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蓉阳有时候甚至有一种要提醒她“喂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个老公”的错觉。

突然她们被一阵电吉他的声音吸引去了目光。

仍旧是段蓉阳喜欢的类型,有些放荡不羁的年轻男人,仗着二十出头的强壮体魄,过着黑白颠倒的夜生活。

忘了还夹在指缝中的烟,她的手臂支在沙发靠背上扶着头,努力地回想自己的二十岁在干什么,结果发现不管怎么想,总是有那个男人的身影。

没有初恋,没有异性追求,没有工作的艰辛,没有小孩……全是孔铭。

母亲神志不清,和亲戚关系淡漠,就算是最好的朋友也要保持适当距离,认真算来,她也只有孔铭了。

就像连朋友也没有的孔铭,只能守着她一样。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懦弱的人才会说如果当初如何如何,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再去想过往只会让自己没勇气走下去。明知道自己就踩在悬崖边上,踏一脚下去便牵连其他人,张美丽仍是不愿意,让那些人好好地生活着的,也是时时刻刻想着,要么,把大家一起拖下去谁也别想好过。

她就是这么倔的一个人。

只一走神,肩上突然横过来一条胳膊。

张美丽打小被教育得就不是随便人,除了孔铭不习惯别的男人碰她,迅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又是搭讪的,而且一来两个。

不动声色地把侧过身子躲开陌生男人环过来的手臂,一手提起包另一只手把还剩一半的香烟塞到段蓉阳手上:“回去了。”

看上去长得不像良家妇女的段蓉阳更倒霉,某个自以为风流倜傥的家伙已经把手伸向了她的脸,还说:“美女我们来聊聊天啊。”

段蓉阳吸一口烟,幽幽地喷到他脸上,媚眼四射:“抱歉哦,我要回家。”然后把烟头戳在他手心上。

两个女人很淡定地走出门口就开始狂奔,一直到了车上对视一眼才哈哈大笑,张美丽趴在方向盘上大喘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到了家门口,段蓉阳打开车门回头问她:“你明天几点飞香港?”

“我上午去银行汇钱给方晨,就订了下午两点的,你放心有好东西给你带。”

年前后是折扣季,没有女人不动心的。但是年末娱乐圈活动特别多,段蓉阳给各种明星做造型忙得恨不得变千手观音,只能托张美丽去拼杀。

“你就是个包子,”听闻美丽又要给她那个表姐打钱,段蓉阳鄙视地白她一眼,甩上门走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虽然和亲戚之间少走动,好歹是流落在外的亲表姐,跟着个能花不能赚的男人,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没钱了就打电话来求她,一开始姑妈知道方晨跟她要钱还会还钱给她,后来渐渐经常不给。张美丽看在血缘关系上没跟她们计较,而且方晨要的对她来说都是小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偶尔张美丽看不过去,忍不住在电话里把方晨数落一顿,让她回来正经生活别在外面混,人家居然还说她不懂爱情。

饭都吃不饱爱情算屁!张美丽是真不懂,但钱还是照给的。

年三十前一天晚上孔铭出差回来,刚打开家门,只听门后“啪啪啪咚“几声,他脸上没有一丝松动,早已习惯地关好门。不出所料地看见从门背后开始五步距离各种购物袋呈多米诺骨牌状连续倒塌。再往前走两步,是踢甩到墙边的高跟鞋,包包摇摇欲坠地挂在不远处的沙发靠背上,华丽的皮草外套就这么随便地扔在地板上。

这个家的女主人少见地在家。

他的眼里慢慢带上点点柔情,冰冷的眼眸软化了许多,沉稳的步伐也有些急燥起来。

果不其然,对角线样睡在床上的女人,穿着真丝的吊带睡衣,笔记本的屏幕还在手边闪着荧光,她又忘了盖被子。即使家里到处都有暖气,他还是不放心地快步走上前,合上笔记本,托起她的上身小心地掀开被子。

“唔……”睫毛抖了抖,女人睁开双眼,迷茫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对准焦距后微微地皱了皱眉,马上绽开灿烂的笑容,“你回来啦。”

孔铭温柔地笑了,轻轻地“恩”了一声,弯下身子,一个公主抱把她抱起来,放进被子里。

头脑逐渐清醒了,张美丽才想起来自己有很多东西堆在门口没有收拾,想去补救被丈夫拦住了。他靠过来,轻柔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才恋恋不舍离开。平时绝大部分家务事都是他在做,再熟练不过,她便没有坚持。

看他为自己忙这忙那的,她承认心里很有快感,又罪恶,又痛快。

做完一切事情之后,孔铭才洗了个澡,躺上床,静静地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妻子,小心地向她靠过去,挽上她的腰。过了一会儿没见到动静,眼里笑意深了一分,得寸进尺想把她翻过来对面自己,刚动了一下,她就迅速搬开他的手,维持姿势继续睡觉。

从他们在一起开始,张美丽就不喜欢他黏着自己。他们的夫妻生活一直很和谐很默契,可是不管怎么激烈的交缠过后,她的态度就迅速冷却下来,把胳膊放到她头底下她会悄悄溜开,睡觉也很排斥面贴着面身体紧紧地靠在一起。

