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突然惊恐地大声喊,叶望舒从迷糊中猛地惊醒,站起身,看见湖里小宝在抱着脚啊啊地扑腾。小小的个子本就不高,这会在水面忽上忽下,似乎马上就要淹到了。

叶望舒吓得心怦怦地跳,来不及脱鞋脱衣服,几步冲到湖里。她水性极好,穿着衣服也游得极快,堪堪到了小宝身边,正想伸出手去,听见面前的小宝和小燕一起哈哈大笑,小宝更是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一会儿从三步开外的水上冒出来,对叶望舒嬉皮笑脸地道:“姑,水里好玩吧?让你下来洗,你不愿意,我就想了这个法子。哈哈,你上当了吧!”

叶望舒听着两个孩子笑得开心,自己的衣服和鞋子沾在身上,十分不舒服,她哭笑不得,站在水里,用手在脸上抹抹水珠,对小宝道:“下次别这样。姑姑是大人了,不能在外面游泳。懂么?”

“为啥不能?”小燕比小宝大几岁,加上有些早熟,知道姑姑是不好意思,笑着道:“我看崔婆子和几个大婶总是来洗,你洗也没事啊!”

崔婆子六十多了,那几个大婶也都年到半百,别说光天化日穿着衣服在湖里洗澡她们不怕,洗完澡脱换衣服的时候,还能一边光着上身,一边在湖岸上闲聊——她们是山里的女人,又已经到了不太介意异性窥视目光的年纪,理总是在她们那边的。若哪个不长眼的半大小子敢偷看她们一眼,崔婆子众人能袒胸露乳地把那小子骂得找不到北。

叶望舒把手挡在自己水湿的胸前,湿透了的衣服让手臂与胸膛的接触敏感异常,她感到自己的胸脯似乎被湖水轻轻地托了起来,随着一波波的涟漪在水中微微颤动,原本沾在胸部的衣服随着水向外鼓荡,整个胸口在水下无遮无蔽,所有的自律和规矩在这个一刻骤然消失。

她有点贪恋这失去自控的一刻,放任身体随着水而律动,这感觉陌生,连带着觉得自己似乎也陌生起来。她掬了一把水洗脸,觉得脑子清明了许多,擦干脸上水珠,对两侄儿道:“我得回去换衣服,你们俩走不走?”

“姑,你要是不想一个人在这里洗,现在有我们俩陪着你,你就玩会儿呗?”小燕看着湿透了的姑姑仍要回家,嘴不满意地撅了起来。

“走吧。”叶望舒迈着步子向湖岸上走,不能把两个孩子丢下,天也快黑了,干脆一起回去。

她站在湖边,回头等着两个孩子上来。小燕小宝磨磨蹭蹭地没玩够,不想快走,叶望舒正等得不耐烦,见水里的小宝指着自己的身后说:“那是谁啊?”

叶望舒回过头去,刚刚还空荡荡的山坡地,此时拐过山脚的小路上站着一个穿着白色T恤黑色长裤的男子,清爽利落的短发下,一张脸很英俊。叶望舒愣了愣,傍晚的风从湖面上吹过来,她感到湿衣服有些凉,用手撸着臂膀,山里人,不讲究跟陌生异性打招呼,她微微低头,转身对小燕小宝道:“走吧。天晚了,咱们该吃饭了。”

小宝和小燕还没说话,听见小路上的男子对自己扬声道:“叶望舒?是你么?”

叶望舒听他叫自己的名字,微微奇怪,抬头仔细打量他几眼,记忆中的熟人若有这样脸孔的,她一定不会忘记:“是我。你认识我?”

“我是刘果志,你收到我的信了么?”

叶望舒惊讶地看着他的脸,记忆中的二胖子无论如何也跟眼前的男子合不上。她有一阵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后来想起他给自己写的那封信,不由得脸上一阵红——她曾经想过给他回信,可几次提起笔,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同一个陌生男人书信来往,她总觉得有点别扭。

她不好意思:“收到了。你这是放假回家探亲?”

刘果志看着她的脸,后来看着她水湿的身上:“你浑身湿了,要不要回家换衣服?”

