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还没有升上来,她沿着从小走到大的那片林子进去,每一个土坑,每一个积水的小洼,每一道隆起的土岗,都熟悉得仿佛她掌心的纹路。

她需要在这里走走,需要在生命中最熟悉的地方理清自己此刻的心境。

沿着山间林木中的小路一直向上,半山腰里有一块突起的岩石,她坐在那块石上,然后躺下,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半山中对着寂静的虚空发呆。

两山中的溪水在山底静静地流着,那水声从石头中透过来,哗啦哗啦地,和着心跳,很吵,她起身坐着,有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陪着她,在自己的思绪中越走越远,就那么懵怔一片中,月亮升起来了。银辉洒在山上林间,像是谁突然扯开了她眼前的黑幕一样,乌团团的一片黑影子,是一大丛怒放的野生杜鹃,此时红艳艳的一片花被月光裹在银色的光芒里,梦境一般的美。越来越亮的月光,让山那头的树林花草都清晰起来,山下溪水闪着碎波,欢快地流着。对着这月色美景,人心里的烦恼似乎也轻了些,她站起身,走到杜鹃花旁边,伸手折了一枝,她靠坐着一株山枫,看着静夜里的山林涧水,享受着这造化的美。

静静地在这山上的夜色里跟林花做了一个晚上的伴,将近破晓时,她心情并没有比初来时轻松。空气中满是清晨的寒意,她站起身,手拢着胳膊,最后看了一眼黎明将到时的静山,自己转身向山下走。

早上的水汽覆在山石上,触手湿漉漉的,草地湿滑,她小心地走着,手挡在头脸的前方,以防被路边横斜的枝子刮了头脸。就这样走着,路竟然越走越明,前一刻还看不清的脚下,此时已清晰可辨。她张目四顾,不知道何时,林子里已经彻底亮了起来,晨霭透过密密丛丛的树叶散在林间,跟早上的雾气一起飘在空中,让一切有了仙境般的空灵之美。

她心中蓦地一动,呼吸着带着朝阳活力的空气,洞彻心肺一般的清新,转身沿着上山的路,一口气跑到山顶上,新一天的太阳刚好升起。天地间被这一轮朝阳照得豁然开朗,远山近水,一览无余。

心里那些矛盾的自卑的瞻前顾后的情思,在这一刻清晰起来,她想她这辈子都忘不掉许承宗了,可那又怎么样?她就一辈子记得他好了,无数孤单寂寞一个人的日子里,他的出现是她二十五年青春里最值得记忆的一段时光,但不管如何记得他,也不管那段日子如何美好,它终究是过去了。

就像刚刚过去的这个山间美丽的夜晚,迷蒙得如梦境一样,可惜身处其中的人,终究要在夜晚过去之后开始新的一天。她眼睛望着朝阳下映着灿烂阳光的周遭,绿的树,亮银一般的溪水,艳红的野杜鹃,是啊,留恋过去毫无意趣,现在的她该做的,是为了新的生活付出所有的努力!

她要读书

中午时她回到家,看见门上先前自己给崔三婶留下的字条上多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望舒,我给你留了饭,到我家吃吧。”

望舒肚子正饿,想到自己只有面条和盐,就转身向崔三婶家里走过去。崔三婶家在村子东头,进门的时候,崔三婶正在厨房里忙着找饭盒,要给她送饭过去。卧室里传出电视的声音,房子后面的猪吭哧吭哧地叫唤着,院子里的鸡鸭鹅嘎嘎哏哏地闹个不停——所有这些噪音,带着一股子农家忙碌热闹的感觉,让人心里暖乎乎的,她走到三婶身边笑道:“三婶,别麻烦了,我已经过来了。”

崔三婶转身看见她,忙笑道:“也好,我正愁找不到干净饭盒呢。你上哪儿去了,怎么晚上没看见你人?”

“我在山上坐了一个晚上。很长时间没回家乡了,就上山看看。”

崔三婶看了看她,没有多话,只端过两盘菜来,笑着说:“快坐下吧,我做了干煸泥鳅,再等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叶姑娘,我饿了,没有泥鳅肉给我吃,几根泥鳅骨头拌饭也好啊!