她说这样会很闷很不舒服。孔铭经常默默地看着女人的背部,手臂环上她的腰,才能睡着。

可是今晚他不想妥协。

“美丽,”悻悻然放下手,不甘心,又把胳膊绕过去,人也跟着凑过来,在她耳边低唤,“我想看看你……”

张美丽一动也没动,甩都不甩他。

“出差几天,我很想你,”缠人的声音还不屈不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看不到你的脸我会很不安……”

张美丽背着他翻了个超级大白眼,鸡皮疙瘩掉了一床,无奈地转过身,闭眼准备入睡。

他好象玩上了瘾,顶着一张死人脸,下面却在动手动脚,一会勾她的手指,一会儿又揉她的腰,最后还很过分地靠上来含住她的耳垂。

“姓孔的!”她睁眼发飙,“别以为我不会揍你!”

孔铭眯起黝黑的美目,秀气的眉毛柔和地翘起,带点满足地轻笑了,薄薄的嘴唇边露出若隐若现的酒窝。因为长相年轻,看不出来已经二十八岁了,要不是平日总摆出一副木头脸,这么一笑竟像个单纯的孩子。

他这种样子,不知道除了她,有没有别人看过。

张美丽有点恍惚,看着他左边眼角下那颗淡淡的痣,心头又是一阵抽搐,藏在被子下的手握了几下,才忍住没有伸出尖尖的指甲刮花他的脸。

孔铭什么都没有察觉,环在她腰上的臂弯收了收,让女人靠自己再近些,抱怨道:“这几天打你手机不接,家里没人,就知道你又跑出去玩了。”

“恩,去了趟香港,逛街的时候没注意振动。没事少打电话给我。”

“我想你嘛……”

“老夫老妻了还有什么想不想的?”张美丽不耐烦。

“你又不肯乖乖的,总是乱跑……”

“你想把我锁起来吗?”她讽刺道。

他露出为难的表情:“如果可以的话……”

“别说了!”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张美丽受不了地低喊。

他彻底闭嘴,抓起她的手轻咬。

她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想想自己这么凶,他肯定觉得委屈了,语气便缓和了些:“给你买了条领带,配那件灰色的西装正好。”

“我看见了,”他勾起嘴角,显得很高兴。

她所有的东西,全是用他的钱买的,他怎么可以只是一条领带就这么高兴?

张美丽又轻微皱了皱眉,决定像往常那样,忽略突然出现的那点内疚感。

“还给团子啦,阳阳啊带了点东西,”她找话说。

孔铭有点闷闷地:“你总对每个人都这么好。”

“是朋友嘛,”她笑。

沉默了一会儿,孔铭问道:“明天年三十,我们回家要带什么吗?”

女人正在走神的脸听到这话迅速地沉下来,没搭话。

他知道问错话了,看她心情还不错的样子,还以为可以稍微提一下,却还是不行。

有些话,是禁忌,说了会让大家都不开心;有些话,是死穴,说出来,就完了。

张美丽垂下眼帘也不知在想什么,然后转过身,又拿背对着他。

男人想把她扳回来又被甩开,这次的力气可比刚才大了很多,他恳求地叫了几声“美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双臂无奈地环住她的腰,把脸贴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摇晃着,又不知该说什么。

一接近她就很安心,在女人温暖的气息里男人也渐渐睡着了。

她一个人失眠,慢慢等到天色发亮。

第二天张美丽化了个明艳的妆,让人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她必须,让所有人看得出她有多幸福。

他俩一起回张家,早已等在家里的爸爸迎上来,又是拉她手又是摸她脸,开心得不得了。张美丽看着父亲,看着他脸上一年比一年多的皱纹,就算是染过也遮不住的耳鬓白发,眼眶突然一热。

这个男人老了,他终于老了。

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端坐在桌旁,等着吃完饭回自己家。

一年就这么一出戏,要她做完做全,还是很容易的。

夏雪情慢悠悠地端着架子走出来,已过知非之年的女人还有一双清明的眼眸,身材也没有丝毫走形,面庞虽有细纹,但比起同龄人,还是显得年轻很多。即使对张美丽僵硬地笑了笑,倒不如说是撇嘴更恰当,很快拉住了她身边男人的衣服,一脸欣喜。

她心里冷笑一声,别过头去。

饭桌上张美丽看见父亲开酒,对他说:“都这把年龄了少碰点酒,还天天饭局不断,钱够用就行退休好了,操那心干吗?”

