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脚泡在热水里,身上犹裹着被子。小燕把盘子放在姑姑旁边,对她道:“姑,我爸在里面好么?”

叶望舒点点头:“好。他就快出来了。你爸说出来后在城里找份活,到时候咱们家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小燕还没说话,手里拿着一匙红糖的叶母走进来,听见望舒的话,沉着脸道:“蹲了这么多年的大狱,吹牛的毛病还没改!他要是能找到活干,那太阳都从西边出来了。”

叶望舒不想小燕听见亲生父亲这么被贬低,转开话题说道:“崔铁回来结婚了。我刚才在路上碰见他跟未婚妻,他家明天待客。我觉得咱们不用花钱了吧?”

“花什么钱?你跟他好了那么多年,咱家一年之内出了三场灾事,他甩甩手就不要你了,真是陈世美!要我看读再多的书,良心不好将来总有倒霉的那一天。他那媳妇最好一辈子没有三灾八难的,不然这没情没意的崔家小崽子拍拍屁股,就会把她扫地出门…”

叶望舒喝着姜糖水,感到身子暖了些,嘴里却一阵阵苦涩。自从父亲去世,哥哥蹲了监狱,嫂子抛弃孩子离家出走,自己退学,母亲就受了极大的刺激,只觉得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对不起自家。

其实当初跟崔铁分手的事,也不能完全怪他。她跟崔铁说是男女朋友,可他们毕竟没有挑明这层关系,在一起长大的那些年,两个人埋头苦读,只为了有朝一日能跳出农门,看看外面的世界什么样。从初三到考大学,他和她之间不过就是偶尔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轻轻拉拉手,连接吻叶望舒都不肯尝试——一心上大学的她,将欲望的闸门死死地堵住。那时候她整天想的是将来:将来有足够的时间亲密,将来就不必整天担心回家种田,将来上了大学,崔铁想怎么吻自己都可以…

可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崔铁如愿去了南方的一流大学,叶望舒却没有考上同一所学校,她被本省一个普通大学录取了。天南地北地相隔,原本就不太紧密的联系越来越稀疏,她退学的时候,两个人都感到了这样的关系难以维系,退学,不过是两个人分开的一个很小因素罢了。

不过母亲的话也有对的成分,不管怎么样,一起长大的伙伴,就算做不成夫妻,起码也该是朋友。从退学那天给他打电话,到如今五六年过去了,崔铁都不曾给过自己一句问候的话,他本性竟然是这样薄情的人,如果不是自己遭难了,根本就看不出来。

“姑,你把鸡蛋吃了吧。等会儿都凉了。”小燕在旁边说。

叶望舒回过神来,忙用勺子捞起荷包蛋吃了一口,对小燕说:“弟弟呢?”

“小宝今天捞了些鱼,在厨房瞎忙活呢。”

“下次别让弟弟去捞鱼了,听见了么?他太小,湖里水深,很危险。”

小燕点点头:“我都说了不让他去,他偏去。等下次他不听话,我就揍他,他要是不怕个人,将来就得跟我爸一样…”

十岁的女娃说不出这样的话,一定是跟大人学的。叶望舒叹口气,把手里空了的杯子放下,问道:“奶奶又骂弟弟了?奶奶脾气不好,你不要跟奶奶学。弟弟还小,长大了就会听话了。姑姑有点着凉了,你去帮奶奶烧火,我躺着捂捂汗。”

小燕点头出去了。叶望舒用个干毛巾包着头发,整个人缩在被子里,浑身上下暖洋洋地,可闭上眼睛许久,就是睡不着——脑子里想的都是柜子里薄薄的四张钞票,一百七十块钱,全家人半年的开销!

