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望舒抬起头诧异道:“你不在这里吃饭么?”

刘果志点头:“不在这里吃了。你家没有男人,我在这里时间太长,容易引起闲话。”说完,将手里的毛巾递给叶望舒,顺着走廊走到前院,仿佛逃开什么一般,一直出了叶家前院的大门,渐渐越走越远,下山而去。

叶望舒盯着他的背影,见他一直没有回头,心里只觉得空落落的,人呆着,直到手里的韭菜篮子掉在地上,发出哐啷一声,她才回过味来,心情从刚才的狂喜,不知道怎地,就变得无比低落。

突然之间不想作什么韭菜盒子了,一矮身坐在房檐下的石板上,双手抱着头,眼睛看着脚边忙着觅食的工蚁,呆呆地出神。

她竟然幻想刘果志会马上亲吻自己!她知道此刻身边没人,可还是羞愧得无地自容——他那样稳重的男人,自然什么都是按部就班地来,先前给自己的信里不是说了么,他在外面见识过很多女人,他都不喜欢。

人家大老远地回到老家这里,可是为了找一个正派女人的!

天哪,想想她刚才,看他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的嘴唇,他有觉察出自己的异样么?要是他知道自己竟然是这样的女人,会不会后悔对自己表露心意?

她越想越怕,想到刘果志不肯留下吃饭,走的时候没有回头,心里就越想越多,以至于开始自卑起来:她这样的条件,怎么可能吸引刘果志这样的好男人呢?

要是他再也不来了怎么办!?

她站起身,轻轻叹口气,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似乎这样就能摇掉心里的烦恼。她一贯的习惯就是真要伤心时,反而什么都不想了——她要养家,必须坚强。烦恼、悲伤、怨天尤人,这些都不能让粮食自动跑到饭碗里。

穷人,连悲伤都没有资格!

她提水洗韭菜,炒鸡蛋,将小宝从水池里钓的虾炒得黄亮,一个人搬出桌子椅子,赌气似地也不叫人帮忙,在浓荫下包好了韭菜盒子,煎熟了,摆在桌子上,进屋拿醋和酱油时,对屋里的母亲说:“妈,吃饭吧?”

叶母走到后院,一会儿功夫楼上看电视的俩孩子听说吃饭了,也跑着下来。四口人围着圆桌坐着,叶望舒不自禁地想到刚才走开的刘果志,果然满门的老幼,他一个壮年小伙子,非亲非故地,要是留下,还真是有些不伦不类。

心里这么想着,就长出了一口气,等到剩了十来个韭菜盒子,看孩子们都吃不动了,她找到一个干净饭盒,把剩下的韭菜盒子装起来,递给小宝道:“你知道山下老刘家在哪儿么?”

小宝点点头,叶望舒接着嘱咐道:“把这个给他家的刘果志送去。就是上午帮咱们修胡同门的那个人,记得么?”

小宝又点点头,接过饭盒跑着出去了。

15

下午太阳不那么毒的时候,刘果志又来了。叶望舒有了上午那样尴尬的经验,现在看见他,知道怎么样得体应对,才不显得轻浮,不让他失望,所以人迎过去,微微笑着问他:“中午休息的好么?”

刘果志点点头,他也觉得上午自己因为一时冲动,对她说的话有些造次,毕竟现在俩人还不够熟捻,所以即使知道叶望舒特意给自己准备的午饭,也匆忙下山去。这时候看叶望舒,似乎上午两个人之间所说的话,对她丝毫没有影响,心里不自觉地就松了口气。

“还好。谢谢你让小宝送过来的韭菜盒子,真的很香。”

“没什么,你帮我修理这个门,我谢谢你也是应该的。”

刘果志点点头,走到一旁接着做上午剩下的活计。一会儿工夫,叶望舒手里端着一大盆衣服出来,放在他旁边,对他笑着说:“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干活,我怪不好意思的。洗着衣服陪你。”

刘果志笑笑,低下头,手里不停地敲敲打打,发出叮叮声。

又过了一会儿叶望舒说:“上午我看你的衣服都汗湿了,你要是不嫌弃我洗不干净,拿过来我帮你洗吧?”

