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承宗不自觉地拿起手机,拨号,听着那边铃铃地,没有人接听。

一直打到午夜,也始终是单调的铃铃,她好听的声音始终没有响起。

54

五十四

整整住了一个星期医院,这些年劳作的身子亏得厉害,病好了之后,望舒整个人仍很虚弱。好在此时大哥和母亲都在家里,她躺在炕上,不用做事,只等着吃等着喝,劳作惯了的人,浑身不自在,总觉得有些消受不起。

所以身体稍稍硬实一些,她就下地帮大哥干活。因为大哥定了去省城跟刘果志打工,家里所有的禽畜和粮食都要卖掉——以后不出意外,乡下这栋房子就会一直空着了。

迈过禽畜的栅栏门时,脑子里会想起月前刘果志在这里叮叮当当地修了半个月的情景,心中就有微微的喟叹。

过去的一个来月,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她把鸡鸭鹅抓好了,那个叶家一宝红冠子大公鸡飞来飞去,扇得满胡同的灰,她听它嘎嘎地叫,心里又想起许承宗在这里的时候,用这个大公鸡骗自己到他身边去的情景,人就有些怔住。

转身从栅栏门迈出去,沿着甬路下到园子里,她伸出手在白菜地里拨拉。白菜叶子微凉,绒毛也有些割手,她拨拉半天,手腕子的皮肤被划得有些疼痛,可那天自己顺着窗子扔出来的手机始终不见踪影。

“望舒,你在找什么?”她大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看她在菜田里猫着腰,好像在找东西,忍不住问。

望舒没吭声,她沿着垄沟,一点点地整个菜地都翻遍了,也没看到记忆中那个十分漂亮的紫色机壳,大为沮丧。

“大哥,家里有人在菜地里捡到一只手机么?”

“没有啊。菜地哪儿来的手机?”叶望权不解地问。

“我扔在这里的。”望舒有点懊恼,容易冲动的人,也就容易后悔,她最近后悔自责的次数太多了,过往稳重自持的性子带来的平和心境,这几天早已不再。

“你从哪儿弄的手机?”叶望权奇怪地看着妹妹。

望舒叹了口气。“是那个许承宗留下的。”她看大哥张开口想说话,她知道大哥要说什么,一边向屋子里走,一边道:“没关系,你要是想要手机,家里还有一个刘果志留下的呢。连着充电器,都放在东屋柜子里,我还没有扔掉。”

进了屋子,问了母亲和两个孩子,两个小孩异口同声说没见过。她母亲正在整理被褥,听了望舒的问话,头也没抬,口气冷冷地答了句:“我也没看见。”

望舒难过了很久,想到他递给自己手机时说的那句“想到你就这么消失在人海里”,心里更是难过。一个人躲在楼上的窗帘后面,看着外面远山青青,流了很久的泪。

他终究还是消失在人海里了。除了他的名字,他的模样,她对他竟一无所知。

其实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自己还是要一个人孤单地活着,而他,自有他的世界。那个世界里,他不是在自己家里炕梢养伤的许承宗,不再熟悉,才会在不设防的时候,受到那样的侮辱与伤害。

她伸手擦干眼泪,沿着走廊,向上进阁楼,翻出最里面的几只木头箱子。打开箱盖,一箱箱的旧书放在里面,她翻了一会儿,找出当年高三的教材,把别的书放回去,抱着书下楼了。

一家老小正在楼下担心她,看她抱着一堆书下来,都莫名所以。

“望舒,你抱着书——”

“我想回去读书。”望舒开口道。

“读书?读什么书”她大哥望权显然迷糊了。

“我要重新参加高考。”

望权看着妹妹,张大了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都多大了,二十五六岁的老姑娘,跟十六七岁的小丫头们一起参加高考?你能行么?”叶母向来不会说话,这时候也不例外,顺着口就给了望舒第一个打击。

望舒手心里的书差点掉在地上,她忙捂紧了,不看母亲,只对大哥道,“大哥,你说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想接着读书!”

