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放纵的青春》作者:夜惊鸿

夜未央在从昏迷中醒过来的许承宗眼里,站在窗下月光中的乡下姑娘叶望舒美丽而充满了女性诱惑,他看着她,不敢相信她是真的,只以为她是自己在禁锢的青春岁月之后,所做的一个美梦。而在叶望舒眼里,躺在自己面前刚刚苏醒的许承宗,粗鲁、强壮并危险,在这个沉闷闭塞的小山村里,她跟他共处一个屋檐之下,岌岌可危的不光是她的名誉,还有她孤单了二十五年的心。

一个出身富家,有着无懈可击的身世背景,但却背负十年牢狱之灾;一个家境贫寒,为了吃饱穿暖而辛苦奔波,在寂寞的流年里消耗自己青春岁月。

两个天差地隔、完全不同的人,在他们因缘际会的日子里,能否忘掉过往岁月的阴霾而敞开心扉?

而那敞开的心扉里,可有去爱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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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书是悦读纪所出版的言情小说中非常成熟、感性的作品,“不曾放纵的青春”意味着女主角望舒的青春并不像许多同龄人一样,有着光鲜亮丽的服装和呼朋唤友的生活。她生活在一个贫困的小山村,过着许多人无法想象的苦难生活,她与来自富家的许承宗的感情,简直像一场奇迹,

2.故事一波三折,感人肺俯。作者的文字朴实感人,缓缓道来令人耳边仿佛回响着哀愁的乐曲。不管有没有经历过那段山间岁月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动容,既而为他们未来的命运忧心不已。

3.同时因为故事很具现实意义,适合一些虽然生活在大城市,没有乡村生活经历,但向往美好纯粹的感情、阅读品味比较成熟的读者。一个受过伤害的人,可以由爱她的人来呵护,而两个同样受过创伤的人,该怎么在寂静的岁月中舔平各自不同滋味的伤口?

“姑姑,老师说明天要交十块钱。”

“为啥?”叶望舒拎着桶,把水倒进缸里,回头看着进来的侄女小燕。

“老师说是杂费。”小燕眼睛不敢看姑姑,用手扭着书包的带子,进了里屋。

叶望舒放下桶,填满眼前的水缸要八桶水,她刚刚挑了四桶,腰就疼得慌。孩子们都要放学了,晚饭还没有着落,只好先歇口气再挑剩下的四桶了。她跟在小燕后面进了屋子,看着侄女说:“小宝呢?”小宝是小燕弟弟,姐弟俩是她哥哥叶望权留下的两个孩子。

“进门前他说要撒尿,去茅坑了。”小燕十岁了,长得像她那个离家出走的娘张二萍,十分俊俏。

叶望舒听了,放心不下,忙向房外的茅厕走去。顶头看见五岁的侄子小宝从灰墙里出来,看见姑姑叶望舒,呲牙乐道:“姑姑,我回来啦。”

叶望舒心里暗舒一口气,她照顾这两个孩子几年了,小宝是从襁褓中被她一手带大,这孩子淘得很,山上河里地疯跑,叶望舒总是担心他。她拉住小宝的手,姑侄俩进了屋子。小燕站在门槛处,看着姑姑和小宝说:“小宝,你记得跟姑姑要钱,明天老师朝你要,你得交上。”

小宝鼻子哼了一声:“我就没钱,看老师能把我咋地!”

这俩孩子,小燕像极了他们娘张二萍,小宝则十足十的一个小号叶望权。叶望权跟张二萍俩人是同学,初中毕业啥也考不上,没事干就结了婚,在一起过了六年日子,吵架吵了五年半,后来叶望权因为吸食毒品,在买毒品的时候被抓个现行,现在仍在监狱劳改,张二萍守不住清苦日子,丢下两个孩子一走了之。五年过去了,这两个孩子连父母什么样子都记不得,养大他们的就是姑姑叶望舒。

“老师会让你罚站。一天不交钱,就罚站一天;一个月不交钱,就罚站一个月。”小燕被小宝的横样气坏了,叉着腰训着弟弟。

小宝回头看着姐姐咧嘴:“那又咋地?我站着还舒服呢。”

“你就不嫌丢人?别人都坐着,就你站着,每个人两只眼睛看着你!”