叶望舒点点头:“我正想回去呢。”她招呼还在水里泡着的小宝小燕,“上来吧,姑有点冷了。

你们要是愿意玩,明天姑姑还陪你们。”小宝小燕看见这个陌生的刘果志,童子虽然天真,不过还是本能地觉得这个刘果志跟姑姑在一起,挺好看的。两孩子见有热闹可看,就痛快地从水里跑上来。

刘果志看着两个孩子:“你大哥的两个孩子?”

“嗯。”

“长这么大了。”刘果志把目光转到叶望舒身上,笑着说:“你一个人把这个吃奶的小孩带大,外加一个五岁的小姑娘,还要照顾你妈,真是了不起。”

10

叶望舒想不到他会当着自己的面夸赞自己,心里有点惊讶,也有点害羞:“没什么。这是我大哥的孩子,我不养谁养?”

刘果志看看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对她的回答很高兴。他蹲下身子,对小宝道:“我帮你穿衣服?”

“不用。我早就会自己穿了。”小宝拿起岸上换洗的干爽裤衩,想脱下自己身上的湿裤头,手伸到裤腰上,想了想抬头对刘果志道:“你转过身去,我要换衣服。”

刘果志有点惊讶,山里的男孩子,就连十三四岁的毛头小子,都是光着身子洗澡,这五岁的小不点懂得啥叫害羞?他一边转过头去一边对叶望舒笑着说:“我记得他爸叶望权十六了,还光着屁股在学校旁边的塘里洗澡,这小子还真不像他爸。”

叶望舒见这刘果志说话和行事既得体又和气,心中对他很有好感。心中想着这家伙不错,又想起他给自己的那封信,觉得脸上就红了起来,当着刘果志和两个孩子面,更是不好意思。她弯身捡起小宝和小燕换下来的衣服,抱在怀里,问刘果志:“我记得你家里人都搬到城里去了吧?你这么回来,住哪里呢?”

“哦,我家老房子让本家的二叔照看呢。我晚上到那里借住几天,没关系的。”刘果志跟在她身后,一起向山上走,一时半会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叶望舒拉着两个孩子的手,问刘果志。

那刘果志看着叶望舒身边的小宝和小燕,似有意似无意地笑着道:“我刚才来之前,到你家去了,你妈告诉我的。买了点香蕉苹果桔子还有点心,你妈好像身体不太好,在外屋没出来,我把东西放在后面厨房里,也没多坐,就来这儿找你们。”

小宝和小燕听了,一起放开姑姑的手,脱网的兔子般地向家冲去,一边跑还一边抢着嚷嚷:“谁先到家谁先挑!我要吃香蕉!”“我也要吃香蕉!”只不过眨眼功夫,俩孩子就跑得没影了。

叶望舒本指望孩子能帮自己挡挡尴尬,没想到刘果志一句话就把孩子支跑了。她平生没尝过真正谈恋爱的滋味,并不知道跟异性如何相处,以前跟崔铁在一起,学业和前程让他俩更像是一对学海里的战友,偶尔有点放纵的想法,想跟崔铁依偎和亲吻,也都被她硬生生地压下去。或许是她心中始终把将来看得太重要,又或许她心底并不爱崔铁,她的青春,那些身体里燃烧的欲望与热情,因为过于自律的缘故,从来不曾肆虐过。

而这些年过去了,当初的未来,成为了眼前的现在。现实比任何青春的梦想都更能证明当初种种顾虑的无益和愚蠢。她以为只要自己不放任荷尔蒙激素,就可以安稳地考上大学,正常地毕业,找份好工作,结婚生子,可看看她现在,人算得再精明终究拗不过天意。再过三个月,她就二十五岁,拖着老小三口,没有男人会爱她,会娶她,而就在青春只剩个尾巴的时候,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真正地有个男子喜欢自己。

