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张思甜瞪大眼:“不是好多年不来了么。”

那会她尚在年幼,远达快把家家户户门槛踏破的情形,迄今仍记忆犹新。

“现在景元想拿了呗,陈坊只要在一天,他们这帮商人都虎视眈眈。”

张父感慨着,将手里一碗肉丝下锅,滚油炸开,噼啪吵闹。

张思甜跑回于知乐身边,与她一道择菜,不一会问:“知乐,我记得你那房子,你奶奶给你了,是吗?”

“嗯。”于知乐轻轻应了声。

六年前,老太太的遗嘱之一,就是把这间从小到大的房子过户给她。

她在病床上握住了她的手,轻声交托:你啊,不油嘴滑舌,不会讨巧卖乖,但我知道你行得稳,守得住。

张思甜幽幽叹气:“要真拆,我的蛋糕店是不是也要被拆啊。”

“哪有那么容易拆。”于知乐搁下最后一根菜,端起沥水篮,走向了水池。

正堂里,景胜一行人已经上座。

他们所在的那桌,已经摆好一圈冷盘,徐镇长随后抱出了贮藏后屋几十年的佳酿,殷切地给他们倒酒。

“景总,尝尝看。”

景胜一手搭额,一手接过他递来的小瓷杯,心不在焉抿了口,点点头:“还不错。”

闻言,徐镇长也坐下,笑言:“喜欢就好,回头我让家里那位准备几瓶酒,一些土特产给景总带回去。”

“好哦。”景胜漫不经心应道。

转眼就过头,和左边的宋助理耳语:“你看见了没?”

“什么?”

“咳。”他别有意味地清了下喉咙。

“哦——”宋助恍然大悟,他指的是,刚刚门口的于知乐。

景胜勾唇一笑:“我和她是不是很有缘分?”

“……是!是的!”宋助无奈点头,一边斜瞄自家祖宗:此刻的他,俨然是个课间路上偶遇女神的中学少男,那些心花怒放的庆幸一点都盖不住。

徐镇见两人一直交头接耳,也凑过去:“景总这次来小镇有什么打算?”

景胜敛笑正色,撑腮回道:“徐镇长,”

他懒懒地扫了一圈,隔壁两桌都慢慢来了人:“我让你叫的,镇上有些威望的前辈,都叫上了?”

“当然都叫过来了。”

“那我的打算嘛,吃完饭再说。”景胜撇了撇唇,他怕他提前说了这群老头子都得食难下咽。

“好。”

厨房里,分工明确,有条不紊,所以走菜很快。

不一会,酒宴上已是一派杯觥交错,开怀畅饮之态。

好几次,景胜都眼睁睁看着于知乐端盘子过来,再目送她出门。

她目不斜视,连一个余光的旮旯都没给过他。

其实他也不太想看她呢,可就是忍不住,天啊,这女人明明素面朝天不施粉黛,还他妈穿着灰扑扑的围裙,为什么身上有种“瞳心引力”,比地心引力更厉害的不可抗力。

“早知道坐走菜口了。”握着筷子,景胜嘀咕惋惜,说不定还能不经意碰一下她胳膊呢。

“景总说什么?”喝高的徐镇红光满面问。

宋助慌忙给他擦屁股,解释道:“没什么,我们景总啊,一喝酒就喜欢胡言乱语呢!”

心里在嚎叫:您这身份谁敢让您坐上菜口??

酒足饭饱,大家还在谈笑。

为了保持镇定清醒,景胜今天没喝多少酒。

宴席末尾处,还谴宋助理给他换了杯茶,一口接一口地呷。

院子里黛色正浓,徐镇起身,一击掌,主持局面:“大家先不聊了啊,今天景元集团几位高管特地来我们小镇考察,来到我老徐家中,当真是蓬荜生辉。吃饭前,景总就跟我说,吃完了要和大家伙儿聊几句,我看时间也不早了,景总他们还要回城,我们就快点说了罢。”

镇长一放话,众人都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人都来齐了?”景胜倚在椅子上问。

徐镇答:“来了。”