叶望权挠了挠头,不知道说什么了。

“大哥,我想通了,没有大学文凭,我就算打工,也赚不到多少钱。现在去读书,只不过多费几年功夫,可将来拿到毕业证,再差的大学生也不用回家种田了。”她打定了主意,以前她就是外语系的,这次重考还是学本行,只要考上省城的外国语大学,离家人近些,将来毕业了,当个英语老师也比种地强些。

那个破碎的梦想,如今有机会,无论如何也要续上!

叶望权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妹妹,后来点头道:“既然你主意都定了,就考吧。”

“我去县高中联系一下原来的班主任,插班高三,等我高考完了,立即到省城去找你们。”望舒听大哥答应了,心里高兴起来,说到读书,比说到种地,让她有信心多了。

接下来的日子,一家人都忙碌起来。叶望权把家畜都卖了,连地里收割出来的粮食都没有时间脱粒,直接卖给附近的人家。家里所有的东西,能跟着火车托运的都托运了,不能托运的,卖的卖,送人的送人,住了十几年的两层楼的家什,很快就只剩下一些水缸铁锅餐具之类的东西,不值钱也带不走,留在楼下。

望舒一边帮着大哥忙碌,一边抽空联系到了原来读高中时候的班主任。她当初的聪敏好学给老师印象极好,交了插班费,她顺利进高三的文科班跟着冲刺高考。

读书的日子过得很快,她因为曾经失去过,所以加倍珍惜。偶尔学累了,想休息一下的时候,就想到自己当初在田里干农活,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汗水沿着她的脖子滑下去,在前胸后背把衣衫都浸湿了——过往劳苦穷困的生活就像一把利刃,抵着她的脊梁,逼着她不得不每一分每一秒都用功,一毫都不肯放松。

她底子极好,又十分用功,加上天生是读书的料,转年六月份高考之后,自己觉得考得不错,后来填志愿就填了省城的外国语大学。她大哥在省城常常换住所,为了等通知书,她只好回家乡的老房子暂居。

时隔一年回来,山路依旧弯弯,路两旁的绿树野草又是一年的浓绿。不舍得钱雇三轮车,她从镇里一个人扛着行李,走了十几里的路,快到花溪镇的时候,腿乏得她一步都动不了,坐在路边上,伸手擦拭额头的汗,她用力揉着酸疼的肩膀,刚刚长长地出了口气,就听见近处有人声道:“那不是望舒么?”

望舒抬起头,见同村的崔三婶手里拎着藤条筐正走过来,一边走还一边惊讶地问道:“你们一家人不是搬到省城了么?你咋一个人回来了?”

当初从村里搬走前,因为刘二叔逢人就宣扬望舒跟那个劳改犯的“丑事”,村子里的人难免都有些看不起望舒,浑一点儿的村妇甚至当面啐她口水。未嫁的大姑娘名声坏了,最易被人欺负,好在叶望权泼皮一个,等闲的山民还不敢招惹叶家。但也正因为如此,叶望舒返校读书的事,叶家对外一字不提,连叶家搬走的时候,都没有循例请山里的乡亲吃酒,只把自家的农田给了崔三叔,让崔三叔两口子帮着照看山上的房子,一家五口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乡。

望舒忙站起道:“我回来暂时住一阵,过一个月我再去省城找我大哥。”

崔三婶已经到了近前,她跟崔三叔两口子在这个村里,是从始至终对望舒都不错的两个老人。崔三婶头发半白,有些虚胖,藤条筐里装着一把青菜,显然是刚去地里摘的。她年老之人,走了半天山路有些气喘,到了望舒面前,一边匀着气,一边打量一年没见的望舒,见她穿着一条青色泛白的牛仔裤,一件白色的衬衫,很久没有被阳光暴晒的肌肤细腻白皙,衬着乌亮的一头长发,整个人又俊秀,又淡雅,跟往日在地里犁田时那操劳苍老的模样大为不同。

崔三婶看了一会儿,笑着叹道:“城里的水果然养人啊!你越来越好看了,一年没见,你比在家时俊多了。”

第 55 章

望舒不好意思地笑了,伸手提起行李,看着崔三婶筐里的青菜搭话道:“今年地里的空心菜长得还不错?”

