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脚发冷。

也许自己胡乱的猜测,完全是无稽之谈。那只是一张普通照片,一张普通的表格。

一定是,一定是。

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中药铺的大门推开,有个客人出来和她擦身而过。

厉俐一咬牙,闪身走了进去。

药铺和国内典型的中药店一样,虽然在异国,看着药箱上熟悉的汉字,一下有了亲切感。柜台里面的老者看到厉俐,起身用韩文打招呼。

“?#¥%—?#”她听得不真切,只是捏紧了手里的东西。

老人又问了一句,眼镜往上推了推。

“你好!”厉俐有些胆怯的开口,乡音竟然是羞怯的。“我是中国人。”

老人笑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哪里来的?”

“北京。”

“工作?学习?还是嫁过来的?”似乎一下子就热络起来,听到他的中文,厉俐也放松了一些,有见了亲人的感觉。

“来玩的。”不知为什么,她下意识撒了一个谎。

“釜山不错的,气候也好。”老人走出柜台,站在她面前,“买什么,身上不舒服吗?自己吃还是别人?吃不惯韩国药吧。看你阴火比较旺,该调理调理。”毕竟是中医,没有切脉也能从面相看出一两份。

她虚应着笑笑,不知道怎么开口,她不关心自己调和与否,只想知道手里拿的是什么。“我,不是买药,想…请您帮个忙。”

“哦,哦。”老人回到柜上,口气依然挺热忱。“说吧。”

“我…不会韩文,有点东西,”厉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下去,“看不懂,想请您帮着看看。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都是中国人嘛。什么东西?”老人和善的笑着。

厉俐递上了手里的表格和那张照片。

老人接过去,拿起眼镜看了一会儿,似乎拿捏不准。

“姑娘,等等啊。让我闺女给你瞧瞧,我移过来这些年了,但是韩文还是不行。”摘了眼镜,老人向里间叫了个名字。

一个中年女人很快出来,一眼能看出是老人的女人。听了父亲的话,很痛快地接过了手里的纸和照片。

头又疼了,这是厉俐的第一个意识,因为她注意到那女人看那张照片时皱了一下眉头。

“请问,照片后面写了什么?”她润了润发干的嘴唇。

那女人抬起头,又低头翻过照片看了一眼。

“纪念日,于美国。”她平缓的解释,中文里虽然带着她家乡的口音,但是传达的信息很清晰。

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只能再追问,“请问…那个表格呢?是什么,我只看得懂两个,也许是三个名字。”她宁可自己完全看懂,或是完全看不懂。她还是硬着头皮问了,虽然很害怕。

女人展开那张纸看了看,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遍。

当她扫视着这张纸的时候,厉俐手里的汗已经揉皱了信封。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紧张。不该的,东奎让南真来看她,给她的信封,不会有什么不该有的。

女人抬起头,有些迷惑,“这是一张韩国的身份认可申请表。”

“什么意思?”她没太听懂。

“就是申报公民身份,像中国的户口。”女人耐心的解释了一下。

身份?为什么东奎的名字在表格上?为什么会有林慧明的名字?给谁申请的?

“这是…给谁申请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紧绷变得尖细。

女人又看了一眼纸,“新生儿。”

三个字平缓的从她嘴里传到厉俐耳际,却像炸雷一样,粉碎了她的清醒。

新生儿?谁的新生儿!

厉俐晃了一下,往前跨了一小步,扶住柜台,张不开嘴,隐约听到老者的声音,“不舒服吗姑娘?敏然,快让她坐下。”

“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太热了?”女人上前扶她,被厉俐反手抓住,“那孩子叫什么?和李东奎什么关系?”

