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够得到。”“这里——这里还有一点儿没擦干净…”“我太粗心了…”

有一阵没有声音,望舒悄悄把自己的滚子放下,放回塑料布上,听见刘国志的声音闷闷地说道:“化了妆?”

蔡茁答:“嗯。”

“不用化的。”

“不用么?”

刘国志低低地嗯了一声,后来再说什么,望舒就没有听到,她悄悄拿了书包,拉开门走了出去,到了楼外,空洞洞的楼区里只有她的脚步声回响着,从两边人家映出来的灯光那么亮,照得她自己的影子十分孤单。一个人走着走着,心里有点儿难过起来,她掏出手机,一整天第一次不自觉地拨了许承宗的电话,听那边铃铃地响着,他却没有接听。

她看着屏幕,心里有些不安地奇怪,又打过去,他仍然没有接,都这个时间了,他还在忙么?

还是真的生气了,从此不再接听她的电话?

她心里蓦地难过极了,瞪着手机上茫然的小喇叭,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铃铃铃铃。

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她心中一喜,以为是许承宗,接通了就道:“承宗?”

那边的人顿了顿,后来她听见一个很苍老的女人声音道:“是叶望舒么?”

望舒愣了,看了看号码,数字果然很陌生,她嗯了一声,那头的女人轻轻地说道:“我是许承宗的母亲。”

望舒吓了一跳,许承宗的妈?她怎么给自己打电话?

“您找我有事?”

“嗯,请问你明天有事么?”非常有礼的问话,一如往日在家门口初见许母时她的谈吐一样,只是这时候的声音略显苍老和无力。

“我明天要上课。”

“大概什么时候下课?”

“五点。”望舒答。

许母嗯了一声,低声道:“我知道了。”跟望舒道了再见,就挂断了。

望舒拿着手机,有些莫名其妙,她想了想,只得又给许承宗打了电话,那边仍然没有人接听。

她越来越担心,自己没有他别的联系方式,只好不停地打他电话,却—直没有打通。望舒几乎是一夜无眠,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她始终恍恍惚惚的,看见穿着新衣服的蔡茁,勉强想起来两个人昨天去刘国志家里刷墙的事,问她一句:“昨天怎么样?”

蔡茁没回答。

“昨天到底怎样了?”望舒又问了一句。

蔡茁似乎又是烦恼又是憧憬地叹了口气,“没什么事,他就是一直不停也刷墙,话也不多说一句,看也不肯看我一眼,后来你走了不到半个小时,他就送我回宿舍了。”她顿了顿,笔尖在本子上用力划了一下,又叹了口气说,“他可真是闷啊!”

望舒看着脸色不佳的蔡茁,想到以往在乡下时,刘国志那拘谨稳重的性格,女孩子喜欢这样闷的男人,注定是要吃很多苦头的,可只要得到了他的心,就一定会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当年往事浮现心头,刘国志在大门口伤心至极下扔掉手机时的样子,清晰如同昨日,望舒心里有些难过,整整一天都若有所失,闷闷不乐。

下午最后一节课上完,她的手机准时响了,看了看是昨天的号码,她心中有些忐忑,想到许母能忍心为了自己脱罪让正当花季的亲生儿子顶下罪名,被判了无期徒刑,她的脊梁上就一阵冰寒。

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她自问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

她接了电话,听见许母道:“叶望舒,到学校门口,王东在那里等你。我想见见你。”

见自己?

“您为什么见我?”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望舒听她说话似乎十分费力,她想拒绝,可最终还是答应了。挂断电话,她跟蔡茁打招呼告辞,蔡茁看望舒要走,心事重重地问她一句:“望舒,你说我喜欢刘国志,是不是错了?”

望舒想了想道:“我不觉得是错,只是你可能要有点儿耐心。他那样的性格,有的时候就算心动了,也会因为一些客观原因而把心意堵住,一声不吭很多年。”从初中到二十六岁,十多年吧,他才回乡下跟自己提亲,实在是个稳妥得近乎呆板的男人了。

“客观原因?”蔡茁不明白了。

“比如他学历不高,还有年龄差异…”望舒没有接着说下去,因为蔡茁已经懂了,她愣愣地看着望舒,脸上全是恍然的表情。

望舒对她笑了一下,自己还有事,跟她再见,急匆匆地赶到学校门口,果然见王东站在车旁等着她,望舒对儒雅稳重的王东印象一直十分好,这一次若是别人来接,她是说什么都不敢去见许承宗母亲那样的女人的。她走到王东跟前问:“你知道她找我做什么么?”

