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里就只有你跟两个侄儿?”许承宗微微支起身子,听了她的那声叹息,看着她浑身上下黯旧的衣着,消瘦、贫寒的她,像藏在这深山里的一株寒梅一样,孤独清冷,但却倔强着活着。

她点头,看他一直看着自己,眉头微皱道:“你问这个干什么?”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不由得又紧绷起来。

许承宗看了她的神情,知道她又开始疑心了,前一秒他心里还满是对她的感念和同情,这一会看了她刺猬扎刺一般的提防样子,几乎失笑,好容易保持神情不变,对她道:“没什么,只是看你太累了。你家里其他人怎么不在家?”

“大哥在城里打工,我妈跟我大哥在一起。”她低声答道,说完,浑不自觉地又叹了口气。

“你妈知道我在这里么?”

“知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奇怪她怎么不在家陪着你?”他看着她,加了一句:“毕竟我是劳改犯,你哥认识我,也是在监狱里吧?你妈竟然会放心我跟你留在一起。”

望舒闻言,诧异地盯着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许承宗没回答,只是看着她,看她瘦削的手在膝盖上微微蜷起,握紧了,握得关节处微微泛白,后来她默默地站起身,掀开帘子出去了。

那之后,整个上午,她再也没进过他的屋子。

中午孩子回来,小宝把饭给他端到身边,鱼粥的味道鲜美异常,他痛快地喝了一大碗,等小宝进来收拾碗筷的时候,许承宗抓紧机会,对这孩子道:“小宝,今天吃的鱼是你钓的?”

小宝听了,笑呵呵地答:“是啊,好吃吧?”

许承宗用力点头:“好吃。”

“其实我不是钓的,钓鱼太费劲了,我用网捞。”小宝难得有年长的男子夸他,忘了碗筷,爬到炕沿上,跟许承宗聊了起来:“后湖里的鱼可多了,现在大人都出去打工,没人捞鱼,我用网,加上一点剩饭剩菜,一会儿功夫,就能捞到半桶。”

“哦,剩饭剩菜?”许承宗想套问一些望舒的事,故作不解道:“那样能捞到鱼?”

“是啊,最好是臭了的剩菜,要是有臭了的肉,那就更好了。可惜我们家穷,姑姑买不起肉,就算买得起,我姑也不舍得让肉臭了啊!我只好用剩饭剩菜了。”

“你姑姑买不起肉,怎么不出去打工赚钱?”他把声音放轻,边问小宝,边听着后院子里望舒的声音,怕她听见自己刺探她。

“我姑得留在家里照顾我跟姐姐。”

“你爸妈呢?好像你还有奶奶吧?”

“我爸在监狱里,我妈跟人跑了,我奶奶病了。”小宝一本正经地说:“我姑本来念大学,她是我们村子里这些年念书最好的学生,我们学校的老师,现在还整天夸我姑。后来家里没人,我姑就不念书了,回来养我们大伙。”

“你姑去过大学?”许承宗有些惊讶,大学生留在山乡作村姑,叶家当年竟然落魄到连她的大学都供不完么?

小宝用力点头,他蹦到地上,边端起碗边道:“我将来也要上大学。”

他跑出去了,许承宗听着后院子姑侄俩对话。“怎么去了这么久?”“他跟我聊天来的。”“你们俩能聊什么?”

许承宗心里一跳,屏息静气地听小宝怎么答,那小宝只是嘿嘿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就跑着上楼玩了。

他听见望舒担水洗碗的声音,忙碌了很久,后来她进来,去了楼上。下午孩子们上学之后,她仍留在楼上,一整个下午,她都没有下来。

30

三十

从那天之后,除了给他拿换洗的衣服和帮他端洗漱的水,望舒再也不进他的屋子。

一天天躺在炕上,虽然她给他垫了好几层被子,可他还是躺得浑身酸疼。没人说话,没有事情可以消遣,一天似乎有十天那么长。他数次尝试着跟她搭话,可她总是淡淡地,似乎在刻意跟他疏远。

他本就不是个能耐得住寂寞的人,腿上的伤在迅速复原,可仍然不足以支撑他强壮的躯体,看着外面姹紫嫣红的夏日光景,而他却只能一个人日夜躺在炕上,寂寞得他要发疯。

外面的大门响了一下,望舒走了进来。他看见她在门口停着,似乎在换鞋,等了一会儿,珠帘子哗啦响,她走了进来。身上密密地穿着青布褂子,可能是因为在农田里干活,怕被太阳晒伤了,所以穿着长衣长裤。她边进屋,边解着上衣的扣子,许承宗不等她闪进她的屋子,忙道:“望舒,给我杯水喝。”

她顿了顿,片刻之后脚步声向后,进了厨房。一会儿功夫,帘子掀开,她端着一杯水走了进来,身上衣服还没有来得及脱下,脸上仍有细细的汗珠,清秀的脸颊因为热,十分红润,平添了一抹丽色。

许承宗把水拿在手里,看着她道:“你又去干活了?”

