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望权毫无意见,跟妹子俩人把许承宗横过来,长长的一铺炕,躺了他一个人,竟然不剩什么地方了。

叶望权拍拍手道:“妈到现在也不下来看我,看来还在生我的气,我上去看看她,然后我就该回工地了。”说完,他出门上楼去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叶望舒从炕梢的炕几里把枕头掏出来,给这个许承宗枕上。看着床单覆盖着他的下半身,想起大哥说过他大腿被扎了,也不知道扎成什么样,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揭开床单。

小腿好端端地,什么异样没有。她把床单再向上稍微移了移,除了一双结实的大腿,也还是没有什么异常。她皱了眉头,放下床单,想上楼问问大哥这人到底伤到哪了,只听楼梯响,叶望权已经下来了,母亲挽着一个小包裹,竟然跟在大哥后面下了楼。

18

“妈,你拿着包裹做啥?”叶望舒纳闷道。

叶母指着叶望权道:“我要跟你大哥进城。”

叶望舒吃了一惊,好端端地,足不出户的母亲怎么要进城了?

“望舒,你劝劝妈吧,刚才我上楼一进门,就看见咱妈已经把包裹收拾好了,非要跟我一起进城。我跟一群大老爷们住那塑料棚子搭起来的大通铺,妈去了住哪儿啊?”

“我听说城里有的人家需要保姆和老妈子,我有手有脚,用不着你养活。你以前走错了道,是你那死爹不管,现在我只要还有一口气,都不能让你再胡作非为。我得就近看着你才行。”叶母满脸执拗,瞪着五年没见的儿子,眼睛里石头一般的坚定。

“妈,你想好了么?要是找不到工作——”

叶望舒话还没说完,已经被母亲打断:“望舒,我作妈的什么不知道,苦了你五年,你都二十五了,还有几个五年可以跟着我们熬?我在这家里,心里总是不舒坦,当初你爹死得太丢人,我怕出门碰见乡亲,怕人家笑话,可躲了五年,我也够了。我手脚干净,做饭洗衣服都不会被人嫌弃,找个人家作保姆,饿不死,总比在家里好。你不用管我,我心里都有数。”

叶望舒听了,倒没想到母亲心里这么明白,一时不好再劝,只看着哥哥。叶望权叹了口气,他拿自己的妈是最没办法的,这老太太越老越倔,他总不能把亲妈拴到炕上吧?

“妈,你要是非要跟着,我也没办法。可我没什么钱了,你去了,一时找不到活计,怎么活呢?”叶望权叹气道。

“不怕,喝口凉水,我也能活。”叶母把包袱挽得紧紧地,打定了主意。

叶望舒一看母亲这个样子,知道谁劝也不会回头了,走到屋子里,打开箱子,家里这几个月买日常杂物用了不少钱,现在剩下不到一百块。母亲没见过世面,不知道城里就算喝口水都得掏钱的,她狠狠心,把八十快钱拿出来,走出来递给母亲道:“妈,你把钱收好。城里扒手多,专门偷女人和老人的钱,你藏好了,别丢了。”

叶母不肯要。叶望权却知道没有钱,城里一天都呆不住,妹子和孩子在家里,就算没钱,起码不会挨饿。他把钱接了过来,听见妹妹问:“大哥,屋里的人伤哪儿了?我怎么没看见他大腿受伤啊?”

“哦,他伤在大腿根。”叶望权随口说,抱着五年没见到的俩孩子小燕小宝,爷三个说了半天话,最后才站起身叮嘱妹妹道:“望舒,你自己一切小心啊,等我下个月发了工资,就给你寄钱回来。”

叶望舒笑着点点头,一直看着母亲和大哥出了院子门,向山下走得没影了,才转过身来。俩孩子上楼看电视去了,她走进屋子,刚才还人语喧哗的房子,突然就静了下来,耳朵里只有炕上躺着的陌生男人重重的喘息声。