“我不嫌丢人。省钱是真格的。再说咱家没有钱,你不知道啊?傻瓜才把钱交给老师呢。”

小燕气得脸通红,上前推了一把弟弟大嚷道:“不行。你不交钱不行!别人都知道你是我弟弟,我都没脸上学了!”

小宝哪里肯吃亏,猫腰就要回撞姐姐。叶望舒忙一把拉开,小燕不依不饶地哭闹,叶望舒劝了几句没用,恼道:“你作姐姐的打弟弟,还觉得有理了?”

“你就向着他!我知道,我是丫头没人疼。爸和妈扔下我们不要,奶奶和你又只疼小宝!”小燕委屈地大嚎,眼泪流成一串。

叶望舒腰身搂着小燕,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轻声哄道:“别这么说。姑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亲人,只有你们俩最亲。你先是推弟弟,现在又找姑姑的茬,越来越不懂事了么?姑姑平时教你要护着弟弟,你怎么能动手打他?”

“可是他这么丢人,不交钱,让老师和同学瞧不起。我生气啊!”小燕哭声小了,抽抽噎噎地道,一边抽泣一边对着弟弟嚷:“你啥都不懂,傻蛋一个!让别人知道咱们穷,多没脸哪!”

叶望舒蹲下身子,给侄女擦干泪,看着她的眼睛道:“小燕,你十岁了,姑姑平时说的话,你都忘了么?”

小燕看了叶望舒脸上的神色,低声道:“没忘。姑姑说只要不偷不抢,不要撒谎,不要贪人便宜,就不怕别人瞧不起咱们。”

你爹娘就是没有做到这些,一个在监狱里蹲着暗无天日的大牢,一个出卖色相作了人所不齿的妓女——叶望舒在心里暗暗想着。她十九岁开始抚养这两个孩子,如今二十四岁了,从半懵懂的少女一夜之间成了两个孩子的监护人,这中间吃了无数的苦。她没指望他们俩能成什么大人物,心中最大的希望就是他们能做个诚实的人,不要像他们不负责任的父母一样,扔下一堆烂摊子丢给亲人,一走了之。

“弟弟觉得这个钱不该交,他就不交好了。你的钱,姑给你,别伤心了。”

小燕咬着嘴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半天问了姑姑一句:“姑姑,你有钱给我么?”

叶望舒点点头,不再耽搁时间,回过身去烧火做饭。

小宝蹦着跑出去之前对着姐姐嚷:“胆小鬼,拖油瓶——”

小燕脸上一红,追不上弟弟,羞怯地看了一眼姑姑。见姑姑低着头用拖耙忙着掏灶膛的灰,一阵阵草灰扑上来,沾得姑姑满头满脸。她想跟小宝一样跑出去玩,可是又觉得该帮姑姑烧火做饭,一时拿不定主意,在门槛上蹭来蹭去。

叶望舒头也没抬,就对侄女道:“去玩吧,顺便采些茅根。小心山上路滑,别往高处去。天黑前带着弟弟回来。”

小燕脸上顿时乐起来,开心地边往外跑边笑道:“我知道了。”

叶望舒站起身,打算把簸箕的灰倒到灰栏里,听见里屋的娘说道:“小燕十岁了,你该让她帮帮你了。那么大的丫头懒得生疔,怕不将来跟她妈一个样儿——我看她们娘俩都长了个贱相。”

叶望舒深深喘口气,这就是自己的亲娘,小燕的亲奶奶,现在“瘫痪”在床上,可惜最该瘫痪的嘴巴还能动。说她手脚瘫痪,可是她能自己下地去厕所,能出来到厨房吃饭,但是她说再远就走不动了,整整六年,除去大小便她真正地足不出户。

叶望舒心里觉得母亲瘫痪的不是腿脚,而是心里。六年前父亲脑出血死在山下金大寡妇的床上,当时叶望舒刚上大学,不在家里,后来听人说父亲□地被人从金寡妇的床上抬到了山上自己家,母亲看了父亲的死相,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只是躲进里屋的炕上,整个出殡过程她都没有出来。如今六年过去了,她人还是整天坐在里屋炕上,再也不曾下山。

可怜的人必有可恨之处吧,母亲性格尖刻挑剔,令人难以容忍,可是她一生不幸,丈夫是出了名的花货,让她在同村的女人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儿子叶望权则不学好打架斗殴吸毒贩毒样样来,干脆蹲了监狱;至于女儿叶望舒,虽然读了大学,可惜叶家风水不好,大二的时候因故退学…

五年过去了,现在回想以前被退学的经历,叶望舒已没有那种撕心般的痛苦了。她刚刚二十四岁,可是常常觉得自己比四十二岁的女人还要老。她曾经年轻过么?

