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谁比谁伤

他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一个字都不相信,不愿意相信。

四年以前的那段感情,已经在他生活里彻底消失,什么也没有剩下。

怎么可能,留下了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他的孩子!

他抓住南映的手,看着大姐眼里的真实,父母面容上,写着太过明显的无奈。他们想要那个孩子,因为那是他的孩子,他们的第一个孙子。

但是,怎么可能。他和慧明分得干干净净的四年,那么理性的分手,怎么会留下一个孩子!

“不可能。”他不相信,无论如何无法相信。“不可能。我和她,不会有孩子。”他想起身走开,他不相信听到的一切,都是谎言,都是他们为了阻止他和厉俐在一起的谎言。

“奎,是真的。”南映已经起身,拉开了供间的拉门。

光线,一下子涌了进来。

他回身看到了站在台阶上的南珠,还有她怀里抱着的一个小女孩。

他傻了,完全傻了。

看着那个梳着辫子的小女孩的一瞬间。

厉俐是被空姐扶下飞机的。他们想把她留在机场的医务室休息一下,但是她坚持离开,马上离开,谁也拦不住。

她抱着自己的小皮包,摇摇晃晃的出了关,她什么行李也没有,什么也没剩,一刻也不需要耽误。

在经过机场商店的时候,她走了进去,买了一大罐黑咖啡。

上了出租车,她说出了西京花园的地址。

她要取回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她最后剩下的东西。

她不能把那些,留在他的家里。

靠在车上,她的难受在不断加剧。深夜的北京,机场高速一路幽冥般的大道,照的是一条不归路。她,心里反而平静了很多。哭,也算哭了,融在杯里的咖啡中那些泪,吞咽在自己腹中。她知道,自己的眼泪,已经没有滋味,如同她的生活。

在他的公寓,她停留的时间很短。拿了她的东西,留下了不属于她的东西。离开的时间,她只在门廊站了一下,然后义无反顾地撞上了他公寓的大门。

这扇门,在身后永远关闭了,永远永远关闭了。

她趴在电梯冰冷的门前,手里紧紧抱着妈妈的那盏台灯,瑟瑟发抖。

妈妈,她什么也没有了。

她,最终什么也没有了。

东奎成了神社里的困兽,他无法当着那个孩子失控。他冲出了供间,走到了外间的花园里。他,不想面对这些。

南映跟了出来,一路追着他,她知道,他又受伤了,伤过一次,又是一次。他要离开,远远逃开。

但是现在,他不能逃,他,已经是个父亲了,一个三岁女孩的父亲。

“东奎”,南映想拉住他,但是他的脚步一刻也没有停下,继续往花园里大步走,“东奎!东奎!”南映的声音哽咽了,她看到东奎停了下来。“接受吧!”

“我不相信!”他的背影落寞而狼狈,“我绝不相信!”他咆哮着,想继续走下去,离开这些真相,离开这个真相。

他,从来没有如此想回到厉俐身边,那种安全的感觉,被她抱在怀里,感受她的手指穿过他的发间。

“她已经知道了!”南映突然大声叫出了心里的秘密,他们策划了很久,策划了一切,就是不给他们任何一个退路。为了家庭,他们没有选择。

他的背影剧烈的振颤了一下,他听到了南映的话,比刚刚听到那个孩子的时候,感到更震惊,更恐惧。

为了那个三岁的孩子,他们选择了拆散他们。

东奎冲回到南映身旁,抓住她的手,“你们太自私了!”他眼睛里有嗜血的光,“你们知不知道,她会死的!你们知不知道!”他大声地咆哮着,惊起了花园中栖息的雏鸟。纷纷飞离巢穴,寻求安慰。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他的眼里,已经不再有手足间的情感,“什么时候的事!”

“现在!”南映有些怕了,看着东奎的眼神,有些怕了,他,要疯了吗?

“你们,没有一个人替她想一下,她会死的。”他甩开南映的手,“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南真呢?”他发问的声音异常冰冷,这个家庭团圆的日子里,小妹妹始终没有出现。这个真相揭露的日子里,独独缺少了妹妹。他应该猜到,他不应该疏忽,把她一个人留在旅社。

“爸妈让她去厉俐那里了,你出发的时候。”南映没打算隐瞒,这个计划,这个家庭里的所有人都参加了,只除了蒙在鼓里的他。

快速向神社门口走,他,浑身的神经都崩了起来。

厉俐已经知道了,已经知道了。

她,会怎么样,她,还会等着他吗?