“望舒,你一个忙着家里的活计,累么?”刘果志说话的声音很低,他人在身边,山风吹在俩人中间,要仔细分辨才能听清他的话。

“还好。每年也就累那么两三个月,剩下的时间好过些。”她身上衣服都湿了,应该快跑回家,可脚步却懒懒地不想挪动,心里深处有点舍不得太快到家。

“我要在这里住一个月左右。要是有些重活,你女人干不了的,别跟我客气,让孩子到我家老房子去召唤我一声就行了。”刘果志看着她,很殷勤地主动说道。

叶望舒感到脸上更红了,这人看起来本分斯文,想不到做起事情来一点倒是都不犹豫:“嗯,好。”她点头,山路拐上去,偶尔能遇到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拎着农具从田里回来,小小的村子,人人都互相认识,傍晚时分,她湿了衣服跟刘果志从人迹稀少的湖边回来,容易被人嚼舌头,想到这里,叶望舒加快脚步向家走,边走边对刘果志说:“谢谢你给我们买了东西,改天到家里来吃饭吧?”

她该请他到家里坐坐的,可是家里没有男人,这刘果志要是真来做客,一屋子女人和小孩,不太合适。她父亲当年有个不好的名声,加上大嫂张二萍出去当坐台小姐,五年过去了,她仍对家门的清白特别在意,户宇严谨,从来没有成年男子上门。

也许等过了半个月大哥出来了,可以请他来家还这份人情。

刘果志对她的顾虑似乎很理解,看着她的眼睛里,似乎还都是赞赏的神色。两个人一起走,他始终跟她保持着足够尊重的距离,狭窄的山路上,两个人连衣角都不曾碰过一下。一路沉默,到了往山坡上她家去的小路边,他适时停下道:“天晚了,我就不去你家了。先前你不在家,我去拜访的时候,看见满院子的鸡鸭鹅,看起来胡同口的门坏了,你要是不嫌弃,我可以明天上午帮你修修?”

他说话温和又婉转,叶望舒心底对他极有好感,在这分开的岔路上,心里本还有点遗憾不知道以后怎么才能再见到他,这会儿听他说要来给自家修胡同门,十分高兴,眼睛和嘴角不自觉地就有了笑意:“好。早上天气凉快,你可以早点来。”

你可以早点来——这句话一说,她立即就觉得自己说露了嘴,看刘果志似乎也听出来这句话似乎大有深意,盯着她的脸半天不动。

叶望舒转身向山上跑,跑出好远,终究忍不住回头看,见山坡下刘果志仍然站在那里看着自己。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山路,她人似乎比刚才站在他身边时有了勇气,对他开心地笑笑,挥手再见。刘果志也抬起手,俩人互视片刻,才一个转身上山,一个低头下山。

十一

叶望舒跑进院子,这里是她天天生活的地方,以前她从未仔细地审视这将近一亩地大的庭院。此时想到刘果志明天要来,进了大门沿着石头路细细看着两边的菜园,她最引以为傲的是自己用双手把这片菜园侍弄的一根杂草都没有,所有的土块都细细地用锄头敲碎,勾得深浅均匀的垄沟上种的豆角爬的半人高了,西红柿的秧子刚刚搭好了架子,样样蔬菜都很争气地长得很茂盛,高矮排列显得错落有致,能见出主人的用心和巧思。

最好看的是石头路两边她种的芹末花,绿色的茎叶密密地贴着地面,单株看起来不起眼的小花,成百上前地沿着石头路开到正屋门口,红的黄的杂错在一起,美得让人舒心。

她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庭院这么自豪过,这时候想到刘果志刚刚就来过这里,看见了自己的双手把一个家弄得这样整洁和美丽,心里就有些得意。她想既然他肯给自己写信,时隔几个月没有接到自己的回信,又大老远地从城里特意跑回来看自己,似乎并没有被自己的穷困和家庭拖累吓倒,那他看重的就是自己这个人了吧?否则凭他那样的容貌和心性,找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他这样的钦慕如果变成失望,那自己就太不幸了。

她沿着石头路向上走,想着心事,跟以往心事重重地样子相反,这一次她越想越高兴,脚步都慢慢轻松起来。

走到园子上面栏杆里的庭院,眼前的乱糟让她雀跃的心咯噔一下,见自己出门前还干干净净的水泥地上,又到处都是鸡鸭鹅的臭屎。左边窗下和栏杆边正对的两个花坛里,她刚刚种好的两垄芍药,半尺高植株上的新蕾被鸭子和鹅吃得精光!她一看之下,心疼得也忘了自己身上衣服还湿着,跑过去看芍药花的残株。一边看一边气得头昏,栏杆边的红色芍药还罢了,这窗下的粉色芍药可是她千辛万苦从山下的人家要来的根茎,如今被吃得什么都没了,向来不爱求人的她,为了这几株花用了多少心思啊———这些畜生,要是她有了钱,一辈子也不要养这些到处拉屎的东西!