钱,她需要钱!就算柴米油都可以自己动手做,可是两个上学的孩子无论如何一百七十块钱不够维持半年的。万一不幸,家里人谁有个头疼脑热,一盒感冒药就要十多块!她想着圈里的两头猪要到明年春天才能长成,卖了猪肉的钱刚刚够明年种地;或许可以多养些鸡,每只鸡十来块,五十只鸡就是五百多块,差不多够一家人的日常开销了;鸭子和鹅都太费粮食,养着不划算,只是生蛋给两个孩子补充营养是了…

她心里打定主意,打算等农田里的活计忙完,一个多月攒的鸡蛋也差不多够数了,让那两只杂毛老母鸡开始孵小鸡!除此而外,到了暑假,大哥已经回来,若母亲的精神状态许可,自己也可以试着到城市里打工。

钱,她要赚更多的钱!要存钱让两个侄儿上大学,永远永远离开这闭塞的山乡,看看自己没福气看到的外面的世界,再也不要回来!

她睡着了。等到母亲给她端来晚饭,一盘白米饭,一碗炸鱼,加上几粒花生米,让她趴在被窝里吃:“别出来,就在里面窝着吃。再凉着了就真感冒了。”

她闻着饭菜香气,很久没有这么舒服地享受母亲的照顾,心里有点酸酸的:“妈也吃吧?”

“我得看着俩孩子,不然他俩就得翻天覆地。”叶母转身向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看着细嚼慢咽的女儿两眼,突然道:“你哥回来之后,你进城找个活吧?妈来带着两个孩子——总不能为了我们,耽误你一辈子。”

“你身体行么?”叶望舒想不到母亲说出这样通情达理的话,一时楞住了。

“就是做点饭,有啥不行的?”叶母答着,后来冷笑着道:“咱家这些年是让别人看足了热闹!现在你大哥出来了,你再出去找点活做,把家业撑起来,咱们比谁差?就要争口气给山下那些破鞋看看!”叶父活着的时候,相好的几个女子都是山下的媳妇,这些年过去了叶母仍耿耿于怀,提起山下的女人,一口一个破鞋淫妇,骂不绝口。

母亲足不出户,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子。叶望舒心想以大哥的教育程度,加上劳改释放犯的身份,哪个地方会雇佣他?而自己没有大学文凭,听说很多大学生毕业即失业,自己又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呢?重整家业,若像母亲说的这样容易就好了。

第 6 章

她把这些疑虑咽在肚子里,五年多了,母亲好不容易打起精神来,不能轻易让其失望。

第二天刚蒙蒙亮,她就起来。做好早饭,提醒母亲照顾两个孩子吃,自己拿着锄头到农田去铲地。清明前后,种瓜种豆,田里、园子里的农活只有她一个人忙活,不得不起得早些,睡得晚些。

一连三天,她都在田里忙碌。好在今天把花生点到垄上,这里的活儿就算告一段落了。一边埋土,心里想着心事,就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响,直到来人张嘴说话,她才猛回过头,见崔铁穿着米色的西装站在自己所勾的垄头上,素色干净的皮鞋在早上的太阳影底下,闪着亮光。

“忙么?”崔铁问她。

叶望舒摇摇头道:“你咋来了?”

“你歇会儿行么?咱们老同学了,说一会儿话吧?”崔铁看着眼前的泥土,不想从小路上踏进来,可能怕脏了皮鞋,望着叶望舒,似乎在等着她走上去。

“等我把这两条垄播完,行么?”她低着头,眼睛扫了一眼自己干活的一身青布褂子,脚上的绿军用胶鞋——寒酸得让人自卑。是,她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穿上崔铁妻子所穿档次的衣服,可哪怕把腰累折了,她也要让两个侄儿读书受教育,她叶家的后代一定不能比崔铁家的差。

“你还是跟当年一样——”地头的崔铁叹了一声。

叶望舒闻言回过头来,疑惑道:“跟当年一样…”