刘果志手里拿着凿子,沉默了一会儿,后来闷声道:“不用了,我自己能洗。”

叶望舒听了他的语气,手里正搓洗的衣服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看着他,被他的回答一时弄得不知所措——难道他真的嫌弃自己洗衣服不干净么?

刘果志忙道:“我不是嫌弃你洗不干净,是——是你在院子里晾晒男人的衣裤,容易引起闲话。”

叶望舒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她见这刘果志竟然这样细心,心里既欣慰,又隐约有些失望——他不是已经对自己表露心意了么?既然两个人早晚在一起,为什么要怕山下人说闲话呢?就算是山乡里,女子给心上人洗衣服也不算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啊?

她心里忐忑地洗完了衣服,快要吃晚饭时,刘果志照常下山去了。她把煎的鱼和炒西红柿鸡蛋装在饭盒里,又让小宝给他送过去。

第二天早上他来的时候,把饭盒还给叶望舒,看着她收到厨房里,跟在她后面笑着道:“我们这样行事,都被我二叔看在眼里,他昨晚特意对我说‘望舒是个好女子,这些年一个人过,一点错样都没有,多好的一个清白姑娘。’我听了,很替你高兴呢。以后我们还是这样,别让这里的乡亲看低了。”

叶望舒咬着下唇,轻轻点头,见他要去干活了,忙道:“我大哥就要出来了,今天我得把我妈挪到楼上去,有一个箱子很沉,你能不能帮我抬上去?”

刘果志答应了。大约一个小时左右,叶望舒在门口叫他,他走进去,看见四四方方的一口箱子摆在右边屋子中央。他跟望舒两个人各抬着一角,向楼梯上走,转个弯的当,一不留神在楼梯扶手上擦了一下,他感到手十分痛,到了二楼房间放下箱子,仔细一看,已经擦破了皮,正在流血。

叶望舒也看见了,她吓了一跳:“别动,我去拿些碘酒,帮你包一下。”

“没事,不用了。”刘果志忙道。

“不行,流血了,不包上容易感染。”她一边说,一边拿着一个小小的白布十字包走回来,低下头一边帮他擦酒,一边说:“当初我爹在世,家里的药品很全的。现在就剩下这么一个小包裹,只能装点碘酒棉球,防备着两个孩子伤了碰了的。”

刘果志看她低着头,满头的长发用一个深紫色塑料夹子挽在一起,似乎因为一个夏天没有做农活,她脸色慢慢润泽了,白皙圆润的耳后肌肤依稀能让人记起当年那个美丽的少女。

他心里狂跳,屋子里静悄悄地,暗恋多年的姑娘近在咫尺,即使他本性克制稳重,仍忍不住伸出手,把她拿着棉球的手握住,看见她诧异地抬起眼睛,他低下头,向她吻去。

叶望舒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人好半天一动不动,没等她清醒过来,这个吻已经结束了。脑子里回想着刚刚经历的初吻,竟然什么印象都没有,连他嘴唇的温度都没有感觉到。

初吻,她心里感到的,竟然只有遗憾?

为什么吻得这么短暂?现在旁边一个人都没有,即使吻一个小时,又有谁会知道?

她心里懊恼地想着,可脸上又不能表露出来。把他的手包扎好,整理好楼上楼下的屋子,将母亲扶到楼上,中午吃饭的时候,刘果志照样走了。

他如此这般来了又走,时间久了,山下的乡亲都知道刘果志和叶望舒的关系。因为这俩人实在拘谨,不管是当着人还是私下相处,连句情人间私密的亲热话都不说。所以半个月下来,一点流言飞语都没有,有些太公太婆还交口称赞这俩年轻人好品行。

半个月之后,在叶望权出狱的那天,山下的崔家杂货部的崔胖子气喘吁吁地跑上山,喊叶望舒道:“望舒啊,你哥电话,快点!”

叶望舒忙跟在崔胖子后面向山下跑,屋子里的小燕和小宝听说是爸爸打来的电话,也跟在姑姑后面。叶望舒一直跑进杂货铺里面,拿起电话,气喘着问:“大哥,是你么?”

“是啊,我出来了。在市区呢。等我找到活儿干,我就回家了,别担心我。”

“大哥,你先回家吧。妈和俩孩子都盼着你回来呢,活计可以以后慢慢找,现在先回家吧?”

