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青砖赭瓦,一如当年模样。

只是,已没了人气,门窗紧闭,有人家敞着的,也只是搬徙时把门板拆了一并带走而已。

那擦肩而过蔬果贩子的三轮车,车铃叮叮当当,

那炸油条的滋滋响,扑鼻而来的葱油味豆浆香,

那提着鸟笼的鹤发老人,腰间小收音机咿呀呀地唱,

……

都成了泡影,再难触及。

于知乐停在繁花弄15号,她家门前。

小苗圃里,一株矮木在风中舒展着青叶,还不知将来的厄运。

于知乐凝眸看了片刻,拿起一旁的小铲子,把它连根带土挖起,她只身而来,其实并不方便携带,只是想挪到村外田野边,空旷的地里,祈祷它们能在那儿重获新生。

刨出一株,于知乐手指头已经沾了泥,拎着那枝干,正无处安放之际。

突然,一只塑料袋被递到她眼下。

于知乐回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笑脸,惊讶之余,却是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出现在这。

两人对望片刻。

男人抖抖袋子:“卖什么呆,拿着。”

于知乐这才醒神,接过去,把树根揣进了袋子,进而才问:“景胜,你怎么过来了?”

“不知道,可能你的磁场在,我不知不觉就被吸引过来了。”景胜耸肩。

于知乐轻笑,不评价。

景胜垂眼瞄她手里的小树:“喜欢就拿回去种吧。”他挑了两下眉:“其实被碾死也没什么,这树好歹收到过我这么金光闪闪的人的拜年祝福,这辈子也值了。”

于知乐:“?”

“我开玩笑的,”景胜笑嘻嘻,主动接过于知乐手里的袋兜:“脏死了,我来拿。”

他抓起她一只同样有泥点的手,嫌弃拿远了些:“啧,你也脏。”

于知乐佯怒抽手,趁此机会,手背往他脸上一抹,而后面不改色垂至身侧。

“于知乐!你干什么,”景胜一愣,难以置信:“你现在学坏了啊。”

于知乐语气镇定,吐出四个字:“天然面膜。”

“行——”景胜长长地,点了两下头,突然丢开手里袋子,一把圈住于知乐,使劲用自己脸瓜子胡乱蹭她:“咱俩有福同享。”

于知乐哭笑不得,想推开这为非作歹的坏东西,但也费了一番功夫,臭小子果真好好健过身,力气不同以往,当刮目相看。

闹了一会,两人才静下来。

并排漫步,拉着手,朝外走。

“你怎么过来了。”

“你磁场在这啊。”

“……说正经的。”

“我猜到你会来。”

“真的?”

“其实是去你公司找你,你不在,才想到你在这。”

“我以为你过来监工拆迁。”

“我是老总啊,又不是真的拆迁大队队长……”

到了镇口,于知乐陡然一顿,望向一个方向。

景胜循着她视线看过去,只见几十个人黑压压地,并排立在不远处的田埂上。

俨然都是陈坊的那些,没少被他尖牙利嘴羞辱过的老乡亲。

还在这样特殊扎心的场景。

他今天就一个人,寡不敌众。

景胜当即想回头尿遁,结果被于知乐扯回来,“往哪跑呢?”

“我过去不合适吧。”景胜冲那边扬下巴,示意完就扭开脸,生怕被他们瞧见。

“你不用过去,就站这。”于知乐吩咐一句,朝着那群老者走去。

没出去多远,于知乐停下了步伐。

再难向前。

因为那群老人,忽而,一齐跪到了土地上,伏身叩首。

他们年岁已高,动作也是徐而不急,却更显虔诚与尊敬,歉意和感伤。

他们曾披星戴月,是繁枝茂叶,为这片土地挡风避雨,也不费吹灰。

可现在,只能见,他们单薄的身体,聚在一起。眺望过去,仿佛盘蜿的老根,要与土地融为一体。

风拂过,青青麦田,延绵涌动,飒飒作响。圈圈光晕,曳在他们身后成行的雪松枝梢。

轰隆——

脑后一阵巨响,于知乐没有回头,也不必回头了,她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几十年来,在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信仰、记忆,所有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轰然粉碎的嚎啕如丧。

