎这凉意并没有打扰她的兴致。

祝嘉译吐掉嘴里的泡沫,转过头来看着她,像是在问:“干嘛?”

她看着他,笑了笑,摇摇头。

要是放在以前,他大概会追问她“干嘛盯着我看?”,或是干脆走过来,用那张还残留着牙膏泡沫的嘴来吻她…可是现在,此时此刻,他却什么也没说,甚至连嘴角也没有动一下。可是,她发现他眼里却有一种温度,暖暖的温度。

祝嘉译回过头去,喝了一口水,继续刷牙。等他刷完了,发现蒋谣仍是以刚才那种姿势站在那里看着他,便用毛巾擦了一下嘴,然后双手撑在洗脸台上,转过头来看着她:

“我变了吗?”

“这个问题我们昨天晚上好像已经讨论过了,”她笑笑地说,“连你自己都说你变了。”

“那你觉得我变了吗?”他这句话的重音,放在了“你”字。

她点头:“当然。”

“哪里变了?”他追问。

“嗯…”她在想,很认真地想,“沉稳了,聪明了,学会了思考,也学会了忍耐。”

听到她的评论之后,他的表情很有趣,像是忽然想到了某个问题,并且对这个问题饶有兴致的样子:“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觉得,你根本把我当小孩子来看。”

“…”她撇了撇嘴,无法否认。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从来不谈心——”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是说,我们很少谈到内心的感受,像是对某件事的看法,或者是对对方的看法,我们讲话的主题无非是两种内容。”

“?”

“无关紧要的东西,还有…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