“空心菜么,不就是浇点水的事儿。”崔三婶跟望舒一起向村子里走,一边走一边道:“望舒,你家前后园子我也种上菜了,你没意见吧?”

“哦,没事,你给我们看着房子,我大哥还让我谢谢你呢。”

“其实我就是看那么一大片的地空着可惜,在前面园子种上了玉米,后面本打算种菜的,前阵子我腰疼,就没来得及动手——你要是住一个月,下个月就能吃新鲜玉米了。”崔三婶不问主人就种了叶家园子的地,本有点不好意思,这会儿听了望舒的话,想到往日望舒不言不语的好性子,一颗心放下了。

望舒笑了笑,多熟悉的家长里短的话,自己读书一年,把往日这样依着天时忙碌耕作的生活差不多忘光了——如果这次能考上外国语大学,以后一辈子她都要离种地耕田远远地,再也不要过那老黄牛一般的日子!

“崔三叔好么?”望舒顺口问道。

“他到十字路口那边的加油站给人打更去了,不在家。”崔三婶答。

望舒心里一动,看着崔三婶道:“那三婶就一个人在家?”看崔三婶点了点头,忙笑着问道:“那三婶跟我一起到山上住行么?我一个人,家里连个小孩都没有,晚上怪怕的。”

崔三婶看着望舒,心里会意,知道望舒是怕如今名声不好,受人欺负,请自己去作伴。崔三婶想了想,点头答应了:“行,反正我一个人在家住也挺没趣的。我再从家里背点粮食过去,你这一回来,冷锅冷灶,啥也没有,就用我家的吧。”

望舒很高兴,到了山下的岔路口,跟崔三婶暂时告别,一个人沿着山路向上走,到了路端,一眼望上去,自己当家时红红绿绿的菜园和院子,如今种得满满的玉米,一人多高的植株,长长的绿色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啦地响,挡住了记忆中熟悉的家门。

离开一年,不变的似乎只有记忆了。

曾经很多次在读书累了的时候,会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站在大门口,隔着园子看凭门而立的许承宗,他对着天空怔怔发呆的样子。侧脸那样的英俊,即使是时隔一年的记忆,仍能让她的心跳加速。一段没有结局的故事,甚至连分别都不那么美好,可她心底深处记得最清晰的,不是他临别时的无情,也不是他初来时的粗鲁,就是他站在门口默对天空的刹那——定格在自己心里一般,想起他来,就是那一时刻的样子。

寂寞青春遇到的这个男子,一辈子也许都不会再见,可那些心动的瞬间,在一片愁苦惨淡的日子里发生,仍美好得让她庆幸。

既然这已经是一个回忆,她宁愿只记得那些让自己感到幸福的。

她拉开大门,沿着长长的石板路向屋门走过去,当初自己在家时甬路两边开得热热闹闹的芹末花,这一年过去了,被高高的玉米杆子遮住了阳光,稀稀落落地只剩了几颗。

繁华不再,物非人亦非了。

心里有点难过,背上的行李勒得她手疼,就把行李放在路上,人坐在上面匀气,玉米浓密的青纱帐子把她夹在中间,世界是这样的静,静得似乎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往日养家的责任,过去一年苦学的压力,在这一刻似乎消失了,她就成了她自己,坐在行李卷上,什么都不想,让脑袋和心都空着,空到最后,自在悄然淡去,有些寂寞了。

甩甩头,从行李上站起,她向院子里走,一边走,一边听自己的鞋跟哒哒地响,更将心头的那点寂寞放大。到了院子,东窗下芍药花栏里怒放的几十朵粉红让她蓦地停下,看着那些娇艳欲滴的颜色,开得热热闹闹的,总算让她低落的心情好了些。

拉着行李走到花栏旁,怔怔地看着。

曾经有个男子在这里转过身,手里握着一朵粉色的芍药笑着递给她,高大英俊,好看的眼睛看着自己——后来所有的一切都源于那个时刻吧,黄土垄里,庄稼田中,摆不脱甩不掉的单调枯燥的生活,一朵粉色的鲜花给她晃出一个粉红色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没有劳累,没有恐惧,她不再是一个牛马一样操劳的女人,而是满心欢喜地在这个青春未逝的年岁里憧憬着有个男子爱自己——能够跟一个男子相爱,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即使只是憧憬着…