她上午干了活,觉得身上有些黏黏的,上楼叮嘱小燕看着弟弟,自己下楼打了一大盆水,在走廊对面原本母亲的屋子仔细梳洗了一下。洗了衣服,刷了鞋子,因为头发湿着,站在通风的走廊门口,头倚在门框上,看着自己家的庭院,默默地发呆。

不知道发呆了多久,直到屋子里传出来一声哼哼似的呻吟,她才回过神来。掀开门帘走进去,到了许承宗跟前,见他仍然眼睛紧闭,浓密的连鬓胡子和长头发在夏天的中午,让他的鼻子尖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爬上炕,把卧室北边通风的窗户打开。回身的时候,脚尖碰到了他枕着的枕头,这卧室是她的,所以这枕头也是她平时用的,这时候看他脑袋微微动了动,枕巾上竟然微有汗迹,忍不住伸出手探进他的头发,感到里面湿乎乎的,他正在出汗。

“大夏天的,留这么长的头发胡子,等着出痱子么?”她小声说,见这个许承宗一点反应都没有,知道他仍没有醒过来。她大哥当年颇交往了一些坏人,吸毒就是那些人勾引的,所以她对大哥的朋友都十分反感,更别提这个人还是个“狱友”,要是没做为非作歹的事情,怎么会进了监狱呢?

她下炕,出去给两个孩子作中午饭。平时做饭有多余的米汤她都会扔掉,这时候想着屋子里的许承宗昏了两天了,应该粒米未进,等孩子们吃完饭,她捧着凉了的米汤进了许承宗躺着的屋子。

把碗放在炕几边,她双手捧着他的头,微微用力抬起的当,听见他似乎疼得轻轻哼了一声。她把手挪到他肩膀处,双手用力,想把他上身抬高,哪知昏迷着的人不懂得配合,这许承宗又极高极壮,她单手擎着他,另一手想在他后背下垫一床被子和枕头,一个没擎住,他向后直挺挺地倒下去。

她忙双手搂住他的人,因为动作太猛,脸顺势在他的胡子上擦了一下,把她肌肤扎得生疼。她摸着擦痛了的脸,暗暗庆幸这个许承宗昏着,不然自己现在搂着他,还跟他擦了一下脸,该有多尴尬。

垫了被子枕头,她舀了一勺米汤,试着送到他嘴边。满脸的大胡子,根本看不到他上嘴唇在哪儿,她伸出手把遮住他上唇的黑魆魆的胡子拨开,盛着米汤的勺子在他紧闭的嘴唇中间硬塞进去,不一会儿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她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叹口气,端着碗出去了。

夏日天长,孩子们要午睡,她自己没有这个习惯,可左右无事,外面太阳下了火似地烤得一片滚烫,只要动一动,就是一身汗,她也躺在右边的屋子炕上,迷糊着。后来竟然睡着了。

睡到一半的时候,被热醒了,她擦着额头上的汗,盯着自己刚刚所枕的枕头上的汗湿,想到走廊对面的许承宗,忙走下地,进了他的屋子。他人仍像她离开的时候一样,上身半仰地靠在被子和枕头上,不曾动过。

她探身过去,把手伸到他的头发里,里面果然都是汗。她这么轻轻碰触他的头,就听见他又微微哼了哼,望舒心里一动,双手轻轻扒开他浓密的头发,细细地检视,果然在他左耳后偏上的地方,看见鸡蛋大的一块青肿!

她用手轻碰青肿的地方,起初他没有感觉,她稍稍用力,许承宗果然又哼哼了一声——这就是他头上被砸的地方了。

叶望舒想了想,转身上楼,家里多年没有男人用这些剃头刮胡子的东西,她找了好久,只找到一把生了锈的剃刀。把那剃刀和磨刀石暂时放一边,自己跑下山,进了崔家杂货铺,里面果然有一伙打麻将的老太太围坐在炕上。她走过去,先打招呼道:“你们玩哪?”