钱,什么都要钱。填饱肚子需要钱,饱了肚子之后的生活品质,更需要钱。而她只不过勉强填饱肚子,就奢望养花颐性的达人生活,是不是太过奢求了?

她心里一股火,就伸出手去,打算把这些没有什么用的植株折掉,手掌一碰,一朵躲在残叶后的花蕾轻轻晃了一下,小小的花苞看来安好无恙。叶望舒喜出望外,忍不住笑道:“你这个家伙倒是命大!!”

她这么自言自语,想起以前在大学的时候,有一阵日子沉迷【红楼梦】,书里面的贾宝玉常常对着花鸟虫鱼自言自语,那时候同宿舍的同学还曾经说过“自言自语的人有强烈的自我毁灭欲望,容易自杀,不然就出家”———大学的记忆除了那一幕屈辱的,其他的都渐渐模糊了,唯独这一句话她却记得。

她咬住嘴唇,自言自语的人看来不是自我毁灭,而是想找个宣泄和解脱的法子,自己是不是太累了,也在寻找解脱?想到这里,长长地叹口气,觉得心口处压了一块铅的样子,幸好这时候屋子里传出俩孩子的吵架声音,她不再胡思乱想,快跑进屋。

小宝和小燕在厨房里因为分赃不均,争抢不休。叶望舒走到自己的屋子,她住的这边为了取暖方便,是卧室套卧室,当初是她爸妈的房间。她爸死了之后,母亲一个人搬到走廊对面屋子,现在叶望权要回来,母亲一直闹着要搬到楼上去,图个心静。

她在里面自己的屋子里换了干爽衣服。走到厨房,给两个孩子仲裁了一番,小宝小燕各自带着战利品找隐秘处藏起,以免互相发现偷吃。剩下的一点苹果桔子,叶望舒拿着进了母亲的屋子,看母亲坐在炕上,一动不动。

“妈,你想吃桔子么?”

“刚才那个二胖子来,他还买东西,为了啥?”叶母手不动,只看着女儿问。

叶望舒知道妈会问起来,她也不打算隐瞒了:“他说我大哥要出来了,问我想不想出去打工,要是想去,他能帮忙。”

叶母点头,一会儿叹了口气:“我猜他是对你有那个想法。唉,这二胖子长相有点太好了,不知道人品怎么样。男人相貌好,一点都没用,要做事踏实稳重,性格好,才是女人一生的依靠。”说到这里,叶母似乎想起来自己的伤心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不能忘记丈夫临死时光着身子躺在另外女人的炕上,她恨这个死鬼,他死的年头越多,自己越是恨他,甚至把现今家里生活的困顿,儿女的不幸统统算到那死鬼的头上。

叶望舒把东西放在炕几上,自己转身欲出门做晚饭,听母亲在身后叫她:“不要为了我们,就把自己随便托付给上门提亲的男人。你要是不喜欢他,就当一辈子的老姑娘吧。比守着没啥感情的婚姻过日子强些。”

叶望舒想说话,看了母亲的脸色执拗,鬓边的灰发带着一丝凄凉,她把话咽回去,出门去了。

一个人在厨房里静静地淘米,想着母亲说的话。她作了二十五年的姑娘,从小姑娘,到大姑娘,而今成了村民眼里怜悯的老姑娘,她不想作下去了。有个男人上门提亲,只要人体面,能赚钱养家,又喜欢自己,还不嫌弃她们一家老小,她还有什么挑剔的呢!