她“嗯”了一声,转身要出去。

“我那天说错话了?你这几天不肯理我,也惩罚我够了,我跟你道歉,行么?”他不等她走开,忙着把话说明白。

望舒停住,回过头来,眼睛里带着难以相信的神情望着他:“你跟我道歉?”

“随便你想怎样,要我干什么都行,我一个人在这里呆着,难受极了。再说,我说话要是得罪了你,道个歉也是应该的。”他边说,边喝了一大口水。

“我…”她似乎想说什么,可想了想,终于还是没说出口,迈步要离开。

“你知道自己有什么缺点么?”许承宗看她要走,把水杯放下,口气不似先前道歉时那般急切,变得有些冷冷地。

“我有缺点?”她愣了。

“你当然有缺点!”许承宗注视着她,棱角分明的脸带着一点冷意:“你不会以为自己真的完美无缺吧?”

她有些恼了,一向温润的眼睛瞪圆,秀气的眉毛蹙上去:“你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什么话都憋在心里,不肯说出来。”他看见她听了自己的话,给了自己一个“你真无聊“的眼神,就转身要走,他追着她的背影加了一句:“你明明生气了,为什么不说?你是怕得罪我么?”

她已经走出去了,许承宗瞪着空荡荡的门,正在愣神的当,门帘呼地一声荡起,她冲了进来怒道:“我怕得罪你?我告诉你,我什么都不怕!”

她生气时口不择言的样子,脸上怒气带来的些许活力,让许承宗险些笑出来,他把手放在脑后,向后躺下,看着她故意笑道:“哈,是么?”

“对,我什么都不怕!你知道我一个人生活了多少年了么?”她说这话的时候,愤怒的脸离他不到半米远,最后险些冲到他鼻子跟前地怒道:“五年!妈妈瘫痪在炕上,侄儿还在吃奶,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只有我自己!我一个人撑起这个家,我什么都经历过,什么都不怕!”说道这里,她把手抬起,食指伸出来,指着许承宗的鼻子最后说了一句:“不许再惹我!”

他本来还有话要说,可她已经冲出去了,许承宗对着再次空荡起来屋子,无法可施。

接下来几天,她彻底绝足于他的屋子,不管他使出什么法子,再也不肯进来,连衣服和洗漱用水,都是小宝给他拿进来,偶尔他隔着门跟她大声说话,她气哼哼地哼了几声,显然怒气未消。

许承宗就这样一个人躺着,无聊得他想抓头发,可脑袋上只有短短的一层发茬,无处下手。听着她在后院子一边洗衣服,一边哼哼着唱歌,越唱声音越大,他听着她的声音,就想走到她旁边去,哪怕她不肯搭理自己,坐在她近处,看着她忙碌也比这么日夜枯躺好些。

他不管腿上重伤未愈,起身下炕,就在这时,只听门口咯咯两声鸡叫,那个红冠子大公鸡走了进来。这只公鸡似乎因为在这个家里称王称霸惯了,在许承宗的屋子里也闲庭信步起来,到了他脚边,许承宗伸手一捞,把鸡翅膀抓在手里。

“你干什么?把公鸡放下来!”望舒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站在他房间门口,看他手里抓着的叶家一宝,她神情紧张地急道:“不能吃这只公鸡!快放下来!”

许承宗本来无意吃这只鸡,当初跟她商量吃鸡肉,也是随口说说而已。可几天没见她的人影,这时看见她着急的样子,忍不住就咧嘴笑道:“你进来拿啊?”

她没有上当,急得直跺脚,可并没有向前迈步:“把鸡放下来。这是压蛋的公鸡,你要是弄坏了它,以后我就没有小鸡可以卖钱了!”