她知道不用问,自己也能猜到答案了,在一个新生儿证明上出现的名字,只有一种可能。

“孩子叫玄美,女孩。这里写着以后要姓母亲的姓,不随父姓。”女人把证明拿到她眼前,“这个林慧明,就是孩子的母亲。”厉俐什么也看不懂,只能看到那八个汉字,在眼前无限的扩大。

“李东奎呢?”她抓住证明,知道自己不用问了,但是她想知道,她想从别人嘴里知道,从一个中国人的嘴里知道,自己不是在噩梦里,这一切都是现实。

“他是…”

这一刻,突然觉得听到自己的丧钟,被命运敲响了。

“孩子的父亲。”

从女人手里抓回照片和信,攥在手里,用外衣挡着。

机械的说了声谢谢,慢慢走出药店的大门。

厉俐,回到了釜山的车水马龙里。站在药店门口,她走不动。

慢慢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竟然是蓝的。

她不许自己晕倒,额头被那酒瓶击碎的疼痛,又来了。

也许这次,她的人生,再也走不下去了。

第三十一章心里的鬼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旅店的,打开房间门,一屋子安静,显然他还没有回来。她希望他不要回来,她,不想见他,不想见任何人。

从床边找到书包。头疼的厉害,眼前的房间都在扭曲。她压着额角把照片和证明塞到包里。好在,护照和信用卡都在身上,随时都可以离开。

走出卧室的时候,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软塌,他们昨夜曾依偎在一起,她的银色摩托罗拉仍然在那里。而现在…

她笑了,觉得自己留连的很傻。

他有一个女儿,和别的女人有一个女儿。被逼回去的眼泪很疼,她走了出去,离开了这个住了不到两天的地方。

这里,不是她的家,因为她根本没有家。

五个小时以后,她到了首尔,很顺利。

出租车司机虽然听不懂她的英文,但是她拿出了来时用过的机票。那本来是她想留作纪念的票根。

飞到首尔之后,她直接在机场等回国的机票。机场的工作人员都会说英文,她没有交流的困难。当天的机票已经没有了,只有凌晨的。

她没犹豫,拿出信用卡。她一刻也不想留在这个地方,这个国家。她,必须马上离开,马上走。

办好手续,她拿着自己的小皮包坐在机场的角落里。一阵接一阵的头疼令人有作呕的感觉。

一天没吃什么东西,吐不出来。她从洗手间走出来,看见了星巴克的绿色标志。

嘴角的笑容又出现了,虽然惨淡。她走到柜台前,给自己点了一杯浓缩咖啡。看着杯身的双尾鱼和她的微笑,她喝下了杯里的浓浊。

真的很苦,也很香甜。她已经快一年没有喝过咖啡了。现在,没有什么必要再限制自己。越是苦涩,越能压下心里的感觉。

她,什么也不想想,想,太可怕。

她,什么也不能再留连,只能离开。她,丢了东西,什么也没剩,最后只留了离开的决心。即使是死,也要死得有尊严,她不想让自己在悲痛里消磨。

妈妈离开的时候,她没有在人前哭。晴美离开的时候,她也没有。

等待航班的几个小时里,她一共喝了七杯浓缩咖啡。喝了她一年没有尝过的苦味。

她,笑着,看着周围穿梭的人影,眼睛里的泪水滴到了咖啡杯里。

她,还剩下什么吗?

当眼泪不再是咸的,生活里只能剩下绝望。

她走到登机口的时候,不敢回头。她这一走,是真的离开了,再也回不来。她,没有勇气面对真相,在听到真相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是厉俐。

她能做的,只是离开。她可以哭闹,可以嫉妒,可以疯狂,但就是无法再面对这样一个男人。他的面容,他的眼神,他的怀抱,他离开时留下的纸条。

他说,他爱她。

他爱吗?

