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爱上了别人,但或许会比前世更凄惨。

她习惯独占宠爱,不能容忍其他人的插足,所以她会再次郁郁而终。

只有摆脱了红尘俗世,奚娴才能真正重生。

逃避是令人憎恶的,却非常有用。

奚娴默然一笑,嗓音变得沙哑而小声:“是啊,我真的很累了,忽然发觉当个姑子也很好,不用嫁人…也不会欢喜上不该欢喜的人。”

像她这样的病人,其实都想救自己,并不想抑郁成疾,自取灭亡。

只有这样,或许才能得窥天光,寻到真正的平和。

嫡姐沉默地看着她,寒风簌簌吹拂着女人的长发,她在月色下的侧颜,美得像是高高在上的仙姝。

他知道奚娴有那种想法,但身为一个男人,他认为女人和女人之间,决计是难以有爱情的。

因为女人善妒,又都渴望被妥帖安放,珍之若宝,而天生为阴的女子,更渴望阳的滋润,这样才能焕发新生。

可是奚娴退步太多,渴求的却很简单。

“她”身为嫡姐,却成了她最后的温暖,这是始料未及的。

她太软和了,很早以前的少女时代,只要有足够的耐性和怜爱,奚娴就像是一只秉性柔弱的幼崽,认定一个人便难以回头。

而要她回头,却需要给她莫大的勇气和创伤。

那一定是很疲惫的一生。

她或许渴望着,再次破壳时,能见到对的人,这样便能免于辛苦,把不将深情错付。

他看着奚娴的面容,长睫覆着疏离冷淡的瞳色,只是不言。

嫡姐缓缓闭上眼眸,却只是沉吟不语。

奚娴笑了起来,润白的手指点着唇,软和道:“那您允不允呢?毕竟家族里的人,是不会允许我出家的。”

她渴求被救赎,但也不愿给自己以希望,所以宁可相信嫡姐不会答应。

鱼竿又开始动了,她的视线变得长远,远到看见山坳间的半轮残月,心思隐隐变得炽热而疯狂。

嫡姐不紧不慢的收线,却轻缓含笑道:“为何不?”

她若有深意,嗓音低缓而靡靡:“只要是你希望的,我都会满足。”

奚娴第一次觉得惊喜,惊喜到她脑中嗡嗡作响。

嫡姐却道:“一个条件。”

奚娴眨了眨眼睛,迟钝道:“…甚么?”

嫡姐回眸,月色下的面容温柔而沉着:“不准剃度。”

奚娴垂下眼眸,用很小的声音道:“三千烦恼丝,剃掉了多好?”

如果不剃掉头发,她还在俗世中,就连自己都无法把自己当做是方外之人,一切都没有意义。

奚娴握紧拳头,面色苍白拒绝道:“不,我要剃。”

剃得干干净净。

嫡姐面色微沉,放下鱼竿,慢条斯理以帕子擦手,微笑道:“你还小,往往难以做出最正确的决定。这只是个试验,等来年开春,若你还这样想,我允你剃度。”

她的嗓音很优雅,给人一种笃定悠闲的感觉。

奚娴却知道,这不是无故的笃定。

嫡姐的身份很贵重,权利也非常了得,只要她愿意,有一千一万种法子,让她做不成想要的事。

而只要嫡姐允诺的事,便一诺千金,永不反悔。

奚娴想了想,才点头道:“好,就等来年开春。”

嫡姐起身时,奚娴才发觉奚衡更高了些,却也很清瘦,脖颈优雅而细长,让人觉得她不食人间烟火,可是奚娴知道,嫡姐的欲望和病态比谁都强。

若是天时地利人和,奚娴甚至认定,嫡姐可以做到像是前朝的女皇一样,达到女性无法做到的巅峰。

可是她碰上了太子,那便是无疾而终。

嫡姐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细长苍白的手指微微合拢,为奚娴将斗篷系紧,又淡淡审视着她,无奈噙着笑意:“娴娴,你告诉我,到底怎样才能安分?嗯?”