她记忆中有过无忧无虑,快活玩耍的时日么?

2

她做了晚饭,小燕和小宝回来之后,全家四口围坐在厨房里,待所有的碗都填满饭之后,大家一起吃。这个规矩在叶母当家的时候是没有的,那时候叶家人也跟山下的山民家里一样,一人端着一个大瓷碗,盛着满满一碗饭,饭上堆得高高的菜,各自找个舒服地方蹲着吃。

自从五年前叶望舒回到家里担负起全家的重担之后,她就立下规矩,晚饭必须全家一起,坐在厨房的椅子上一齐吃。吃完之后一齐打扫,洗脚刷牙,屋里屋外抹拭干净,洒水除灰,天黑了上床睡觉。

叶望舒看着小宝小燕睡着之后,转身出了两个孩子的房间。下楼来到母亲的屋子,见母亲还没有睡着,叶望舒道:“眼看就是清明了,我去给我爸上坟。我哥刑期快到了,顺便去看看他,估计得两天才能回来。妈你在家照顾俩孩子,行么?”

叶母点点头,她虽然不出房门,但叶望舒忙不过来的时候,偶尔也能帮帮女儿。只是女儿提到死去的丈夫和监狱里的儿子,本来就脾气不好的叶母立时道:“望权快出来了,你把我挪到楼上去。我看不见那孽种,还能多活两年。”

叶家当年在叶父在世的时候,因为叶父精通外科伤病,是个远近都知的赤脚医生,所以叶家家境不错。这栋房子是叶父在的时候盖好的,两层的建筑,铝合金的门窗,宝石蓝的玻璃,上下层都有暖墙,当年花了不少钱。后来叶父故去,叶望权吸食毒品进了监狱,家里剩下孤儿寡妇,渐渐地这房子也衰败下来。烧煤的暖墙已经好些年没有用过,到了冬天,娘四个都挤在一个屋子里,剩下的四个房间都空着,可以省不少取暖的费用。

叶望舒点点头,家里没有男人,上下换房间对自己来说也是难事一桩。一阵疲累涌上来,清明了,地里的农活等着人做,水田旱田,即使自己从早忙到晚,累得腰都直不起来,那活计似乎仍是无穷无尽。每年的这一个月,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头要被榨干了汁水的黄牛,不知道哪天就会体力不支昏倒在地里。

可即使这样,家里的生活仍然入不敷出。粮食不值钱,她们又没有别的收入来源,山下人家在农闲的时候,青壮年纷纷出去打工,可她有一老两小需要照顾,不能去。不能打工,她就没有钱,而两个孩子上学,三天两头的杂费书费要交。为了抚养这两个侄儿,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给自己添置过任何东西了。

她走到自己屋子里,拿钥匙打开箱子,从一个铁质的饼干盒里掏出六十块钱,十块给小燕,另外五十留着自己去看哥哥叶望权和给爹上坟的使用。她数了数剩下的钱,一百七十块,这就是买了种子和化肥之后全家半年的钱了。她把一百七十块钱放好,锁上箱子。回过身来到炕上,拉上窗帘,脱了衣服躺下,眼睛盯着屋子里雪白的棚顶,好半天睡不着。

起身把窗帘轻轻拉起一个角,看着山里的月亮,又大又明净,清辉洒在自家的庭院里,能看见刚刚几寸高的青葱墨黑的影子。她把目光自庭院抬起,看着缥缈的夜空,远处的山影起伏着,能看见山上树木的边角高高低低地印在天边一般,近处山下的人家有的亮着灯火,谁家的狗吠了几声,静夜里听来很吵人。

