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只剩了他一个人,许承宗把话筒凑近嘴边道:“记得。你提她干什么?”

“我刚才看见她了,就在我们的广场这里逛街。”

“真的?”许承宗大为意外,声音里带着震惊,他这间办公室,就在富力大厦的顶楼,此时忍不住起身走到窗边,从这个方向的窗子看过去,整个步行街都在他眼下,眼睛盯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流,他忍不住在里面寻找记忆中的那个消瘦的身影。

满街的型男潮女,哪里有她在?

“你一定认错人了。”他后来对程健说。

“怎么可能呢?那姑娘长得不错,当初在她家,她还把姑姑送她的钱掷回给你,我印象很深刻。”程健的声音带着笑意,似乎在打趣许承宗。

许承宗听着程健的打趣,眼睛里闪过一抹极为复杂的情绪,他盯着下面熙熙攘攘的大街,不由自主地又搜寻了一会儿她的身影,后来似乎随口道:“你没问问她现在住在哪里?”

“她没跟我说几句话就跑走了。”程健似乎很遗憾地说道,“她当时在联华看水晶,我说了句让她挑一块,她也没挑。难怪你对她不一样,这女孩还真是挺特别的。”

许承宗脸色有点儿僵硬,还一会儿没动,后来他道:“我有个案子要看一下,等完工我打给你。”他说完,跟程健再见,挂了电话。

人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一排按钮,他脑子里细细地想了一会儿,按下按钮让启骏进来。

启骏很快就走进办公室,这个办公室空间是许世轩在世的时候用的,当初古朴简单的设计,在许承宗年前接手后,放弃了那些看起来十分低调的内饰及用具,把办公室里面的休息室打开,与办公室合一,重新装修好的办公室空间稳重当中带着奢华,既张扬又自信,阔朗明亮的空间看上去十分舒适,坐在黑色椅子上面的许承宗抬起头,进入这个办公室的人就能从他一丝不苟的面容上感到这个年轻人浑身上下透出来的精明与野心。

“我们接着讨论刚才的话题。”许承宗道。

启骏道:“好。自从令尊过世之后,富丽的经营出现了很多问题,有几笔投资血本无归,尤其是大盘绿色地带,光那一笔,富丽就亏了不少。。。。。。”

“也是程健负责的?”

启骏表情沉重地点头,“嗯。”

“那个预算的徐经理,你跟我说他在这个投资亏损之后,离开富丽了?”

“嗯,自己开了一家公司。我查了一下,注册资金相当于一个中等规模的开发商。”

“这笔资金当然跟这个绿色地带有关系了?”许承宗从桌子上拿起一支笔,哒地按了一下,声音在静静的室内很响。

启骏点头,后来犹豫着试探地问道:“这个经理人已经走了,程健仍然受你母亲重用,我听说许夫人身体不佳,这件事需要缓一缓再查么?”

许承宗没做声,后来转过头,看着启骏的眼光有点儿冷,慢慢地说道:“启骏,你当初跟我一起蹲牢,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时候你整天说自己是被人诬陷才倒霉入狱的,对么?”

启骏脸红了,厚厚镜片下的鼻梁在空调房里紧张得出了汗,许老大在监狱里是老大,在这个集团也是老大,不管当初在里面,还是如今在外面,宋启骏都仪仗惯了许承宗,他听出来许承宗语气中的不高兴,自己紧张地点点头,忍不住清了一下嗓子。

“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被人诬陷坐了五年牢了。”许承宗说着,用笔点着面前几啰文件中的一个,非常正经地说道,“坐牢的滋味不好受,你我都知道,如今咱们不但要当奉公守法的良民,还得为这社会的美好做一点而贡献,揪出那些损人利己的坏蛋,让他们受到法律的严惩才行。你说对么?”