她把柴禾架上,擦燃火柴,一点点的亮光在干燥的庄稼秆子上跳动起来,她盯着火光,感到火烤得自己的脸慢慢热了起来。手攥着拳头抵在嘴唇上,眼前的火光中闪着刘果志那张好看的脸,他穿着T恤衫黑色长裤站在小路边的样子,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她不得不闭上眼睛,才能阻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12

晚上睡觉的时候,忍不住把刘果志以前给自己写的信拿出来,一读再读。以往看着信上的字,因为想不起来刘果志的样子,终究隔了一层一般。这时候读他的话,想着他那样英俊的外表和活泛的心性,就觉得那字里行间似乎都有了深意。她心里知道自己想多了,可还是忍不住要自这平淡的问候信里,看出他对自己的心意。

这样反复地思量,直到夜深了,她才睡着。朦胧中总觉得天该亮了,睁开眼一看,外面还是黑咕隆咚地。如此反复几次,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看着窗帘缝隙里的月色,想到刘果志就在山下,心里又有些甜,又有些慌,在炕上躺下又起来,起来又躺下,不知道怎么地就想起古诗里说的“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这么多年过去了,以往记得的古诗词早就随着黑土埋进了泥里,此时触景生情,偏偏想起了这两句。想来作这两句诗的古人,必然跟自己此情此境差相仿佛。

她因为一夜没好好睡,天亮的时候,反而迷糊着睡过头了。等到听见外面院子里有人轻喊道:“望舒在家么?喂,有人么?”

她猛地一下子惊醒,爬起来掀开窗帘,那刘果志正站在自家门口。刘果志见窗帘动了,随着看过来,见叶望舒穿着贴身小袄,碎花的长裤,脸上犹有睡痕,就愣了一下,隔着窗户楞楞地看着她。

叶望舒一年到头,从来不曾睡到太阳一丈多高还不起来的,偏偏赶上刘果志来家里这天,她就醒不了。她一边换衣服,一边懊恼,想着刘果志千万不要因为这个,以为自己是个懒姑娘。

她心里越是想给他好印象,跟他在一起时就越觉得不自在,只觉得自己到处都不完美。小跑着到门口,还一边跑一边检视自己的鞋袜衫裤,开了门,才想起头发仍乱着,忍不住抬起手梳拢一下。

门开了,刘果志见她站在门口,穿着一件紫色的旧纱衫,乡下女人不讲究穿裙子,她也不例外,一条做工粗劣的半截牛仔裤,随便地套在身上,脚上是一双紫塑料拖鞋。整个人兀自带着刚起床的朦胧之意,手却高高地抬起拢着头发,这个姿势让她的胸部看起来很是丰满。

他知道自己不该看那里,连忙掉开眼光,听见她已经说:“我昨天晚上睡晚了,今天没起来。你吃了早饭么?”

“吃过了。我要不要先回去,等你忙完了,到山下我家的老房子叫我?”刘果志嘴上这么说,人却一动没动。

叶望舒忙把门打开,她想了一个晚上他来的日子,无论如何不希望他走,这时候做了个进门的手势,对他说:“进来吧。我一边弄早饭,你要是不嫌弃,一边等着一边喝点水。”

刘果志求之不得,迈步走了进去。俩人一前一后进了后面厨房。北方到了夏天,通常都不在灶上煮饭了,因为灶膛连着炕,炕被烧热了,夏天睡着难受。叶望舒领着刘果志沿着走廊,一直出了后门,在房檐下给刘果志拿一把椅子,让他坐在上面,自己转身进厨房了。

刘果志还没到过叶家的后园子,这时候四面打量,见豆角黄瓜扁豆空心菜青葱西红柿韭菜等,郁郁葱葱地长得极好。远处的篱笆上,爬满了喇叭花,在早上的晨光里红的紫的开得正艳。自己脚下靠房檐处,两垄月季及膝高,为了防止风吹倒了,月季茎上还用竹条仔细地搭了架子。两边贴着房檐和菜地边种的贴地花,让这后园子的泥土都带着花香。