“姑姑身体不好,有些话想跟你说,我们上车吧。”王东拉开车门,望舒坐上去,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就到了医院,她跟在王东身后,乘电梯到了许母的病房,里面光线很暗,正对着落日的窗子被窗帘挡着,只在靠近床头的地方打了几盏小灯,照在雪白的墙上,显得灯下病床上的老人脸色有些灰暗。

许母目光抬起,示意王东出去,等到门在王东身后合上,她看着望舒,轻声道:“你坐。”声音比电话中听来更为沙哑,但并没有想象中的虚弱。望舒依言坐在窗下的沙发上,看着床上的老人,等着她说话。

许母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无神的眼睛看着病房雪白的天花板,似乎在整理思绪,很久她才说:“那天晚上阿健要杀承宗,听说你跟他在一起?”

“是的。”

“程健是我侄子,为他姑父工作了十多年,最后什么都没得到,他心里是不甘心的。”

望舒没有答话,她静静地坐着,看着许母苍老的脸,想到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当她杀了自己的情敌,踏在血泊里让亲生儿子顶罪的时候,眼前这个女人的冷酷与狠毒来。

虎毒尚不食子,眼前的女子连动物都不如么?

“承宗已经有几个月不曾来看过我了。”许母看着面前的叶望舒,突然说。

望舒不知道她想让自己说什么,只能微微点头,没有做声。

“他——他刚出狱的时候,没有这么绝情的。他小时候是个特别懂事的孩子,从会说话起,就跟我最亲,刚会说话先叫的是妈妈,爸爸这两个字,一直等到他三岁了,才叫得清楚…”

“承宗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望舒点头答,能在十六岁顶下杀人罪名,就算是为了最亲的母亲,也不是一般男人能做到的,而且这些年过去了,其间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他也不曾跟任何人揭示当年的真相,做事不管对也好,错也好,能有始有终,实属难得。

只是这样绝情的母亲,怎会养出许承宗那样的孩子来?

许母看了一眼望舒,她刚刚看起来无神苍老的眼睛,这时候竟然带着一股慑人的精明和审度,把望舒看得心里一凛,暗道这个女人果然恐怖,弥留之人了还能有这样的眼神,简直不敢想象她健康时的手段与心计。

“我找你来,是想——是想你能不能…”许母说这话的时候,明显不太习惯,她几次语塞,最后消瘦的脸一阵黯然,刚刚眼睛里的精明厉害消失了,只余下一片空洞,无力地说道,“你如果能帮我把承宗劝来看看我,我会十分感激。”

望舒惊讶地看着她,这个要求实在太出乎她意料了,她想了良久,只能拒绝道:“承宗不来看你,自有他的理由,这件事我恐怕帮不上忙。”

“他不过是一时想不开,如果你肯劝劝他,他会听你的。”许母看着她道。

“你为什么这么说?”望舒更加奇怪。

许母的目光在望舒身上扫视了一会儿,把她身上朴素的黑色夹克和黑色牛仔裤看在眼里,最后目光落在她清汤挂面毫无修饰的脸上,眼睛里有一丝了然地微微点头,“当初我也不相信他竟然跟你在一起,承宗长得好,从小就有无数女孩子喜欢他,我一直以为他会像他父亲一样,喜欢妩媚的小女人,现在看来,他比他父亲好些。承宗喜欢你,你的话,他会听的。”

望舒听了,忙摇头道:“你误会了,他跟我…”

“姑娘,我什么都没误会,承宗是我儿子,我对他非常了解。你的话,比别人有效。”

望舒听她这么坚持,有些为难地想了片刻,后来下定决心地摇头坚拒道:“我不能答应你,至于不答应的理由,我想你自己心里也明白,我觉得承宗不来看你,也不是他的错。”

许母听了望舒的话,眼睛微微睁大,惊诧地盯着望舒的脸,整个人都处在极度的震惊中。

“你放心,不是承宗跟我说的,他太在乎你,宁可自己顶着一辈子失去自由的委屈,也不肯对任何人说出当年的真相,是那天晚上程健说出来的。我是个外人,不便插口你们母子的事情,但既然你让我去劝承宗,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你当年既然让亲生儿子顶了罪,也就失去了他,这时候任何人都帮不了你!”

许母的目光一直不曾离开望舒的脸,很久之后,她轻轻闭上眼睛,本就瘦得脱形的人陷在枕头里,好半天没有力气说话。

望舒看她的样子,心中有点儿懊悔刚才自己把话说急了,她走上前急道:“需要我叫医生么?”