从此,这世上,地图上,不会再有一个美不胜收,桃源一般的小镇叫陈坊,导航里也抹去了她的妙曼身影。再过百年,连后世都遗忘。那些把陈坊模样,深入骨髓的人们,早已长眠于黄土地。再无人铭记,也无人提起,曾几何时,他们也是造物主,刻写了这般灵秀故乡。

老人们相互扶持着,颤颤巍巍起身。

袁校长也在当中,他拄着拐杖,另一手,似乎在抹泪。

背后崩塌声不断,也许是飞腾的粉尘,肆无忌惮钻进了她鼻腔,于知乐鼻尖变得异常酸涩。

也是这一刻,她的眼睛突然被一只手掌盖住。

趁她还没反应过来,手的主人已经闪到她面前,把她拉向自己。

一道颀长黑影,严严实实遮住了之前一切,视野里,只剩他牢不可破的躯体。

“别看了,”景胜如劝似哄的温和声音:“不看了。”

——

下午,于知乐去了上和嘉园,这是景元地产旗下一个专门作为安置房的小区。

景胜也寸步不离送她过来。

“你不上班?”从副驾下来,于知乐回头瞥这条大尾巴。

景胜眼尾微垂,无辜状:“我在上班啊。”

“你上什么班?”

景胜认真回:“歌手于知乐的保镖,兼职房地产企业老总,来自己曾经负责的开发项目考察。”

他故意逗贫,于知乐才不接梗:“这小区你起的?”

“对。”景胜举目四望:“早知道岳父岳母小舅子住这,应该给他们安排一间精装修。”

“你刚才说什么?”

“岳父岳母。”

“马上进去,”于知乐警告:“不允许这么叫。”

“难道爸妈?”

“……”

“不行吗?”

“想被我踹下楼?”

“……这儿是电梯。”

……

到了六层,景胜突然意识到自己两手空空,不大好意思进门。

于知乐回看他一眼:“你可以不进去。”

“那我在外面干嘛?”

“吃东西。”

“吃什么?”景胜望向楼道:“这附近好像没什么好吃的吧。”

“闭门羹。”

“……于知乐你他妈冷到家了。”

女人手覆上门板:“我是到家了。”

这一回,景胜忍俊不禁,抽了两下鼻子:“说你冷你更来劲是吧。”

于知乐蹙眉:“你不还是笑了。”

“我给老婆捧场,惯性动作。”

“哦。”

于知乐叩门,没两下,很快被人从里边打开。

是于知安,他一见于知乐,一双眸子里盛满惊喜:“姐!”

“嗯。”于知乐往里走。

随后瞥见景胜,他又兴冲冲唤道:“姐夫!”

于知乐皱眉:“你怎么回事?”

“不是姐夫吗?”于知安眨巴眨巴眼。

“……”景胜停在玄关,视线随着女人为他拿拖鞋的手,小声:“你弟嘴巴比你甜多了。”

然后……

呼——

还是闪得快,没拖鞋拍上脸。

此时,妈妈也从厨房间出来。

和景胜曾有过冲突,他又是贵客,所以她有些局促不安,手不断在围裙上边搓。

“姐,你歌真好听,我拿来当手机铃音,还分享到班级群,让他们都在各大歌单付版权费听。”

坐回茶几,于知安一边为两人斟茶,一边像个讨喜包子说话。

于母在熬猪蹄汤,快好了,就关了小火,回到客厅,直说:“知乐你真是好久不回来了。”

“忙。”于知乐睫毛微动,只回了一个字。

于知安狗腿子地附和:“对啊,姐姐忙着呢。”

见她余光都不撂给自己,于母有些心酸:“知道你忙。”

“在公司还过得好吗?”到底担心女儿,于母又问。

于知乐回:“挺好的。”

“好呢,”身边窜出一个自信爆棚的清朗声音:“有我在她身边呢,能不好?”

于母:“……”点头:“是是,劳景总费心。”

“别客气,你们一家子怎么都这么客气呢。”景胜保持着微笑:“我又不是坏人。”

再无下文。

于母只想逃开这方窒息之地,索性问:“我猪蹄汤刚炖好,给你们盛两碗吧。”

“好。”

“不用。”

前一个景胜,后一个于知乐。

两人互看一眼,试图统一口径:

“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