这些老太太都喜欢望舒,她平素从不轻易窜门子聊天,这时候看见她竟然进来了,都转过头对她笑,有的还挪个地方给她坐:“来,望舒坐这。”

望舒知道这一坐下,这些婆婆们聊起天,没有半个小时起不来,家里孩子病人的,可丢不下,因此笑着摇手道:“不了。我就是问问婆婆们,谁家有剃头的推子,我借一下。”

“给谁剃头啊?”

望舒犹豫了一下,这山乡里,没有事情能瞒得了人的,因此道:“我大哥带回来一个朋友,欠着我们钱,偏偏又受伤了,昏着呢。我借个推子,把他头上的头发剃了,免得天热起痱子。”她不得不提到钱的事,不然这些婆婆年纪大了胡乱猜疑,说自己怎么弄个年轻的男子在家养伤?名声受了损,吃亏的是自己。

这些老太太“哦”了一声,崔三婶家里有一把,她下炕回家,几分钟功夫回来,把一把剃头推子递给望舒。望舒道了谢,也不耽搁,直接上山回家。

进了门,找一块大塑料布,在中间挖个窟窿,套在许承宗头上。自己把那刮胡子的剃刀磨了磨,用手指盖试了试,还算锋利,手里拿着推子和剃刀,进屋就去给许承宗剃头刮胡子。

19

她这辈子还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捧着许承宗的脑袋,端详了好久,这第一下该从哪儿推呢?想想他一直仰卧着,后脑壳的地方该是最容易起痱子的了,搬着他的脑袋,将推子抵着他的脖子上肌肤,慢慢向上推。

乌黑的头发刷刷地落在塑料上,长及颈项的头发,片刻功夫,后脑壳处就光秃秃的了。剃完了后面,叶望舒自己觉得熟练多了,许承宗因为不能动,一切听她摆布,脑袋前面比后面更容易剃,她的推子在他脑门正中央走了一趟,头发落下来,倒好像在脑门上开了一个青底的壕沟,她看了一眼,第二下就没推下去,此刻旁边没人,她尽情地笑个够,前仰后合,肚子都疼了——小时候看日本电视,里面的日本武士好像都梳着这个头型,这个许承宗看起来雄赳赳气昂昂的,比那些日本武士还有气势,可梳了这样的头型,就要笑死人了。

她笑够了,才把他脑袋上剩下的头发剃光。光亮的青头皮趁着他满脸的大胡子,看起来实在不清爽,她早就打定了主意,此刻一不做二不休,他这胡子也没必要留着了。望舒拿点水把他胡子打湿,抹上肥皂沫,左手按着他的脸,右手拎着剃刀,沿着他的鬓下,刷刷刷地一点茬子都没留,左脸刮完了刮右脸,连他鼻子底下的都一根没留,剃了个干干净净!

把塑料上的头发收拾干净,手里拿着块布,用水沾湿了,慢慢地擦拭他脸上剩下的肥皂沫子。一点一点地,她眼睛看着他,不知不觉地手里的布停在他的嘴唇下,眼睛盯着他的紧闭的双目,半天动不了。

这人竟然有这么好的相貌!

没有胡子的遮掩,他薄薄的嘴唇棱角分明,唇角微微翘着,让人禁不住觉得这人是个爱笑的家伙;浓密的眉毛下,鼻骨很高,眼窝很深,一张脸极有气势,只可惜一双眼睛紧闭着,让人不自禁想象他若睁开眼睛,会是什么样子。

她愣了好久,才醒悟过来,自己一个大姑娘盯着人家男人的相貌发呆,太不像话。她下地把手里的布在水中仔细地搓洗了一遍,再帮他细细地将脑袋和脖子擦洗干净,如此反复,换了好多盆水,才勉强让自己满意,端着水盆出去了。

