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巧,景胜一行人也走旋转门出来。

富丽堂皇的背景把他脸映得发亮,身后是他的助理,他正得体地含着笑,同身旁两位看起来几乎长了他两轮的西装男讲话,那两人也是颔首不停。

约莫是说完了,年轻男人扬脸,一眼就望见了倚柱而立的于知乐。

他突然惊讶地瞪了瞪眼,旋即把那两位客户模样的中年人往另外一个方向引,装作没瞧见,也不认识于知乐一般。

看来她猜错了。

不作逗留,于知乐转着车钥匙圈儿,重新回到车上。

等了几分钟,景胜拉开门,坐上副驾,夹挟着一身外面的清冷夜气。

男人轰一下带上门,撑腿靠回椅背,脚尖烦闷地点了会地,他才偏头冲于知乐发问:“我说,我让你待车上你下去干嘛?”

于知乐陈述原委:“我以为你让我接你。”

“我的短信内容明明很平铺直叙。”

平常那么跳,谁知道你当时念头,于知乐不想搭腔,在心里说着。

察觉到自己可能有点急,景胜叹了口气,耐下性子:“今天那俩男的,看到了吗,就我旁边那两个,全是好色丑老头,被他们看见,你就完蛋了,我跟你讲,”

他摆出一副恐吓口吻:“以后我出来吃饭,你别从车里出来,我自己过来找你,听见没?”

还以为是……

生怕她这个司机,一身寒酸扮相,丢了他作为上层名流富豪子弟的脸。

对他道出来的理由,于知乐只觉无言以对。

见她又不吱声,景胜以为自己真把这女人惹毛了,只得拧着眉打量她一眼,随即无奈偏开头,自己一个人在那感叹:“长这么好看,我他妈快担心死了。”

他强行扒开副驾前方中控台上面的一个古朴别致、木渎样子的摆件,把里面玉石什么的全抠出来,握到掌心,另一手指着,面色正经:“你到这里边来吧,你进来了我才放心。”

于知乐:“……”

她反复给自己灌输着“于知乐你脾气很好”的观点,末了才抿抿唇问:“可以走了吧?”

“走了,快走。”景胜点点头,把东西丢回去,嘎达一下阖上了那木匣盖子。

全黑的轿车上了路,很快溶入了交错纵横,金浆一般的车流。

车里轻音乐轻柔,景胜偏脸望着窗外,鲜有的安分。

过了会,他来了条微信,点开来看,是秘书整理和拍下的陈坊镇拆迁初版赔付协议。

把几张图片拉大了,仔细浏览完上面的关键段落和字眼,景胜把屏幕按黑,随手搁到腿面,问于知乐:“你家几个人?就四个?”

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于知乐回:“嗯。”

以指背蹭了两下下巴,景胜沉吟着:“二百万,不错啊。”

于知乐越发疑惑:“什么两百万?”

“人头费。”男人又挨回椅背,一笔带过的模样:“除了这个,还有安置房,你们赚大了。”

总算明晰过来,于知乐拨动着方向盘,往右拐过一个路口:“徐镇长同意你拆了?”

“没啊,”景胜言之凿凿:“不过我势在必得。”

闻言,于知乐哼笑了一声,不以为意。

景胜蹙眉,困惑地望向女人的侧颜:“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以为拆不了?”

“我不知道,”于知乐沉声回道:“我只是在想,这世上应该也有金钱置换不来的东西。”

“情怀啊?”景胜嗤之以鼻:“别,你别这样,跟那群老头子一样,给我整什么情怀,回忆,都是最没用的东西,都收收吧,根本不值一提。”

男人话锋一转,变为语重心长的劝导语气:“于知乐,你千万别学他们,他们都快入土上天了,再怎么闹腾,外人也当笑话一样看。”

女人的脸堙没在阴暗里,静如止水,与之相匹的,还有她的语气:“我没学任何人,我有自己的坚持,陈坊是其中一个。”

“你拉倒吧,”男人陡然伸长了一条腿,与车前壁擦出足够引人注意的声响:“上回撞了车,听你和你弟弟说的话,我多少也知道你家一些情况了,”

他非常笃定地概括着:“重男轻女,弟弟生活费,全是你妈贴的钱,你再贴你妈钱,对吧。”

于知乐缄默不答。

景胜呵了一声,舔舔上唇,继续:“你平时收入有多少啊,好,个人隐私嘛,我不问,不方便透露,那我来猜猜好了,你那面包房,就算和你朋友五五分,一年下来也能拿到个上万吧。平常代驾,一千多单,一个女人,一千多单,可以的,”

他听不出是讥是赞地颔首:“可以给你颁个勤劳奖了。眼看着赚得也还成啊,小康总没问题吧。怎么妈妈还在给人当保姆,爸爸出去打工,你还拼死拼活地起早贪黑感动中国呢。所以我想,是你家欠着什么债吧。”

女人的胸脯,重而长地起伏了一下,似在压抑。

见她反应如此,景胜又歪回座椅,目不转睛盯着她:“看来我说的没错,所以我说你拉倒吧,拆了房子,拿上钱,把债还清,一身轻松,皆大欢喜。”

“给家里当什么圣母啊,你顾得过来嘛,儿女难道不应该是拿来宝贝吗?”景胜肆无忌惮地,卖弄着他所能联想到的一切境况与词汇:“当然了,你们那破镇子更不需要你这样的圣母,你是真傻,也闲得慌。”

话音刚落,呲得一声重响,于知乐突然急刹,最后停到了路边绿化带旁。

撑住扶手,惊魂未定,景胜高喊:“你搞什么!”

于知乐静坐少倾,熄了火,把车钥匙丢回杯架里,冷若冰霜:“就送你到这了。”

她一顿,似乎想起什么,从口袋里取出一张五十的纸钞,用一样的方式,放进去:“谢谢你的订餐。”

说完就去开车门。

“喂!”