“当年也是这样,我说什么话,你都跟没听见一样。不管我怎么求你,你都不肯答应。”他的声音里有点叹息,眼睛盯着她,俩人四目相对,同时想到了往事。

望舒,让我亲一下,就亲一下——那是高一,他和她刚刚十六岁,他搂着她,求她让他亲一下。

不行!我说了不行——十六岁的她不肯答应。那一年没有答应,十七岁的时候仍没有答应,一直到他去了另外一所大学,她始终没有让他碰自己的嘴唇。

“你媳妇呢?她在家里等你呢吧?”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提起来还有什么意义?叶望舒低头接着点花生,不再看崔铁。

“她跟我妈出门了。”崔铁一边说,一边看着叶望舒顺着垄沟越走越远。她头发上端端正正地扎着农村妇女干活时用来遮头发的方巾;身上的蓝布褂子有的地方都洗得变薄了,可即使是在满是泥土的田里,仍然干干净净,没有一星泥点;脚上丑陋的绿胶鞋,被她穿上,都比这山乡里其他人的顺眼舒服…

叶望舒,当年天上月亮一般的女孩子,让自己神魂颠倒,睡里梦里都是她的倩影,如今竟然落得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可即使是这样,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那纤细却挺直的腰身,仍然如当年一般透着一股子坚定——她就是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你知道么,当初你从大学退学,我其实也很伤心。”崔铁叹了口气道。

叶望舒心中一动,回头望着他。崔铁接着说:“那之后的两年,我一直也不曾忘了你。我本来还想着你能回去接着读书,可听了我家大娘说了你家的情况后,我知道那根本不可能了。小颖一直对我有意思,我们出去吃饭的第一个晚上,她就让我亲了她,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女孩子并不像你一样,矜持过分。”

叶望舒低下头,盯着手上瓢里的花生,一粒,两粒,三粒…

后来她抬起头来,对他说:“你今天找我,就为了说这些?”

“不,我还没说完。当初若你能稍微给我一点希望,给我一点暗示,让我知道你心里其实在乎我,那今日事情可能就大不同。”崔铁快速地道:“小颖就不一样,她喜欢我两年,追了我两年,连亲吻都是她暗示并主动。我跟你在一起,从来都不知道我在你心里的分量,而小颖让我觉得…”

叶望舒看着他,戴着眼镜,斯文白皙,跟当年一起读书时没有太多的变化。认识他二十几年了,可就在这一刻才知道这个男子有多自私。她放下手里的花生瓢,走到地头上,站在他旁边看着他道:“不必说了。今天你来这里找我,实在多此一举,当初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些事多提对谁都不好。”

崔铁看着她,叶望舒见他重重地出了一口气,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脸,好久不肯移开,后来他终于轻轻地说:“我明天就要永远离开这里,出国后,再也不会回来。有些话,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望舒,虽然我娶了小颖,我也爱她,可我心里…”

午后的土壤散着热气,沿着裤管向上蒸腾,叶望舒把手环在胸口,不待崔铁说完道:“你要是再说下去将来就会后悔。你从来不做错任何事情,也不会说错一句话,这时候也别例外——”

崔铁楞楞地盯着她,后来转开目光,看着眼前的垄沟慢慢道:“其实我怪老天爷,如果你能念完大学,没有你家里那些拖累,我们会顺理成章地走在一起。而今天跟我一起远走高飞的,就是你了。”他似乎说完了心里想说的话,不再逗留,迈步向外走。

叶望舒看着他的背影,他了解她的性子,她从小就是少言少语,即使受了委屈也很少抱怨的好姑娘。她长到二十四岁,从来不曾顶撞过任何人,是街坊四邻眼中最大度识体的女子。

所以他就利用这一点,对么?他对当初把身处难中的自己抛弃,感到良心不安了么?还是他对娶了的新妻子不甚满意,而把这不满发泄在自己头上?他说了这些话,把错都归在自己头上,他就可以抛开内心的重负,过他毫无负担的生活了,是么?

他五年前记忆中的叶望舒,会把从这番话里受到的委屈吞到肚子里,可不是如今的叶望舒!