伸手摘下一朵芍药,两只手拖着行李,自己想了想,就把花挂在耳朵上,才转身从花栏前面走开。翻出钥匙,开了沉重厚实的铁皮门,久未通风的走廊带着一股沉闷的气味扑面而来。在东西两个屋门边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推开西屋,空荡荡的屋子,原本立在地上的椅子柜子都空了,只有炕梢装被褥的老旧炕几还在原处,炕几下,那人曾在此处躺了半个月——

她用力把行李抬到炕上,解开外面的塑料,扯出被褥叠成长条形,伸手拉开炕几的门打算把被褥放进去,原本破烂得总是关不牢的门一拉之下竟然打不开,她心中纳闷,再用力,仍然没开,仔细一看,门把手的两个圆钮上竟然栓着细细的一条皮筋?

她觉得奇怪,当时全家搬走时,这个炕几因为太破了,卖不出去,就扔在炕梢没人理,是谁在这里栓了一条皮筋啊?

她拉掉皮筋,打开炕几,抱着被褥正要放进去,不想抬眼间,见炕几左边角落里不知何时竟多了半臂来高的信!

这是哪里来的?

满心疑惑地放下被褥,她拿过信,厚厚的四摞子,沉甸甸地,还用紫色的绸带绑着。拿到最底下的一摞信时,炕几的木头板子发出喀拉一声,信底下似乎有硬物,她伸手轻触,一个小小的紫色金属机壳和充电器露出来,淡淡的紫色在黑暗里闪着好看的亮晶晶的光泽。

又是一部手机?

她心中一动,把手机拿在手里,轻按机壳上那个绿色的小按钮,屏幕一片漆黑,这手机显然不知道放在这里多久了,已经耗光了电。

那些信的封皮全是空白,既没有收信人也没有寄信人地址。紫色绸带子打了一个十字花结,解开花结,从最上面的一封信拿出信纸正要打开,就听见房子外有脚步响,她心中一动,将所有东西都塞到炕几里,关上门,回过头,就看见崔三婶背着一袋子米已经走了进来。乡下地方,乡民进出邻舍家里都不打招呼,崔三婶也不例外,她在走廊里笑着对望舒说:“望舒,我把米给你背来了。等一会儿我再给你拿点油。今年花生收了不少,我榨了半缸,等会儿你跟我到我家,我送你一罐子。”

望舒忙道谢,自己把耳朵上的芍药花摘下来,随手放在炕沿上,走出去把米袋子从崔三婶身上卸下来,搬到后面厨房。看崔三婶累出了汗,她伸手把后门打开,用厨房的布把房檐下的两张椅子擦了擦,笑道:“三婶,你坐下歇一会儿吧?”

“不用了。”崔三婶没坐,站着匀气,歇了一会儿,看着叶家宽敞的后园子笑道:“这园子土肥啊,明天我来种点菜,不然这么大块地方空着真是可惜了。”

望舒忙答应,听崔三婶又道:“你这猛地回来,缺东少西的,不嫌弃就到我家搭伙吧,柴米油盐都是现成的,省得你买了。”

望舒知道崔三婶是一片好心,可三婶家没有劳力,日子也过得不宽裕,她忙道:“没关系,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一会儿我就到山下去买点面条和盐,凑合着过一阵子就是了。”

“那咱们一块走吧,你顺道再去我家拿点油。我刚才碰到崔胖子,你们搬走了一年,一点音信没有,大伙都挺惦记你的呢。”

望舒不好拒绝,只能答应。跟着崔三婶出了家门,一路下山,在杂货铺前崔三婶记起家里鸡笼子没关,先跑回家了。

望舒只好一个人走进铺子里,崔胖子看见她进来,惊讶着道:“望舒啥时候回来的?”