心里蓦地想起他在自家养伤时说的这句话,眼睛盯着那些青红辣椒中的泥鳅,她伸手拿起筷子,夹了一根。泥鳅咸辣焦脆,不如自己做的清爽,崔三婶的口味显然跟自己显然不一样。

她吃了饭,又帮崔三婶收拾了厨房,望舒家里还没有开火,她也就没有回家,当夜就在崔三婶家睡下了。

她一个人住着,家务少了很多,想到将来要读的书、读书所需的生活费,还有母亲哥哥侄儿一家老小在城里的生活,她第二天就开始用功,一分钟都不肯浪费,拿出当初读大学英语系的教材,一个人在家里日夜埋头读书。

这天她正坐在房子后面背英文,听见房前院子里的自行车铃响,她站起身穿过走廊,看见镇里的邮递员站在家门口,对她笑着。

她心头剧烈地一颤,伸手猛地打开纱门,把信封从邮递员大叔的手里接过来。那邮递员大叔一边递给她信,一边笑着道:“你叫叶望舒?这是外国语大学来的,看样子你考上大学了。”

她忍不住就笑了,伸手打开信,外国语大学的校徽和校名下面清晰地写着:叶望舒同学,你申请的外国语大学英语教育专业,将于某年某月某日开学,请凭本通知书于即日到本校报到。

曾经无数次想过自己回到校园时的喜悦,可这个梦想真的实现时,她心里竟然没有什么特别的狂喜,连笑一下都没有,只觉得压在心口上的石头移开了,能暂时喘息一下。

她确实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谢谢你了。”她跟邮递员道别。

邮递员大叔夸了她几句就骑车离开了。她拿着信到屋子里,通知书既然已经到手,她就该立即到五里地以外临河的村部办理困难家庭证明,以便到学校申请助学贷款。

她锁上家门向村部走去,不想村部除了值班大爷,空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值班大爷帮她打了电话,坐在那里等了半天才有负责人来,帮她开了证明盖了章,等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了。

一个晚上也没有睡踏实,每次想到上学的各种费用,就心里火煎一般,暑假只有两个月,她要赶快打工赚钱了。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把行李折好裹在塑料里,跑到东屋炕上拉下行李箱,又折回院子里把晾衣绳上的换洗衣服统统拿进来,里里外外地忙乱,该带走的东西铺了半炕,她一边快速地叠着衣服,一边又想到后院子琼着的鞋,就跑出去把鞋收进来,等所有东西叠好收好,她伸手拉开行李箱,一眼看见行李箱里许承宗留下的那封信和那部手机,不自觉地呆了一下。

当日她从山上下来,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机和信塞进箱子,眼不见心不烦。

这会儿她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伸手把手机盒子拿出来,腾出的地方放进衣服毛巾鞋子袜子,塞得本就不大的行李箱一点儿空地方都没有。她看着信,想着里面的信纸上他画的那些少女模样的叶望舒,她不自主地伸手拿起封皮,打开翻到最后一页,看着上面光头少年和虚线少女紧紧拥在一起,她看了很久,对着画上他落寞的神情呆了一会儿,想到自己马上就离开了,以后人海茫茫,再也相见无期,能在这一刻听听曾经他们声音,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足足犹豫了几分钟,打不定主意,后来一狠心,快速地选了一个号码,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直接按了接通键。

她手有些哆嗦,心口怦怦地跳,把话筒举到耳朵边,听着那边铃声响了一下,像是在她耳朵里打了一声巨雷,心头蓦地害怕起来,心慌意乱中又按了停止键。他盯着手心里的紫色亮晶晶的机壳,烫手一样地把它扔进行李箱,刷的一声拉上拉锁,她扛着行李和箱子,快速向山下走去。

行李箱轮子滚动的隆隆声里,她听见铃的一声,先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铃声一直响了起来,她愣了片刻,身后的玉米秆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住了二十多年的家,此时是不是该回头看看,好在未来无数思乡的日子里,能更好地记起它的样子?