虽然不承认,但是她,还是被骗了。

当他坦诚那些过去的时候,她留在心里的那些问题应该问出来。当初疼,当初死,好过现在,得到再失去。

她了无意识的往前走,一步步离开,然后感觉自己离开了地面,被生活远远抛开

对感情曾经的笃定,对生活的信心,消失殆尽。

飞机在暗沉的夜色里静静飞远,带走了一个失心的女人。

她的前面,已经没有路。

她,已经坠落了。

****

东奎开车到神社的时候,父母和大姐在,没看见两个妹妹。

离开旅社的时候厉俐还在睡,他没忍心叫醒她,她看来很累,睡得很沉。昨天的事情之后,她难得的平静,但是他知道她心里的忧虑又被激活,再一点点蔓延。

给父母行了礼,由大姐带着走到神社的供间。那里有李家上几代的亲人牌位。春节匆忙回国看她,他错过了全家一年一度的春节祭祀。

父母脸上的表情平淡,即使大姐南映,也是一脸平和。很多年,祭祀是一家人难得团圆的时候,虔诚的为前人点上一炷香,平心静气的冥想。

听着庙里师傅的诵经,隐隐的钟声,在外面沾染的俗世的浮躁和戾气,被一点点洗涤干净。在先人面前,自己总能回到最初,虽然不再是一颗赤心,但是安静里少了心累。

南映递上来供酒,东奎接过杯子在排位前轻点三下。第一排的牌位里,有大姐的亲生母亲,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是他们姐弟几个人的感情一直很好。

很多时候,大姐帮衬着妈妈操持着家里。所以结婚很晚,为家里付出了很多。因此,大姐和母亲的关系好过他人,她总是陪在母亲房里说话,有了孩子,也常常带回家里。母亲给了她宽容的母爱,她回报的是绵长的贴心。

“奎,给你大妈拜一下,春节的时候你没在。”背后是母亲的声音,一个典型的韩国女人包容自持的声音,做了父亲的第二个妻子,操持着他的家庭,带大了他的女儿,又给他生养了三个孩子。

他毕竟是个孝顺的儿子,恭敬的俯身,在大姐眼神的波光里拜着另一个母亲。他这么做,为了表示尊重,也为了表示对南映的感谢。

因为南映,替他做了很多儿子应该做的。而他,远远逃开家庭,在异国流浪。在美国那年是这样,在中国的两年也是这样。

他,为了自己,逃开了家。羁绊他的,没有留住他。直到,遇到厉俐。

因为她,他重新找到了方向,他想安定下来了。也走入传统的轮回里,像父母那样组织个家庭,安然的准备当一个父亲,让她也能幸福。

他的冥想结束在那深深的三拜中。

现实,似乎与父母的初衷是不一样的。起身的时候,发现大姐关上了供间的拉门,一家人封闭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周围缭绕着檀香的味道。

他知道,该谈得总是躲不过,他们不谈,他也会谈。

大姐跪坐在身边慢慢的开口,从幼年时,家事常常是大姐先开口的。“奎,你和她不行。”南映的语气比起昨晚,已经柔和了很多。

他认真听了,俯身拜了眼前的三个人,“爸、妈、姐,我要和她结婚。”声音低沉而坚定,从来没有犹豫过。

父亲专注的眼神里,看到的是审视,像是回到青涩的少年期,被长辈怀疑能力。

“送她回去吧,她不是坏孩子,早点送她回去。”父亲的声音竟然也是柔和的,不再是昨晚那样的冷淡。

“我要娶她。”他,从来没有如此坚定的做过一个不能放手的决定。

“奎。”母亲只是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但他知道那里的分量。她在父亲面前很少开口,为了父亲的家长尊严,这事上,母亲显然也是强烈反对的。

“为什么?”

南珠昨天说他会后悔,南映说他要负责,到底这些都是为了什么?他,完全不明白他们在指责什么,他们在吵什么。他们针对厉俐,在指责,又说不出什么具体的理由。

“奎,你不能娶她。”不再是昨晚见到厉俐时的严厉口气。“你,娶不了她了。”南映的话有些无奈。

“什么意思?”他想娶她,她想嫁他,什么是不能,不可以。

没人接他的话。

比起昨晚的紧张气氛,此刻的安静更让人难以忍受。南映昨晚骂他是个不顾及家里,不顾及别人的混蛋,但是,他到底做了什么。是因为两年多前的经历吗?