“厨房的也叫来,”他吩咐道:“一块听了。”

徐镇长夫人离席,把张厨师一行人请来了大堂。

景胜瞄了眼于知乐,她领着下午蛋糕店那姑娘找空座,姑娘倒是眼弯弯,一脸新奇。

就她,老绷着个嘴角,一脸老娘就是不笑。

他怎么就是喜欢她这样呢。

可爱,与众不同,可爱坏了。

收回视线,景胜又喝了口茶,站起身。

吃饭前,宋助就替他脱掉了貂毛大衣,露出里面的烟灰色西服三件套。他撑桌而立,显得极其体面气派。

景胜抬头拍了拍徐镇长肩膀,开场:“先谢谢徐镇长今天的热情招待,也谢谢大家不辞辛苦过来一趟,陪我吃这顿饭。”

“今天我们景元过来的目的呢,不为其他,想来你们应该猜到了,”他挑眉:“拆迁,就是为了拆迁。”

此话一出,四周八方,窃窃私语。

但这般沸腾也不过持续了几十秒,就逐渐平息下去。

头顶的日光灯打下来,所有人都变得脸色森白,神情肃穆。

一顿饭,一群长者,看似慈眉善目,其实都心知肚明。

“那你们可以回去了,这事没得商量。”

邻桌一个寸头老人率先开了口,严词厉色,不容置喙。

景胜瘫回椅子,歪头望过去,调皮地“哦?”了声,问:“刚才是你在说话?”

老人吹胡子瞪眼,言辞铿锵:“是我!”

“好好……是你,”景胜随意点了两下头,环视一圈,眼前这一圈,沧桑而衰老的面孔,再次启齿:“我知道是你,我也知道是你们。”

他开始细数这里的名字:“陈坊镇,繁花弄,青梅巷,西铭街,夕草湖……名字这么好听,就住着你们这样一群人?”

“就你们,死守这块地方?”

他懒散地扯出一个笑:“为什么守着?因为环境好?人好?还是吃的喝的好?”

有人欲开口,景胜却隔空对他摇了摇手:“嘘,别说话,等我说完。”

景胜挑起桌上筷子,捏在手里,随意轻晃:“我知道你们能说出一百个理由证明这里多好,但是,在座各位,我能问几句么,这么好的地方,你们的孩子还愿意留在这里吗?”

“你们的后代还愿意建设和维护这里吗?即便这里的房子早就摇摇晃晃风烛残年,他们也不过逢年过节才回来炸几朵烟花就能表明我爱我家?”

他偏头对着徐镇长率真一笑:“徐镇长您,五十七岁高龄,大儿子已经移民加拿大,女儿留在了首都北京。”

继而又望向隔壁桌那位头一个发脾气的老人:“别瞪我嘛——易权才易叔叔,你儿子早就在城里安了家,据说龙凤胎孙子孙女都在我们景元旗下的熙乐小学念书。”

无视一群老者逐渐僵硬和发青的脸,景胜拧眉,可怜巴巴:“我说啊,你们一群糟老头傻老太,还有几个没长进只能留在这片破土地毫无前途的年轻遗民,就只能靠这种守护自以为文化遗产的破烂巷子的行为挽回自己卑微的自尊心?”

“仰仗着所谓的情怀与回忆,自以为是地待在一片光辉的土地上,实际呢?”景胜点着桌子,冷笑、轻嘲:“呵呵,你们只是守着自己的墓地吧,等再过二十年,年轻有志的后辈们都走光了,还有人替你们收尸吗?与其让你们陷在这方土地里腐烂,还不如让我们的推土机把它们提前摧毁。”

转而又抬头,张狂且毫不躲避地,与早已震怒的全场对视:“麻烦你们了,拜托你们这群空巢老人和无用青年了,都搬到城里去吧,你们的肩膀已经撑不住这里了,十年前你们还能扛着锄头和钉耙赶人,现在捡根针都能要了你们的老命吧。”

景胜舔了舔牙根,拿腔是不可一世的狂妄:“所以啊,何必和金钱作斗争。城里的房子有电梯,不用驼着背拖着老寒腿上下楼,城里的公园一样空气清新有河有草,可以遛鸟撞树。拿上本该属于你们的钞票,放弃你们虚无缥缈的尊严,躺在空调房的席梦思上安享晚年吧。如果你们喜欢,我可以给你们挨家挨户颁个精神奖,可以吗——”

有人已经拍桌而起,目眦欲裂:“你说什么混账话!”