这样的寂静,静得人能听见心怦怦地跳动的声音。她把手放在胸口,隔着带着补丁的衬衣,她感到自己胸膛的起伏。二十四岁了,至今不曾有媒人上门向她提亲,拖着老的小的三个人,谁敢娶她?这山里的小伙子出去打工之后,看见了外面的繁华世界,那世界里的姑娘穿着质地好的衣衫,不做粗活的人肌肤光滑得掐一下能出水,一下就把日夜操劳的叶望舒比下去了。

她把窗帘放下,这个日子快要到头了吧?等哥哥出狱,两个孩子自然可以跟着哥哥,自己出去打工,城里的工作再难找,可只要能吃苦,什么活她都能干。有什么工会比在泥地里打着滚翻地施肥勾垄插秧更辛苦的呢?

她身材不好,脸蛋不漂亮,没有男人愿意娶她,可是只要能找到一份工,能养活家人和自己,日子总会一天比一天好。

她慢慢闭上眼睛,这些年的日夜操劳照顾一家人,她已经学会了不要奢望将来。想到太长远,容易软弱,眼前的日子就越发地苦。人就靠这一口气,只想着眼前,用这口气把眼前挺过去了,日子就没那么难捱了。靠着这个法子,她不是已经挺了五年多了么?只要再忍忍,等到哥哥出了监狱,她就算熬过去了。

想到这里,她浑身绷紧的肌肉放松下来,劳累了一天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她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起早做饭,把两个孩子打发去了学校,再喂饱了两头猪,十三只鸡,四只鹅,六个鸭子,跟母亲交代了一下家里常用的东西在哪里,换了一件出门的衣衫向山下走去。

父亲的墓在山西边的坟场,她因为是女儿,没法给父亲打钱印,只能多花些钱买现成的冥币。进了崔家的小卖部,里面有几个妇女在打麻将,崔胖子站在柜台里面,看见她进来,打着招呼问:“望舒来了,买点啥?”

叶望舒告诉了他,再转过头跟那几个打麻将的妇女打招呼。虽然都是山里的人家,别人都是祖居于此,叶家是后搬进来的,山里人极为排外,所以叶家只能在山上独门独户地居住,跟这里的居民来往不多。

叶家人名声不好,叶父不用说了,是有名的破鞋,叶望权和张二萍是十里八乡的笑柄,叶母虽然没有山里人不齿的作风问题,可孤僻难以相处,乡里人也讨厌这类人。只有叶望舒,以十九岁的年龄,扛起一家人的生计,抚养母亲不算,还带大了两个孩子,一养就是五六年,不言不语不抱怨,让人敬重。那些妇女就放下牌,跟叶望舒一言一语地拉话。

几句话之后,一个崔家的婆子突然说:“望舒啊,你知道小铁要回来了么?”

叶望舒听了,心头一跳,当着这些崔家的人,她强自镇静问:“是么?他不是要出国了么?出国前回来看看?”

“不是,是要结婚。听说女的是小铁同校的,俩人结了婚,那女的跟他一起出国。这样他就有个伴不是?”几个婆子差不多同声道。

叶望舒点点头,当年跟崔铁二人自小学到高中,一直同窗,想不到今日他真的结婚了。叶望舒跟几个婆子告辞,走到柜台前付钱拿了冥币,出门向着坟场匆匆而去。

3

路两边的草都长了有一寸高了,枯草梗子乱叉叉地横满了一路,越往坟场去,路越是荒凉。她只觉得心里难受,走着走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她伸手擦擦,边擦边告诉自己:“别哭啦,有什么好哭的——”

可眼泪还是无声地流着,到了父亲坟前,她慢慢坐在地上,一边烧纸,一边泪珠子啪啦啪啦地掉在火上。烧完了纸,站起身向山外的公路走,运气好的话,能有到镇里的三轮车捎她一程,要是运气不好,她只好徒步走到镇里,再从那里坐汽车到城里。这样估计得天黑才能到哥哥所在的监狱,明天是月末的周五,监狱允许的探视日子。

她运气还好,走了不远,正好有到镇里买化肥的三轮车。她眼睛因为刚才流泪还肿着,也不好意思看驾车的大叔,低头说了声谢谢,爬上了后车座。

从镇里坐了汽车,三个小时之后到了城区。再转了两次公共汽车,到了郊区监狱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她为了省钱,在一里开外的一家简陋的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走了一里地来到监狱,登记进去,见里面已经有几个人坐着了,她选了靠边的一张椅子等着哥哥。

铁门哐啷一声,她哥叶望权走了进来,看见妹妹,叶望权笑了。坐在叶望舒对面对她道:“累不?”