“崔铁,你错了。”她在他身后扬声道。

他回过头来,眼睛里都是诧异。

叶望舒不待他说话,就道:“你说当初我如果肯让你亲近,今天事情就会大不相同。你错了。不管我怎么跟你亲密,你都不会娶一个只有高中毕业,哥哥吸毒又坐牢,嫂子做妓女,拖着生病的母亲和两个小侄儿的女人。你或许跟自己说,这些都是我的错,因为我当年太矜持,导致你不确定咱们的关系,实际上你在骗你自己。崔铁,如果两个人互相在乎,不会在一方落难的时候,连句安慰的话都不说,连个电话都不打,好几年毫无音信!当初你考虑的是你的前程,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不过今天你到这里,看见我现在的落魄,还能狠着心把你自己良心上重负砸在我头上,我真想不到你竟然是这样的男人!”

“我只是说我的心里话。你要是觉得不对,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崔铁出其不意,有点意外地望着她。

“既然你说出了你的心里话,我也不妨告诉你我的心里话。”叶望舒看着他笔挺的衣服,鞋子,最后目光落在他读书人白净的脸上,轻声道:“我当初之所以不肯跟你亲近,可能就是因为心底深处知道你不可靠。你看,我的直觉并没有骗我,对么?”

崔铁脸上一阵红,瞅了一眼叶望舒沉静的眼睛,扭过头低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迈步向山下走去。

7

叶望舒看着他越走越远,渐渐地消失在树林之外。青春中最重要的一段回忆,就这样走出了自己的生命。

这世界上有什么是不能逝去的?

她把手慢慢地攥紧,掌心因为常年操劳结成的厚茧摸起来硬硬地,就像脚下结实的泥土。她抬起头,看着眼前层层叠叠的山头,茂密的林子里的新绿满绽着新一年的希望——这一年对她来说,也该是新的吧?大哥出狱,母亲似乎受到大哥刑满的刺激,也变得健康多了,自己用五年的青春换来了全家人的健康平安,也该到解脱的时候了吧?

想到这些,刚才被崔铁的出现弄乱的思绪慢慢地平静下来。把剩下的几垄花生弄完,她扛着锄头和水桶向家走去。走到半途,看见山下的小学生放学,她等在路旁边,一会儿功夫,就见自家的两个侄儿小燕小宝跳着跑上山。远远看见姑姑,小燕小宝争着喊:“姑,有给你的信!”

叶望舒听了很惊讶,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人给她写过信呢。现在山下家家户户都安装了电话,就算监狱里的大哥叶望权想跟她联系,也会打到崔家杂货铺,让她去接电话,又快又方便。她一边狐疑,一边接过小燕手里的信封,见信封上自己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不过笔锋劲道一看就知道写信的人是个男人。

撕开信封,里面几页信纸,展开见称呼那里写着“叶望舒,你好”的字样,她翻到信尾,落款是“刘果志”。

刘果志?她皱眉想了半天,才记起这是山下老刘家二胖子的大号,跟自己是小学同学!他没事给自己写信干嘛?

小宝小燕不停在旁边问信上写些什么,叶望舒把信塞在裤兜里,打算回家有空闲时候再看。一大两小相跟着回到家里,进了大门,只见院子里天翻地覆,鸡鸭鹅嘎嘎嘎地到处乱跑,原本整洁干净的庭院到处都是屎。叶望舒知道关禽畜的门又松动了,放下水桶和锄头,带着小宝小燕俩孩子一通乱撵,鸡飞鸭跳地扇了满院子的灰,才把几十只家禽撵进旁边的胡同里,把小门胡乱插好。来不及打扫庭院,又听见屋子里的堂屋传出来哐啷哐啷响,叶望舒跑进去,见家里唯一的一直红冠子大公鸡正在后面厨房处闲庭信步,看见叶望舒进来,哏哏哏地高亢叫了两声,一头钻进厨房。

叶望舒从田里回来本就疲累不堪,这会见这红冠子公鸡又进了厨房,满走廊的鸡屎臭不可闻,不用看也知道厨房里肯定一塌糊涂。她心里恼怒,操起门口支门的棒子向那只公鸡走过去,正想狠狠地教训这顽劣的畜生,听后面小宝大声道:“姑,你不是说咱家要孵小鸡么?”