“如果她出事…”他回过头,看着南映,还有远处站在供间门口的父母和南珠,“你们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没我这个兄弟吧。”

夜过半,司机送她到了那个小区,看着她蹒跚着勉强从车里走出去,消失在夜色里。她,没有拿找她的零钱,她做过的位子上,还留下了好几张他没见过的异国钱币。

出租车走了,她站在她们三个人的公寓面前,抬头看五楼自己的窗户,夜半的黑暗里,那里似乎依然沉睡着三个充满朝气的女孩,憧憬着生活。

她们有时一起做饭吃饭、有时一起聊天,有的人交了男朋友,有的人分手低落,有时候迎接子恒,有时候等待常昆。

那是个曾经充满快乐和依恋的公寓房间。后来,三个人变成了两个,老天收走了晴美和孩子。木莲投靠了归宿,她也是。

但是,现在她回来了。仅仅几个月之后,又回到了这里,她出发的地方。

老天,也要收走她了吗?

打开房门的时候,她有一些害怕。面对这个房子,三个敞开的房门,那里珍藏的都是美好的记忆,而她,已经不再有任何美好。

她,除了一颗残破的心,什么也没有了。

她,也会被收走了吧?去见妈妈,或者,去见晴美。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瘫软的坐在客厅的地毯上,俯下身子倒在地上,她静静的被最深的黑夜包围。

他冲进旅社的卧室,只一眼就知道,他晚了。

客厅里的那些饭菜可能是假象,她的旅行包可能是假象,但是软塌上的那个手机,只可能是真相。

她离开了,不准备面对他,不准备面对一切真相,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留下了那个手机。

在整整一年里,那个手机没有离开过她。

即使她在医院里,因为外伤深陷病榻的时候,那手机也一直在她枕边。

现在,手机还在,汉拿山还在。

而她,已经离开了。

她只拿走了她的手提包,除此以外,什么也没带走。

她,躲起来了,在太悲伤的时候,太绝望的时候,她,从来只能选择躲起来舔伤口。

她,没有勇气面对,即使是他,她也不想面对。

东奎跑出旅社,开着车直奔神社。

最远的距离,是在身边如同陌生人,但是她不会留在这里,她没那么坚强,不会留在他身边作陌生人。

爱的深,恨的也切骨。

昨晚在旅社,进门时母亲要走了他的护照和证件。

不知道是为了那个孩子,还是为了厉俐。

总之他的家人,已经做好了分开他们的一切准备。

她在梦里,见到了妈妈,见到了晴美,晴美怀里有一个孩子。

她该喜欢那个孩子的,她会是那个孩子的干妈,把他抱在怀里。

但是,她却突然把晴美送过来的孩子狠狠摔在地上,看着那婴儿放声哭泣。

那悲哀的哭声,竟然让她快乐。

她,原来是恨孩子的。只是不是晴美带走的那个,而是东奎带来的那个。

她想走过去,扼住那个孩子的喉咙。

但是,当她把孩子从地上抱起来的时候,她下不去手,她狠不下心。

那只是个小生命,无辜的小生命。

他什么也没做过,只是来到了世间。他想享受父母的疼爱,温暖的家庭,他,要有漫长的人生走。

而她的,二十七年,似乎就要划上句号。

她,怎么可以杀死一个孩子,怎么可以剥夺他生的权力。她已经体会了十五年缺失亲人的滋味,怎么可以再从一个孩子那里抢夺属于他的那份温暖。

她,不能和她抢,她,也抢不过她。

东奎,是她的父亲,她,延续了他的血脉,一辈子也分开。

她看见自己怀里的婴儿,是个漂亮的女孩,有他一样棕黑的眼眸,柔顺的发丝。那是他的孩子,他的女儿。

他,和别人的女儿。

厉俐突然睁开眼睛,挣扎着起身,没走到洗手间,就吐出了昨天中午在旅社吃的那几口东西,混着她的浓缩咖啡,吐了出来。

她,不能抢,她,从来没抢过。

她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人。这世界,从来是别人剥夺她的东西。

她,已经习惯了。

恶心的酸水,苦涩的胆汁,她笑着抹去唇角的污秽,勉强坐稳。举起手,她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指。