叶望舒摇摇头,看着哥哥,原本身高马大的大哥,现在有些瘦了,剃着崭亮的光头,穿着囚服,看了让人难受。她摇头道:“习惯了。哥,你快出来了吧?”

叶望权点头道:“还有四个多月。总算熬出头了,我这一出去,正经找份工作赚钱。这几年你累坏了,我出去之后,好好赚钱,让你接着读书。”

叶望舒皱眉听着,这些年过去了,看来大哥信口胡吹的毛病还是没有改。她想着家里的一老两小,想着自己受过的苦,忍不住对大哥道:“哥,你出来之后的路,想好了怎么走么?你不愿意种地,城里正经人找工作都不容易,你初中毕业,没有文凭,能做什么样的活呢?”

“你别看扁人行不?告诉你,我在里面认识了一些有道的朋友,出去了就跟着他们混,来钱道多着呢,不愁找不到财…”

“你别说了!”叶望舒听得心里冒火,她性子中颇有些她娘的影子,这些年因为对着满门老弱,不得不忍耐,看见大哥这么不争气,忍不住发作道:“你蹲这些年大狱,就是因为跟那些不正经的朋友混的,还不知道悔改么?小宝五岁了,至今没见过亲爹,你还跟着那些人鬼混,真是愧对孩子!大哥,你出去后,要是真把咱们一家人放在心上,跟你监狱里的这些流氓杀人犯朋友彻底断绝往来,学门手艺找个活,踏实做人。”

叶望权低着头听着,等妹妹发作完了才说:“我懂。我在监狱里认识的也不全是坏人,有些人跟我一样年轻不懂事,走错了一段,现在后悔了,我们出去后互相帮忙,只要不为非作歹,就没啥事。”说到这里,看见妹妹脸色越发阴沉,他忙转开话题道:“妈跟俩孩子都好么?”

“就那样。能好哪儿去?”叶望舒叹气道。她对哥哥失望至极,真想丢下给他带来的吃的东西,摔门出去。可探视的时间还没到,一年探视这么一次,她也不想伤了大哥的心,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

“小燕上几年级了?学习好么?”叶望权知道妹妹生气了。他们兄妹本来感情极好,这些年在监狱里把家扔给望舒,也难怪她对自己生气,叶望权想着,看着妹妹。十九岁那时候的望舒,乌黑的头发亮得鉴人,现今暗淡无光,手脸可能因为在田里干农活,被太阳烤得发黑。太阳穴边上有一点肌肤微微皴裂,山里的大风让女人老得快,妹妹不到二十五,可看起来似乎像三十五岁的妇女。

“上三年级了。”听大哥一再地问孩子,还算有良心,她辛辛苦苦地到这里来探视哥哥,也不是为了给他脸色看的,想到这里,强打着精神笑了一下,问大哥:“大哥在里面受气没有?听说那些流氓杀人犯总是拉帮结伙欺负人,大哥你没挨打吧?”

“没有。我蹲了五年多了,早就没人敢欺负我。”说到这里,叶望权低声道:“我们号子新转过来一个姓许的,好像挺牛,连这里的看守都不敢对他大声说话。我想他可能家里有背景,找了人,转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提前放出去。我最近在跟他套近乎,要是真是一条大鱼,将来我跟着他,没准能混出个样儿来。”

叶望舒叹了口气,监狱里的人,就算有什么背景,也是杀人放火为非作歹的背景,为什么大哥总是看不透呢?她看看探视时间差不多了,把包递给大哥道:“出来那天用我来接你么?”