启骏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先前踩了雷区,这时候听许承宗开始不好好说话了,更为紧张。额头都冒汗了。

看来整个公司上下的传言没错,在许老大面前,真的不能提起他母亲。

“去把事情办好,让这个经理知道,他以前做错了事,现在要付出代价。至于我母亲的身体,你不必担心。”许承宗拿起另外的案子,向后靠在椅子上,不再看启骏。

启骏立即起身拿起许承宗所指的文件,逃一般地出门去了。

门轻轻地合上了,许承宗本打算接着忙手头的工作,他曾经浪费了十年,所以自从出来之后,他都是一天当成两天用,每天只睡五个小时,一周七天,天天从早忙到晚,像一只上满了油永不疲倦的机器一样。

时间不等人啊,他丢失了太多时间了。

现在的他跟刚刚从监狱出来时大为不同,他用半年的时间,把过去十年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清除得干干净净,此时的他说话行事、衣着体态,无一不像一个出身富家教养良好的青年。

事实上只有他自己知道,就算给他一辈子的时间,他也抹不平过不去十年给他心里留下的那些伤疤。

这时候对着面前一堆待处理的事情,他半天没有动,想到刚才程健提到了叶望舒,叶望舒,当初那个邂逅了十二天的乡下姑娘,美丽、心地善良的她这一年多过得好么?

可有在这个刚劲混凝土的都市里迷失?可有像好多乡下进城的女孩一样,在灯红酒绿的城市夜晚失去了身上山泉水一样的纯真?现在的她,还会如当初一样,天真地在夜晚的山路上文自己“你爱我么?”

他想起她问自己这句话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复杂难辨的情绪,真是个没经世事的傻瓜,她不知道“爱”这个词,出了给别人带来伤害和血淋淋的伤口,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么?

他一个人太久了,久到常常寻思在乡下的那段日子,是不是自己绝望孤单的心境里所做的一个美梦。

这个世上真有叶望舒么?

美好的乡下姑娘叶望舒,也许她不曾存在过,过去不曾存在,现在和将来也绝不会再出现了!

将手上的笔掷在桌子上,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拿起车钥匙向外走去。经过休息室时,跟了他两年的保安大路、二军见他出来,跟在他后面,一起出去,其中大路问道:“许哥,今天怎么这么早?”

“出去一下。”他头也不回,一路走向停车场,到了停车场边,他开了车门,自己想了想,又呯的关上车门,转身从车场的电梯上去,沿着一楼的正门走出去,越过门旁四个穿着黑衣的侍者,别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恍若不闻,一直向着步行街的入口去了。

他在里面一直走,然后进了联华,走到水晶店门口,看着黑色天丝绒上面的水晶天鹅,他好一会儿没动。

“许总,想看些水晶?”这个店员卖的是奢侈品,一天难得看见几个人进来,从早到晚地闲着,看见顾客就很高兴,先前连叶望舒他都热情招呼,这会儿看见许承宗,有点儿喜出望外了。

“不,我就是看看。”许承宗盯着眼前光华流转的小小白色水晶天鹅,心中却在想:“她在这里看什么呢?这些奢侈品华而不实,她哪里用得到这种东西。。。。。。”

“先前也有一个女子盯着这个天鹅。。。。。。”

这店员还没说完,许承宗突然把目光从水晶转到他身上,眼睛注视着这个年轻的店员,说话时口气有些急切,“什么样的女子?”

那店员没想到许承宗问这个,自己愣了一下道:“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像个学生,她站在这儿看了半天,说这个天鹅很亮。”

许承宗看着那个鹅,想着望舒对着这个天鹅感叹的样子,好久没有说话,听见旁边这个店员接着道:“亮是因为我们的打磨和抛光,最普通的水晶也会拥有生命。。。。。。”

这个店员在培训的时候,显然没有注意听主管的教导,每次来顾客,他都是这么几句照本宣科的话反复说。

这店员接下来说的是什么,许承宗没有听,脑子里想到当初在叶家养伤,看见布衣粗服的叶望舒换上那个刘国志所送的紫色长裙,苗条婀娜,变了一个人一样。她那样静静含蓄的魅力,曾让那是的他心跳加速,移不开眼睛,就是现在回想,也难免片刻的失神。

女人也是需要打磨与抛光的。

这样看着天鹅,想着一身学生气的望舒盯着这块亮亮的水晶的样子,水晶的光影在她眼睛里,是不是很亮?