许母乏力地轻摇了一下头,她似乎失去了体内支撑的最后一点儿精神,

茫然地看着虚空哑声道:“我活不了几天了。”

望舒心中不安地看着眼前的病人,不知如何是好。

“我只是想他来,听他亲口说一句原谅我,我不想带着儿子对我的怨恨进棺材,唉,他出来这么久,不管我如何道歉,他从来说过一句原谅我。年前他受伤,我把所有的财产都给他之后,他就再也不肯跟我讲话了。”许母脸上的凄然,连望舒这样心中对她不齿的人看了都难过,听她几乎是哽咽着叹道,“我知道他是在惩罚我,惩罚我不配做一个母亲,除了钱,我对他来讲什么都不是。唉,我的儿子,那么好的儿子,谁能想到临死前,竟然想见一面都见不到!”

病房里寂静了好久,除了一个将死的罪人沉重的呼吸声,什么都没有。

“我的儿子,从来都不曾在乎过财产权势,他变成今天这样,不过是因为恨我和他父亲罢了。”许母声音很低,不像在跟望舒说话,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恨你和他父亲?”望舒问了一句。

“是啊,他恨我,但最恨的是他父亲。”说到许世轩,许母的脸上出现一抹细微的异样,似乎是花季的少女看见心中喜悦的恋人那样的羞涩,只不过她脸色黄瘦,那抹异样也带了一点儿病态,“世轩一生最爱的是钱,他娶我是为了我的钱,有了足够的钱之后,一刻不曾犹豫地在外面找了一个他喜欢的女人。现在他死了,我也要死了,我们俩一生机关算尽,为了自己甚至不惜把亲生骨肉送去喂狼,其实到头来所有的苦心经营还是承宗的——这就是承宗要给我们俩的惩罚,他得到了他该得的,在那之前,他心里早已不把我当成他母亲了。”

望舒听了许母声音里的懊悔,想到昨天晚上在许承宗办公室里,看见许承宗眼睛里深深的痛苦,眼前的女人害人害己,临死前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怪得了谁呢?

许母看着望舒,眼睛在她柔和的五官上盯了良久才叹息道:“我虽然得不到他的原谅,但看见他能找到一个太太,以后不是孤单一个人,我死了也是开心的——唉,我这个人一生看重门当户对,若是以往看见你跟承宗在一起,我是不会轻易饶了你的,这时候临死了,也不得不看开了。”

望舒听了她的话,忙摇头道:“你误会了,我跟承宗不会结婚的。”

许母听了,眼晴露出奇怪的神色道:“不结婚?他出来两年了,只有你一个女朋友…”

“我也不是他女朋友。”望舒微微笑着说,笑容里却没有一点儿喜悦。全是无奈和无法可施,“承宗他这一辈子都不会结婚的。”

许母哦了一声,整个人愣了,她看着望舒,微微咳嗽了一声,自己用力向上坐起,把望舒的脸色看在眼里,点头道:“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很久都没有人说话,病房里的两个女子此此刻心里想的都是一个男子。

“我这一生从未后悔过任何事,只除了当年害了承宗。”许母喃喃着。

望舒看着许母的眼睛,看见里面真实的悔意,暗想眼前女子当年或许只是一时害怕,一步错步步错,追悔莫及才害了儿子半生,她这么想着,对眼前的女子不若先前一般嫌恶了。

许母见了望舒的神色,她多活了几十年的人,立即察觉出这年轻女孩的的心思,她淡淡地摇头,沙哑的声音里隐隐地带着一丝无可奈何,“我说的后悔,不是让承宗顶罪,而是后悔当年不得不那样做。其实就算现在时光重来一次,让我重新处在当年那个情境下,我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你说什么?”望舒被她的话吓了一跳,她退了一步,瞪着眼前的苍老妇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许母像是没有听见她话语中的怒气,隔了一会儿哑着嗓子慢慢地回忆道:“我爱承宗的父亲,从第一眼看见他就立志要嫁给他。我知道他野心勃勃,而我为了得到他,愿意做任何事让他心中所想的成为现实。他向我求婚那天,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一个日子,有了世轩,我才知道以前的日子都白活了,而在那之后,我也从不曾像答应嫁给他的时候一样幸福,因为婚后世轩很少跟我在一起,他总是很忙。”