嫡姐还是把她当作一个闹脾气的孩子,却没有正视她的诉求,尽管奚娴认为嫡姐了解的很清楚。

她却还是在俯视自己,并不认同奚娴的决定会长久。

奚娴的面色微变了,退开半步,木然道:“在你眼里,在你们…你们眼里,甚么才是安分,甚么才是不安分?”

嫡姐道:“弱者的反抗是不安分,你懂么?”

这是奚娴这几个月来,第一次觉得烦躁,觉得血液汩汩奔涌,她激烈的反抗起来:“不是的!我只是想要剪了自己的头发,以证决心,只是想要让自己舒心一些,我从没有伤害别人!我没有不安分!”

嫡姐笑了笑,衣衫单薄,寒风凛冽,却不见局促,她只是凑近了些,闻见奚娴发间的奶香,捻起少女的黑发,散漫道:“你的头发这样美,世间最好的绸缎也比不过它,姐姐希望你仍旧拥有。”

嫡姐的嗓音若有所指,平寂而闲散:“三界之外,红尘开外,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你既道心已坚,何以容不下满头青丝?”

奚娴快要崩溃了。

她觉得自己说不过嫡姐,甚至觉得嫡姐讲的没错,是她不够坚定,是她在闹脾气。

她努力坚定着心神,嫡姐却已离去,嗓音飘渺传入耳中,恍若梦境:“我会命令你的祖母,让她不必再为你寻找适宜的人家。”

“这是你的选择,永远不要后悔。”

第43章

嫡姐走了,将奚娴一个人丢下,而她穿着嫡姐天青色的披风,呆愣地坐在月色下,看着如镜般的湖面。

她伸手去,将湖中的月亮搅碎,于是残月也碎了,她心中的疯狂渐渐止息。

她没错。

只是单纯的想要过平静的日子,当一个满足而快活的人,如果没有爱情,她也是能过得很好的,所以当一个尼姑并没有什么错,错的只是她太弱了,以至于即便是做出这样的决定,还是要恳求嫡姐的垂怜。

奚娴扯了扯苍白的唇角,心想那又怎样呢?

她在那儿坐了很久,就坐在嫡姐垂钓的地方,直到清晨时春草和秋枫发现她不见了,急急忙忙走出寻她,才发现奚娴已在湖边睡着了,唇瓣被冻得青紫,疏散得裹着披风。

没人知道奚衡来过,嫡姐就像她的梦一样,即便在在梦里也这么漠然。

这么刻薄,这么冷淡,却奇异地令她心安。

她不懂为什么,从前她想要得到一段感情,总是唾手可得,即便最难得到的男人,也被她握在了手心,把她当作至宝一般迷恋珍藏,不是没有得意过,但当发现他的手太灼热烫人,奚娴便嫌弃起来,想要甩手脱身。

却再也做不到了。

而这辈子,她事事不顺,嫡姐爱护她,却永远若即若离,止步于此,疏离而淡漠。

奚娴很明白,她不能这样下去了,她想要救自己。

不再是躲避某个男人,只是想求心境如水,只有真正平和的人,才能得到幸福和安宁,那是抛开了物质和情感的快乐,来源于真正的清透和生而知之的幸运。

这是在俗世中,像是她这样生而欲壑难填的女子,所永远难以企及的。

她裹着披风,一步步往回走,心里慢慢想着事情,任由冰冷的颤栗和困倦在身上蔓延。

奚娴大病了一场,在皇觉寺无法挪动。

奚老太太只好又请了大夫上山为她诊断。

她不想活,却又渴望生的意志,青纱帐垂落下来,疏影洒在少女苍白的眉目间,奚老太太倚在绣榻旁,倦倦地瞧着小孙女。

这个孙女,若非是太子殿下的要求,她或许并不会在意。

她老了,自从儿媳妇去世后,便失了斗志,想来也奇怪,只想伴在青灯古佛旁边,就这么了此余生,多么好。

后来为了奚家,老太太愿意亲自带着奚娴,到头来却发现,奚娴也并不是想象中任人揉搓的小女孩。

她柔弱可欺,底线却异常的高,一但被触犯了,首先便回责罚自己。

她放下手中的经书,默念了一声佛号,却听见奚娴细微的呻吟声。

“姐姐…”