是否如乡下的那个晚上,当星月的光辉映在她的眼睛里时,那样夺人呼吸一般的闪亮?

流泪着笑

望舒盯着陈老师,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

“我跟另外几个负责人讨论过了,为了对学员负责,还是要找正规训练过的体校学生当教练。让你白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这陈老师看着望舒,毫无歉意地说。

望舒捏着手里的布包,里面放着她花了几乎全部积蓄买的一件游泳衣,现在却用不上了。

“怎么能这样呢?昨天说好了啊!”她不甘心地问。

“说好了,可是这游泳班不是我一个人负责啊!”这陈老师不耐烦了,语气开始不佳。

望舒不知道自己还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后来这陈老师理也不理自己,转身走了。她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出游泳馆,早上八点的太阳不暖不热地照着她,她却觉得自己头有点儿帐热,昨天晚上跟母亲河全家欢天喜地庆祝她的好运气,这时候想起来,难受得胸口堵得慌。

她还以为自己真的走运了呢!

算了一个晚上,她这个月要是出了全勤,多吃苦,可以拿到三千多块钱--------三千多块啊,够自己半学期的生活开销了。

她难受极了,在游泳馆前面的台阶上坐了好几个小时,越想越难过,心情极差地站起身,然后坐公共汽车到昨天经过的步行街去看那些找小工的广告。找了几家,都说负责的老板不在,让她明天再来,只有冷饮街柜的小工妹妹看了她的样子,加上此时天气尚不热,冷饮摊前面人很少,这妹妹自高奋勇地带她去离步行街不远的小作坊里找老板娘。

老板娘的冷饮作坊很冷,可胖胖的老板娘人很热心,她看了看望舒,在她眉眼间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就说:“等明天我爱人进货回来,我跟他说一声,你就可以上工。”

望舒停了,已经高兴不起来了,她刚刚吃过亏,不敢太过乐观,钱到手,饭到口,空口许诺的事总是做不得准的。

她问了一下工钱,每天三十块钱,吃住行都是自己负责,她心里算了算,跟大哥赚的差不多,一个月不到八百块钱。

看来没有学历,这就是从早忙到晚的普通小工的身价了。

她答应了,也不在外面浪费时间,坐着公共汽车回家。从亮堂堂的外面进来,这个土坡下的小屋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母亲不在屋子里,她知道一定是上旁边的菜市场去了,下午菜已经不新鲜,收摊的人常常一堆堆地甩卖,会持家的叶母总是这时候去买瓜果菜蔬,

她把书拿出来,趁着难得的空闲,默默地背诵单词和文章,学得入神时,她听见外面屋门一响,母亲拎着两个大编织筐走了进来,望舒忙放下书,过去帮母亲把左胳膊上沉甸甸的一筐菜卸下来,听见母亲奇道:“你怎么回来了?”

“那个有用的活儿没了。”望舒低了头,把筐向屋子里挪。

“咋没了呢?你不是说一个月多辛苦,能赚三千块么?”叶母的声音里惊讶中带着责备,有点儿怪女儿不争气。

望舒昨天也是一时得意,就把这些事情跟全家讲了,这时候听了母亲的话,悔不当初,只能咬了咬嘴唇,轻声道:“人家要请专业的。”

“你说你怎么这么老实?就不会跟人说你是专业的?”叶母十分恼怒地说道。

望舒不想跟气头上的母亲辩解,只低了头,把母亲手上的另一只筐接过来,看着里面的小菠菜,想岔开话题,就轻声道:“妈,这菠菜看起来不错。。。。。。”