说到这里,许母似乎有些累了,口气顿了顿。望舒听着她沉重的喘息,从那晦暗的脸上一双突然亮起来的眼睛里,她看到了一点儿兴奋、一点儿执拗和一丝疯狂。

“世轩不想看见我,我知道他每次看见我,都会想起他卖了自己换来的财富,他是个十分骄傲的男人,因此越加不喜欢我。所以我总是去找他,我疯狂地离不开他,那时候我才二十二岁,愿意做任何事让他看我一眼。可惜他生意成功了,不再需要我的钱,也就不在乎我这个人了,整整十六年。我离他越来越远,直到他养了情妇。”许母说到这里,声音更为嘶哑,眼睛里的光更亮了,似乎想到当年初见丈夫那个风情万种的情妇时候的样子,“他养了这女子好几年,我真傻,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后来有一天下着大雨,大门开了,那女人挺着隆起的肚子进来,我——”

许母声音停了,开始剧烈地喘息,如风中的烛火一般随时要接不上气来,很久才气若游丝地轻声说道:“当时阿健跟承宗在餐室里,承宗要给我画画,他从小就喜欢画人物,说要画我围上围裙给他煮饭的样子——我这辈子都没有进过厨房,我的儿子可能盼着那样良母型的妈妈吧。我本来心里很烦,不想答应,可承宗一再要求,我就同意了。就在那时候那女人走了进来,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完全不知道,我只记得我找回理智时,屋子里已经到处都是血,那张迷住了世轩的脸被我捅成了烂柿子,而我自己的手里却握着刀。”

望舒的手不自觉地捂住嘴,脑海中想到当初许承宗在自己乡下的家养伤,发烧时所说的“别扎了,别扎了”,他声音里的恐惧如在耳边,难道眼前的女人冷静的外表下,竟然是个疯子么?

“我那时候只感到痛快,太痛快了,这就是不要脸又嚣张的女人的下场!我那时候没想过让承宗顶罪,他是我儿子,我怎么可能起心害他?是阿健提醒了我,我才醒悟道,如果我进了牢,以后世轩再找别的女人,我怎么办?关在牢里,如何能守住世轩?我一定不能坐牢,一定不能让世轩找别的女人!所以我跟承宗说让他替我担下来,承宗被吓呆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听到我会被判死刑,会被枪毙,他才哭了出来,我的儿子啊,这辈子我就看他哭了这么一次,甚至后来硬生生被我在背上划了一刀,他也没有再哭过。”

望舒啊了一声,许承宗背上那道深深的刀痕,竟然是他母亲划的么?

“你扎了自己亲生儿子一刀?”

许母点头,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无限懊悔地说:“阿健说,那个位置承宗自己划不到,到时候跟警察说这个女人持刀上门行凶,承宗是被迫自卫杀人,罪名会轻一些。”

“你疯了!”望舒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不敢相信那个晚上许承宗竟然经历了这样疯狂的事,不敢相信天下间还有这样的母亲!

许母听了,转过头看着望舒,眼睛在她脸上打量了一会儿,良久才说:“我从见到世轩那天起,就不再是我自己了。我想我是疯了吧,爱了几十年却结了个孽果,不但害了承宗一生,也害了自己和世轩。”

“我该走了。”望舒不想跟这个女人多待一分钟,起身欲行。

“我还有最后一句话,你听完了再走,行么?”许母淡淡地说道。

望舒站在原地看着她,不想跟她说话,等她说完这句话就立即离开。

“我爱世轩爱到发疯,可我也爱我的儿子。”许母看着望舒道,“承宗一直以为我为了世轩而从未在乎过他,你先前说我疯了,我想是吧,爱得没了自己,可不是疯了么?”她顿了顿,嘴角微微下垂,似乎接下来的话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说出口,她用力咽了一口气才继续道,“我三年前发现自己得了癌症,知道我活不久了,我不想死后我的儿子仍然在监狱里度过余生,所以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要在临死前把我的儿子弄出监狱!世轩恨我,更恨承宗,只要他不让承宗出来,承宗就只能烂在监狱里。我无法可想,整整半年,无论我怎么求,世轩都不肯让我的儿子出狱,所以我只好——我只好让世轩死!”

望舒心跳漏了一拍,腿有些软,屋子里的东西有些旋转,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是个杀人凶手,第一次是为了自己,第二次是为了儿子,两次我都不曾后悔。我杀世轩前仔细地想过,如果我死在世轩前头,我的儿子就算将来出狱了,也会一无所有,他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又有案底,将何以为生?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只要能给我儿子一条生路,我愿意做任何事。”

望舒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站在地上,看着眼前弥留之际的女子,很久才摇摇头,再也不想听她说任何话,快步走了出去。

她没有看坐在病房外间沙发上的王东,一直跑出医院大门,到了外面用力喘息几口新鲜空气,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她一个人不停地用手捂着脸,尽量不去想刚才听到的所有骇人的话。

可许母沙哑虚弱的声音还是不停地回怨在脑海里,望舒想到她说许世轩这个名字时眼睛里近乎疯狂的闪亮,身上就有些凉。

爱—个人爱到不惜毁了他,还能算是爱么?