“那又咋地?”叶望舒没好气地回问,脚步不停向那只公鸡冲去。

“那这个公鸡可宝贝了。咱家就这一个公鸡,你打坏了它,谁给母鸡压蛋啊?”小宝一边说一边冲过来,拦在姑姑身前,皱着眉看着她。

叶望舒本来棒子都举起来了,听见侄儿的话,猛地醒悟,只好又把棒子放下来,瞪着跳到锅台上的公鸡,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锅台上已经都是这畜生的大便了!她冲过去,不等这家伙扇翅膀飞走,就一把抓住,把它拎回胡同。

回来看见恶臭污秽的走廊和厨房,再看看小宝,问他道:“谁跟你说的公鸡压蛋这样的话?”

“我奶呗!”小宝说完,对姐姐小燕道:“我管院子左边的鸡屎,你管院子右边的鸡屎,不弄干净了谁也不准出去玩!”

小燕拧着鼻子不屑:“你想擦鸡屎你擦!脏死了,我才不干呢。”

叶望舒看着小燕漂亮的脸,十岁的孩子,眼角眉梢,已经依稀有了她娘张二萍给人的轻佻感觉!

好吧,我不是张二萍的姑姑,可我是你的姑姑,不能让你跟你娘一样!

叶望舒边这么想,边一把拉着小燕走到院子里。小燕被姑姑的手劲吓坏了,又不敢挣扎,踉跄着跟到了院子里。见姑姑指着墙根的扫帚问自己:“这是干啥用的?”

“扫地呗。”小燕见姑姑脸阴沉着,姑姑从来不轻易生气,可要是发起火来,比奶奶吓人多了。

“那边大洗衣盆里泡的衣服,都是谁的?”

“我和奶奶的。”

“本来这些都是姑姑该干的活。可姑姑现在跟你生气,你整天穿着干净衣服,住干净房子,睡干净被子,不想想这些是怎么来的?弟弟比你小五岁,他都懂得分担的道理,你十岁了,怎么理所当然地认为别人该伺候你?”叶望舒说到后来,气得有些结巴,甩下侄女的手,转身进了门内,走到母亲屋子。

叶母看见她进来,从炕上抬起身子说:“我听见那鸡进来了,就是身子动不了,只能听着它撒野。”

“妈,你以后别当着孩子的面什么话都说,行么?”叶望舒看着母亲,刚刚在地头想到新的一年,那些鼓舞起来的希望,这会儿看见母亲虚弱的样子,想到小燕的不懂事,又渐渐黯淡下来。

“我说什么了?”叶母诧异地看着女儿。

叶望舒嘴唇动了动,本来想咽回去,后来还是说出来:“像公鸡给母鸡压蛋这种话,不该跟孩子说。虽然是乡下,可孩子毕竟小,这样的话少提。”

“嗨,一个压蛋还成了脏话了!你可真多心!也难怪,转年二十五岁的老姑娘了,也没个媒人上门,难怪你听了上火。”

叶望舒又羞又怒,这叫什么话!她二十五了,听了公鸡给母鸡压蛋,怎么就上火了?一整个下午,不顺心的事一件又一件,她心里堵得慌,出门到自己屋里,关上房门,靠坐在炕沿下,感到浑身直哆嗦。

裤子口袋里一阵纸张的窸窣声,她一愣,才想起刘果志的那封信。伸手掏出来,一边展开一边在脑海里回想二胖子的样子。想了好久,那形象都不甚清晰,模模糊糊地只觉得是个瘦弱的小子,拖着鼻涕,学习极差,似乎初中毕业,就跟着本家的兄弟们出去打工了。

她跟他都不曾说过话吧?这二胖子——刘果志给自己写信做什么呢?