许承宗听了,忍不住笑了,低头看看手里的雄鸡乐道:“哈,看你是个鸡,难道真有小鸡鸡?”伸手作势,向公鸡的屁股处摸去。

望舒不知道他存着什么心,怕他万一摸坏了,这只公鸡以后就成了阉鸡,那可糟了。她忍不住冲了进来,伸出手想抢过叶家一宝。她手还没等碰到鸡身,许承宗双手一松,那只公鸡乍得自由,扑棱棱扇着翅膀飞跑着窜出房去。望舒转身要冲出去,胳膊一紧,人整个被许承宗抓住。她心中一惊,抬起头看着他,见他眼睛亮亮地,浓密俊美的眉毛正弯弯地翘起,嘴角笑着对自己道:“现在你还跑得了么?”

她大惊,用力挣:“放开我!”

“不。”

“放开——”

“不——”

“为什么不?”她气急了,双手用力挣。

许承宗薄薄的嘴唇动了动,眼睛注视着她,声音有些暗哑地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卑鄙,用一只鸡来达到目的。你——你太阴险了!”望舒心里有些害怕,脸被他看得通红,胸口不听话地怦怦跳动。

“是么?”许承宗双手微微用力,将她拉得离自己近些,不知不觉间低下头,嘴唇凑近她的脸,对她道:“望舒,我想亲亲你。”

第 31 章

三十一

他俩的脸离得这样近,近得望舒能看见他黑色的眼珠事实上并不是黑的,而是深棕色。双手抵在他胸口处,陌生的男子气息围绕着她,望舒心头一阵大乱,脸红着低声道:“别这样。”

许承宗好像没有听见,他盯着她脸上的那抹红晕,不能自控地低下头去,嘴唇落在望舒眼睛上,感到她微微退缩了一下。他的手用力搂紧,嘴唇沿着她的脸颊下移,温润的肌肤相触,他俩的心口都在怦怦地跳,不稳的呼吸响在耳畔,当许承宗的嘴唇落在她的唇上,他险些呻吟出声,再也自控不住,贪婪得略带粗鲁地亲吻她,亲得她张开了口,他探进舌头,感到她的躲闪中,有丝丝胆怯,也有丝丝好奇,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她从没有被人亲过。——这个念头让他一阵兴奋,双手用力,把她放在自己的铺上。

望舒兀自沉浸在他的嘴唇所带来的激情中,似乎没有感觉到他把自己放倒,甚至当他强壮的身子压在身上,他的手沿着她□在外面的腰肢渐渐向上,她仍没有警觉。当他的手毫不犹豫地探向她的胸口,乳房处乍来的肌肤相触,才让她啊地一声,手向上拉住他的胳膊,颤声道:“不。”

许承宗的眼睛转向她,他的眼神因为激情变得更加深邃,还有些迷乱,鼻尖贴着她的鼻尖,轻声道:“别怕。”

“不,我怕!停下来。”她低声答,搭在他胳膊上的手用力,想把他的手掌从自己乳房上拿开。

许承宗感到了她的恐惧,他任凭她把自己的手拿开,她微微推拒,他从她身上下来,躺在她旁边,看她翻身欲起,他不自觉伸出手去拉住。望舒的脸扭向一旁,不肯看向他,许承宗忍不住道:“望舒,你怎么了?”

她愣了一下,低声道:“我有男朋友的,我不该…”

“是刘果志吧?这个从来没有亲过你的男人,你称他为你的男朋友?”

她闻言,诧异着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许承宗眼睛深深地看着她,最后落在她微微肿起来的嘴唇上,微微笑着道:“我很奇怪,以你这样的性格,刘果志能被你称为男朋友,一定是你俩已经确定关系了,可他怎么能忍住不亲你?要是我是——”

他的话里有一丝戏谑,还似乎隐隐有一些遗憾。望舒听着他的话,想到他刚才那样放肆且无所顾忌地跟自己亲热,要是他是——要是他是自己的男朋友,若是这样的男人是自己的男朋友——她嘴唇一阵轻颤,心头迷乱,呼吸不匀净起来,微微的异样在浑身上下肆虐,二十五年来被克制被遗忘的身体,好像苏醒了,一刹那的放纵,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有一个满是激情的躯体。

多年的习惯,她本能地想克制住自己心头的轻颤。她可以站起身,走出去,当刚才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他痊愈了,自然会离开,自己拿着他给的钱,举家搬到城里,离母亲大哥和刘果志都近些,以后一辈子,自然是嫁给刘果志,自己还是喜欢刘果志的,而刘果志也喜欢自己…

可这一刻,她隐隐觉得自己对刘果志的喜欢里,似乎少了一些什么。那个似乎不曾发生过的初吻,那些朝朝相处,却压抑克制的日子…

问他么?

问问他么?