这通忙活,她又出了一身的汗,两个孩子醒了之后,也热得难受,闹着要去湖里洗澡。她拗不过,进屋看许承宗,脑袋和双鬓都光溜溜的他,仍闭着眼睛,没有醒过来。

她关上屋门,再关上院子大门,带着两个孩子去后山的湖里。中间催促了几次,这两个孩子就是不肯上来,她毫无办法,一直玩了将近两个小时,小宝和小燕才算玩够了,慢腾腾地跑上岸来,换了衣服,光着脚丫子跟着姑姑回家。

叶望舒想着屋子里的病人,万一这时候醒过来,看着旁边陌生的环境,一个人影都没有,那他可怎么办?想到这里,加快脚步,打开院子大门,再开了屋门,进去检视许承宗,还好,看来这两个小时他不曾动,仍没有醒。

晚饭后,带着两个孩子看了一会儿电视,到了八点半左右,小宝小燕就都困了,躺在炕上很快就睡着。望舒下楼,从井里拎些水,把房子内外拖拭擦抹一遍,放好水桶和抹布,锁好前后门,到原来母亲的卧室,现在变成自己的屋子里,拉上窗帘,脱光了衣服,悄无声息地洗澡。

月光从窗帘外透进来,洒在她身上,抹了白粉一般。她端详着自己粗糙的手,叉开五指,举在自己眼前,月光就形成了一个手的剪影。把手放在胸口处,被太阳烤黑了的手背肌肤,跟胸口雪白的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叹口气,把手攥成一个拳头,泡在水里,头靠着炕沿,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她这么放松着,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听见走廊对面屋子有人轻轻“啊”了一声,望舒猛地睁开眼睛,知道那个许承宗醒了。

她抓过毛巾擦干身上,套上衣裤,走到对面屋子里。淡淡的月光里,原本在炕上一直紧闭着的眼睛这时候睁开了,正在四处打量,听见门响,许承宗望过来,看见叶望舒,问她:“这是哪儿?”

他的声音倒是本地口音,有些低沉,因为昏了两天的关系,声音也很轻。望舒站在炕梢处,隔了一间房子的距离,被他审度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舒服——她就没有向前走,站在当地道:“这是我家。”

许承宗皱着眉头,仔细打量叶望舒:“我不认识你吧?”

望舒点点头:“你是我大哥带回来的。我大哥名字叫叶望权,你俩以前在一个监狱服刑。”她说完,看着许承宗,心里暗暗想大哥在家的时候,自己怎么一着急之下,忘了问这个许承宗犯了什么法呢?

她打量着他健壮高大的身材,他审度人时眼神间一闪而过的凌厉,觉得抢劫犯、杀人犯都挺适合他——哦,天哪,他不会——不会是□犯吧?!

想到这,她立马向门口缩了缩,心里又怪起大哥来——好端端地出了狱,偏要带这样的朋友回家!万一这个人真是□犯,自己带着两个孩子,家里连个可以依仗的人都没有,可怎么办呢?

手摸着门把手,凉凉的感觉让她定心不少——大哥虽然糊涂,可断断不至于把个□犯带回家让自己照顾。唉,其实不管是什么犯,带这样的朋友回家,也只有自己那个糊涂大哥能做得出来。

炕上的许承宗听了叶望权的名字,迷糊道:“叶望权?不记得这个名字。”

叶望舒瞪大了眼睛,他不记得大哥的名字?他是不是被砸得失忆了?

“你是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试探着问,如果那样就遭了,他会不会就这么赖掉欠大哥的四百块钱呢?

许承宗摇摇头,这么一摇头,他似乎感觉到自己头皮擦在枕头上,他眼神里满是诧异,抬起手摸了一下头发,吃了一大惊,沿着头皮向下摸到自己脸上,留了几个月的长发和连鬓胡子一根毛茬都没剩,不知道被谁刮了个干干净净!

“谁给我剃了头发?”许承宗恼怒地问,一边问,一边感到自己周身疼痛,尤其是脑袋上和胯骨上,火烧火燎地,头昏目眩,胯骨上似乎有一块肉被人剜掉了似的。

“哦,是我剃的。天太热了…”

叶望舒还没有说完,被许承宗脸上的表情吓得闭上嘴,他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室内看起来有些凶狠。他直愣愣地看着叶望舒,气恼着问:“你没有我同意,怎么能随便剃我的头发呢?还——还给我剃了个光头!”