她细瘦的身影在大门口停驻了片刻,头上的马尾辫子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回头看看,可最终她只是紧紧地握住进城的行李,一刻不停地下山去了。

一路离开,再也不曾回头。

大城小房

一个人从镇里坐着小客车到市里,她扛着行李,先在火车站买了票,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行李托运了。忙得自己满头大汗,还得拖着行李箱排队出检票口,等到了车上坐在座位上,她已经累得一动都不想动。

徐徐开动的列车抛下了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车窗外的景色从城市变成荒野和乡村,带她离开她的家乡,向着整个北方最繁华的大都市而去。

整整坐了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天黑了下来,她才到了省城。她以前读师范大学的时候,曾经在此地生活近两年,对这座城市的交通和地段略有印象。可将近六年过去了,都市的发展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看着火车站下繁华的大街、穿梭的车流,喧哗噪响机械滚动的声音组成了这个大城市的呼吸,人站在这个城市里,反被逼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拖着箱子,扛着塑料布裹着的行李,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城市的繁华夜景,很长时间的迷失和胆怯。

这不是自己熟悉的家乡了,这里没有黄土垄,没有嗷嗷叫唤的家畜,可这里一样是她人生需要劳苦奔波的田啊!她一样有全家老小要去养,一样要从一无所有中变出钱、变出粮食、变出活着所需的所有东西来,不同的是,她现在手里连可以长出秧苗的种子都没有。

她有的,就只是自己。

她用力扛起行李,拖着箱子,走了好一会儿,她才看见一个公用电话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东西拖过去,她拨了刘国志的手机号码,听见那边的铃声响了一会儿,刘国志的声音道:“喂?”

“国志,是我,叶望舒。”望舒不得不跟刘国志联系,心里始终有点儿汗颜,想到自己以前对不起他,总觉得亏欠了他很多,可大哥现在一家老小都依靠他生活,她绕不开他,也不该绕开他。

做不成夫妻,可也不该是陌路人。

“望舒,你在哪儿呢?”刘国志的声音竟然有点儿惊喜,时隔一年,他当初从叶家大门口伤心离开后,就再也没有跟望舒联系过。不过叶望权跟着他打工,以叶望权藏不住话的性格,望舒的消息他就算不主动打听,叶望权也会主动告诉他。

“我在火车站呢。国志,我大哥现在住哪儿,你知道么?”望舒听了刘国志的声音,想到以往他对自己的关心,一个人站在这夜晚中大城市的公用电话亭,心里有些温暖起来。

“我知道。望舒,你现在一个人在火车站?”

“嗯。国志,你告诉我大哥的地址,我这就去找他们。”

“不用。望舒,你在火车站等着,我记得站前有个‘老三饺子’,你看见了么?你就在那饺子铺门前站着,我现在就带着你大哥过去接你。”

望舒想不到刘国志要来接自己,她抬头四处看,果然看见“老三饺子”四个红彤彤的大字。有人接,当然比自己拖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赶公共汽车轻松多了,可这——之未免太麻烦了,“不用了,国志。我自己一个人过去就行…”

“别客气。望舒,你打公用电话要花钱,我这就挂了,我去找你大哥,大概半个小时我们就到了。”刘国志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望舒放下话筒,给电话亭老板算了钱。她拖着沉重的行李向饺子铺门口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感激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总算还有个刘国志。

她把行李卷放在地上,忙了一天的身体很乏,她坐在上面,倚着箱子,身后的饺子铺散发出一股喷香喷香的味道,她大半天粒米未进,这时一坐下,才感到自己饿得头昏眼花。她身上没有几个钱了,在火车上连包方便面都不舍得买,一直饿到现在。她看着眼前的行人车辆,看着那些穿梭而过的红男绿女,自己双臂交握,用力压着空肚子,等着大哥和刘国志。

饺子的味道和城市的嘈杂包围着她,饥饿与孤单,就是她来到这个城市最先感到的。

出神中,一辆出租车停在她面前,后面左右车门同时打开,她抬起头,看见大哥和刘国志一起下来了,她大哥叶望权满脸笑容,几步冲到妹子身边,先大声道:“望舒,你考上了没有?”

望舒了解大哥直来直去的脾气,一年没见,大哥瘦多了,也黑多了,她心里一边感叹在外面讨生活的艰辛,一边心里暗暗坚定了主意,自己要读好书,有了文化再打工,总比大哥在建筑队拼死拼活地容易多了。她轻轻点头道:“考上了,大哥。”

刘国志也走过来,他没说话,只低头帮望舒提起行李。望舒看着他,一年没见,他人还是跟以前一样晒得黑黑的,可英俊的眉眼、紧紧抿着的嘴角,还是和当初一样,看他一眼,就知道这是个稳重得近乎严肃的男人。

“国志,你一切都好么?”望舒怕他把两个行李都拿了,忙自己拎起箱子问他。

“还好。”刘国志笑笑,眼睛在望舒脸上一扫而过,神色不动,后来转身把行李放进车的后备箱,背对着望舒随口道,“考上大学了?”