她回过头,看着许承宗,从未如此刻这样仔细地看着他的脸,像是突然之间发现,他竟然如此英俊,比她生平所见过的男子,都更加富有男子汉的气息。她轻声问他:“许承宗,为——为什么亲我?”

他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愣了一下,看着她,没有回答。

沉默不是她想要的答案,望舒脸上的红晕慢慢退下去,起身走出门去。一个人站在庭院里,看着窗下月季花坛里,那株鸡口里逃生的粉色月季孤零零地怒放着,娇艳浓烈,相形下她的心情更加黯淡,蹲在花的旁边,脑子里不停地想着:我问他这样的问题,指望他回答什么呢?爱我,所以吻我?我有什么值得他爱的?而我自己又怎么可能去爱一个劳改释放犯?即使他是一个有钱的劳改犯?

那些平时琐碎的家务事,此时突然变得重要起来。家里的事情不够做,她就忙大田的,只有不停地忙碌,她似乎还是以前的那个叶望舒——对劳累困苦习以为常,而生活中一点点的放纵安逸,都让她感到陌生和恐惧。

一个人若是习惯了运气不好,当运气来了的时候,本能的反应是退缩。

这天她在后面剁菜喂猪,正午的太阳照在她身上,额头渐渐滴下汗来。她听着猪圈里的猪饿得不停地叫唤,匆忙将手里的油菜一颗颗地斩碎,起身低头往桶里拨拉的当口,后门口一阵哒哒的响声,她抬起头,竟然看见许承宗站在那里。

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站起来的他,这时不禁惊讶于他的高大强壮,当初哥哥说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认出他来,果然不是虚言。他身上穿着她哥哥剩下的布衫和半截裤子,手扶着门框,正对她笑着,英俊的脸在阳光下看去,让她一时失神。

“我躺得太闷了,出来晃晃。望舒,这后园子的菜都是你种的?”他一边笑,一边看着后园子满目郁郁葱葱的菜田,惊叹地问。

望舒还楞楞地看着他,胸口怦怦地,跳动加快。她轻轻咽了口唾沫,低声道:“是啊。你腿好了么?怎么下来了?”

“你不肯进去陪我,我只好出来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她笑,似乎她脸上有什么稀奇物,能让他一眨不眨地盯着。

望舒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微微失神,后来把桶拎起来,向猪圈走去。她喂着猪,自己发呆好久,后来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他,见许承宗靠着后门框,双手交叉着横在胸前,正抬头看着天,似乎也在发呆。

平时只嫌猪吃得太慢,今天偏偏就觉得猪吃得飞快。她宁可站在猪圈前面晒太阳,也不想跟他面对面,这个世界太静了,静得只剩下她跟他,静得让她害怕——磨蹭着刮得猪桶空空地响,一片沉默当中,听见许承宗的声音道:“你打算在那里躲我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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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望舒回过头,他正在看着自己。她确实在躲他,可这么被他当面说出来,她反倒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股勇气,放下猪桶,她走回来,到水盆处边洗手边道:“谁躲你了。”

他竟然没有回嘴,沉默中她洗完了手,抬头看他仍然靠着门站着,伤腿不敢受力,凭空前伸着,尴尬又难受,她忍不住道:“你的腿能坐下么?”

他点点头。

望舒给他拿了张椅子,他慢慢坐下,受了重伤的腿显然仍让他行动不便,坐下时牵动伤口,他的脸微微动了一下。望舒本能地上前扶住他,叮嘱道:“小心些,慢点。”

许承宗坐下,手拉住要走到一旁的望舒,看着她的眼睛里带着让她呼吸一窒的深意,后来他放开手,对她轻声道:“你记得我曾经跟你提过一个名字小南么?”

小南?那个他昏迷中呢喃的名字?

他爱了一辈子的小南?

口里突然有些干燥,望舒愣着看他,点点头。

“我——我从小就认识小南了,她是我母亲家族的一个远房亲戚。我和她一起长大,原本我要娶她的。”

原本——原本——他没有入狱的话?

“她现在在哪里?”望舒看他提起往事,神情不变,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激动,像是在说一个久远的梦。

他哈哈笑了几声,眼睛突然变得亮晶晶地,笑着看她道:“嫁人了,嫁给我母亲的侄儿。”他长长的手臂在自己肚子前面一兜,“现在怀孕了,很大的肚子。”

他这笑容在望舒眼里,有一丝惨然的味道。她倒宁愿他没有对自己笑,小南,他的世界里一个自己不知道不了解的女子,常驻在他心里了吧?