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呢?

叶望舒没指望他就剃头这件事跟自己道谢,可也不用这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她不想再跟这个不知道是杀人犯还是□犯的什么犯说话了,转身出门,边走边道:“不然剃什么头?我又不是专业理发师。”

“喂,你别走。”许承宗在后面唤她。叶望舒脚步不停,本打算回自己屋子,听见身后的许承宗似乎因为动作太猛,大声地啊了一声。她转身回头,那许承宗正疼得长大了嘴吸气,手按着他的大腿根处,似乎疼得很厉害。

20

她站在门口犹豫,不知道是走,还是留下来照顾他。

许承宗疼得浑身一动不敢动,生怕一个不小心,再拉扯到大腿的伤口。他自从昏迷后,直到此刻才醒过来,躺在这陌生人家的炕上,屋子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姑娘,而自己的大腿似乎伤得要残废了!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太突然,他咬着牙忍疼,盯着屋子吊棚上的电灯,不管那钻心的疼痛怎么难以忍受,他都一声不再吭了——他活了二十六年,一半的时间都跟不幸和痛苦为伍,也不差这么一次!

屋子里静悄悄的,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向自己挪近。这个什么叶望权的妹妹,身上带着一股子清香,走到他跟前说:“你腿疼?”

他咬着牙,疼得不能张口说话,生怕自己一开口,就要呼痛,那可太没种了!他微微点了点下巴,把脸扭过去对着她,月光从她身后的窗户射进来,照在她身子上,不高不矮的身材,夏天薄薄的纱衫被月光穿过,显出她纤细得不盈一握的腰肢,若是他再向上移动目光,能看到她胸脯处被月亮照得清清楚楚的丰盈的乳房轮廓。他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老天爷知道,他都在监狱里熬了十年了,老母猪在他眼里都是双眼皮的。他楞楞地盯着她的胸部,向下扫了一眼她的纤腰,心里就是一动,眼睛上移到她的脸上,正好她凑过来,似乎要帮他抬起腿,一双清澈灵透的眼睛睫毛长长的,在下眼睑处形成一排扇子似的的阴影。

这个叶望权的妹妹不但不是老母猪,还很好看!

而且她这么凑近了,那股清香更清晰了,明明白白发自她的身上。他一边咬牙忍着疼,一边在脑子里仔细地想着“叶望权”这个名字——怎么就想不起来自己认识这个人呢?

叶望舒却不知道月亮从背后把自己的纱衫照透了,她帮他把腿垫高,看着他盖着下半身的床单,轻声说:“你介不介意我把这个拿下来,看看你哪里伤了?”

许承宗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不过他自己也不知道伤到了哪里,只要不是他的命根子,他就谢天谢地了。最后他轻轻点头,这么点头,都扯动头上的痛处,他怕在这个姑娘面前哼哼丢人,用力咬着牙关,再也不动。叶望舒拉开他身上的床单,只看了一眼,连忙转开眼睛,匆忙中都忘了把床单给他盖回去。

她脸红得染了红染料似的,一阵阵滚烫——他伤在大腿根,大腿根!这会儿想起她大哥说的这句话,她恨她大哥恨得牙痒!

她怎么有这么一个缺心眼的大哥!

现在怎么办?她只觉得自己在这个屋子半会儿也站不住,抬起身走出去。站在走廊里,想着这个人伤的地方,自己一个姑娘家,实在不好碰触,那就没法给他换药,说不得,明天到山下找个大婶大娘婆婆的,把这个许承宗抬到别人家里吧,要是没人愿意免费照顾,自己可以许诺将来给些钱。

钱,她愁得长叹口气,弄这样一个伤号回家,不但没有讨回来钱,现在看起来,自己家还要再往外掏钱。而整个家,就只剩下二十块钱了。

她这么站了不过片刻工夫,听见屋子里的人一点声息都没有。她忍不住,掀开门帘一角,不甚明亮的月光里,许承宗高高翘着腿,脸上肌肉紧绷,整个人僵硬异常,显然痛到了极点!