“两毛钱一斤,不错什么!”她母亲声音里怒气仍未消,她看着望舒,生活里的艰难多多少少掩住了当娘的母性,她对这个最懂事的女儿要求自然地高了起来。

“这么穷,你还要读书,读书不要钱?钱从哪里来?你不自己出去赚钱。。。。。。”

钱钱钱,没完没了的钱,望舒胸口被闷气憋得要炸了,她感到嘴唇被自己咬得生疼,眼泪已经掉了下来,正要起身进屋躲一会清静,只听外面门响了一下,她抬起头,看见大哥和刘国志站在走廊里。

院子太小,加上她大哥习惯母亲的唠叨,不以为意,只大声道:“望舒,国志来了,晚上多加两个菜。”

望舒红着眼睛,就没抬头,只清了清嗓子,正要答应,听见刘国志道:“不用了,望舒,我有事找你,你有空么?”

望舒巴不得能暂时离母亲远些,快速点点头,什么也不带,跟在刘国志后面逃一般地向外走。出了屋子,听不见母亲的唠叨,登时觉得耳根清净,心里轻松,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刘国志在旁边看了她一眼,轻轻一笑道:“老人又时候就是唠叨,我妈也一样。”

“你妈怎么会唠叨你?你这么能干,我妈还总是夸你呢,恨不得把我和我哥送人,换成你是她儿子。”望舒低声笑着说,声音里却有掩不住的叹息。

刘国志笑了笑,没有说话,他本就是生性谨慎,不喜多言的性格,加上跟望舒之间关系有点儿微妙,所以有些话也难把握分寸,其实他母亲唠叨的是让他结婚,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的哥哥姐姐都已结婚多年,他老大不小的连个女朋友都没有,老人自然很急,刚才他一进门,就看见望舒低头抹眼泪,心中一时冲动,便带着望舒出来,此时沿着平房中的小巷走着,慢慢来到外面,心里却在想怎么带她出来了,该到哪里去呢?

公路上仍然车来车往,天黑了下来,有人家的灯火从远处的高楼映出,走在刘国志身边的望舒看着,心头微微感叹。

她心里有很多话,跟大哥不曾说过,跟母亲更是提都不会提,此时对着身边默默走着的刘国志,不知道怎么的,她开口道:“我常常想,我们这些离乡背井的人,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既丢了自己的根,在这里又一无所有。。。。。。”

刘国志听了她话中的叹息,看了她一眼,他黑黑的肌肤上一双眼睛十分有神。他年龄虽然不比望舒大多少,但是少年起她就在外闯荡,事事用心,早已磨练出一套非常实用的人生态度,脚踏实地地经营者自己的现在和未来,比之许多动粗头脑发热的年轻人,刘国志要成熟多了。

“我刚开始跟着本家弟兄出来打工,也常常这样想。你看这四周的高楼,这么多,多数都是我跟你打个这样的人盖起来的,可这些人做工一辈子,也买不起这里最便宜的毛肧房”

望舒点点头,刘国志的语气里有一种感情,让她忍不住抬起头看着他,见他平素稳重的脸此时泛着光彩,看着四周的眼睛里闪着夜晚城市的灯火,很亮很亮,心中不由得就是一动。

刘国志说着心里的话,径直接着道:“其实我们在老家,也是一无所有,即使常年干活,也不过就是糊口饭吃。但是望舒,在这里不一样,在这里我们只要努力,找准机会,得到的就不会只是一碗饭了。”

认识他以来,望舒还是第一次听见刘国志说这么多的话,这些话让望舒心里深有感触,她很久没有什么人可以推心置腹地交流了,这时候被触动了心扉,就叹着笑道:“你说得对,你不就是我们当中努力就有回报的典型么?”

她口气中有赞叹,也有打趣,刘国志侧下头看着望舒,沉静的脸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后来他轻声道:“望舒,带你去一个地方,去么?”

望舒觉得他语气有点儿异样,她不想回家,跟刘国志又详谈甚欢,就笑着说:“去哪儿?”