“哦,刚到家。”望舒笑着答。

“回来有事儿啊?”杂货铺里正打麻将的一个大爷问望舒。

“住几天,就回省城找我大哥。”望舒一边买盐和卫生纸之类的日常用品,一边答。

离开一年,当初斜着眼看她的乡亲,竟然也跟她热络起来。

一年,看来真是不短的一段日子。

崔胖子开铺子的,特别多话,把叶家老小都问了个遍,还问望舒有没有打工,城里生活好不好过,菜多少钱一斤…望舒一一回答了,旁边搓麻的几个老人又问起叶母,望舒正在答话,听崔胖子突然道:“望舒,以前你家住的那个劳改犯,你们搬走后还来过,你知道么?”

还真的跟那个劳改犯有事儿。

“他找我们做什么?”望舒躲开崔三婶的目光,嘴里问着话,这句问话却没有任何意义,心里已隐隐地知道他来是做什么。

“可能是想跟你们联系上吧。他第一次来,我是听人说的,大早上就来了,几个人跟着,开了两辆车呢。他在你家前院子后园子站了很长时间,我不是负责给你家看房子么,就赶过来看看,那劳改犯就问我你家人哪儿去了,我就实话实说搬去省城了,具体住哪儿我也不知道。”

望舒静静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连崔三婶住嘴不说了她也没注意到。

后来崔三婶又接着说:“第二次他没跟我说话。那天还下着小雨呢,他天快黑了才来,在你家站了一会儿,后来就到湖边去了,站在岸上,听说发呆到后半夜才走…”

望舒低了头,很久没有抬起。

“望舒,你跟他真的处过朋友?”崔三婶小心翼翼地问。

望舒轻轻摇了一下头,后来她转过身,背对着崔三婶向家的方向走,边走边道:“三婶,我去山上有点儿事,一会儿再去你家跟你聊天。”

望舒脚步匆匆,拐到上山的路上,她没有回家,而是沿着小路,不由自主地走到湖边去了。

她站在岸上,看着眼前的绿水青山,心事重重里她胸口有点儿闷,不由得深深地吁了口气。

他曾经回到此地。他在雨中的傍晚重来旧地,是想念此地的故景,还是想念曾经的那个故人?

初夏的阳光温暖而明亮地包裹着她,暖乎乎的,可在她心里,这湖边似乎又下着细雨,细雨里他站在湖岸上,浑身湿透了,目光却定定地看着自己,移不开眼睛…

望舒心里一遍一遍地想,他夜半在这湖边徘徊,是想念自己么?这么大老远地回来几次,是——是来找自己了?其实就算找到了,又能怎样呢?

没有结局的一个邂逅,放不开,不过徒增痛苦罢了。

人坐下,向后躺在草地上,她深深地吸口气,再慢慢呼出来,阳光照在她脸上,周身都是泥土和青草的新鲜气息,这些气息跟记忆深处某个隐秘的时刻突然契合起来,那一个放纵的夜晚刹那间毫无预警地自她脑海里蹦了出来。

有些回忆是永恒的。就如眼前的这湖水,这小洲,和洲那边的水波澹澹,以及挡住目光的大青山,一年又一年,仿佛凝住了般地美丽。等到湖边人已老,这不变的青山绿水和当年那对夜雨里赤裸纠缠的青年男女却在回忆中永远美好着。

可惜人不能总是生活在回忆里,从回忆中回到现实,才发现现实是这样丑陋,这样残酷无情,常常给没有防备的心致命的一击!

她胡思乱想了很久,后来起身拎着日用品慢慢向家走。进了屋子,想到先前崔三婶不敲门就进来,自己伸手把外屋的铁门插上,她走到西屋里,一眼看见炕沿上放着的那朵粉色芍药,孤零零地躺在这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她心中微有所动,走过去伸手把炕几门打开,掏出先前的那封信。

纸页很多,打开时哗啦地响,足足有十几张,她心里有点儿紧张,不知道他写了些什么,及至看见第一页信纸上画的两个卡通人物,她惊讶得凝住了。画上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光头少年,躺在炕上,受伤的腿高高地跷起,他旁边站着一个穿着拖鞋的马尾辫子少女,正在屈身给他的伤腿换药——少年眼神冷峻,薄薄的唇角带着一丝怒意盯着眼前的马尾辫子少女,那少女却似浑然不觉,她低头的样子很安静,只眉眼间隐隐带着一丝愁苦,牙齿轻轻地啮咬着下唇,似乎她有什么不开心的事缠绕在她心头…

画得实在太传神了,望舒一眼就看出那少女是自己,而光头少年是许承宗。

或许该说是十年前的自己?