“不用,我一个人行。我可能先不回家,等在城里找到了活,我再回家也不迟。不然妈又该骂我了。”

叶望舒点点头,心想就算找到了活儿,母亲一样会骂大哥,只不过有了工作,大哥的面子上能好过些。门口的警察已经开始催促时间到了,她站起来道:“哥,我走了,你出来了就早点回家。自己一切小心。”

叶望权看着妹妹。每次妹妹走,他心里都会不好受,号子里的人都是母亲妻子帮着带他们丢下的孩子,而他谁都指望不上,只有这个不声不响的妹妹。五年了,扛起了他该扛的责任,帮他养大了两个孩子。他欠妹妹的,一辈子都还不清!“望舒,地里的活要是太重,你就少干些。等大哥出去了,什么都不用你做。让你想干啥就干啥!”

叶望舒笑着点点头,看着大哥被警察带进铁门里,她才转身出去。

转了几次车,才回到镇上。给小燕小宝买了几袋饼干,她慢慢向山里走。天上有些阴,似乎要下雨,可她不舍得打车的十块钱,小跑着向家赶去。

过了半个小时,离家还有一里多地的时候,天上开始掉雨点。把上衣脱下来罩在头顶上,她正打算放开大步跑,只听身后一阵引擎响,有辆轿车在她身边开过。这山里的路七折八拐,进了山就只有自己家所在的一个村子,不太容易看见轿车。她盯着那轿车后面的尾灯,后来看见后窗的顶灯亮了,最后竟然停了下来。

她心中一动,有点害怕:这雨中的山路一个人影都没有,万一车里的是坏人,自己孤身一个女子可怎么办?

一个男子从车里探出头来,对她喊道:“是到花溪么?上车我们捎你一段。”

这男子说着一口乡音,叶望舒心里送了一口气,隔着雨雾看不清说话人的脸。她快步走过去,到了车门边,抬眼一看,车里坐着的人竟然是崔铁!

她出其不意,脚步都忘了移动。眼睛看着两三年没见的他,架着眼睛,白净斯文,一望而知是象牙塔里走出来的年轻人。

4

雨水大了起来,打湿了她蒙在头上的衣服。渗进来的水沿着她的衣服领子滑到身上,寒意侵人。

“望舒?”崔铁显然也是刚刚认出来她,“快进来吧。淋湿了,过后要感冒。”

叶望舒回过神来,连忙坐进去。她生平从来没坐过轿车,不知道如何关车门,崔铁探过身来,伸手把门关紧,顺便给她挂上安全带。他的手臂微微挨着叶望舒的身子,叶望舒忙向座椅上贴紧,鼻端闻到他身上一股清新的男子气息,心头跳得厉害,忙对崔铁道:“听你家大娘说,你快结婚了?”

“哦——是。”崔铁看了她一眼,对前面司机旁边的座位上招呼道:“小颖,这是我高中同学叶望舒。”前面一个穿着绿色衣服的女孩子回过头来,对叶望舒礼貌地一笑,打量了一眼叶望舒的衣着,目光中似乎有疑问,看了一眼崔铁,又回过头去。

叶望舒知道自己所有衣服里最好的这身出门衣服,也已经寒酸得快要无法见人了,难怪这叫小颖的姑娘看了第二眼。这就是他的未婚妻了吧,大学同学,结婚后一起出国,这可能是这对夫妻唯一一次到这山乡里了。

“出国的日子定了?”叶望舒一边用衣服擦着脖子上的雨水,一边问崔铁。

“嗯。签证和机票都买好了。这次回来是看看爷爷奶奶,顺便举行个仪式,我爸妈周末回来。”崔家搬出花溪村已经几年了,不过很多亲戚仍住在这里,回来结婚可能也是为着这些亲戚出门不方便吧。

“恭喜你了,双喜临门!”叶望舒低声道,转过头看着车窗外的雨丝,这场雨来的正及时,园子里的菜和旱田的苗就不用浇水了,省了自己不少力气。他大学毕业,出国,前程不可限量,而当年那个跟他学习不相上下的自己,就要彻底留在这山乡,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有多精彩,都跟自己无缘了。

命运,真是天差地隔的命运!