8

望舒你好:

这么多年没见你,不知道你还记得我不?我是二胖子,现在人家都喊我刘果志。

早就听说你回家了,一直想给你写封信,可每次提起笔,又觉得不知道写些什么好。你家又没有电话,我也不知道怎么给你打电话,就算打了电话,其实也不知道说些啥好。

听家里人说起你家的情况,大伙都说你是个好样的。我也这么觉得,我在外面打工十多年了,见识了很多女孩子,她们或许穿得很时毛,喷着香水,可心里一个比一个自私。所以我一直都没怎么交女朋友。

我这里是个大城市,这里打工的机会挺多的。听说你大哥就要出来了,要是你想在你大哥出来后找份工作,就给我回封信。

我会一直等你的信。

此致敬礼

刘果志

叶望舒看了两遍,心里还是有些懵懂。这二胖子是对自己有意思么?她感到自己的脸有点红,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收到过情书呢。如果这就是所谓的情书,也太隐讳了点,而且还有错别字,通篇也没有一点表示好感的意思。

可这毕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异性跟她主动的联系啊!她已经过了二十四岁,汗珠子掉在地上摔成八瓣,一分一厘地从土里刨食般地过了五年,那些灰姑娘碰到白马王子的美梦对如今的她而言,太可笑了。她的生活里没有梦,只有忙不完的活计,永远不够的钱,从来添不饱的几张嘴…

她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男人看上了,从地上站起身,走到门后挂的小圆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肌肤黑了,粗糙了,鬓角的头发干燥无光,如果那个刘果志印象里的自己是十多年前的那个,只怕他看到了如今的叶望舒,会失望极了。

她想着记忆中的二胖子,觉得自己心海里一点波澜都没有,当年她除了崔铁,从来不曾看过别的男生第二眼。这些年过去,穷苦和孤独对她,都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而她就算穷得叮当响,也不会勉强自己跟一个毫无感觉的人生活一辈子。

她把手里的信抓在胸口,很多年不曾对上天祷告的心,慢慢地对那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神灵轻声祈求着:求你,老天爷,让刘果志是个好样的吧!长相我不求,有没有钱不要紧,只要他心眼好,谦虚懂礼,凡事懂得为别人着想,对我来说就是个十全十美的丈夫了。

她想着心事,门被推开时,出其不意,就吓了一跳。见小燕扎着两只湿手站在门口,对自己道:“姑,我全都干完了。衣服洗完了,鸡屎都擦净了,用的洗衣服剩下的水。”

叶望舒看见侄女衣服的前襟都湿透了,心里大起怜意,走过去把侄女搂在怀里道:“好孩子。姑姑刚才说你,你没生气吧?”

小燕因为被叶望舒逼着干活,虽然赌气干完了,但脸上仍残存着一丝气恼。这时候听见姑姑这么说,那个通情达理的姑姑似乎又回来了,她就笑着说:“没事。我收拾得比小宝干净多了,姑姑你快点出来看哪?”

叶望舒答应一声,看小燕出去了,自己转身把信塞在炕几的底层被子里,才走出去。

晚上吃饭的时候,叶母听了孙子孙女说起有人给姑姑写信,连忙跟女儿打听:“谁来的信?不是你哥哥的债主吧?”

以前叶望权吸毒的时候,曾经到处举债,其中因为有几个大债主逼着他还钱,不然就要卸掉他一只肩膀,叶望权没办法才铤而走险去贩毒。这些年来,叶望权人虽然在监狱里,可是仍时时有以前的债主上门,只不过进了门看见一门的孤儿寡妇,什么办法都没有,渐渐地也就不再来了。

叶望舒摇头,她不想跟母亲说是刘果志来的信,母亲虽然足不出户,可万一让两个侄儿听见了,传到山下刘果志的本家里,难免说不清楚。

“是我的一个老同学。问问我现在怎么样了。”叶望舒敷衍着答。

“男的,还是女的?”叶母不依不饶地追问。

“女的。”