叶望权呵呵笑:“没事。你们都好么?”

“好,我们都好。”叶望舒心想要不要把刘果志的事情告诉大哥?可电话在别人家里,说了也不方便,等将来大哥回来了,自然就知道了。“大哥,你打算到哪里找活啊?”

“市区离家近,我到建筑队碰碰运气,要是能找到,等下个月开支了,我就回家。”叶望权的声音信誓旦旦地,在里面关了五年的人,猛一出来,难为他竟然还有这份雄心。

“建筑队?你懂建房子那套么?听说那里的活儿很累,大哥…”

大哥再不争气,总是自己大哥,她正要劝其回家歇一阵子养养身体,听见自己身后刘果志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你大哥要去建筑队?”

叶望舒回过头,见刘果志挽着衣袖站在杂货铺的门口,刚才崔胖子去传话的时候,显然正在干活的他听见了,跟在自己身后也下山了。小宝小燕站在他旁边,满脸企盼地正望着自己。她点头道:“是,他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

刘果志轻声道:“问问他愿不愿意去我姐夫的建筑队,愿意去的话,我来跟他说。”

叶望舒想不到他竟然自告奋勇帮忙——这自然是看在自己面子上,他才会揽这样的差事。当着旁边炕上打麻将的大婶大娘们,她脸火烧似地红了,对大哥说了一声,就把电话交给刘果志。

她听见刘果志轻轻地跟大哥一应一答,嘴里说着“是。”“原来山下老刘家的二胖子,”“回老家看看。”之类的话,旁边打麻将的几个老太太也不搓麻了,停下手,笑着看刘果志和叶望舒。她满身不自在地冲那几个老太太打了招呼,这边刘果志已经放下了电话,回过头来对她说:“你大哥说没钱了,把电话挂了。我让他去我姐夫的建筑队,自己得赶快回城里跟我姐夫说一声,不然他可能不记得你哥了。”

叶望舒点点头,转身出门,刘果志走在自己旁边,他挺直的身板把热乎乎的阳光挡住,自己的身子站在他的影子里,很是舒服。这就是家里有个男人的好处么?不过动动嘴皮子,大哥的谋生问题就解决了!

她累了太久,刘果志这忙帮得太及时,让她感激不已。这不但是帮了她大哥,也是帮了她全家,更是帮了她的将来——也许更是帮了他自己!

心里不由自主地高兴雀跃起来,知道刘果志不喜欢浮躁性子的女人,勉强压抑着,到了家里,再也忍不住,三步两步跑上楼,冲到母亲屋子里欢声道:“妈,大哥出来了!刚才给我打了电话,说他一切都好。”

叶母虽然性子古怪,可母子连心,也难得地激动起来:“那他怎么不回家啊?”

“大哥说要找到工作再回家。”

叶母“唉”地叹了口气:“他能找到啥活儿啊?快点回家养养,给狐仙点柱香,把霉气去掉——”

“妈,大哥找到活了!”叶望舒忍不住拍手笑着告诉母亲。

“啥?”叶母吓了一跳:“刚出来就找到活了?天上掉馅饼也没有这么快啊?”

叶望舒听着院子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指着窗外对母亲轻声道:“是他给介绍的,跟天上掉馅饼也差不多了。”

叶母“哦”了一声,后来难得地对女儿笑着说:“怪不得这么快呢,原来是有人帮忙。望舒,这孩子一个胡同门能做半个月,对你算是有心了。连顿饭都不在这里吃,生怕惹人闲话,跟你那死鬼爹一比,真是天上地下——这样的男人才是女人一辈子的依靠,你要是喜欢他,千万别放他走了,知道么?”

叶望舒红着脸点点头,是啊,不会放他走的,这样好的男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怎么可能放他走?

第 16 章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叶家老小四口日盼夜盼,就等着叶望权回家的电话。叶望舒是双重急,自从那天说要回城帮大哥之后,刘果志就走了,到现在只打过一个电话,就是报了个平安,多余的话一句都没有说。

她心里有点拿不定这段感情,貌似两个人什么都说了,可又好像什么都没说过。说是情侣,可细细想起来,比自己当年跟崔铁在一起谈的那青涩的恋爱,还要拘谨保守,崔铁还曾经说过“让我亲一下”,刘果志则连这样的暗示都不曾有过——那个吻,要不是她心里清清楚楚地记得,几乎以为是自己做了个美梦。

可那算是吻么?