她为难了片刻工夫,终于再次迈步走了进去。第一件事情是把他只穿了个三角短裤的下半身盖上布单,然后在地上拿了个小凳子,放在炕上,在上面铺了一层棉被,把他的腿架在上面。她搬动他的腿时,似乎扯动了伤口,许承宗忍不住哼了一声,但他人显然十分硬气,硬是忍住了,及至腿放到了小凳子上,他人似乎舒服多了,紧闭的牙关里迸出一句:“多谢你了。”

叶望舒倒想不到这个人会道谢,愣了一下才答:“不用谢。你两天没吃东西了,要不要喝点什么?”

许承宗腿上稍稍舒服了一些,就感到自己肚子里饿得慌。他正想着怎么开口,听见旁边这个陌生的姑娘主动问自己吃些什么,他倒没想到她这么细心,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二人目光相对,他对她慢慢点点头,看她走了出去,脚步极轻,即使在夜间带着回声的走廊里,仍然轻微难辨。他心里涌上一层感激,手习惯地摸摸自己的头发,才猛然想起留了几个月的宝贝头发,已经被这个女人剃了干干净净!

十年,他在监狱里当了十年的光头,好容易养长了的头发,竟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没了!

手下光溜溜的头皮,勾起无数他极力想忘记的往事。人呆怔着,手不自觉地在光头下握紧,眼前似乎又都是血,染了血的剔骨刀闪着冰冷绝望的光,在一个已经无法挣扎的女人身上扎下,拔起,沾着的血点喷得到处都是,一次次地把监狱木板床上的自己吓醒…

叶望舒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个呆楞着一动不动的许承宗。她端着一碗蛋花粥走过去,放在他旁边,自己转身向外走,听见身后的许承宗冷冷地道:“你不该剃了我的头发!”

叶望舒听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不知道怎么回答,回头看他,见他眼睛盯着棚顶,眼神里有怕人的阴狠,更多的似乎是伤心和绝望,好像一头伤了的猛兽,呆呆地盯着自己的伤口,却毫无自救的法子。

“天太热了,你会…”

她话说到一半,许承宗猛地扭过头来看着她,她又被他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后半句话缩了回去。这个男人有一双凶狠的眼睛,即使知道他伤得很重,根本不能伤害自己,可她还是向后退了一步。

退了这一步,她就后悔了!很多年前,她就知道即使心里真的害怕,也不要表露出来,不然会吃更大的亏!

许承宗扫了一眼自己旁边的粥,手却没动,问她道:“我不认识你和你大哥,你们为什么帮我?”

叶望舒不喜欢这人这么说话,好像她和他大哥有什么图谋似的!好吧,就算她大哥有点巴结他的意思,她自己可绝对没有。她为了养活一家人,能受得苦,但是不管为了谁,她的性子都是受不得一点冤枉气的。

“你欠了我们钱。”她直截了当地明明白白地说,她不是她大哥,没必要巴结这个“有背景”的狱友。况且趁着他现在清醒了,及时提醒他趁早还钱,小燕小宝的鞋子都小了,俩孩子懂事,平时洗澡回来,为了省鞋,都光着脚,他还了钱就可以解决家里眼前的财政危机!