刘国志没答言,只在前面带路,两个人沿着人行道慢慢走到路口处,刘国志拦了一辆出租车,望舒满腹好奇地上了车。刘国志说了地址,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出租车开到了一处非常幽静的小区,刘国志示意在一栋楼下停住,他跟望舒下来,他带头向着楼里走。

“这是哪儿?”望舒一边跟着。一边忍不住好奇。

刘国志从衣袋里拿出钥匙,到了四楼正对楼梯的一个单元,他便用钥匙开门,边对她笑道:“我的家。”

“这就是你买的楼?”望舒惊讶地笑着问。

刘国志也笑了,他开了门,望舒跟进去,打开灯,墙壁和地板都灰突突地,到处都是满是浆点的帆布,水桶,一个直达天花板的高架椅立在客厅当中,高架椅的下面,搭着刘国志的几件工作服。

“我买的毛柸房,正在装修。”

“你一个人做这些?”

刘国志点头,后来张目四顾他的这个家,轻声道:“这个地方我自己慢慢装修,已经做了近半年了,等这层涂料干了之后,就可以刷最后一遍,然后就差不多做完了。”

“怎么补找人帮忙?”

刘国志一阵沉默,走到飘窗前面,飘窗下面的台子上放着几个大垫子,他坐在上面,看着外面人家窗子里映出的一盏盏灯光出了会儿神,后来转过来看着望舒道:“我打工十年了,这十年里,只要跟房子有关的,我什么都做过,一砖一瓦地盖起来的房子,都是别人的家。可这个房子不一样,以后我要在这里成家,娶妻生子,在这里扎下根,所以我希望这个屋子可以不用包工队,不用陌生人,就是我自己,将来我的媳妇进门了,我可以对她说,这个家,是我送给她的。。。。。。”

平淡的声音,掩不住一个男人的深情,忘舒感动得一时说不出话,她静静地扫视着这个他给将来媳妇的礼物,很大的单元,也很乱,刚才在她眼里还稍显凌乱的屋子,此时听了刘国志的话,在那凌乱当中体会到一个男子的细心和情意,他在一抹一抹的灰粉涂料中肯定无数次地设想着将来跟妻子住在这里的幸福吧?

她心中中蓦地有些羡慕那个将来的女主人。

“国志,哪个女人能嫁了你,都是天大的福气。”望舒真心实意地说。

他本来在看着她,这会儿掉转眼睛,一言不发,他从飘窗前走到高架椅下面,爬上去,用手指在上面擦了一下,然后道:“都干了,可以刷灰了。望舒,你觉得客厅什么颜色最好看?”

望舒想了想,毫无概念,只好笑着道:“不知道,我对这个不懂啊。”

刘国志也笑了,从高架椅上下来,边向厨房走,边对望舒道:“饿了么?我这里有些现成的东西,我们俩可以凑合着吃点儿。”

望舒跟在后面,经过一间敞开门的卧室,看见屋里很随意地摞着几个床垫子,床垫上面的蓝布格子床单非常整洁,被褥叠得方方正正,摞在一角,刘国志的鞋子和衣物放在窗下。

她这才知道,原来他偶尔也会在这里住。

“不用了,天也晚了,我该回家了。”她突然觉得有些港澳,自己该适时离开了。

刘国志回过头来看着她,没发一语,后来道:“也好,我送你回去。”

望舒点头,一路上刘国志都没怎麽说话,先前两个人推心置腹谈心时的默契,这会儿不知道怎的消失了。

一直把望舒送到家门口,刘国志才离开。望舒进屋,她母亲在东边屋子看着两个孩子写作业,她大哥叶望权一个人在西屋躺着,看着妹子进来,指着面前炕桌上特意留给她的饭菜道:“望舒,快点儿吃饭吧。”

望舒嗯了一声,洗过手默默地吃着。她一回到家,就觉得心口堵得慌,心里不开心,胃口也不好,她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起身收拾碗筷。