她向外面走,她孤独的影子在有些凉意的街道上显得十分脆弱。就这样走着,甚至路过公车站点,她也没有停步。她需要静一静,需要时间慢慢地消化刚才听到的那些耸人听闻的家庭秘密。

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难道只是为了不把这些秘密带进棺材么?

承宗出狱两年了,她连自己的儿子尚且没有告知,为什么单单告诉了我?

她难道神志不清了么?

望舒双手交互抱着自己的胸,有些冷似的,她一边走着,一边满心希望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家医院,从来没有见过许母这个人,也就从来不会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疯狂存在!

我仅仅是听了她的故事就如此难受,可想而知当年不足十六岁的承宗对着满手鲜血的母亲,听到自己要顶罪时的震惊与恐惧,望舒心里难过地想着这些,不由得忆起当初在自己家的山下,他满脸迷茫着问自己“什么是爱”。

是啊,什么是爱?对许承宗来讲,爱就是一个疯狂的母亲和冷酷的父亲互相算计伤害彼此,顺便害了周围所有的人罢了。

她眼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些痒痛,伸手擦的时候,看见自己手背上的眼泪,她边走边擦着泪,泪却越涌越多,她开始抽泣,索性扶着路边的铁栅栏哭个痛快。她平生从未试过为别人这样伤心,从无比艰难劳累的生活里她学会了爱自己,为了让自己足够坚强,为了支撑一个家,为了给自己一个好的未来,她总是把自己想得无比重要,而很少甚至从未为许承宗着想过。她想着他给自己画的那些画,想着他说“没了你,一辈子都要打光棍”,想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求自己跟他在一起,而她从未答应过他…

她擦了眼泪,伸手去摸挎包里的手机,拨许承宗号码的时候,她的手指十分用力,带着最执拗的冲动听着那边的铃响,没有人接听,她一遍又一遍地拨着号,他的声音始终没有响起。

看看手表,已经八点十分了,他前天不是说好了跟自己八点半电话联系,带自己去一个地方的么?

岁月静好(大结局)

望舒心中越来越沉不住气,走到公车站,等来夜班的汽车去富丽大厦那里,门口值班的人昨天看见过她,只问了句话就让她上电梯了。望舒从电梯出来,手敲着他办公室的门,等了足足有几分钟,门才打开,浑身酒气的许承宗站在门口,头发凌乱,满脸的胡楂,他看着她,皱眉道:“几点了?”

“快九点了。”她看着他说。

许承宗哦了一声,他把门打开,歪歪斜斜地走到沙发上,接着趴下去,再也不动。

“我打电话你怎么不接?”望舒把门关上,走到他身边间。

“我喝醉了,不想起来。”他嘟哝着。

望舒看他下颏上浓密的胡楂和跟昨天一模一样的衬衫衣服,低声道:“你昨天没回家?”

“没有。”他看了她一眼,又闭上眼睛,转过头去模糊地说道,“今晚不能带你出去了,我没法开车。”

望舒嗯了一声,感到了他的异常,自己坐在他沙发前的地毯上,头靠着膝盖,静静地没有说话。

“你怎么不回家?”他又把头转过来,满是血丝的眼睛扫了她一眼,说道,“今天不看书了?”

“不看了,想陪着你。”她看着他道。

许承宗听了,迷瞪瞪的眼睛现出一点儿警觉,看了望舒一会儿,然后摇头道:“回家去吧,酒柜里的酒被我喝光了,没得喝了。我躺一个晚上,明天就会没事的。”

她靠在他肩膀旁的沙发上,先是没说话,一会儿之后答:“没事,我陪着你。”

他发出一声像是无奈的哼哼声,后来呀呀地响了几下,他抱着脑袋在沙发上用力捶了半天额头,肘子在望舒脑袋上轻轻碰了一下道:“坐到沙发上吧。”

望舒看他抱着头,似乎很痛,轻声问他:“我去给你洗条毛巾?”

“不用。洗手间被我吐得一塌糊涂,我坐一会儿就好了,你别忙了。”他抱着头一动不动。

“那我出去给你买药?”她又问。

“不用。”他两手用力捋了一下头发,侧过有些憔悴的脸,英俊的眼睛里满是疲惫地说道,“望舒,你如果打算跟我保持距离,就从现在开始吧,不用这么关心我,让我以为…”

“让你以为什么?”

“让我以为…”他顿了顿才道,“让我以为你心里还想着跟我在一起。”

“我是想跟你在一起。”她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