“滚出去!滚出我们镇子!”另外的人附和,怒不可遏。

与此同时,景胜桌上,几位身高几近两米的黑西装男人也齐刷刷站起身。

显然,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会有这样一番发言与演讲,这些人根本不是什么景元高管,而是这位太子爷的随身保镖。

景胜再一次,悠悠然从椅子起身,侧头遥遥看过去:“我说的话难听吧,是不是很愤怒,很想打人,怎么办,因为都是实话啊,实话都不好听。”

“我知道,远达之前在你们这吃了不少闭门羹,别指望我会像以前的地产商一样,对你们使用那种毫无效果的怀柔政策。我只把事实摊给你们看,别再自欺欺人了,你们现在,守着的,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可悲可怜快要死去的东西,只有我,能救活他,能帮你们重新改造他,实现他的价值,赋予他生命力,你们懂不懂啊!”

话音刚落,哐当一声,筷子被他狠狠砸在了碗碟上!

惊得在场所有人一身鸡皮与冷汗。

大堂里,饶是多数人怒火中烧,都安静得,只余一些急促而年迈的呼吸。

因为他所说的一切,大家根本无法反驳。

徐镇长坐在原位,一动不动,眼圈已然泛红。

安静须臾。

角落里,一个沉静的女声陡然响起:“我们怀着什么心情对待这里,不是你三言两语可以评判的。”

景胜循声看过去,啊,是她。

是她又怎么样。

他现在很上头,相当上头,谁都别想反驳他。

景胜当即指过去:“你闭嘴!”

“一年住家不到十趟在外面租房的女人,你也有资格说这句话?”

他咬牙切齿,凶狠的态度让身畔的宋助都惊出一抖。

于知乐没了声音,不争不辩。

因为他说的的确都是事实,不折不扣的事实。

哼,景胜冷哼,坐了回去。

他一口喝空面前的那杯水,平心静气,吐出一句:“这儿,我拆定了。”

于知乐看着他,沉默地看着这个不同以往的男人。

是此刻,她明白了,眼前的疯子,远比她之前所能看到的可怕和强大。

也是此刻,她通晓了,奶奶过去和她说过的一句话,所有的商人,其实都是伤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景总:老子不发飙你们是不是都忘了我是总裁了!

第十二杯

来到镇子口,一坐上车,景胜就打开一支水猛喝。

装完逼就跑,真刺激。

公司几辆车都上了路,窗外的田野与松树在缓慢倒退。

乡间黯淡的小灯,将万物都抹上了一圈迷蒙的浅黄。

等到凉水把那些暴躁难定的情绪冲淡,景胜才后知后觉……

意识到……

一件事……

他抹了抹眼皮,双手扒住驾驶座的椅背,凑过去,口气悲怆:“宋至啊,老子完蛋了,怎么办?”

宋助理双手在方向盘上一紧,急切回:“怎么了,景总!”

“我问你,”景胜仰回后座:“我刚才是不是对于知乐太凶了。”

“……”

怼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您现在才后悔是不是有点来不及?

宋助理在心里叹气,嘴上说:“你对于知乐……”

景胜打断他,吓回去:“于知乐也是你能叫的?”

“……您对于小姐是凶了些。”

“啊……”景胜瞬间瘫回后座边角:“我就知道!但本来就要那么说的啊,不先摆好姿态怎么行,我怎么知道她那会突然冒出来,很讨人嫌知道吗?也不是,本来能见到她还很高兴,啊,我当时为什么没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