老太太皱起眉。

“不要…求求…”

老人只听了个囫囵,奚娴带着哭腔的嗓音太可怜,满面烧红了,却迟迟不肯醒来。

她想了想,只好叹息着出了门。

夜里奚娴蜷缩在床榻间,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嫡姐坐在她身边,冰凉的手覆上她的额头,又为她掖了被角。

奚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意识到姐姐来了,便想要留住她。

嫡姐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为她将凌乱的发丝挂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少女的侧颜还是有些饱满莹润的,仔细看有些细小的绒毛,尽管有些苍白泛粉,却带着年轻身体独有的光彩。

与她前世多么不同。

那时她长大了,妆容精致而成熟,学会了用甚么姿势品酒,怎样微笑的弧度最恰到好处,像个优雅的贵妇人,躯壳里还躲藏着任性小姑娘的灵魂,最后谁也不服输,彼此较劲让灵肉都变得灰暗抑郁。

所以男人决定,他可以让奚娴变得更任性些。有必要的话,她甚至可以毕生都不入宫廷。

甚至,她可以嫁给一个,与皇帝截然不同的“丈夫”。

有着不同的样貌和性情,却都独宠她一个。

那个男人会带她去山间采摘药草,赤着脚踏过清澈的小溪,抱着她坐上树枝,看远方金红的夕阳落入地平线,陪着她生老病死,在寒冬的深夜里,守着一处橘红的灯火,为她讲述很久之前的故事。

尽管那个“丈夫”,或许没有那么多时间陪着她,但却给了她想要的一切。

虚假也真实,虚假到了永远,便成就了本真。

但在这之前,他需要一个某个全然肯定的结论,而不是似是而非的决心。

那是所有孩童都应懂得的道理,在乞求一块糖果之前,先证明自己会做到说出的话。

无故的宠溺,会造就很多不可逆转的坏习惯。

奚娴就是一个需要被纠正的人。她从前得到的承诺太多,自己的许诺一样都做不到。

奚娴在梦中哭泣起来,像是一朵枯萎的小花,委顿低垂着花瓣。

她团作一团的身子瞧着那么软绵,像是能随时被弯曲成不同的弧度,被弄痛了,也只会含着娇滴滴的眼泪小声啜泣。

她的额头被轻轻吻住,奚娴翻了个身,一下抱住那个人的手臂,用软白的面颊蹭了蹭,嗅到了熟悉的檀香,甚至还想露出肚皮给他揉揉,却被捏着手腕制止了。

他把奚娴的手塞进被子里捆好,让她脱不出来,喉咙里发出委屈可怜的嘤嘤声,梦里也娇滴滴的。

男人没有再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把她抱在怀里,一遍遍亲吻她的额头,在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姑娘耳边说着甜蜜的情话,好把她哄得安心而娇纵,再次把他一脚踢开,自己团进被窝里香甜入眠。

嫡姐只是冷淡地为她熄灭了保留着的烛火,让室内陷入深邃的黑暗中了。

奚娴不太开心,便开始赌气踢被子,被弄得深睡半醒,也没有神智,便开始小声啜泣起来。

因为没人哄她,她很难受。

再不哄就要醒了。

男人再没管奚娴,独自出了院门。

迎着外头冰凉刺骨的风,长发高挑的嫡姐深觉,他实在花费了太多时间在奚娴身上。

身为一个帝王,本不该把所有的一切都贡献给一个女人。

她的重生是规避和纠结,把自己缠在毛线里喵喵乱叫,追着尾巴团团转,却忘了她的选择是因,得到的才是果。

他却会记住一切,继续向前。

奚娴很重要,是他最珍贵的宝贝,是他毕生唯一的自私与温暖。

即便如此,他仍会把所有的事情,女人,爱情,家国大事,都看成一道道优雅干净的线条。

直到他们全都交叠出一个完美的节点,那才是他需要精准把握的。

奚娴的病无甚大碍,发了热度出了汗,时时用着药,隔日便醒了过来。

其实她根本没病到需要嫡姐来哄她,但照着习惯,她还是那样做了,作天作地的,嫡姐却不理睬她,看都不来看她。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奚娴觉得抑郁的心情里又新生出了点羞愤,似乎生了一场大病之后,灰暗的心情终于有了点起伏。