“嗯。”望舒手里的箱子被大哥拿走,自己站在原地,看着眼前两个人忙碌,低声简单地答。

“你那么喜欢读书,这次一定要毕业。”他转过身来,把后备箱关上,看着望舒,静静地说道,“我们大家跟你在一块儿,只要你想读,这次你一定能读完。”

望舒十分感动,这样的话从刘国志口里说出来,不但是承诺,也是保证。她跟他非亲非故,不算曾经的是是非非,也就是老乡的关系,但是这个老乡却比自己的亲大哥还可以倚仗。

这样好的男人,就算在这个几百万人口的大都市里,应该也不多吧。

“谢谢。”她真心地说。

刘国志点点头,看着望舒,望舒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好像过了很久,刘国志才把眼睛移开,拉开车门对望舒道:“上车吧,你累了一天了,快点儿到家歇息。”

望舒忙上车,她大哥坐在她旁边,一路上不停地问她这一年怎么辛苦,考试时身体怎么样,兄妹俩一年没有见,有说不完的话。坐在前面的刘国志一路沉默着,从望舒的角度望过去,他好看的侧脸一直没什么表情,盯着这城市的夜晚,眼神中似乎满藏了心事,瞬也不瞬。

车一直走过了霓虹灯闪烁的繁华地段,路两边的路灯越来越稀少,只剩下车灯照着前面的街道。后来车轮发出沙沙声,显然柏油马路已经走尽了,成了沙子路。车窗旁边可以看见低矮的平房,平房上面乱七八糟的电线网在车灯的光影里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阴森森地趴在平房上面,很是吓人。

这就是人说的城中村了吧?

还没等下车,望舒看见刘国志已经付了车钱,她看了一眼大哥,叶望权会意,忙对刘国志道:“国志,哪能让你付钱呢?”

刘国志笑笑,没说话,径自下车了。等叶家兄妹下来,他已经从后备箱里提出望舒的行李和箱子,拎着东西道:“走吧,要走好一阵呢。望舒,你累么?”

“还好。”望舒两只手空着,看大哥接过刘国志手里的行李,她跟在两个高大的男人后面走着,浑身虽然疲累,可心里却觉得暖乎乎的。

在黑暗狭窄的小巷里弯来绕去,几乎把望舒绕糊涂了,偶尔在高低不平的凸起的石块上绊一下,粗心的叶望权继续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刘国志却几乎立即停下,立在原地等她,还叮嘱道:“慢点儿,这路不平。”

望舒点头笑了一下,走到刘国志旁边道:“这房子这么矮,跟咱们老家的比起来,差多了。”

刘国志点头叹道:“是啊,老家虽然穷,住的房子可宽敞亮堂。这里像你家那样结实的二层楼,真正的有钱人才住得起。”

“可咱们有楼房不住,都挤到这城里住平房来了。”望舒说着这话,没有叹息,可声音里的幽幽之意,让人心中更是难过。

刘国志看了她一眼,先是没说话,后来低声道:“这是一个起点,我们会从这里走出去,越来越好的。”

望舒听了这话,跟自己想的一样,就不由得微微一笑道:“是啊,生活总会越来越好的。”

小巷里,旁边平房里人家的电视声、说话声、锅碗瓢盆声,不时地传出来,显得这夜更加地静。她听着自己和刘国志的脚步声响在路上,感到他男人的身子结实挺拔地走在自己身边,心中就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当初没有遇见许承宗,而是真的跟了刘国志,自己现在应该很幸福吧?”

她知道自己不该有这样的念头,急忙硬生生地把心思转到别的事情上。

前面一直快速走的叶望权慢了下来,后来停住,上在一个有点儿陡的坡上,回头对望舒道:“到家了。”

望舒走过去,看着坡底下一堆堆的房子,不知道哪个才是大哥租的,“哪个是啊?”

“右边房顶上带铁皮的。”叶望权冲下坡,带头往下走,望舒刘国志跟着,三个人从青石台阶上下去,右边一拐,叶望权伸手敲门,门开了,叶母站在门口,看见望舒,叶母很高兴,不苟言笑的脸露出一丝喜色道:“考上了?”