“十年,离开十年,一切都变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能有出狱的一天,可能她也没有想过吧——三年前她大学毕业就嫁人了。”许承宗手放在脑后,向后靠着,长长的腿前伸,一个很放松的姿势。

“我能问问——”望舒顿了顿,看他一眼,见他扭头望着自己,在等着自己接下来的话,可眼睛里的一抹隐隐的警觉透露他似乎已经知道了她要问什么。

“我能问问你犯了什么事么?”

许承宗犹豫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在想怎么回答她,后来把手从脑后拿下来,支在膝盖上,头皮青青的脑袋低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杀了人。”

望舒低低地倒吸了一口气,看着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脸,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始终低着——杀人,他竟然真的是个杀人犯!

心理中本能的反应是害怕,想离他远远地,可看他那样低着头,好久不肯抬起看向自己,她的脚步就停在当地——他蹲了十年监狱,杀人时岂不是个孩子?

“你多大时杀人的?”

“不到十六岁。”他在等着她问这个问题,她问了,他也就抬起头,眉目中有些伤感,但并不是懊悔:“因为未成年,所以没判死刑,判了终身监禁。”

“为什么杀人呢?”

他冲她笑了一下,笑容里没有什么喜悦的意思,回忆往事似乎让他很难过,可他还是回答了她:“杀的是我父亲的情妇——她到我家来,跟我母亲摊牌。我当时正好在场,冲突起来,我一时忍不住杀了她。”

“哦。”望舒没想到死者竟然跟他有这样复杂的联系,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女人死的时候,怀了我父亲的孩子。我父亲因此不能原谅我,整整十年,他一手运作,不让我出狱。”说到这里,他咧嘴一笑,叹息着道:“或许他真的爱那个女人吧。我母亲一直等到我父亲死了,才能把我弄出来。”

“哦。”事情的叙述超出了望舒能说出话的程度,她只有呆呆地听着。

“我几个月前回到家,老房子早就被扒了,重新盖了个很大的房子,我对新房子不熟悉,加上里面空荡荡地一个人都没有,那种陌生的感觉,甚至不如蹲在监狱里。”他说着难受的话,可脸上并没有特别地悲伤,可能是怕她安慰他吧,他尽力掩饰内心的情绪。

“你妈妈呢?”望舒心思细密,知道他这样的人,不喜欢别人同情,自己也不便冒昧说一些关心的话,可他不是有母亲么?

“当时她人在国外。前阵子回国后她生病了,在北京手术。”他说起他的母亲的时候,眉头渐渐皱起来,薄薄的嘴唇绷出一个孤愤的弧度,在椅子上直起身,扭过头看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柔和下来,指着他自己的腿对她笑道:“要是有个拐杖就好了。这后面空气新鲜,我每天出来在这里走走,腿可能很快好了。”

望舒听了,哦了一声转身进屋,一会儿功夫手里竟拿着一根拐杖出来。许承宗诧异地看着她,接过拐杖惊讶道:“我随便说说,你家里竟然真有这个东西?”

“我爸以前是这儿的大夫,家里有这个东西不奇怪。”

她把拐杖递给他,许承宗拄在腋下,试着走了几步,显然久卧在炕甫能下地让他欢喜不已,拄着对他的身量来说有些短的拐杖,姿势怪异地走来走去几圈,回头对她笑着道:“太好了,谢谢你。”

“不用谢。”她笑着答,搬进来时昏迷不醒的人,此时能活蹦乱跳地走来走去,她也很替他高兴。

“为这只拐杖谢谢你,别的我就不谢了。”他一拐一拐地走过来,到了她身边,虽然歪着身子,可还是比她高出一头,居高临下地对她轻声道:“大恩不言谢。”

一句话说得望舒脸红了,想起先前自己逼着他离开,后来向他索要住宿费的事——她穷得不得不留下他罢了,哪里有什么恩呢?

她脸上的神情都被许承宗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地等她脸上的红晕消失,才若无其事地问:“哪里有电话?我现在能下地了,想打个电话。”

电话?她这么穷,哪里有钱安装电话?

“有什么急事么?我可以到山下给你借个手机。”崔家杂货铺的手机可不是随便借的,她要给人家十块钱,家里全部的二十块钱前天买了盐之后,就只剩十八块了,而这还不包括欠王玉春的诊费——她想到自己这样的穷,忍不住一阵无力,低下头,背靠着房子,即使坚强如身后的砖墙,也无法让她的脊梁挺直起来。

这样的贫穷,什么时候是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