叶母听说是个女的,就不往下追问了。一家人默默地吃饭,吃完了收拾碗筷的时候,叶母看着女儿,长叹着道:“让你受苦了。”

叶望舒见母亲脸色愁苦,自己一个人在物质上支撑这个家好多年,她已经有些不堪重荷了,可更让她感到难以承担的是母亲精神上的脆弱。母亲的身体状况也似乎随着心情的变化,时好时坏,比如昨天还结实硬朗地给自己熬汤烧菜,怎么今天就卧炕不起,连听见公鸡进了厨房,都不肯从炕上起身?

“妈,哥就快出来了。咱们家再也没灾没难地,你好好养身体,别总是胡思乱想。”

叶母低着头,后来说:“我也觉得自己受了刺激。躺在那间屋子的炕上,就总是想起你那不要脸的死爹,虽然他人都化成灰了,可还是恨得我牙帮子疼。这房子总让我想起这不要脸的死鬼,不太吉利。我想着等你哥出来,他要是真出息了,能在外面找到活干,我跟着你大哥一起离开这儿。帮你大哥洗洗衣服做做饭,看看外面的人什么活法,兴许我这心一敞亮,病就好了。”

叶望舒听着,对这个想法不太乐观,大哥那浮躁的性子,养活自己都困难,别说养这么一大家子人了。不过母亲的病根兴许还真是在这房子里憋出来的,出去散散心也好。

“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吧。”她安慰母亲。

叶母点点头,看着女儿在灶台上抹拭清洗。一个乡下烧柴火的灶房,在女儿的手下,一点灰尘油垢都没有,用破了的锅盖把手处,女儿用巧手仔细地缠了一层藤条,严丝合缝,妥帖舒服得就像女儿本人———难道真是老话说的,女人太干净了,命就不好么?

“我来扫地,你去歇会儿吧。”叶母拿过扫帚,对叶望舒说。

“天还早。我去把你楼上的屋子收拾一下,过些天农田里的活计忙完了,我就把你的东西挪到楼上去。大哥回来了,就让他在楼下住。”

叶母点头。

四个多月,还有四个多月,家里唯一的男人就回来了。

9

水溅在小宝的光屁股上,他嗤嗤呵呵地一阵乱蹦,边蹦边嚷:“姑,可舒服了,你也来洗吧?”

叶望舒摇头,看着湖里被俩个侄儿泛起的涟漪弄皱了的云影,默默地出神。现在是农历的七月份,天渐渐地热了。虽然独门独户地住在山上,可她还是很小心,每天的梳洗都是端盆水到自己的屋子,绝对不在湖里游泳。可小宝小燕不肯,俩孩子非要到半山后的湖里去洗澡。叶望舒担心他俩淹着,次次都跟着,开始时觉得干了一天活的筋骨疼得慌,时间长了,发现坐在湖边上,看着远山青青,湖水潺潺,倒也不失为一种休息。

她从小就喜欢呆呆地坐着胡思乱想,说胡思乱想,其实还不确切,其实她多数时候都是呆坐着,什么都不想。就这么盯着天上那片浩渺的蓝中的一点一点白,可以一看就是半天。

可惜这样的时刻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十分罕见。五年多了,她很少有空闲。从早上睁开眼睛,就是忙不完的家务,做不完的农活。冬天是农家歇锄的时候,她的身子偶尔有空闲,可当她坐下来,想像年少的时候一样天马行空般地胡思乱想一番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自由不起来了。生活就像一个沉重的砣,拖着她的心跟着一起下坠。

所以这一刻才如此的珍贵,静静地感味这空蒙的世界,似乎天边的飞禽叫声都近在耳边,嘎嘎地,划破静空,在心头久久回味。她微微闭上眼睛,真想就在这静山鸟鸣中躺下,睡上一觉。

“哎呀,姑啊,我脚抽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