许承宗诧异地转过眼睛看着她,似乎回想了两秒钟的时间,再看着叶望舒的时候,脸上似笑非笑地道:“不可能。我虽然不记得你大哥,可还记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向人借过钱。你撒谎…”

叶望舒这辈子就极少撒谎,所以最恨别人随便冤枉她不说实话,这时候听他说到一半,也不等他说完,冲过去端起粥碗,就想向外走。哪知许承宗虽然头上身上和腿上受了伤,手上可灵便的很,他看了叶望舒的样子,就知道她要把这碗粥拿走,微微一动,长胳膊长手地十分敏捷,手腕一扣,就把叶望舒的手腕握住。

叶望舒感到他的手像铁钳一般有力,自己用力挣,怎么也挣不脱,反而把蛋粥洒了一些出来。许承宗看着洒在炕席上的粥末,可惜地啧啧道:“看看你,洒得到处都是,多可惜!”

“全都洒了,也不给你吃!”叶望舒手被他握着,跟一个陌生的劳改释放犯这么接近,让她心里充满了恐惧,眼睛抬起来望着他,恰好许承宗看过来,两个人这么接近地互望着,不知不觉她手一软,一碗粥全都洒在炕上。

第 21 章

叶望舒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狼藉,心里全是懊恼,皱着眉头一语不发。许承宗肚子饿得慌,更是可惜糟蹋了这碗粥,他看叶望舒板着脸发愣,虽然屋子里不太明亮,可她那懊恼的神气,不像这是一碗粥,倒像是一碗金子。

“你说我欠了你们钱,我自己怎么不知道?”他抓着她的手腕,粥已经洒了,他却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叶望舒这辈子都没有跟陌生男性肌肤接触过,记忆中只有崔铁那双细长微凉的手,跟自己的紧紧握着,在暗夜的掩护下从教学楼走到宿舍楼。二十五年的青春岁月,唯一的这点记忆,因为最终凉薄的结局,倒让她宁愿没有发生过。

可许承宗的手却不一样,粗糙厚重,火热有力,抓着她的手腕,倒像是要把她的手腕烧着了。她心不自禁地怦怦跳,抬起眼睛看着他,嘴唇不争气地轻微哆嗦道:“放开!”

许承宗没打算放开,这么抓着她,看着这姑娘慌乱紧张的脸,他心里想的是把她压在身子底下,用自己的双手紧紧地搂着她的细腰,估计她会又踢又叫的,不过只要自己压着,她就踢不了多久,等她不踢了,自己的手就可以握着她诱人的乳房,好好地放纵自己的欲望…

欲望,他只是这么想一想,就感到胯骨伤处钻心地疼,疼得他立即松开她的手腕,咬着牙端端正正地躺在枕头堆上,一动不敢动———不光身上不敢动,连刚才把她压在身子底下的念头也不敢再动,他的老二要是再站起来,扯动伤口,他还不如一头撞墙再昏过去好受些!

叶望舒却不知道自己刚才逃过一劫,她没有任何跟男子接触的经验,所以也就没注意许承宗下身高高隆起的那块床单。但她有女性先天的直觉,只知道这屋子不宜再呆着,拿起碗把洒在炕上的粥草草收起,逃也似地出门去了。

她没有再给他送吃的,活活饿了许承宗一个晚上。第二天天亮了,她起床烧火做饭,把两个孩子送去上学。顺着路就拐到山下刘果志的本家二叔家里,刘二叔夫妇只有一个儿子大军,也在城里打工。她进门见刘二叔一边咳嗽一边在园子里浇水,走上去打招呼道:“二叔,早啊?”

“望舒啊,你来了哦?快进屋坐会儿,你二婶感冒了,在炕上躺着呢,就盼个人跟她说说话。”刘二叔很喜欢叶望舒,因为刘果志在这里住了半个月的关系,知道这个本家侄儿对叶望舒很有意思,所以格外地又多了一份亲热。

叶望舒倒是不知道刘二婶感冒了,她本打算跟刘家老两口仔细解释一下许承宗的事情,商量着把许承宗抬到这里照顾,等他好了,大不了自己给两个老人许诺些辛苦费。她进屋看刘二婶躺在炕上,似乎吊过点滴,有气没力,嘴边的话就咽了回去。跟刘家老夫妻聊了一会儿,只好出门再去想别的法子。

在崔家杂货铺,只跟崔胖子说了句这个人是大哥在监狱认识的朋友,崔胖子就摇头不肯了。叶望权不学好的名声,这花溪村人人都知道,许承宗是叶望权在监狱认识的朋友,普通乡民对这样的是非避之不及,哪里还可能把劳改释放犯招到家里!