那里,再也没有任何戒指,没有任何承诺。

颈上除了汗,什么也没有。她的耳垂上,留着一滴干涸的血渍,拔掉那两颗耳钉的时候,她想让自己疼。

是的,她现在,就想让自己疼,疼到死,疼到无法再疼。

因为,她知道,这是报复他,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方法。

她的脚上,穿着晴美离开那天,最后穿过的那双鞋。

东奎的车,几乎撞到停在家门口的其他车。他跳下车,甚至没关车门,就冲了进去。

家人已经离开了神社,他又一路开回家里。

“给我护照!把我的护照给我!” 他闯进大门,推开了迎面走过来的帮佣。

客厅里,坐着脸色黯淡的父母和三姐妹,只有家人,没有外人。

但是现在,对他来说他们都是外人。

欺骗他的外人,蒙蔽他的外人。

他直接走到大姐面前,不管父母在场,一把抓住她的手,“给我护照!把我的护照给我!”母亲拿走的,肯定会留在南映手里,她向来是母亲的心腹,母亲的助手。

“我没有!”南映试着挣开弟弟,他的手劲,大的可怕。

“给我,我要回中国,我马上要回中国。”他大吼着,拽着南映要往楼上拖。

“哥,不在大姐手里。”是南珠的声音。

东奎放开南映,回过身,并没有理睬南珠,反而一把抓住了南真。

“你!你和她说什么了!你该死的和她说什么了!”他眼前的小妹,似乎成了魔鬼,最后屠戮的凶器,竟然握在最小的妹妹手里。

她,只是个大学刚刚毕业的孩子,怎么也会有这样狠的心。

南真很怕,她从没见过哥哥这样。她确实参与了,只是不像哥哥想的那样。“我什么也没说,”南真的声音在颤抖,捏在她臂上的手,似乎要揉碎了她,“我就是把东西给她送过去了,什么也没说,真的。”

“什么东西!你给了她什么东西!”她是最后一个见过厉俐的人,到底伤害有多大,只有她知道。

“身份证明。”父亲起身按住了东奎。他是这个家里的主人,不许任何人伤害妻子和三个女儿,即使是他的儿子。

“什么证明?”东奎像个腹背受敌的野兽,不知道真正的猎人到底是谁,真正的陷阱到底在哪儿?

“孩子的身份证明,还有她出生的医院。”母亲坐在沙发里,直视着面前的儿子。

快三十五年了,从来没见他如此的狼狈,即使一次次受了伤回来,也没有如此外露过他的情绪、他的挫败。

“妈,把护照给我。”东奎突然不再强硬,跪倒在母亲身边,他要护照,他要去追她。他不能看着她,毁了自己。

不详的感觉,越发强烈。厉俐,一定会做傻事,在她最后的世界里,什么理智也剩不下了。他,现在必须去追她。

“等你结婚,就给你。”父亲站在他身前,给了他另一个答案。“慧明和孩子进了门,就给你。”

他几乎跳起身子,直视着父亲,这个曾经亲手指导自己跆拳道的老人,波澜不惊的话语,宣判了他和厉俐的死刑。

“给我!现在!给我!”他豁出去了,不管怎么样,他至少要保住一边,而他现在,只想保住厉俐。

父亲没再说话,拉起母亲,准备离开客厅。他不准备在一个失去理智的儿子面前对峙。三个女儿也起身,想离开风暴的中心。

东奎推开身前的两个妹妹,上前抓住母亲的手,不许她离开。

母亲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他,眼睛里都是无奈和心疼。但是东奎已经看不到这些了,他只要他的护照,他只想去追赶厉俐!

“妈!给我护照!给我!”他抓住母亲的肩膀,做最后的争取。他,并不是要对母亲动粗,但是他的架势,谁看来都是风雨的前兆。

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星星点点的老人斑,落在他的手上。父亲的眼里,写着儿时他崇敬的那种威严。父亲,就是父亲。

“你敢!”老人的声音,不容置疑!

那一晚,东奎毁了自己大半个房间,他打电话到北京的公寓,到她过去的房子,到厉俐的另一个手机上,都没有人接。他又打去釜山的机场,首尔的机场。

好在,他查到了她的航班,在他追回家里要护照的两个小时后,她飞离了首尔。四个小时后,应该抵达北京。那里,曾经是她的家。

现在,她没有他,也没有家了。她,什么也没有。

他,得不到护照,砸了他在这房子里留下的所有记忆。

直到指关节流出血,他才停下,对着书桌上的全家福,他想到了厉俐那盏台灯,她和妈妈,在晕黄的灯光里依偎,那是她最后幸福的时刻。此后,她再没快乐过。

而让她最疼的,就是自己。

他承诺的所谓十四年的幸福、快乐,都是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