她心绪不宁,在家里也是胡思乱想,就穿着干活的衣服到地里拔花生秧子。连着干了四天,这天正在田里挥汗如雨地忙活,小燕突然跑过来喊道:“姑啊,我爸回家了。”

叶望舒大喜,摘下手套,向地头跑去。边跑边听见小燕嚷嚷:“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着一个受伤的人。”

“受伤的人?”叶望舒以为小燕说错了,一边跑一边随口反问。

“是啊,抬着上山的。直接放到姑姑屋里了,爸说那人是他朋友。”小燕跟在姑姑后面,喘吁吁地说。

叶望舒听了,大惑不解,大哥回家,怎么还带着一个受伤的朋友啊?

她越想越觉得不是好兆头,大哥的朋友!!!除了贩毒的、打劫的、斗殴的、当扒手的,甚至杀人的,能有什么好东西!八成是他在监狱里认识的那些坏人,出了监狱,又惹上啥麻烦了。

她可不能让大哥再跟这样的人混在一起!

脚底生风一般,一直跑上山,进了院子,果然看见大哥的身影在屋里来回的晃,似乎很忙的样子,她冲进去,只见自己平时住的屋子炕上铺了好几套被褥,一个陌生的男人躺在上面,腰以下搭着自己夏天睡觉时常用的碎花棉布床单。

叶望权看见妹妹,高兴地咧开大嘴:“望舒,你上哪儿去了?”

“我——我在地里拔花生秧子。”她看见大哥原本的光头已经长出了一层短发,黑多了,精神却不错。他这满脸的笑容,让她一时倒不好发作,想着先问仔细了再说,指着炕上的人问:“这是谁啊?”

叶望权连忙把手放在嘴边,轻声道:“小点声。咱们出去说。”

叶望舒看了大哥这个样子,眉头忍不住就皱了起来,她一声不吭,跟着大哥出了本属于自己的屋子,到了走廊,听大哥道:“这就是上次你看我时,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姓许的,大号叫许承宗。”

叶望舒瞪着大哥,对大哥提起许承宗这个名字时,那副讨好的样子十分反感:“你怎么把他带到咱们家?”她忍着气问。

叶望权闻言把手一拍,激动得直擦手:“你不知道,这真是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刘二胖子不是帮我介绍个活儿…”

叶望舒听了“刘二胖子”这个词,特别不高兴,忙打断道:“你别叫他‘刘二胖子’,人家哪里胖了!”

叶望权看了一眼妹妹,搔了搔头发,笑呵呵地说:“好,就叫他刘果志。他给我介绍那叫啥活啊,累死了,还没啥钱,我在他姐夫崔致礼的建筑队奴隶似地,干了一个来月,差点把腰累折了,好几次差点从那颤悠颤悠的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才挣八百块钱一个月!我核计着忍吧,好歹到了月底发了钱,我就能拿着钱回来看你们了。哪知道这崔致礼真黑啊,老子八百块钱的工资,他只给发一半,说另一半等我干满了一年再给!我哪受得了这个气,跟他要了几次,这崔骡子都不肯给我,不是你那对象刘果志拉着,我早就把这姓崔的打得满地找牙了。”

你那对象刘果志——叶望舒心里一动,听大哥叫得这个顺口,心想刘果志难道是这么跟大哥说的,自己真的是他的对象么?

“我问你把屋子里那个人带到咱们家做什么?你反说了一堆不相干的。”她看见大哥额头上都汗湿了,走到后面院子,拉出冰在深井水里的一只篮子,解开篮子顶层的塑料,递给大哥一串绿提葡萄,看大哥吃得高兴,索性把篮子都放在房檐下,让大哥敞开了吃。

“我这不是没说完么。”叶望权一边吃着葡萄,一边说:“然后我不是生气么,明明是我累死累活挣的钱,凭啥不给我。正想着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就看见许老大顶头从对面走过来。他那身高,在哪儿都能一眼认出来,我连忙喊他,哪知他好像没听见一样,就从正施工的大楼底下走,后来干脆楞那儿不动了。我使劲喊他,他好像都没听见,就站在那脚手架子底下愣着。我连忙冲他跑过去,就那么一会儿功夫,不知道怎地,呼啦啦一声,连水泥桶带玻璃还有那脚手架子都砸了下来,正好砸在他身上!”