一个人蹲在棚子中间的水龙头底下,哗啦啦的水声里,听见大哥的声音轻响在身后,“望舒,别跟咱妈生气,她挺不容易的。”

望舒回头,看大哥皱着眉站在自己身后。黑乎乎的院子,只有城市夜晚不甚明亮的光笼罩着这对兄妹。

她对大哥轻轻点头,没说话。

第二天送走大哥和两个小孩,望舒一点儿时间都不敢耽误,立即对院子里忙绿的母亲道:“妈,我去找工作了。”

“快走吧,一天天忙来忙去,也见不到钱。。。。。”

望舒本来要转身走了,这时候手握着粗糙的门框,看着上面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斑驳的油漆,对母亲轻声道:“妈,你冲我笑一下吧。”

在最难的时候,给我一个微笑吧。

她母亲从家务上抬起头,满脸意外地看着站在小院的女儿。

很长时间了,她像是第一次注意到女儿这么瘦,清秀的脸上大大的眼睛下有两道可怜的黑眼圈。

“妈,你冲我笑笑,我今天就能找到工作。”望舒笑看着母亲。

叶母手上还都是洗碗液的泡泡,她自己咳了一声,后来叹道:“我对你太狠了,是不是?”听见女儿没回答,自己又叹道,“老了,毛病多了,有时候糊涂,你别放在心上。”

望舒没动,也没答言。

叶母摇头道:“我笑不出来。望舒,去找工作吧,你找到工作了,我兴许心里一亮堂,不用你说,我也能笑出来了。”

“我一定能找到工作。妈,我和大哥也能像刘国志一样慢慢地熬出头的,你别总是担忧,我和大哥都指望你呢。”

明明老了靠儿女,可女儿偏偏要反着说,听了这样贴心的话,叶母绷不住了,笑了一下,后来对着望舒叹道:“去吧。哎,妈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养了你。”

望舒自己也笑了一下,笑容藏住了自己眼睛里的劳累,她跟母亲道别,出门去了。

也许是因为母亲的微笑,也许是因为她的霉运到头了,也许是冷饮街柜的工钱太少,活太累。别人不稀罕做,这次她没费任何力气,没有想象中的奔波,冷饮作坊胖胖的老板娘跟瘦瘦的老板看了望舒一眼,就要她了。

从早上十点开始在作坊工作,中间出来站柜,忙到晚上七点,七天无休,每个月八百,扣了吃饭和通勤,所剩的钱没有几个。

初遇蔡茁

望舒打工两个月,尽力地省吃俭用,也只赚了一千四百块钱,而这其中还要给母亲三百块,作为自己的生活费。

一千一百块钱,星期一就要开学了,她看着录取通知书后面的入学须知,上面罗列的那么多条里,几乎每一条都写着入学所需的各种费用的数额,不提那些照相,军训和买收音机的钱,只算生活费这一千一百块也不够她半学期用的啊。

晚上下工之后她把开学要用的东西收拾好,不多的几件衣服全都清洗干净,两双鞋子也刷了一下,正当她在院子里忙着的时候,她感到屋子里的母亲把灯熄了,院子里外登时一片漆黑。

她母亲怕多花电费,不等她就先休息了。她一个人端着一盆脏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院子里找下水口,一不留神不知道在什么破烂上把胳膊碰了一下,她疼得手一晃,一盆水全都洒在地上,她母亲的声音立即响起,“望舒,你怎么了?”

“没事,水洒了。”她揉着胳膊低声答。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还乱忙,还把胳膊碰了?快点儿进来睡吧!”

我明天就开学了,你都不肯让灯多亮一会儿,否则我能碰到胳膊么?她心中难过地想着。

她知道全家人都不支持她接着读书,事实上她打工这两个月来,也曾经对自己重新走进大学产生过怀疑,满街失业的大学生,即使找到工作,也要从薪水微薄的新人熬起,她花无数精力和心血念的大学,又有多大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