“嗯,考上了。”望舒也笑了。

“知道你能考上,我倒是没担心这个。”叶母领着三个晚辈进去,边走边道,“就是担心学费,咱家可没有钱付学费啊。”

望舒还没答话,旁边叶望权倒是抢着道:“现在别担心那个,先想点儿高兴的吧。望舒一天没吃饭了,妈,你做好了菜给她端过来吧,她可能要饿昏了。”

叶母忙道:“是啊,望舒快跟我过来。国志,你也吃点儿,我做了好几个菜。”

刘国志忙道:“不了。我晚上吃过饭了。你们一家忙吧,我明天还要起早去工地,现在就回家睡了。”

叶家三口听了这话,也不好挽留,一起送刘国志出门。关上门,望舒才看着左右道:“这房子就咱们家自己住着?”

“自己哪儿住得起?”她大哥望权叹气道,“跟另外一家人合租,一个月房租也要四百块呢。”

“那家人姓韩,也是四口人,两口子带着两个孩子,住在后院,从那边的门进出,跟咱们很少打交道。这前院是咱们家的。”她母亲一边说,一边领着望舒穿过走廊,推开门,果然是一个小小的院子,左边堆得满满的生了锈的自行车、板车,纸盒子里的瓶子堆得山般高,还有一大堆煤球,右边是搭的两个简易棚子,一个棚子下面是简单的炉具锅灶,另外一个放碗盏之类的杂物。

“这地方转身都不容易,还能做饭?”她低声问母亲。

“习惯了就行了。我刚开始也碰东碰西的。”她妈叹口气,看着叶望舒进屋了,低声道,“你哥跟着刘国志,一个月才赚八百块钱。去了房租生活费,还有两个孩子上学,哪里够用啊?每个月都亏空,以前你照顾那个伤了腿的病号赚的钱,为了给小燕小宝上学,花了一大笔,剩下的放在银行里,也不敢动。你快点儿去打工吧,还能贴补你大哥点儿钱。”

望舒咬紧嘴唇点头,一句话没说,后来问道:“两个孩子呢?”

“早睡着了。”

叶母到棚子底下把菜盛出来,望舒等在走廊里,看母亲推开右边的门,露出一间屋子,半截小土炕占了全屋四分之三,一个炉子支在西边,炉子旁边是一张桌子,几个折叠椅立在桌子旁边,被子褥子没有地方收,都叠在炕头。她大哥坐在炕上,面前是北方农村常见的炕桌,她母亲显然在她到家前忙活了好一阵,炕桌上摆着四盘菜,闻起来很香。

“望舒,坐下吃吧。”她大哥招呼她。

望舒真饿了,一个人吃了将近一个月的面条,这时候对着母亲炒的菜,肚子立即咕噜响。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大口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道:“妈,你做的菜真好吃。馋死我了。”

叶母笑了,也在女儿旁边坐下。母子两个看着望舒吃饭,说着分别一年以来的生活。

这关于生活的家常话里,多数都是艰难的叹息。

她吃饱了,帮母亲收拾碗筷,捧着碗来到小院子道:“妈,在哪儿刷碗?”

“俩棚子中间有个水龙头,你去那儿就行了。”

她走过去,黑黢黢的院子里,只有微弱的光线,她捧着碗盏摸黑过去,听见水龙头滴答滴答的滴水声。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看清接近地面的地方,有个水管子支出来,底下用水泥砌了个蓄水池,她把盆碗放下,打开龙头,冰凉的水刷地一下冲出来,扑得她满脸都是水珠。

她用手擦掉水珠,手停在眼睛处,一个人蹲着,渐渐地捂着脸,很久没有起身。后来她开始干活。三下两下把碗盏洗好,看见自己家棚子的炉灶下面一个简陋的槅子里堆着碗筷之类的,她把碗盏放进去。

她走回屋子,里面的小灯已经熄了,听见她母亲在黑灯瞎火的炕上轻声道:“电费很贵,能不用电就不用电。你的铺盖我给你铺好了,在炕梢呢。你快睡吧,累了一天了。”

望舒哦了一声答应了,脱了衣服,在黑暗里摸到自己的铺盖躺下,听见母亲翻来覆去,忍不住问:“妈,你身上难受么?”