叶望舒吓了一跳:“他没事吧?”

“啥没事,砸昏过去了!大腿都被一根钢钉给扎穿了,玻璃划破了好多地方,在医院里救了挺长时间呢。”

“那——那他怎么不接着在医院呆着啊?”叶望舒迷糊了。

叶望权正左手上右手下地吃葡萄吃得不亦乐乎,听了妹妹这句话,拿着葡萄的手停在半空里,张着嘴傻愣愣地看着妹妹,脸上都是尴尬:“没钱了。”

叶望舒看着哥哥脸上的神色,心中大起疑心:“什么意思?他家里人呢?”

“我又不认识他家里人。就跟他在监狱里说过几次话,我哪认识他家人哪?”叶望权似乎吃不下葡萄了,把手放在大腿的裤子上,擦来擦去,好像很紧张。

“大哥,你出来时领的工资呢?”叶望舒没工夫绕弯子了,直接问道:“家里没什么钱,连盐都见底了,你领了四百块,够咱们用一阵子的了。”

“望——望舒,我——我…”叶望权难受地不知道怎么说,抬起手直擦脑门子的汗。

“你该不是把养咱们一家老小的工资钱给他垫医药费了吧?”叶望舒看大哥那个难受样,不用他说,也猜到了答案。

叶望权被妹妹说出来了,长出一口气:“是,你不用难受,等许老大醒过来,一定能还给我…”

“醒过来?”叶望舒看着大哥,又看了一眼走廊右侧自己的房门,道:“你什么意思?他——他什么时候被砸的?”

“昨天早上啊。”

叶望舒吓了一跳,腾地一下子站起来,“你的意思是他从昨天被砸昏,到现在都没有醒过来?”

17

“是——是有哼哼过。”叶望权看妹子急得脸色都变了,忙安慰着说。

“哼哼过——”叶望舒急得脸都没有血色了,“大哥,你真是个糊涂人么?怎么能把一个昏迷了一天多的人往自己家里带呢?如果他——他死在这里怎么办啊?”

叶望权嗤了一声:“别胡说了,你看见许老大那体格没?”

叶望舒都要急哭了,听见大哥不以为然的笑声,气上加气,一时半会儿动不了。

“你看我够高够壮了吧,许老大比我高出半个头,一拳头能把我打得三天站不起来。当初在里面的时候,不提他的背景,就光靠拳头,也没人敢动他。我当初是没机会结交他,现在他有难,这是我的机会啊!我能不能翻身,都靠你能不能把他照顾好了!”

叶望舒简直不敢相信大哥说的话,她张着嘴,楞楞地张了半天,目瞪口呆地盯着大哥道:“你说——你说让我照顾他?”

“是。而且他要是不醒过来,我们的钱找谁要去?”

叶望舒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就是自己五年来日夜期盼大哥回来的结果么?负担没有减轻,甫一回家,就给家里惹来这样大的麻烦。老小五口人,就算日夜操劳工作,还不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哪里还禁得住白日做梦天上掉金子的好事!

“大哥,你有没有想过…”叶望舒顿了顿,把怒气勉强压下去,提醒自己五年了大哥都没回过家,她把口气放缓:“万一这姓许的醒不过来,咱们怎么办?”

叶望权看着妹妹,原本在搓着裤子的手不动了,瞪着眼睛道:“望舒,你怎么变成这样?”

“我怎么了?”叶望舒愣了,该生气的人是自己才对吧,看大哥的脸色,他倒是先生气了。

“你原来心眼都好啊,现在咋这么自私呢?许老大家里人不在身边,被砸昏了,大腿上扎的口子流了一地的血,我还能不管么?”

叶望舒被哥哥说的脸都红了,她不是自私,是不得不先考虑自己和孩子老人啊,五年了,从一个心地单纯的少女到独自养活全家老少的顶梁柱,做任何事都要想想前因后果,不然没钱了、没粮了、没柴了,受穷、受饿、受冻,又有谁能来帮助她呢?