“她和雅文不一样,她不会离开。她,肯定会嫁我。”他能体会两年多以前,操持着他的婚事,雅文的突然离开,对家人和亲戚是多大的打击。

作为独子,他的婚事本来就是家族里很重要的事情。本不想草率的,觉得和雅文真的到了那个地步,怎么也没想到会结束在没有告别的分手里。退婚宴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韩国,到了北京。

他的失落、逃避、愧疚,也有家人的颜面尽失吧。

如果是为了雅文,他可以百分之百保证,厉俐不是她,厉俐不会离开。她缠绕在他生命里,已经生了根。如果离开,最先死去的会是她自己。他不许那样的事情发生,他,不能失去。他真的想得很清楚,要娶她。

“不是因为这个。”大姐慢慢的说着,她眼里仍然有一些激动,“虽然我们不喜欢你和外国人结婚,但是只要对方是好人,我们不反对。爸爸妈妈当初能同意你和雅文在一起,也是这个原因。”

“那为什么现在突然反对厉俐?春节我回国的时候,你们不是都支持吗?”他转向父母,“儿子确实不孝,而立之年早过了,还没有成家。这次,真的想结婚了,我是认真的,厉俐是个好人,她和雅文不同,我要娶她。”

“我们知道,”父亲开口了,声音里竟然有些不舍,“虽然只见了一面,能看出那孩子不坏,她叫你妈妈的样子,让人可怜。她那样身世的女孩子,很不容易。”

听到父亲一席话,东奎更迷惑了,眼前的三人和昨晚的一切是完全的翻盘,他们的态度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微微起身,更近的跪在双亲面前,“那就同意我们结婚吧,这次回来,我们就是打算结婚的。结婚以后,她可以来韩国,她愿意在这里生活。”他们曾经谈过结婚以后的打算,她只要跟着他,不在乎在哪。

她,没有根基,愿意随着他。他想多在父母身边陪伴,毕竟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她欣然同意。她,是个恋家的人,只是没有家让她恋,所以因为未来,她愿意放弃事业,放弃她在中国的一切。她,和雅文完全不同。

“我们回韩国定居,首尔也好,釜山也好。”

她让人心疼,从始至终只提了一个要求,每年回去忌拜,一年看一次母亲。他不可能反对的,即使她不说,他也会带她回去。

他们已经计划好了一切,飞到了父母身边。而现在,本该接纳她的家庭,又把她远远推开。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她,受的煎熬已经够多了。她除了他,什么也没有了。

大姐的手轻轻抚在他背后,有些不忍,“奎,你和她,是不可能了。”不管如何掩饰,他们都不舍得再看到他伤心,两年前他追到中国时的失落,他们没有人忘记。

好不容易开心的回来了,想安定下来了,却出了这样的意外,谁也没料到,但是每个人做出决定都很矛盾。

商量到最后,决定只能这样。

生活会是意外痛苦的。当你最绝望时,会得到意外的幸福,而一切近乎完美的时候,厄运也会悄然降临。南映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走的匆忙,她以为从此无依,没想到竟然碰到了东奎的母亲,她收容了她,也养育了她,像亲生母亲一样。

生活就是这样。东奎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女孩,他们的无法选择的现实也来了。

南映和父母,一时谁也说不出口,也不知道他们计划的这一切,到底是不是在帮东奎。但是,为了这个大家庭,他们只能这么做,替他做出选择。

“到底为了什么?”他的气息尽量压抑,但是实在很难,活在糊涂里,活在恐惧里。他们到底反对什么?他不想舍了家庭选她,但是没有退路,他只能…

“慧明在美国给你生了个孩子。”一直安静的母亲突然开口,结束了他的疑问和大家的挣扎,那答案回荡在这间小小的供室里,四个人听到了,李家的先考先妣也都听到了。供桌前的香案上,那支坚韧的供香,烧到一半,突然折断了。

“我们必须让那个孩子进门。”父亲,最终宣布了家庭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