她不肯承认自己的决心不够明确,也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嫡姐竟然把她的心性算得这么准确。

早料到到她记吃不记打,不会永远保持同一种心情。

奚娴闭着眼靠在床榻上,她觉得自己好多了。

似乎病了一场,昏睡了许久,心境也稍稍开朗了些。

却不能改变她的决定。

她享受过太多奢华的事物,世间的富贵和爱情难以令她永远快乐。

身为一个把自尊捧得比天高,命却薄如纸的女人,奚娴不认为她适合俗世里的一切。

不如尽早当了姑子,每天的日子平淡却也纯粹,没有起伏的话,那就不会有痛苦了。

第44章

奚娴想要当姑子,就算嫡姐可以说了算,却也不能立时便当。

老太太听闻了这个消息,简直是难以置信的,她活到了这个岁数,见过的人没有上万,也有上千,形形色色的魑魅魍魉,或纯真或恶意的,都见过。

但就是没见过,奚娴这样没头没尾的姑娘。

之前嚷嚷着想嫁人,转眼却又想出家,做出的决定任性得像是个小孩,但她看上去那么认真,一步步将事情都考虑好了,每次都在真心为自己做决定。

太子殿下也说,随她去,接着便并没有再理会这件事。

这段时间,奚娆出嫁了,嫁去了江南,只是奚嫣还待字闺中,听闻奚嫣身子不好,总是身子不爽利,故而大多时候都卧病在床。

奚娴自回家,便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应的吃食俱换成了素菜,就连穿的衣裳也素淡节俭,倒是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行止俱是极有规矩,却失去了一些灵巧之感。

她似乎在用心,将自己身上的装饰全都卸下,没有天生的嗲意,压下了看人时软糯的小勾子,也不再穿戴甚么时新奢华的裙袄,就像个素简的小姑子一般。

就像是真正已经对身为“闺秀”的未来,再也没有了半分期许,所以已经不在意那些事。

老太太看着她直叹气。

很快,第一场初雪的时候,秦姨娘风尘仆仆回家了。

这是她今年头一次归家。

事实上,她在奚家这头,对于主上而言不过是个暂时闲置的棋子。自从她在奚娴八岁的时候,那个有关奚正擎的秘密被主上掌控在手中时,她便没有了更大的用处。

而就连她的到来,都是先皇后的命令。

可以说,这个秘密对于皇后他们很重要,就连已故的主母,都是因为那个秘密才嫁进来的。

只是皇后去世后,便由年少的太子来掌控她忠诚和一切。

像是秦氏这样真正被严苛培养出的细作,看似柔弱憔悴,其实那双纤纤素手,能将人的脖子轻松拧断,甚至可以为主人做出任何残忍而匪夷所思的事情,任由温热的鲜血溅了半张脸,都不会有什么感觉。

她是没有多少自我性格的人。

面对奚娴时的母爱,在最早的时候是装的,就连她告诉奚娴的身世,也是虚假的。

她没有把自己生下的孩子当回事,因为就连她自己都不属于自己,事实上对于新生的儿子,秦氏仍旧无法有更多的疼爱之心。

本来,这个孩子不该出生的,因为她没必要生下他了,可是主上却令她把孩子生下来。

看似没用的一招棋,却令娴娴这样开心。

可唯有娴娴,陪她这个冷漠又虚伪的母亲,走过那么久。

所以娴娴对于她而言很重要,像是心里最纯净柔软的地方,虽然狭小到站立不住,却是令秦氏最常流连的地方。

那个地方摆放着奚娴小时候的样子,哭泣的样子,撒娇的样子,还有第一次写字的样子,而她从前对待生命是这样的漠视,以至于奚娴的存在,令她震惊而迷惘。