男人跟在后面喊。

“喂,你干嘛?!于知乐!”

女人已经离开轿车,很是决绝,在车前窗后面,景胜的目光,只能抓到她纤瘦的背影。

出去没几步,手机在震。

于知乐停下身,拿出来瞄了眼,她知道是谁,但也接了起来。无所谓,也无所畏。

“你他妈回来!”一听就火气很大,非常大:“把我一个人扔车里干嘛?”

于知乐站在原地,淡着脸,眼底散漫无光:“我开不了车了,你自己回去。”

她头痛欲裂,鼻头也有无法言说的酸楚。

他人能懂什么,又能评价什么,就因为拥有优渥暖饱无灾无祸的处境,站立在顺风顺水的人生至高点,就能够对她这样的人评头论足了吗?

“老子喝了酒!”同时响起的吼声,一句在身后,一句在耳边:“你让我酒驾啊?!你担得起责任吗?”

女人平静地陈述:“这段路拐过去就是你住的小区,中间不会有交警。”

“假如有呢?”对面毛躁得气声都冒出来了。

“不可能。”

几年经验,她很确定。

“我没驾照。”景胜又说。

于知乐只认为,他在病急乱投医,继续往前走。

对面更急了,在电话里反复强调:“我真的没驾照,不骗你。就你开不了车?我也开不了车,我就在车里等你,你不回来给我把这逼车开回去,我他妈就在这车里等一夜,等到明天,明天你还不来,我就继续等,老子饭也不吃,死在这。”

“……”

这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态度,一段死无赖到极致的台词,叫于知乐哭笑不得,终究长吁了口气,挂断电话,折了回来。

也是,再难受恼火,她也得把自己该做的工作完成。

于知乐重新回到驾驶座,调档,发动车子。

景胜窝在副驾上,面色冷峻,直勾勾瞪着她,一言不发,像在跟她赌气。

好几分钟,车内都一片死寂。

眼见着快到钟山广场,景胜才挪了挪身子,闷声道:“我真没驾照。”

“去年被交警查出来酒驾,吊销了。”

他平心静气,慢吞吞解释着:

“负责那块区域的,交通队大队长,我和他儿子高中时候打过架,那人很记仇。”

“找不了人,说不清。”

“驾照就飞了。”

“我一年没开车了。”

“我很忙的,认真工作的男人,肯定也没功夫处理这事。”

“后来都是宋至帮我开车,就你见过的,那个宋助理。”

“以前有小宋。”

说到这,他顿了一顿,语气里逐渐有了笑意,仿佛在这一方狭小暗处,一点点儿燃起的零星火光:“现在有小于了。”

“所以哎,于司机,你要对你的专属乘客负责,清楚了吧,”他勾唇一笑,又恢复了以往那副,吊儿郎当的玩笑口气:“不然我真解雇你了,你跪着求我都没用。”

不知道为什么,于知乐也没搞懂,听他这么懒懒散散长篇大论了一番,却让她刚刚积攒将崩的负面情绪在顷刻间息鼓偃旗。

她想,也许是他的厚脸皮,成就了这种魔力。

第二十一杯

把景胜安全送到位,于知乐才一个人坐公交回了自己租房。

时间已临近十点,小区路灯集体罢工,风有些大,像把漆黑的潮水吹漫了整片民居。

快到楼下时,于知乐接到一通电话,是上回和她见面后就没再见过面的妈妈。

接通了,那头开口第一句就问起了弟弟的事:

“知安回学校了啊?”

于知乐回:“嗯。”

妈妈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很焦急:“他回来你怎么不跟我讲一声呢,我这边还腌了些他喜欢吃的小菜想给他带过去。”

于知乐无声冷哼:“他是你儿子,你怎么不问他回来了怎么不跟你讲一声?他都快放假了,带小菜去宿舍发霉?”

被这句话噎了两秒,妈妈说:“好嘛——你要吃吗,有空我给你送过去。”

“不用了,”头痛脑胀,于知乐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话里句句带刺:“你有空送来,我没空吃。”

妈妈大概感觉到她的排斥,尽力把话往她身上引:“知乐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早点找个对象,嫁了人,生个小孩,一辈子就安稳下来了,你一个女孩子哦老一个人,我和你爸都不放心。”

停在门前,于知乐搓了搓眉尾,把钥匙插.进锁孔,叫了声:“妈。”

“嗯。”

她停那好半天,始终没有把锁拧开。直到楼道里的灯都灭了,才在黑暗里平声道:“我有时候希望,我要真是一个人就好了。”

“……”

“挂了。”

不愿再听对面反应,于知乐按断通话键,刚要把手机放回口袋,一段长震紧随其后,拿高一瞄:景胜。

于知乐没忙着接,进了门,换上鞋,往椅子上一摊。

才按开了通话键,免提,把手机随意丢到了一旁桌面。

咋呼呼的质问立即从公放听筒中汹涌而出:

“刚才谁一直占线?这么晚了你还跟谁通电话?你一个女人大半夜不开我车回去我很担心好吧,男的女的?我打了好几通都没打进去……”

“我妈。”

淡淡两个字,斩断了所有滔滔不绝。

“哦。”景胜似乎有点尴尬,像要炸的气球一下豁了口,焦切语气荡然无存,只问:“到家了?”

“到了。”

男人顿了顿,又问:“能加回你微信吗?”

“你加。”于知乐起身,去厨房给自己倒水。

“我是说……私人微信。”景胜回,言外之意,不是那种蛋糕图片集中营!

于知乐掂了掂开水瓶,所剩无几,便弯腰去柜子里拿电水壶:“我没有私人微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