画里的少女眉眼灵动,永远不会有晒黑了的肌肤、风吹得失去光泽的头发、日渐憔悴的眼神和乏累疲倦的内心…

第二张信纸也是同样的两个人物,只不过这一次高大的光头少年怀里抱着一只大公鸡,脸上没了先前的怒意,薄薄的唇角得意地翘起,他正抱着公鸡,笑嘻嘻地看着面前气急败坏的马尾辫子姑娘。

第三张换成了室外,她家门前的芍药花坛处,光头少年手里捧着一朵大大的花,正笑吟吟地向目瞪口呆的少女递过去,少女的手带着一丝犹豫和颤抖向前探着…

心里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每张信纸上都是他以前在这里生活的点点滴滴。后来显然是画完了他记忆顺这里养伤的情景,画面上的光头少年逐渐消失,慢慢地都是马尾辫子少女的样子:煮饭的她,剁菜的她,洗衣服弄得满手肥皂泡的她…

她在盯着这些画的时候,脑子里蓦地记起他初来自己家养伤时曾经说过的“望舒妹子,你要是喜欢收情书,我在这里住的日子,一天给你写一封怎么样?”的话来。

难道这就是他写的情书么?

看着纸上这些线条流畅、颇具天分的白描画,她眼前浮现出许承宗的样子,那张俊朗的脸曾经以为自己是熟悉的,现在看着手里握着的卡通画,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许承宗。

他是谁?他曾经学过画画么?

他是个什么样的男子?好人还是坏人?

心头一片茫然。

茫然地看着一张又一张图画,心里乱乱的,这每一张上面都是她自己,图上少女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只传递了一个信息:分开的这些日子,他曾思念过她。

最后的一幅图画是少年跟少女相拥着躺在床上,那少女身上的线条是用虚线画的,显然是他想象中的情景,光头少年的手臂揽着少女的肩膀,一实一虚的两个少年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望舒看着看着,眼眶有些湿了,就在她坐的地方,当初许承宗曾躺了十多天,这时候她慢慢躺倒,往日这里发生的一点一滴记忆清晰地在她脑子里回放。

他想念她,这些信很清楚地告诉她这一点,而如果她对自己诚实些,也会发现内心深处,她无时无刻不在怀念他在这里的那段日子,只不过过去的一年,她不敢想他罢了…

她翻身趴下,再翻身躺着,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心情也在反侧之中起伏不定。

后来她心里的冲动一点点地膨大,她猛地放下手中的信,飞快地冲到充电的手机旁边,按照刚刚记忆中崔三婶给自己演示过的方法,查到手机里储存的电话号码,选取最上面的一个,手按着接通的按钮,却迟迟按不下去——

我想做什么?

只是些微的迟疑,就已经让刚刚满腔的冲动熄了一些,她眼睛愣愣地看着屏幕,手指移开,放下电话,后来人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随风婆娑的玉米,呆住了。

他走的那天,他母亲来接他时的排场历历在目,就在玉米秧子挡着的那块门前甬道的台阶上,一群衣着显赫的人围在他的周围——那是一个她努力一辈子也够不到的世界吧,而在那个世界里的人,在保全自己的时候,是会毫不犹豫地伤害别人的——

他那时候脸上和眼睛里冰冷的神情,现在想来,仍让人寒心不已。

天黑了,初夏的晚上气温仍很低,她感到夜风吹在身上,有些让人清明的凉意。回过头,她从行李箱里拿出纸笔,给崔三婶留了个条子,挂在门上。自己沿着上山的小路,慢慢地在夜色里向山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