叶望舒,当年在学校里天上月亮一般的女孩子,学业容貌样样都让自己高攀不起,今时今日,看了她手下的这个家,这片庭院,她的慧心仍然让自己觉得局促。刘果志这么想着,听见厨房里传来轻响,叶望舒显然在收拾炉灶,一会儿功夫,见她搬出来一个乡下人家夏天用来做饭的半截小缸,放在离自己三四米的地方,转身又进了厨房。她进进出出几次,很快就在那小缸上架起了小铁锅,柴火从小缸地上挖出来的一个缺口送进去,只一会工夫,那锅里的杂米粥就熬好了。

她走到地里,摘了两颗黄瓜,拿着黄瓜走到地头上,见刘果志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自己,脸上不自觉就红了,对他红着脸说:“早饭好了,家里有现成的咸鸭蛋,我拌点凉拌黄瓜,你要不要吃点?”

刘果志楞楞地忘了回答,只觉得她穿着紫色的衣服,站在满目绿色的园子中间,显得好看极了。

他老远地自城里跑回来,心中对自己的行为也没有什么信心。毕竟他记忆中的那个叶望舒,是十几年前的她,这些年过去了,叶望舒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心里也没谱。不想昨天在河岸上看见她,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那儿,比记忆中那个梳着两条长长麻花辫子的小姑娘黑了些,丰满了些,这些年辛苦劳作让当初美丽的脸蛋带了些操劳的痕迹,可心里仍然觉得她那眼角眉梢透着清灵秀洁,像个自己高攀不上的月亮!

他感到了自己的失态,忙转开目光道:“不用麻烦了。我在家里吃得很饱。我听见楼上有声音,可能那俩孩子醒了。”

果然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楼梯哐哐响,两个孩子一起冲到后门口,看见锅里的稀粥和鸭蛋,就冲到厨房,一会儿各人端着一盆水跑出来,三下两下洗完脸洗完手,也不等姑姑说话,先就各自盛了一碗粥跑到厨房里吃起来。小燕大一些,还懂得跑走之前问一句:“姑,你吃了么?”

叶望舒无奈地摇头,教了很多次,这俩孩子还是记不住礼貌。她给母亲盛了一碗,递给小燕道:“你给奶奶送过去,咸蛋白奶奶不爱吃,把蛋黄给她。早上少吃些饭,中午咱们吃韭菜盒子。”

小燕听了中午要吃韭菜盒子,欢呼一声,端着饭碗冲进房里。

叶望舒自己把一颗黄瓜洗干净,递给刘果志,笑着说:“乡下地方,没什么好东西。你就拿这个黄瓜当水果好了。”

13

刘果志看叶望舒行事,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稳重得体。他这些年在外面闯荡,结交认识的各色女子不少,心中还是最喜欢从小就暗恋的叶望舒。只不过在学校里自己学习成绩一般,而那时候崔铁叶望舒是全县考试的男女状元,有崔铁在旁边,叶望舒自然不会看到坐在教室后面角落里的自己。他本以为自己的这份心意一辈子都没有说出来的机会,想不到十几年过去了,当初本该远走高飞的叶望舒,因为家庭的拖累,留在这山乡五年多,而且如果她哥叶望权仍是当年那不争气的老样子,她这一辈子恐怕都要留在这里了。

他曾经想过回来看她,可那个时候自己不过是建筑队的一个小工,觉得没有资格。去年他姐夫当了包工头,自己跟着东奔西跑,学了不少本事,钱慢慢地赚得容易了,将近二十六岁的人,渐渐地想成个家,叶望舒的名字就在这个时候再次占据了自己的心思。

他如果要娶妻,也要娶当初那个让自己神魂颠倒的人啊?

“好啊。我正口渴呢。”刘果志想着娶叶望舒为妻,心里的喜悦不自觉地就外显在脸上,他接过黄瓜,放在嘴里咬了一口,瓜甜,想起种瓜的姑娘,心里更觉得甜滋滋地。

叶望舒匆匆吃了半碗饭,略略收拾一下,带着刘果志去看頽倒的禽畜门。这样敲敲打打的活计对女人来说很难,对刘果志这样正当壮年的小伙子,就是举手之劳。不过他不想收拾好了之后,没有借口再上门,心里想着做一个新的,再慢点做,可能得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就对站在旁边的叶望舒说:“这个旧的不行了,就算修好了也用不了多长时间。我给你做一个新的吧?”