叶望舒垂头丧气地上山,想到许承宗那人,就心里烦。她不怪别人,只怪自己大哥,做事不经过大脑,弄这样的人给自己亲妹妹照顾!她只要一想到昨晚许承宗抓着自己手腕时,那双幽黑的眼睛里闪动的光,心里就有些害怕。人站在家门口,第一次不想进去,手扶着胳膊,不自觉地长叹了一口气。

“喂,你上哪儿去了?你要是再不进来,我就尿炕了!”屋子里那个招人烦的许承宗大喊一声,他这么大叫“尿炕”,幸亏叶家独门独户在山上,不然难免被左邻右舍听到,那叶望舒就死的心都有了。

她憋着满肚子的气飞奔到后院子拿过尿壶,沿着走廊进了许承宗的屋子,一边跑一边还能听他气吁吁地吆喝:“快点!快点——”

她把尿壶掷到他手边,立即转身出门站在走廊里。听见屋里似乎有嘘嘘之声,她拿手堵着耳朵,耳朵根清净了,可一想到一会儿要给他倒尿壶,就觉得这真是人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唉,祸从大哥来!

她等了好久,也没听见屋里有动静,把手自耳朵上拿开,里外都静悄悄的。她忍不住问道:“你完了么?”

“哦——,嗯。”

叶望舒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这个许承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推开门走进去,见那个许承宗竟然从炕上欠起身,一条腿已经下了炕,高大健壮的身子,却熬不住他胯骨处的伤,一条伤腿吊在炕上,即使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牙齿磨得咯嘣咯嘣响,仍然挪不动分毫。

“你怎么下来了?”叶望舒站在门口奇怪地问。

“我去倒尿壶。我先前要——要不是不知道东西在哪儿,加上憋了一早上,也不会对你大呼小叫的。你——没放在心上吧?”许承宗声音虚弱,似乎中气不足,他抬起头,看叶望舒站在门口不肯靠近,眼睛狐疑地眯了起来:“我刚从监狱出来不多久,说话粗鲁了些,要是得罪了你,我说声对不起。”

叶望舒被他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弄得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看他那难受的样子,知道他虽然不想让自己给他倒尿壶,可凭他自己,连这个炕都下不来。她走上前,提起尿壶,她给母亲倒了几年,也不是第一遭了。在外面把尿壶洗刷干净,进屋打算放在他头上的炕几边,见许承宗半个身子仰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好像昏了过去。

叶望舒连忙走过去道:“你怎么了?”

许承宗微微哼了哼,似乎想说话,可又说不出。她抱起他的右腿抬上炕,再抱着他的上身,蚂蚁搬大象一般,头顶肩推,累得大口喘气,才把他挪回被子上,仍旧半躺着。

叶望舒看他呼吸急促,整个人似乎虚弱不堪,问他:“你感觉哪里疼么?”

等了好一会儿,许承宗才用微弱的声音答道:“肚子疼。”

叶望舒看着他上身穿的棉布T恤,难道T恤衫下面的肚子处,还有什么严重的伤口么?她指着他的肚子问:“怎么个疼法?要不要我去找大夫?”找大夫要花钱,自己的二十块钱说什么都不够,所以一定要先跟他说明了,他自己负担大夫的出诊费。

幸好许承宗摇摇头,微微张开眼睛看了她一眼,似乎有点冤枉地道:“不用找大夫。你饿了我一个晚上,我是饿得肚子疼。”

22

早上两个孩子吃的粥,还有一点剩的,叶望舒一语不发走出去,把一个咸鸭蛋剥开,蛋白和蛋黄压碎,拌在粥里,满满地一大海碗,端进屋子,放在他旁边,转身出门去忙家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