“你怎么样?你大哥出来了么?”崔铁问。

终于想起来问自己的情况了么?叶望舒感到心头苦涩,只问了一句,偏又问问大哥有没有出来,显然是随口说的话,心里根本不把自己的情况放在心上。

那些青春岁月,毕竟过去了,什么都挡不住现实无情的冲击。

叶望舒回过头来,眼睛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前座的崔铁未婚妻。两个人的目光在后视镜里碰个正着。叶望舒立时转开眼睛,答崔铁道:“我大哥还没有出来,不过快了。你爸妈身体好么?”

望舒,你没有大学文凭,我爸妈不会同意咱们俩在一起的——退学的那天,她给他打电话,他张口说的就是这句。没有宽慰,连一句问候都没有,为啥退学?在学校受了委屈么?他问都没问。

大学文凭,在他眼里,比她这个人重要多了。

她还是退学了,再也配不上他。自那以后,失去联系。直到今天看见他带着一个时髦漂亮的未婚妻回来,郎才女貌,够这大山里没见过世面的乡农羡慕一辈子了。

“他们身体很好。明天会回来。”崔铁答道。

叶望舒点头,不再说话。一里地的路很快就到了,到了崔家门口,叶望舒不待崔铁客气招呼进屋,就已经先道:“我离家两天了,得回去看看。明天的婚礼,我有些忙,就不来凑热闹了。

祝——祝你们幸福如意。”她或许该过来花几个钱,毕竟这是山乡里不成文的规矩,谁家有了喜事,即使不大张旗鼓地操办,知道的人出于礼貌,也要花份子钱的。

她一边向山上家的方向冲,一边感到头有些胀痛。她没有钱,一百七十块钱,全家四口人半年的花销,做菜的时候连盐都舍不得多放,她没有这种人情来往的闲钱。

何况就算她有钱,她也不能参加他的婚礼。

人在雨中,初春的山坡里,能看见浅淡的绿色在树梢草头冒出来,趁着雨,朦胧做一团。年少的时候,她曾经跟崔铁在这雨中疯跑,上树摘野果子,下河捞鱼摸虾,在一起上学放学的日子里,他长成了一个小伙子,而自己成了大姑娘…

如果今天没有碰到崔铁,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他当着自己的面平淡地说他要结婚了,她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还对崔铁存着一丝幻想。

就像童话里困在城堡中的公主,希望有挥着长剑的英勇王子来营救自己一样。她在田里插了一天秧,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的时候,或者跪在泥地里,一根一根地拔着花生秧子,手和腿最后都肿起来的时候,她心底深处无数次地幻想过崔铁回来,对她说歇一歇,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抱着自己逃下山,逃开这让人喘不过来气的重负,两个人建一个小家,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这留在心底的梦破碎了,她才发现自己这样的累。她自以为自己坚强稳重,不管日子多苦,她都可以挺过去,原来都是因为心里想着有朝一日能跳出这重负的缘故。如今知道眼前是漫漫几十年的操劳,就算十几年之后小燕小宝长大了,以哥哥的为人,母亲终究是要跟着自己的,而那就意味着她得一直留在这山里,再也出不去了。

拿着手里的湿衣服紧紧捂着脸,冰凉的雨水贴在泪水刺痛的眼睛上,强忍着眼泪——她不能哭,一旦哭了,整个人可能就垮下去。那时候小燕小宝怎么办?母亲怎么办?

进了家门的时候,她浑身上下全都湿透了。小燕小宝和母亲都在厨房里,听见她进来的脚步声,一齐出来,看见她浑身都湿了,叶母先说道:“快去换衣服,躺在炕上,我给你烧点热水来。”

叶望舒嘴唇冷得青紫,哆嗦着点点头,走进自己屋子。拿着干毛巾擦干手脸,把浑身上下的衣服脱光,随便用毛巾擦拭了几下,已经打了一串喷嚏。她爬上炕,拉开炕几抽屉,找出干净的换洗衣物,套在身上,仍感到冷。伸手从炕几的上面拉出自己常用的被子,裹在身上。

门被推开,叶母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来,身后跟着小燕,手里捧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热腾腾的一杯姜汤,白生生的一个荷包蛋浸在姜汤里。

叶母对叶望舒说:“把脚泡进热水里。姜汤太烫,等我去拿点红糖混在里面,你再喝。”

5

叶望舒感激地点点头。父亲活着的时候,没受刺激的母亲是远近闻名的持家能手,可惜现在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