叶望舒喜出望外:“真的?那太麻烦你了吧?”

只要能看见你,麻烦也不怕,刘果志心里想着,嘴上却说:“没关系。反正我最近在家里,也没什么事。”

“我给你找工具去。自从我爸去世,家里的这些东西还没人动过呢,我可能得找一会儿。”叶望舒说着进门去了。果然过了好久,她才从门里跑出来,手里拎着她父亲在世时的医药箱子,那些镊子针筒都已经没什么用处了,全都堆在箱子夹层里,顶上的一个匣子里,放的都是居家常用的扳手钳子等。她搬着箱子到了刘果志面前,问道:“你看看还缺什么工具,我再去找。”

刘果志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些。还需要一把大锯,一点钉子,家里有现成的么?”

叶望舒摇头,锯她可以到山下去借,可钉子,恐怕就得花钱买了。唉,为什么无论做什么事,都要花钱呢?

“我想起来了,我带回来的东西里可能有多余的钉子,等我明天来,带上来一些。”刘果志不太擅长撒谎,这会儿一边对她说,一边低下头,手里翻检着箱子里的工具。

“你这么老远从城里回家,还随身带着钉子?”

刘果志有点不好意思:“我——我其实没带。不过我不想你花钱买新的,我来帮你买这些东西,行么?”

叶望舒摇头道:“不用了。要是有旧的钉子,就随便糊弄着顶上。要是没有,这个旧的门,我也能将就着用。”

刘果志没有反对,他心中的叶望舒一直不会贪人便宜,自尊自爱——她这样贤惠贞静,再适合不过作自己的妻子了。

他开始干活,偶尔叶望舒会出来给他送杯水。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她出来对他说:“太阳烤得难受,你到后面来歇会,等晚上太阳下山了,你再接着做好了。”

刘果志见她手里掐着一把韭菜,想起她早上对小燕说的中午做韭菜盒子,看来她已经开始准备了。他正有些热,当着叶望舒的面,不好意思脱了身上的T恤,边抬起胳膊擦着汗边答:“好啊。”

“我给你打盆水,你洗洗脸吧?”

“好。”

叶望舒盛了水,把洗脸皂和毛巾放在他手边,自己坐在一个矮板凳上挑拣韭菜。低着头的当,感到旁边的刘果志好半天一动不动,忍不住抬起头看他,见他用毛巾捂着脸,好久也不拿下来。

她脸上立时就红了,家里穷,她没有多余的钱买客人专用的毛巾,刚才顺手把自己常用的递给了他。她想那毛巾上的花纹已经黯淡得只剩下隐约的粉色影子,表面也粗糙极了,可看他的——他的样子,倒像是爱极了这毛巾似的…

她低着头异常仔细地掰掉韭菜上的枯梗子,耳朵却竖着,听着身旁他的动静。田里的虫儿在当午的阳光里吱啦吱啦地叫着,连平时从来不注意的蝉声,此刻都显得异常地噪响——

“我——我刚才想起来初中那时候的你。”刘果志突然说道。

叶望舒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见他手里攥着自己的毛巾,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的记忆中有自己初中时候的样子,可她心中却丝毫想不起他那时候什么样,他小名叫二胖子,他那时候很胖么?她仔细地看他现在的模样,高鼻梁大眼睛,常常抿着的嘴角显得他人很踏实稳重,自己当初接到他的信时,曾经想过只要他人品好就可以了,这时候看他,不但人品不错,连容貌也英俊极了——

她脸通红,本来紧张得几乎不想再坐着了,可看刘果志脸上眉头紧促,似乎要说什么重要事情般,仍呆呆地朝自己望着。她狂跳的心慢慢地冷静下来,心里有点惭愧,却也隐隐地有点失望。

这失望是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

刘果志终于张口道:“我在想那时候念初中,我在教室最后面坐着,每天最盼望的时候,就是上语文课,发语文作业本。我读书不好,最烦老师留作业,可每次语文老师留作业,我心里都高兴极了。别的作业我不是抄,就是随便糊弄,只有语文作业,我都是一笔一划地工整写好,然后盼着发作业的时候。你知道为什么么?”