“不能退休,你爸爸生意做得蛮好的,”夏雪情忙说。

张美丽没理她,继续问:“血压按时量没有?你老说心跳快,早叫你去医院做个体检,我看是又没去。”

长辈的事情提醒下就足够,真正想左右他们很难办。张美丽还是叫孔铭年后带张成新去本市最好的德正医院做个检查。

“铭铭,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个小孩?”夏雪情又旧话重提。

张美丽懒得跟她说话,心下不满,向丈夫望去。

孔铭白皙的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红晕,有点不好意思:“现在还没有考虑。”

确切地说,是张美丽不愿意考虑。

“还没有考虑!?”女人温和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你二十八是没什么问题,男人不管多少岁都能要。她都二十九了,还不打算要一个?”夏雪情对张美丽隐约有些可怕的猜想,真的怕孔铭昏了头为了她连后代都可以放弃。

张美丽好整以暇地在菜里挑自己爱吃的,把一切问题都扔给孔铭。

“美丽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再等等吧,妈妈,”他解释道,“也不是非要小孩不可……”

这是实话,张美丽身上小毛病不少,这是全家都知道的,她自己是没当回事,往往一哼不舒服最紧张的是孔铭。

“女人一过了二十五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再等,再等该就算怀上了也没命生下来,”夏雪情急急地说。她这么说只是想说服他们要么赶紧要个小孩,要么让儿子早早清醒甩了张美丽,天知道她多希望张美丽以任何一种方式离开她优秀的宝贝儿子。

张美丽忍不住:“那也是我的命,我都不怕你担心个什么劲?”

孔铭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不安地望向她。

张成新见状赶忙打圆场,说着:“不急不急。”

她没再吱声,浑身是刺,别扭地吃完了饭。

夏雪情把孔铭叫到房间去说话,张成新叫女儿一起看电视,张美丽摆摆手,一个人上了楼。

二楼的走廊灯开启,她打开右边的门,开灯看见熟悉的布置,闻到长时间没人住淡淡霉味,眼神越来越冷。

“原来你在这里,”男人推开门,向她走来。

“我还能飞了不成?”

“我以为你生气了,”他从背后揽过她,下巴抵在她肩上,半晌幽幽道,“还真怕你哪天飞了,留我一个。”

“乱讲!”

“那时候就是,脾气也好大,生气了会跑掉。”

“你还说!”

“不说不说,”他低低地笑了,把她扳过来,吻她的下巴,“我又想起我们那时候在这个房间做过的事。”

说实话她并不想回忆。

他独自沉溺着:“现在想想都好幸福。”

有时候张美丽真的很希望他在她面前能像对别人一样寡言。

而且他现在所说的,她听来一点也不开心。

张美丽转过身,“走吧,回去了。”

在车上她心情一直不好,靠着车门咬着手指看窗外闪过的街景,年三十晚上的大街上很冷清,只有各色的霓虹灯寂寞地闪着光芒。

“孔铭,停车。”

“恩?”

“停车。”

他不解地把车停在路边,张美丽打开车门下车,孔铭也跟着下来:“你去哪儿?”

“阳阳说她在家里开party,”她熟练地扯着谎话,“我去找她玩。”

“我们一起去。”

“你跟他们那波人又不熟,先回去吧,我这里拦车就好。”

看男人又要说话:“我就去玩一会儿,你给我点空间。”

孔铭无奈地垂下眼,只能点头:“那你早点回来,或者打电话我去接你。”

好不容易送走他,亲眼看着他的车消失在视线之内,她朝相反的方向走了好一段路,一边走一边向后张望,到下一个路口才叫了一辆的士,报了一个地址。

靴子的高跟敲在走廊的瓷砖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医院里白晃晃的日光灯照得一切东西都是阴惨惨的。因为已经很晚了,有的房间里还有电视里欢乐的声音传出来,更多的病房已经一片漆黑。

这是张美丽结婚后给母亲换的疗养院,环境一流,而且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张成新曾经问过她把徐默转到哪里去了,被她用他们已经离婚为借口拒绝透露。

“张小姐,”值班的护士看见她,微笑着向她打了个招呼。

她点点头,走上前,轻声问:“她最近情况怎么样?”

“挺稳定的,您放心吧,”护士朝那个房间望了下,“好象已经睡下了,您悄悄去看吧,不要惊动病人。”

道了谢,张美丽从包里拿出封好的红包递过去,护士连忙推脱,怎么也不肯收。她没办法只能作罢。

轻轻走进病房,睡在另一张床上的看护才睡下,还没闭眼,看到她来连忙要爬起来。张美丽挥挥手,自己搬了张凳子坐在病床边,静静地看床上睡着的人。

走廊上的灯光透过病房墙上的玻璃透进来,房间里也不怎么很暗,她看着床上女人入睡的安静,无法想象等到天明,会是怎样的歇斯底里。

“今年还是回家吃的年夜饭。”

“爸爸白发越来越多,越来越老了。”

“以前我还想过,等到以后结了婚,过年带着丈夫回家给你们看,会是什么情景。”

“可是你不在。”

“我有房子,却没有家,你明白吗?”

“你有多久没跟我说过话了?听懂我说什么吗?”

“妈妈,我很想你。”

“我一个人,很难熬,真的很难熬。”

“麻烦你醒一醒。”

喃喃自语也不知多久,想伸手去找她的手来握,又怕惊醒她,慢慢收回手,站起来细细地看这个女人。

张美丽走到一旁的病床边,悄声问:“请问……”

“有什么事吗?”老实的看护诚惶诚恐地坐起来。

她打开拎包,找到皮夹,从里面数出十张纸币,想了想,又抽出五张,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