“身上倒是不难受,心里难受啊。”叶母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城里的生活真难啊,望舒,买米买菜都要钱。还要养两个小孩…”

“妈,你别担心。我明天就出去找工作,只要一个月赚个千把块钱,你就不用愁了。”望舒轻声道。

“唉,难啊。”叶母长长地叹息。

炕很小,母亲的叹息似乎就在耳边一般。望舒盯着窄窄的窗户外的灰墙,想了很久的心事方才睡着。

旧地重游

一直把车开到她家大门口,许承宗才停下来。隔着车窗,看着记忆中熟悉的叶家大门,只是墙里再也不是当初望舒在家时种得满满的蔬菜瓜果了,一大片的玉米挡住了养伤那半个月里曾熟悉的一切。

他静静地坐在里面半晌,然后打开车门,从兜里掏出烟,点上,手拄着车顶篷,看着叶家,心情低落地吸着烟。

“许哥,我们进去么?”后面那辆车里出来两个健壮的男子,走到许承宗身边问。

“你们留在这里,我自己进去。”许承宗闷闷地说,却仍是吸着烟,没有动。

竟然只为了响了一声的电话,他就丢下手头所有的事,开了几个小时的车赶到此地,他是怎么了?

刚离开此地的时候,他曾经日日夜夜思念在乡下的这段日子,想念在这里时平静舒缓的家常日子中心里的平安。后来他身上的伤彻底好了,他回来找她,可随着她始终不见踪影,当初那难以抑制的冲动和迷恋已渐渐被压在心底深处,越来越忙,跟她的往事越来越模糊,他早已经在二十多年的生活里习惯了痛苦和绝望,多这么一次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稀奇。

这世上又有谁是心想事成呢?

落寞与失意才是生活的常态吧?叶望舒跟无数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样,属于他午夜的梦,梦里的希冀、痛苦、绝望那样深刻,深刻得让人觉得生不如死,而早上醒过来之后,他还不是如同这个世上万万千千的普通人一样,精神抖擞地投进都市丛林里去撕咬去攻击,仿佛深夜时的软弱与孤单从不曾存在过?

只有偶尔当他在街上看见穿着朴素寒酸、身形消瘦的马尾辫子姑娘,她的样子会立时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让他胸口闷得压抑,想起她那静静的温和的眼睛和发怒说不出话来时满脸的通红,还有自己离开那天她把许家送的钱掷在青石板路上,看着自己时眼里的绝望与痛苦…

为什么事情的结局会变得那样丑陋?

为什么他会伤害这世上唯一曾经对自己善良的人?

为什么她不像自己这两年来遇到的无数个女孩子一样,轻松地看待男女间的那些事,这样她会活得轻松,而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受?

为什么要相信爱情,甚至相信那诅咒一样的爱情会给人带来幸福?

烟越吸越无趣,他伸手掐熄了,快步向叶家走去。他脚下的皮鞋在熟悉的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响声,到了窗子处,他掏出兜里的刀,把钩子从密闭的窗子缝里伸进去,一转一提,窗子的插销立刻就开了。

十年监狱,他学到了很多,开别人家密闭的门窗只是其中最简单的。

拉开窗子,双手在窗台上用力一按,他人已经进了屋子。

他一进去就看见炕几的门把手上别着的那朵枯了的芍药。

他径直走过去,伸手扯掉枯花掷出窗子,拉开炕几门,看见自己前几次来的时候放在这里的信和手机已经不见了。

他拿出自己的电话,继续拨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号码铃铃地响,仍没有人接听。

他站在地上,静静地呆了半响,后来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支烟,一个人倚着窗子,边吸烟边看着远处的青山。

一支烟吸到一半,听见外面有人声。片刻之后,自己的保安和一个年过半百头发斑白的女子走进院子,这女子看见站在窗子前的许承宗,惊道:“你怎么进去的?”

许承宗伸手拍拍窗子,很笃定地撒谎,“这窗子没插上。”

“哦,那可能望舒走的时候忘了。”这半百女子是崔三婶,她掏出钥匙,打开门,一会儿从屋门进来,入门看见许承宗抽着烟,她显然有点儿不高兴,可许承宗一身淡色高档西装,长身伟健,气质容貌宝贵逼人,在他面前,不自觉地令人有些气短,崔三婶踌躇了一下,就把肚子里的不高兴咽进去了。

“她什么时候回来的?”许承宗把烟熄灭,从窗子处闪开,边看着这女人关窗插上插销边问。

“一个月前。”崔三婶把窗子关好,回头看看许承宗,想到这人来了四五次了,还真够长情的,可惜就是个劳改犯,长得这么好,也不知道勾引过多少女人心甘情愿上他的当!

绣花枕头装烂瓤,望舒真是聪明的女子,离这样的人远远的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