初中,已经过去十多年了,这些年发生了太多的事,她对那时候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这时候听他问起,回道:“为啥?因为你语文成绩好么?”

14

刘果志听了,自嘲地笑笑:“你果然不记得了。”说到这里,似乎长长叹了口气,“我所有的科目里,语文成绩还真是最好的,不过不是因为老师教得好,而是因为那时候学习成绩全班第一的女孩子,是语文课代表。”

叶望舒听了,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当年的那个语文课代表就是自己。心头一震,人不自觉地痴痴望着刘果志,出了神一般。被人暗恋了这么多年,对一个女人来说,该是最高的赞美了。她觉得自己眼睛有点湿润,喉咙口发紧,剧烈跳动的胸口好久好久不肯平静下来,直到自己颤抖着声音问他道:“你盼——盼着我发作业?”

刘果志听到了她声音里的颤抖,他本来稳重的脸也有点泛红,拿着手里的毛巾,不自主地就放在自己鼻子底下轻闻起来:“这毛巾很好闻,不知道你用的什么牌子的香皂?”

叶望舒叹口气:“我哪里有钱买什么牌子的香皂,就是在集市上买的一元钱两块的肥皂,能洗干净东西就行了。”

“难道十几年前,你也是用的这种肥皂么?”刘果志似乎陷入了回忆当中,“那时候你拿着作业本,到了我旁边,我总是能闻到你衣服上香香的。有一次你出乎意料地停了一会儿,对我说‘刘果志,你作业写得真好’,我傻愣愣地,都忘了回答你。等你走了之后,我后悔了好久,这么多年唯一的一次你跟我主动说话,我竟然被你身上的香气恍了神,没有回答你。”

叶望舒看他目光定在了自己脸上一般,这样温馨的往事,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心里不自觉地有点可惜。太多年没有人喜欢她,没有媒人上门提亲,她以为自己真的要孤老一辈子了,想不到那年少苦读的岁月里,竟然藏着一个沉默的少年刘果志,在教室的后面,等着自己发作业的时候,闻闻她衣角上的香气…

“现在你想跟我说多少话,我都会回答你。”她鼓足了浑身的勇气,才说出这么一句似乎是鼓励的话,已经脸红得不敢抬起来了。

“望舒,你懂得我的心意吧?”刘果志想了又想,终于把这句至关重要的话问了出来。夏天的这个时候,建筑队很忙,他费了极大的力气请了一个月的假,不想连自己的心意都没有说出口,就遗憾地离开。

叶望舒轻轻点头,嗯了一声。她毕竟不是十五岁的小女孩了,十年光阴过去,即将二十五的她,青春剩了一个短短的尾巴,拖着沉重的家累,没有多少机会可以嫁个好男人了,再蹉跎几年,她能嫁的不是拖儿带女的鳏夫,就是二婚的老男人,当命运在此刻把幸福的机会放在自己手心的时候,她就该抓住。

至于爱情,他心里似乎仍有自己,而自己对他也颇有好感——对一个二十五岁的乡下老姑娘来说,这就足够了,别的都是奢求。

“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这个。现在好了,我总算说出口了。”刘果志长长出口气,整个人似乎放松下来,拿起先前她给他倒的水喝了起来。

叶望舒把眼睛望着他,他额头上的短发湿漉漉地,不似先前服帖,T恤上汗水浸透的地方能看出他很结实——她这样看着看着,感到胸脯突然变得敏感起来,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向他的嘴唇。

二十五岁,她的梦里曾经梦过跟一个健康年轻的异性亲密,只不过她没有经验,梦里朦胧的一片,除了拉手,她什么都想象不出来。

她在脑子里想着跟刘果志亲吻该是什么样的感觉?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再也没法在他旁边坐着择韭菜了,心慌意乱地站起身向厨房走过去,忙乱中一脚把盛韭菜的小筐踢翻,她蹲下身子拾掇的当口,旁边刘果志忙跟着站起身道:“快要吃中饭了,我还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