她知道大哥生气了,兄妹之间,她虽然是妹妹,可是她习惯了受委屈,有担当的那个只能是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她叹气道:“医院因为你们没钱,把昏着的病人往外撵?”

叶望权点点头气道:“医院真是黑啊!止血,打吊瓶,加上住了一个晚上,四百块钱就差不多没了,不出院的话,连抓药的钱都没了。那伤药我放在你屋里了,医生说上身那些玻璃划破的地方不用换药,就是大腿上被铁条扎破的地方,你每隔三天给他换一下,换过五次,也差不多好了。”

三天换一次,五次就是十五天,这个人要是不死,就得在家里住半个月——她嘴唇动了动,看了大哥脸色一眼,心里长长叹了口气,要是硬把人送走,估计大哥会真发火的,她长到如今,还从来没有真地违背过大哥的心意。

她点点头答应了,想想她把小宝从襁褓中拉扯大,加上父亲刚去世时,母亲“瘫痪”在炕上,连大小便都是她亲自收拾,照顾病人对她来讲,也不算什么难事吧?

况且她已经操劳五年了,还差这么半个月么?如果这个许承宗真的好了,大哥的钱也不至于打了水漂。

叶望权见妹妹点头,大喜:“等许老大好了,一定会把钱还给我的,你不用担心。”

叶望舒点头,但愿是这样吧,不然她又能怎么办呢?人已经躺在屋子里了,难道自己还真能狠着心,把一个昏迷的人往外抬,不管他死活么?

她只感到浑身累,身上累,心里也累,鼻子酸了,眼睛里却没有眼泪。五年了,她好像有五年没有流过泪了吧?这一刻为什么感到这么软弱呢?是因为很长很长的期盼落空了么?大哥回来了,自己还要扛着生活的重担,不但有孩子老人的,还加上大哥的?她原本有个希望,希望了五年,以为五年一到,自己就可以轻松些,现在终于知道了,她一辈子都不会有逃开这重负的一天了!

她想伏在大哥的肩头,好好地哭一场,可大哥的肩膀,能扛起他自己的脑袋就不错了。

刘果志,那么克制理智的一个人,多好的一个依靠,可他为什么不多给自己打些电话呢?

她用力咽回鼻子里的酸楚,站起身,把葡萄吊回井里,向走廊里走,打算去看看那个许承宗,一边走一边问跟在身后的大哥:“哥,你住两天不?我给你做些好吃的。”

叶望权摇头道:“我得回去,那崔致礼不让请假,说谁请假谁别干了。我两天没干活了,要不是因为你对象,崔致礼可能早就不要我了。”

叶望舒听见他又称呼为刘果志“你对象”,忍不住问:“刘果志有跟你提起我么?”

叶望权摇头,他跟叶望舒性子虽然不同,可毕竟是兄妹,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多年,知道妹妹心里想什么:“刘果志是个稳妥人,什么事都放在心里,跟咱们不一样。他跟我说过,等过一阵子,给你买个手机,这样他就可以经常给你打电话。他说往山下老崔家打电话,人多口杂,对你的名声不好——这小子心眼太多,既然明摆着喜欢你,就该天天通电话。山下那些老头老太太愿意说啥就说啥,谁在乎啊?”

叶望舒却听得眼睛一亮,倒不是因为他说了要给自己买手机,而是高兴他这份心思。他这样用心,看来对自己的心意还没变,只不过他那人,什么都不肯轻易表露出来罢了。

心里这么一想,刚才因为想哭堵着的鼻子顺畅了些,不管怎么样,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是有一个人不需要自己来照顾,等跟他熟捻了之后,也许自己软弱想哭时,就会有一个肩膀让自己依靠了。

进了屋子,见炕上的许承宗紧闭着眼睛。她先前听大哥说这个人很高,现在仔细一看,果然高大得出奇。那么宽的炕,他头顶着窗台,小腿竟然悬空搭在外面;除了个子太高,这人的须发也十分浓重,黑乎乎满脸的胡子,加上长得过了耳朵的头发,连脸型五官都有些看不清楚——大哥竟然能在工地上认出来这个人,也算难为大哥的眼力。

“大哥,他这么躺着,不是办法。我们俩把他横过来,他的腿就不至于在外面悬着了。他身子底下可能得铺上凉席,不然中午天热起来,他会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